顾云臻支起耳朵听,听得管事的嫂子们逐渐散去,她似是喝了一口茶,终于对青凤手中的衣服起了兴趣,“这是大侄子的衣裳?怎么撕成这样了?”

青凤在低声回道:“这是公子生日时夫人在吉庆斋为他定做的一件衣服,打猎骑马时穿的。今年春天去青霞山打猎,侯爷误射了人家的一只猫,公子追出一个山头,撕了衣服替那猫儿包扎,回来还挨了侯爷的骂,罚跪了一夜祠堂。唉,吉庆斋的衣服都是绝无二样的,没有同色的布,也不知怎么补。今天不知哪根筋不对,忽然巴巴地想起这件衣服来了。”

她轻笑了一下,“大侄子倒是宅心仁厚,一只猫儿罢了,死就死了,有什么好追的。”青凤低低道:“可不是,听夫人说,公子从小看到猫啊马啊死去,总会伤心大半天。”

她说道:“依我看,补是补不了,不过有法子可以想,你干脆将这整条边都滚了,找与这颜色相配的布,镶一条边,岂不好?”青凤拍手笑道:“五夫人真是好主意,奴婢怎么就没有想到?”又奉承道:“夫人就是夫人,心灵手巧,难怪侯爷把夫人宠到心尖子里。”

“你这丫头…”她娇嗔道,可声音里却透着羞涩和喜悦,停了一会,又轻声道:“我自幼体弱多病,托于尼庵才能长大,每日暮鼓晨钟,只和师傅们相处,本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了京城…没想到机缘巧合,能嫁给侯爷,又有这么通情达理的大嫂,这是我的福气。”

窗外的光慢慢地淡下去,窗纸暗透了,她们的说笑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顾云臻望着头顶云茜纱帐上的花纹,怔怔想道:原来不是她,是我认错了。世上居然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连脖子上的一粒痣都一模一样。可绝对不是她,若是她,怎么可能将以前的事忘得这般干净?怎么可能见到那件衣服没有一丝情绪上的迟疑和波动?

这样想着,既有一丝失望,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般的喜悦。

※※※

顾夫人从寡嫂家回来,顾云臻已能下地,第二日便不顾众人的劝阻,骑着黑芙蓉上朝去了。顾宣的假期尚未满,顾云臻代他助内阁协理兵部相关事务,这段时间天下并无战事,倒也不忙碌,巳时正大家便散了。

出了内阁值房,顾云臻便打马直奔青霞山。这回他学了乖,换过平民衣服,装作从南边来寻找亲人的,只说是寻找自幼定亲的表妹,说姑母嫁到青霞山一户姓沈的人家,生了个女儿叫其华。姑母去年过世了,临终前往南方娘家捎了一幅女儿的画像,现奉双亲之命,特地来迎娶表妹。

听说是来迎娶自幼定亲的表妹,山野村民们十分感兴趣,一传十,十传百,聚了一大帮大嫂婆姨,将其华的画像传来看去,都摇头说没见过。

顾云臻十分失望,正要收了画像,忽有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钻到大嫂堆里,看见那画像,叫道:“是漂亮姐姐!”旁边一个大嫂迅速将她的嘴掩住,拖了开去。顾云臻正要追问,一帮子婆姨拥上来围住他,拉衣服的拉衣服,唠叨的唠叨,等他挤出来,已不见了那个小女孩。

顾云臻觉得奇怪,装作失望地离去,折回来暗中跟踪几个看上去嘴碎的婆姨,见她们往一户人家走去,远远听见那农家传来小女孩被打得哇哇大哭的声音,婆姨们进去后也骂道:“该打!小小年纪学得这么多嘴!想害死大家啊!”

