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听头顶顾夫人轻声道:“之华,说实话,我之前对你还有诸多顾虑,现在看来,你倒是…”她停顿了一会,道:“之华,你知道我这双腿,是如何落下病根的吗?”

其华摇了摇头,顾夫人低叹道:“我嫁过来不久,便有了身孕,那时满心欢喜,想着能为顾家延续香火,谁知前三胎都没能保住。云臻前面那一个,是在一个大雨天滑掉的,那时我身边没有人,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足足在雨中躺了个多时辰,若不是定昭寻到我,我险些就…自那以后,便落下了这病根,唉,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云臻,那一年,定昭还没满八岁,天天守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

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其华听得呆住了,总觉得这后面似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再抬头看顾夫人,她正看着窗外碧蓝色的晴空,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其华见她眸中隐有悲伤之色,想岔开她的心思,便问道:“大嫂,有件事情我想向您请教。”

顾夫人从回忆中解脱出来,道:“你说。”

“这些天随您学着管家,府中的事情和京中的亲戚,倒是知道得差不多了,只是我看府中与西路军中各位将领素有人情往来,各位将领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夫人性情如何,我却是一概不知,怕到时候闹出什么笑话或是…”

顾夫人忙道:“是我疏忽了,这便说与你听。西路军中的将领,以前多为西疆番族出身,到了你大哥手上,收养了十八名孤儿,逐渐将他们培养成军中主力,就是现在赫赫有名的西路军十八郎。十一郎两夫妻和十八郎你都见过,其余还活着的几位中,阿九是最出色的一位…”

阳光在窗棂上移动,不知不觉已是午后。其华服侍顾夫人吃过饭躺下,顾夫人又想起什么,命素梅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其华,微笑道:“我看你对西疆很感兴趣,我一时也说不了那么多。当年我也想随你大哥去西疆走一走,可是顾家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能离开京城的。你大哥当时拿了一本《西疆游记》给我,才一解我的好奇之心,你拿去慢慢看吧。”

其华接过包裹,顾夫人又道:“除了这个,这里面还有几本,是你大哥的手札,有行军笔记,也有家庭琐事,还有一些是西疆见闻,是当年清理你大哥的遗物时找到的,因为藏在衣服之中,定昭没有发现。我怕定昭睹物思人,一直没有给他。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收着也没用,你帮我拿过去给他吧。”

※※※

顾宣忙完回到赏梅阁时,已是月华如练。紫英正坐在外间打盹,手中的绣绷已掉在地上。顾宣自她身边轻轻走过,里间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扣上门闩。自门缝中望进云,孤灯如豆,其华正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她看得十分入神,一时托腮沉吟,一时又低低叹息,有时却又露出鄙夷痛恨的神色来。

顾宣凑在门缝边看了一阵,好奇心起,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推开门,如狸猫一般轻步走到其华身边。想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其华悚然抬头,看清是他,先是一惊,旋即将桌上摊着的一本册子迅速抓起,藏到身后。

顾宣却已在一瞥间看清了册子上的笔迹,是再熟悉不过的顾显手迹,不禁眉头一跳,冷声道:“拿出来!”

其华不屑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桌上还堆着几本,顾宣匆匆翻了一下,全是顾显手札,他不禁额头青筋跳动,修长的手指也隐隐颤抖。其华扑上去想抢回来,顾宣一把将她推开,厉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还有没有?都拿出来!”说着便来抢其华手上的那一本。

其华闪身躲开,外间紫英听到动静被惊醒,赶进来道:“侯爷,夫人,怎么了?”顾宣飞脚踢出一把椅子,紫英吓得慌忙躲出去,顾宣一把将门扣上,又来擒其华。

其华运起轻功,袅娜的身子在室内躲闪腾挪,顾宣一时擒她不住,不禁冷哼一声,抓起桌边的两把白玉石面红木椅子先后掷了过去。其华躲过第一把,却躲不过第二把,被绊倒在地,她尚来不及跳起,顾宣已纵身跃到,将她按倒在地。

☆.温馨忆

“拿来!”顾宣语气生硬地命令。

其华将手札死死护在怀中,冷冷道:“你不配!”