顾云臻心知有异,在这农家后面呆到天快黑时,才见那小女孩拖着眼泪和鼻涕出来捡柴禾。趁她入了树林,顾云臻才出现在她面前,柔声唤道:“小妹妹!”谁知小女孩一见他,转身就跑,大叫道:“爹!娘!大坏蛋来了!”眼见那农家夫妇气势汹汹地执着铁叉铁铲出来,顾云臻只得落荒而逃。

第二日再去,那户农家却是柴扉紧闭,铁锁高悬,从窗户往里看,家中已空无一物,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再去附近农家打听,竟没有一人愿意搭理他。

顾云臻越想越觉疑惑,又不知往何查起,坐在杏林发呆了大半天,才怏怏回家。这般数日,忽然想起顾三,一问服侍的小子,才知顾三来过数次,都未会到他人,留下口信,叫他往城外码头军粮署找他。

顾云臻到了城南码头,今年南方第一批征收来用作军粮的熟稻正由运河陆续运抵,码头上船来船往,人头攒动。顾三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到顾云臻,连让口茶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漕运、军粮署、兵部、南五省押运官等人找着轮番说话,顾云臻只得先回了府。

※※※

晚上将近戌时末,顾三才一身汗臭来见。顾云臻忙问:“如何?”顾三道:“这事确实有点奇怪。”顾云臻一颗心呯呯直跳,声音也有了异样,“怎么?”

顾三道:“我请人去找相府的下人打探消息,可找来找去,那些下人都是刚入相府不久的,再一打听,他们都是四月后才被买入的相府,而公子与苏家小姐的亲事正是四月定下来的。后来花了大把银子,才找到一个被赶出相府的老仆人。据他说,四月的时候,相府丢了一些东西,苏理廷大发雷霆,将许多仆人送交官办,这些仆人不是死在狱中,便是被发往北方军中为奴,若非这个老仆的远房侄子正好在牢房当差,将他悄悄藏起,他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之数。”

顾云臻颤声问道:“那他可知道苏家小姐的事情?”

顾三道:“这人收了我们三百两银子才肯开口,说他在相府十余年,确实曾经有过这么一个苏之华小姐,可她三岁时便已经染天花而亡,之后苏相的二夫人便因为心伤女儿之死,一病不起。当初苏之华小姐被送出城埋掉,还是他找的小棺材,亲眼见着二夫人的贴身丫环将小姑娘放入的棺材,决计不会错的。所以出狱之后,听说纪阳侯娶了苏之华,他还十分疑惑。只是他现在根本不敢露面,更不敢让相府的人知道他还活着。”

顾云臻刚刚燃起不到十天的希望又轰然坍塌,不禁唇干舌燥,心中像着了火一般焦虑,来回踱步,道:“三叔,我一定要知道这位苏之华当年到底有没有死。你再去帮我打听,问那老仆,可知道当年那个小姑娘埋在何处。”

顾三为难地搓着手,道:“那个,小侯爷,我…”顾云臻问道:“三叔,怎么了?”顾三红着脸道:“那个,小侯爷,没钱不好办事啊。那老奴刁得很,想是嗅到这里面有什么玄机,没一千两银子死也不肯开口。”

☆.雁书警

顾云臻恍然大悟,忙道:“之前您花了多少银子?我一并给您。”

顾三也觉说得臊人,“你三叔我性子直,不会那些弯弯绕绕,这些年只知打仗,积下来三千两银子,没想到回京城不到一个月,买了个院子,加上其它七七八八的,就用得差不多了。”

顾云臻忙道:“是侄儿的错。”走到里间打开箱子,却只找到一百两银子,想了想,让人叫了青凤来,问道:“我的银子,你收哪儿了?”青凤笑道:“公子说笑,什么银子?”

顾云臻急了,道:“每年过年时我收的红包,还有每个月的月例银子,不一直都是叫你收着的吗?”

青凤抿嘴一笑,“公子是糊涂了。您是十岁才出的夫人院子,到这院后,每年过年大概有三百两银子进帐,月例是一个月五十两,一年大概能有九百两,在这府中是最高的了。可您花销也大,不算官中的花销,您的奶娘您每月要寄去十两银子,院子里的丫环时不时打赏一下,便是出去走,看见叫化子,也动不动就丢上一两银子,还有您那几个先生,您每年去看望他们时,没有五十两银子您就嚷着不好意思去,这一年下来顶多能存个一百两,这六年大概存了五百八十两。奴婢可没那胆子帮您收着,都存在夫人那里。”

顾云臻听得目瞪口呆,怔怔道:“我、我就这么点银子?”

青凤道:“奴婢不敢欺瞒公子,每一笔都记着,夫人验看了的,决计不会错。公子的吃穿都是官中的,不算在里面呢。”

见顾云臻面色阵红阵白,她忙又道:“倒是听说圣上下旨封您御前行走、享纪阳侯同等爵禄后,自三月起,每月有俸禄一百五十两,和侯爷是一样的。公子还未去户部领过吗?”

青凤走后,顾云臻看着顾三,笑道:“三叔,原来我比你还穷…”他虽笑着,听着自己的笑声却是干涩无比的,“原来…我是这么一个小侯爷…”

顾三气愤道:“都是公子害的,他就没有存过什么好心。”

顾云臻沉默了一会,道:“三叔,您先回去,将那个老仆稳住,别失了这条线索。钱的事,我自会想办法。”

“不能拖太久,那老仆打定主意要逃到南方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启程。”

顾云臻烦道:“知道了,我会尽快弄到银子的。”

※※※

顾三离去后,顾云臻枯坐良久,才在小子的服侍下沐浴更衣,上床歇息。月光洒满窗前,他瞪大眼睛望着这片月光,怎么也睡不着,越想越是怀疑,恨不得冲到赏梅阁将她拉出来问个明明白白。辗转反侧多时,觉得气闷,拿起枕头,正要换个方向再睡,忽见枕下有一封信。

他擦亮烛火,将信拾起,信封上并未署字,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却是一个个自书上剪下来的字拼贴成的信函——

有人欲夺爵位,多加小心,切勿行差踏错,授人以柄,切记。

顾云臻吓了一跳,唤小子进来问,“今天谁来过我房里?”小子睡眼惺忪道:“没有谁啊。”过一会想起什么,道:“哦,今天夫人派人来拿您的衣服做样子,小的也不知您的衣服收在哪里,让她们自己开箱子寻的。”

顾云臻问道:“来的是哪几个姐姐?”小子笑道:“除了夫人身边的素梅姐姐,另外一个小的不认识,想是府中新来的。”

顾云臻握着这封信,上面的字像一团团火焰,将他心中那一点点怀疑的火星越烧越大。他在房中焦燥地踱来踱去,终于将信塞到袖中,往俯仰轩而来。

顾十一仍如往常一般守在俯仰轩门口,见他来,笑道:“小侯爷,这么晚了还没歇息?”顾云臻问道:“小叔叔呢?”顾十一道:“正与叶先生对帐,您进去吧。”

顾云臻踏进屋子,先给顾宣见了礼,再看了书桌对面竹椅中那个胖子一眼。他认得这是府中司库的师爷,姓叶,却没和他打过交道,见他穿一身浆洗得褪了色的蓝布衫,恹恹无神地坐在椅中,肥硕的脸容色青白,眼中略有阴戾之色。

顾宣微笑道:“云臻,来,见过叶先生。”

顾云臻知道顾宣素来尊敬这些清客师爷,忙上前见礼,“叶先生。”那叶先生想是太过肥胖,行动不太方便,只在椅中微微欠了欠身,道:“小侯爷多礼了。”顾宣道:“我们继续说吧。这些事,云臻迟早得接手,让他听一听。”

叶先生点了点头,道:“所有帐册我已经看过三遍,没什么问题,只是府上今年入不敷出,是肯定的了。”

顾宣叹了口气,靠上椅背,轻揉着额角,道:“今年纪阳府庄子遭蝗灾减产,加上又刚办了一场婚事,确实有点捉襟见肘。”

叶先生瞥了一眼顾云臻,道:“若是小侯爷今年成亲,侯爷可得想想要从哪里挪笔银子来。”

室内一时沉默无语。顾云臻向来专心习文练武,从没有接触过这等钱银之事,没料到侯府竟已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忽想起顾六说过的那笔银子,心中方一动,叶先生已道:“侯爷,恕我直言,府上并不是没有地方可以挪笔银子过来,帐目上有一笔三百万两…”

顾宣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叹道:“不瞒先生,侯府确实另有一笔银子,但那笔钱,大哥生前有严令,只能用在西路军弟兄们的身上。眼下虽然嘉和公主装病,和亲之事推后,西路军裁撤之事暂缓,但圣上这回只怕是铁了心要裁撤掉我们几万人,朝廷素来对退伍的将士比较吝啬,您是知道的,看着这些叔伯兄弟带着伤病身无分文地回家,我于心不忍啊。这三百万两银子是为他们准备的,绝对不能挪作他用!”