她斜眸看着他,不屑的目光冷寒彻骨,顾宣从未被人用这种眼光看过,一时竟然有些愣怔,旋即扼住她的肩,将她提拎着翻转来。其华仍将那手札抱在怀中,顾宣用右膝顶上她的腰间穴道,她身子脱了力,双臂自然垂落下来,但右手的五指仍像钳子般攥着那本手札。

顾宣自她手中抽不出手札,便运力去扳她的手指。食指、中指、手机指,一个接一个地扳开,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但都用上了全部力气来对抗。其华的手指骨节被扳得咯咯响,痛得咬破了唇,血腥味沁入口中的一刹那,她明亮而愤怒的双眼盯着顾宣,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配!”

只听“呲拉”一声,手札终于被顾宣抢走,他并不回头,拂袖而去。只余其华双眸通红地坐在地上,垂着疼痛的右手,看着册子抽出时扯落的半页纸。

泛黄的纸上,遒劲有力的字迹,写着的是十分温馨的一段话。

——丁卯年春正月二十五,吾妻辗转痛楚两日,诞下麟儿,吾深喜之。弟宣同喜,抢抱幼侄,遭乳娘调笑,羞之,避往俯仰轩…

紫英拿了药膏,半跪过来,替其华轻轻揉着右手,其华疼得直吸冷气,忍了许久的泪水涟涟而下。

紫英叹了口气,低声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呢?这本是大夫人要你转交给侯爷的,你打他不过,何苦去惹他?”

其华也不知道方才是怎么了,明知顾夫人要自己将顾显手札转交给顾宣,是想请他看在顾显的面子上原谅顾云臻昨日的顶撞,可看到手札中那些温馨的往事,再想起顾宣暗中的所作所为,她就是一口气顺不过来。更何况,顾宣狼子野心,又岂是几本手札能够打动的?

“他不配!”其华神情倔强地说道:“这手札应该留给云臻的!”

紫英听她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不禁摇头一笑,手下力道稍重了些,其华叫道:“啊——你轻一点,好疼…”

※※※

一灯如豆,照得俯仰轩内的家俱影影幢幢。顾宣枯坐灯下,目光凝在桌上的手札上,许久,都没有翻动那薄薄的纸。

被撕破的半页纸上,那熟悉的遒劲字迹,记载的是一段他早已忘却的往事。

——吾为麟儿取名云臻,宣甚喜此名。吾问宣可知其意,宣告吾曰:顾家男儿青云之志,终将臻至。宣即提笔,亲书云臻二字。墨迹未干,暖粥送至,宣欣然举箸,粥中煮有莲子,宣甚喜之,欲捧去喂云臻食粥,吾大笑之。

夜风自窗外吹进来,泛黄的纸被吹得“哗啦啦”作响,顾宣才像被惊醒一般,慢慢地伸出手去,翻到下一页。

——戊辰年春正月二十五,云臻抓周,不喜刀枪,不喜将印,独钟情湖笔,把玩甚久。弟宣不悦,夺其笔,云臻嚎之,吾妻笑曰:锦绣文章、三元及第未必不好。宣不耐云臻久嚎,将笔归还,方止哭。

——庚午年春,曹公约往东溪一游,吾与曹公坐亭中饮茗,宣携云臻溪中嬉戏,斯时桃李争芳,童趣俨然。余与曹公叹曰:戎马多年,难得此闲暇时光。曹公劝吾激流勇退,吾黯然,曰:不敢稍忘曾祖遗训,但有顾氏一日,便保西疆一日平安。

顾宣一页一页地翻着,许多尘封已久的往事,随着薄而脆黄的纸,一页页呈现在他的面前。

手札的最后一页,顾显素日刚劲雄浑的字迹显得有几分纠结和沉重。

——吾观李氏之温柔娴淑甚有伪态,奈何定昭仍于雪中长跪,执意娶其为妻。吾妻曾曰:定昭性情,长于执着,偏于执拗。若违其意,恐行出过激之事。吾双亲早逝,幼弟乃吾抚养成人,情同长子,吾心甚不忍。允乎,拒乎?