他这边话音刚落,顾云臻便在心中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打定主意马上给顾六写信告诉他真相,面上也带出羞惭之色来。

那二人却没有看他,都沉吟不语。许久,叶先生道:“开源一途既然做不到,便只有节流了。”

顾宣点头,“嗯,从明天起,除了大嫂那里的吃穿用度一概不减,其余的人都比照之前减一等。就是我那里也不例外,再打发掉一批奴婢,烦请先生拟出具体的条程来。”

※※※

叶先生去后,顾宣仍然眉头紧锁。顾云臻正要开口,顾十一走进来,将一张纸递给顾宣,道:“侯爷,审清楚了,那日喝醉酒在夫人面前乱说话的奴才中,果然有一个是毕长荣派进来的,专门打探消息、挑拨离间。”

顾云臻听到“挑拨离间”四字,心头一跳,暗暗摸了摸袖中的信,额头慢慢地沁出汗来。

只听顾十一又道:“我又顺藤摸瓜,揪出两个平日便不对劲的,其中有一个竟是西夏派来的奸细!”

顾宣看着纸上写着的名字,冷笑道:“这些年就没有清净过,看来又要大开杀戒了!十一,府中正要裁人以减少用度,以前看着可疑的,都借着这次机会清理掉,不要留下什么后患!”

顾十一领命而去,顾宣才看向顾云臻,道:“你有什么事吗?”

顾云臻见他额间犹有愁色,满心的话都说不出来,嗫嚅半晌方道:“没什么事,我…我就来看一看您歇息了没有。”

顾宣叹了口气,道:“最近烦心的事比较多,也顾不上你的事情。你放心,我已叫你十一叔派人去寻找那位沈姑娘,一旦有消息,便会告诉你的。你专心办好朝中的事情,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行事谨慎一些,不要让人小看了去。”

顾云臻垂手应了,来时满心疑问,走时羞惭不已。及至回到屋子,看到床边那套二品爵服,看到上面那个修补好了的箭洞,想起顾宣自箭雨中舍命将自己拖出来的情形,他又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掏出袖中那封信,凑到烛火上烧掉。

信烧成灰烬,落在桌上,用手一抹,只余淡淡的痕迹。

※※※

第二日从兵部值房出来,顾云臻便往户部而去。户部值守的吏目认得他,满面堆欢,连声叫人奉茶,又命将湃在井中的西瓜吊上来,笑道:“小侯爷,今儿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

顾云臻脸皮薄,领俸禄的话到嘴边滚了几下都没有说出来,倒是那吏目机灵,拍了拍脑袋,道:“小侯爷贵人事忙,这几个月的俸禄都没有来领,下官虽有心送上门,但又怕别人说我们攀高枝,只是…”

他露出为难之色,顾云臻忙问,“秦大人,怎么了?”

秦吏目尴尬笑道:“小侯爷,今年黄河决堤,南边又遭了蝗灾,加上要筹办嘉和公主和亲,国库的银子所剩无几,圣上有旨,京官今年的俸禄一律以物折银。”

他翻了翻册子,扒拉着算盘算了一番,道:“您有三个月的俸禄未领,折成实物,是三梭布二十匹,胡椒六十斤,苏木一百二十斤。”

说罢抬头笑道:“小侯爷,您看,是您府中来车马领走,还是下官派人送到您府上去?”

※※※

顾夫人自服了游方郎中送来的寄风草后,这几日期病情稍有好转,想起自顾宣成亲以来,府中事情接二连三,到现在才算稍得平静,便叫人通知顾宣夫妻及顾云臻,今夜家宴,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吃完饭给顾显去上炷香,也算之华正式入了顾家家谱。

顾云臻满腹郁闷地回来,瑞雪堂已是明灯高悬。顾夫人见他进来,责备道:“到哪去了?不到午时下的朝,这个时候才回来。让长辈们等你,成何体统?”

顾云臻瞥了一眼其华,见她正坐在椅中看书,顾宣则坐在一边,拈起盘中的一粒葡萄递给她,她似是又羞又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才放下手中的书,微笑着接过葡萄。

她侧着身,纤腰不盈一握,手指却是肥嘟嘟的,指节处的肉涡涡清晰可见。顾云臻憋了一天的气,这刻心中又痛又疑,连顾夫人的话也不回,在桌边坐下,端起碗,闷头吃了起来。

顾夫人欲待呵斥,顾宣站起来,微笑道:“我也饿了。”见其华要站在顾夫人身后,他拉上她的手,柔声道:“你这样,大嫂会吃不下的,一家人不必讲这些虚礼。”

顾夫人连声道:“就是,咱们是妯娌,万没有让你立规矩的道理,快坐下一起吃。”顾宣一笑,牵了其华的手入座。

顾府虽是武将出身,这么多年侯爵承袭,也学了世家规矩,讲究食不出声。顾宣今天却破了例,不时夹了菜放在其华碗中,低声道:“这个是你爱的。”其华红着脸瞪了他一眼,顾夫人也笑道:“之华正要多吃点,我瞧着你瘦了些,吃胖了才好为定昭生个大胖小子。”

一屋子的丫环婆子们都掩着嘴笑。其华又瞪了顾宣一眼。顾宣冲她挤了挤眼,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顾云臻只恨自己听力太好,听得清清楚楚,却是一句,“大嫂有命,咱们得加把劲了!”

☆.孺慕情

顾云臻“啪”地放下筷子,声音之大唬得所有人都惊讶地向他瞧来。他如骨鲠在喉,忍无可忍,盯着其华,道:“您嫁过来这么久,还没有回门,苏相不说什么吗?”

其华温婉一笑,道:“爹早派人送信来,说相府最近接二连三的病了许多人,怕我和定昭染了病,特意让我们过段时间再回去。”

“哦——”顾云臻拖长了声音,又问道:“听说您自幼在尼庵长大?”

顾夫人觉得儿子这话问得太没有礼貌,且连问几句都没有称呼一声“婶娘”,正要呵斥,其华已轻声道:“是,我自幼体弱多病,有高人说需得寄养在佛门方能养活,爹这才将我寄于尼庵。幸得佛祖保佑,倒也没病没痛地长大了。”

“可正好。想来您对佛理十分精通,我这段时间钻研佛理,与大师们谈经论道,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不知您可否指点一二?”顾云臻问道。

顾宣眉头微微一皱,道:“吃饭的时候别说这个。”

顾云臻已一连串问道:“请问,十善业中口业清净,不妄语,不恶口,不两舌,不绮语中,为何将不妄语排在首位?”

其华面色微微泛白,放下筷子,向顾宣道:“我有点不舒服。”顾宣道:“我们回去。”说着扶起她。顾云臻也站起来,急匆匆间带翻了椅子,他仍不顾,高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顾夫人已看不下去,喝道:“云臻!”顾云臻却死死盯着其华的背,似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顾宣向紫英道:“你扶着夫人。”回过身来看着顾云臻,冷冷道:“你这段时间上朝理事,天天不到午时便不见了人影,到夜间才回来,原来是去和高僧谈经论道去了?!”

顾云臻看着其华就要在紫英的搀扶下走出花厅,大声道:“是!我日日都去青霞山——”

其华的脚一软,扶住门框,听得顾云臻在身后缓缓道:“我心中有一大疑惑,每日都去青霞山,只求佛祖保佑,让我能解心中之惑。麓泉寺的大师们解不了,不知…婶…婶娘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他这一声“婶娘”万分艰难地唤出来,实是心痛难当,纵知有可能引起顾夫人和顾宣疑心,仍无法将目光自其华身上挪开。

“胡闹!”顾宣忽然厉喝一声,猛地伸手将桌上的碗筷拂落在地,呛啷声吓得顾夫人也站了起来,丫环婆子们惊慌失措地收了碎片,纷纷避了出去。先前欢声笑语的花厅,只余其华扶着门框而立,顾夫人惊疑不定,顾宣则与顾云臻隔着桌子怒目相视。

※※※

顾宣冷声道:“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想着你是初次处理军务,不明白朝堂险恶,指望着你历练得一段时间会有所进步,没想到你嬉忽正事,颓废萎蘼,还去与僧道胡言乱语,太让我失望了!”