顾宣呆坐良久,慢慢地合上了手札。他素日清俊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几分少见的苍白和沉郁,唇也抿得紧紧的。茕茕孤灯照在他的眼眸中,仿佛忘川河边那一点不灭的幽冥之火。

一个苗条的身影走了进来,一瞥间看清他的神色,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跪在他的面前,轻声禀道:“夫人今天没去别的地方,只去了大夫人那里。她亲自煎了药水,为大夫人洗脚按捏,陪大夫人说话。大夫人睡午觉了,夫人才离开。临走时,大夫人给了个包裹给夫人。大夫人下午起来,说双腿感觉好多了,十分欢喜,晚饭时多进了半碗香梗饭。”

顾宣一言不发,只唇角微微弯了一下。禀报之人抬头看见,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轻松了许多,“大夫人晚饭后还在院中走了几圈,亲自动手剪了花枝,说出了身汗,感觉骨头没那么疼了,睡觉前又喝了燕窝粥,这会已经睡下了,奴婢看着,入睡也比平时快了许多。”

顾宣低低地“嗯”了一声,她恭敬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

顾三公事忙,只得派一名手下数次捎信来,言道那人不日就要南下,上次谈及之事需得抓紧。顾云臻生平第一次为银子的事憋得难受,想去向顾夫人要银子,偏顾夫人放出话来,他若不去向顾宣请罪,求得顾宣原谅,便不许进瑞雪堂一步。顾云臻强逼着自己去认错,可每次走到赏梅阁外,便心中一痛,默然离去。

这日上朝,入了兵部值房,里面一片凌乱,原来户部正在内阁次辅柳之亭的带领下,会同兵部官员清查自今上登基以来的历年兵器帐目,帐册翻得到处都是,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户部那名姓秦的吏目也在,见他进来,便抱歉道:“小侯爷,今天这儿实是有些乱,人手也不足,您能不能帮帮忙?”

顾云臻没有学过看帐目,对得头昏脑胀,但凡他看过的帐册,户部的吏目还得重新核对一遍。内阁次辅柳之亭终忍不住道:“其实对帐之事,倒不缺人手。小侯爷力气大,不如帮我们将这些对好的帐目归到一边,送去文史馆封存,再将文史馆其余的帐册搬过来。我们只专心对帐便是。”其余之人连声道好,顾云臻自然求之不得,便做了大半日的苦力。

忙到日落西山,兵部给事中谭魁伸了个懒腰,道:“各位同僚辛苦了,今儿我作东,走,去放松放松。”柳之亭庭自恃身份,道:“你们去吧,本相府中还有事,改日再和各位聚饮。”他是内阁次辅,又是柳党之首,众人自然不敢强邀。

一群人笑着出了值房,顾云臻正不想回家,被众人一劝,也随同前行。本以为是去酒楼会饮,却见谭魁引路,到了华灯初上的春风阁。顾云臻犹豫了一下,被众人拥了进去,十余名丽装女子拥出来,替众人脱了朝服,换上宽大的便服,席地而坐,笙歌曼舞,一时间酒酣耳热。

顾云臻正有些拘谨,忽听谭魁大声道:“妈妈,阿兰姑娘呢?快唤阿兰出来!就说今儿顾小侯爷来了,看她见是不见?!”

顾云臻心头一跳,不多时,一名盛装丽人抱着琵琶掀帘出来,身姿袅娜,明眸若水,正是他上次被顾宣带来见过的那个阿兰。

谭魁拉着阿兰的手将她往顾云臻面前拖,“来来来!阿兰,这位是顾小侯爷,你今天把他给侍候好了,后半辈子便有指望了。”阿兰看见顾云臻,双眸一亮,抿嘴笑道:“哟,这不是吕公子吗?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谭魁一愣,旋即与众人哈哈大笑,“原来竟是旧识!我倒是白操心了。”又打趣道:“小侯爷,您这可不地道,我们听说你从不涉足风月场所,原来竟是同道中人!是不是怕你叔叔责骂啊?放心,下官们定会守口如瓶,绝不让纪阳侯听到什么风声。”

顾云臻窘得面红耳赤,又不知如何分辩。阿兰款款在他身边坐下,倒酒相劝,顾云臻只得饮了,见众人不注意,低声道:“那个,上次…妈妈有没有责打你?”