顾夫人听他说得严重,忙问:“定昭,出了何事?”

顾宣盯着顾云臻,道:“我且问你,兵部将西路军中各营将领互调的命令,你是不是盖了章,具了名?”

顾云臻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气势低了几分,低声道:“是。”

“混帐!”顾宣一拍桌子,震得碗上的盘碟都颤颤作响。

顾云臻平生第一次被顾宣这么责骂,看到门口的其华慢慢转过身来,不由梗着脖子大声回道:“侄儿哪里做错了?!那份命令,小叔叔你自己也签了名!”

顾宣神情峻肃,语气中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我素日教导你,朝中之事,事事都有可能是陷阱,一步也错不得!但很多事情又不能直来直去,需得用聪明婉转一些的法子。那份命令明摆着是朝廷想削弱我们的兵力的一步棋!各营将领互相调动,短时间之内必然会有将士不和,协调失衡的现象,此时若有人在中间挑事生非,西路军便会授人话柄,到时被御史参上几本,便是你六叔九叔,也不好为手下说话。我看破了他们的用心,可又不能明着拒绝,这才采取了拖延的办法,只签了名,借口没带印章,没有盖章,便是想着马上要与你婶娘成亲,可以拖上一段时间,等边关形势有了新的变化,再想办法应付。”

他长叹一声,“你以为嘉和公主这个时候病倒是偶然的吗?!我这头为这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机,谁知你上朝第一件事,便将这份命令具名盖章发了出去。你九叔有信来,西路军自各营大将互调后,军心不稳,将士不和,已生乱象。他顾此失彼,若是西夏于此时入侵,唉——”

顾夫人急得用力捶了顾云臻几下,“不成材的东西!误了大事,看你怎么对得起你小叔叔!怎么有脸去见你爹!”

顾云臻被噎得气都喘不过来,顾三说他没有提防顾宣,顾宣却责怪他贸然行事,一时委屈得心里要爆出火星。抬起头,顾宣的目光如冰棱子一般冷冽,再看向其华,她默默地别过头去。

顾宣厉声道:“我只当你是没有经验,本想忍了过去,谁知你原是日日嬉游,将正事全然抛在脑后。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将西路军交给你!”

顾夫人又捶了顾云臻一下,“还不快跪下!给你小叔叔认错!”

若是昔日,顾云臻早跪下向顾宣请罪,可今日他却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胀红着脸,许久,方哽咽道:“我没错!”

“你再说一遍。”顾宣缓缓道。

顾云臻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大声道:“我没错!”

顾宣怒哼一声,道:“好!你既然觉得自己没错,有什么事不要来找我,以后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担当!”说罢一拂衣袖,不理顾夫人的呼唤,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扶住其华,轻声道:“夫人,我们回去。”

二人迈出门槛,顾宣又停住脚步,回头冷冷道:“不要怪做叔叔的没有提醒你,眼下柳郑两党斗得激烈,你要小心从事,不要中了人家的奸计而不自知。”

顾云臻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去,其华临去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似忧虑,又似警示。他一愣,正自揣摩她到底是不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只听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回头一看,顾夫人已软倒在地。顾云臻吓得魂飞魄散,扑了过去,大叫,“娘!”

丫环婆子们拥进来,七手八脚地扶起顾夫人,喂了点水,她才顺过气来。她睁开眼,看着跪在榻前的顾云臻,揪住他的衣衫大哭,“不成器的东西!你想活生生逼死娘吗?!还不快去给你小叔叔认错!他不原谅你,你不许回来见我!”

她连声命婆子们将顾云臻赶出去,顾云臻在瑞雪堂外跪到半夜,顾夫人房里熄了灯,才满心担忧地回到自己院子。

待上了床,顾云臻这才想起,今夜这一番闹腾,本来想向顾夫人要银子的事情也忘了。

※※※

其华出了瑞雪堂,见除了紫英再无旁人,便一把甩开顾宣的手。顾宣只冷冷一笑,道:“我公事忙,今晚就睡在俯仰轩了,你早些歇着吧。”说罢拂袖而去。

其华怎么也想不明白顾宣今晚这番作态是何用意,一时心乱如麻,带着紫英在庭院中慢慢地走着。此时明月已经升起,月光仿佛在脚下铺了一层薄霜,荷塘方向蛙鸣声大作,扰得其华更是心乱,她走到一丛蔷薇花下,轻声问紫英,“那封信,真的放进去了?不会有人发现了吧?”

“应该不会。”紫英道:“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绣花,是大夫人见我绣得好,主动提起要拿小侯爷的衣服过来添个绣样。我和素梅进的屋子,趁素梅翻箱子拿衣服的时候放在枕头下的。我已打探得清楚,侯爷有严令,小侯爷连打扫屋子收拾被褥这等事都得自己做,所以小子们根本不会动小侯爷的东西。”

其华吁了口气,低低道:“但愿…”但愿什么,她却没说下去,只望着头顶一轮明月,在它皎洁的光芒里默默想着心事。

紫英沉默许久,轻声道:“小姐,请恕我直言,有什么事,您为何不请苏相…”

“不行!”其华大声道,声音吓得蔷薇花丛中的夜虫都噤了声。她想起自顾宣口中和刑部卷宗中得知的那些真相,想起娘一生孤苦的原因,不由扯出一个讥笑,“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只要…只要能熬过这两年,看到他平平安安,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紫英便不再言语。二人站到绣花鞋被草间的露水打湿了,才各怀心事地回屋歇息。

※※※

其华思虑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奔瑞雪堂来。方进屋子,便闻到浓郁的药香,见顾夫人面色寡白地躺在床上,这才知她病倒了,忙上前问道:“大嫂,您哪儿不舒服?”

顾夫人虚弱无力地叹了声,道:“还不是让你大侄子给气的。唉…”她握住其华的手,道:“之华,麻烦你和定昭说说,虽然云臻不争气,还请他看在他大哥的面上,多多担待一二。”

顾夫人的手温而软,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无比柔和的。其华这才发现,顾云臻长得很像顾夫人,连神态中的宽和敦厚也一模一样。此刻她拉着她的手,不禁令她想起当初顾云臻在青霞山崖顶死死拽住自己时说的那句话。

你若放手,我也放手,和你一起掉下去!

她心中一酸,轻声道:“大嫂,您放心,一家人有什么隔夜气?明儿他们就会好了。您养好身子,别让他们担心才是。”

说话间素梅端了药进来,其华接过药碗,一匙匙地服侍顾夫人喝了药,道:“大嫂,您的腿现在感觉怎么样了?”顾夫人这才露了一丝笑容,“所幸有郎中送了寄风草来,比前段时间好多了,只是到了下雨天,总还会有些行动不便。”

其华道:“我在尼庵时,曾随师傅们学过一些药理,这寄风草不但可以内服,还可以煎水泡脚,配合按捏穴道,效果比单服更好。”

顾夫人又惊又喜,道:“真的?只是到哪里去寻会按捏穴道的?”其华微笑道:“得师傅们指点,我略懂一二,您若是不嫌弃,我这就为您煎药水。”顾夫人连道不行,其华已扭身出去,到厨房煎了药水过来,听得五夫人亲自为大夫人煎药泡脚,下人们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顾夫人犹要推托,其华已握住她的双脚放在药水中,轻柔地按捏起来。她低头捏着,看着眼前的这双脚,仿佛又回到了在秋棠园中的岁月。她煎了药水,替娘按捏着穴道,娘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两母女相视一笑,漫长岁月中的委屈、孤寂仿佛都不再存在。

一只手静静地抚上她的秀发,她双手一颤,慢慢地抬起头来,顾夫人正看着她温和地笑,其华不禁一下子湿了眼眶,慌忙低下头,继续替她拿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