阿兰一口酒喷了出来,伏在桌子上直呼“唉哟”。众人好奇,追根问底,阿兰喘着气道:“奴家上次给小侯爷讲了个故事,小侯爷到现在还惦着,怕奴家挨妈妈的打。”

众人都是风月场所的老手,有何不明白的,谭魁笑骂道:“你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每次的故事都不同,到底哪个才是真的?”阿兰斜睨了他一眼,道:“谭大人若想听真话,不如咱们今晚好好说一说?”

屋内顿时拍桌子一顿大笑,谭魁扑了过来,装作要将阿兰往里屋拖,一众人狎狔放荡,闹得不堪入目,浑没有朝廷大员的体统。顾云臻走也不是,不走又实在是放不开,只得一个人坐在屋角喝着闷酒。喝得多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屋外寻茅厕。

廊外红灯照耀,笙歌靡靡,满院子脂粉香薰得顾云臻昏昏沉沉。他扶住墙角大吐特吐,直到黄胆水都吐了出来,才直起身。望着空中一轮残月,心中愈觉难受,缓缓拭去因呕吐而溢出的泪水。

正要往回走,忽有一人从黑暗中揪住他的衣衫,“小侯爷,请借一步说话。”顾云臻听出是户部那位秦吏目的声音,便跟着他走到暗处,问:“何事?”

秦吏目塞了样东西入他的手中,低声道:“小侯爷,明日查帐,您只作搬帐册时不够人手,临时叫小的帮忙。”顾云臻觉得奇怪,正要再问,他已猫着腰溜走。

顾云臻走到明处,借着灯光将手中之物展开一看,竟是一张一万两的通和钱庄银票!

夜风吹来,他的酒似乎醒了,又似乎更醉了。屋内歌声依旧,笑声喧哗,头顶残月冷冷,寒星萧萧,将他踱来踱去的身影越拉越长,越拉越孤寂。

☆.变故生

一颗流星迅疾无声地划过夜空,拖出一道灿烂的光华。顾云臻仰头间看见,双眸中有光芒一闪,终于下了决心。

他正要抬脚往屋内走,忽见阿兰从一边的廊下走过来,娇声唤道:“小侯爷。”

顾云臻忙将银票塞到靴筒里,方直起身,阿兰已卷着香风来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笑道:“小侯爷原来是到这里来了,大家都找你呢。你不在,奴家也没力气唱曲了。”说着便将顾云臻往屋内拖。

顾云臻回到屋内,里面已闹得不象话,谭魁身为堂堂兵部给事中,居然横卧在了一名歌伎的腿上。顾云臻眉头微皱,用目光搜寻那名姓秦的吏目,可找了两圈,都未见他的身影。此时谭魁又扑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小侯爷,你可太不厚道了,想撇下我们和阿兰私相授受吗?来来来,大家各罚小侯爷一杯!”

众官拥上前来,顾云臻推了这个,推不掉那个,愈觉心中焦虑,靴筒里的银票似一团火灼烤得他不得安宁,偏一时脱身不得,急匆匆间又被灌了十几杯。他渐觉天旋地转,倒在阿兰的怀中,听得众人在耳边笑:“小侯爷醉了!干脆在阿兰的香闺中过夜算了!”“这可不行,纪阳侯知道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隐隐约约,顾云臻听见阿兰在唤来一名丫环:“好生侍候着,将小侯爷送回去。”

马车颠簸得很厉害,顾云臻的胃翻江倒海,大吐特吐,也未看清在身边侍候自己的人是谁。回到顾府,管家恰好在大门值夜,见他被春风阁的车子送回来,还一副烂醉如泥的样子,不由抹了把冷汗,忙嘱咐下人们不许多嘴,悄悄将他送回了院子。

顾云臻这一醉,直到第二天阳光穿透了窗棂,照在他的脸上才醒过来。他看了一眼屋角的沙漏,吓得赶紧跳下床,也顾不上洗漱,急匆匆赶往宫中。

这日兵部值房里仍是一片凌乱,谭魁等人倒是早已到了,见顾云臻神色萎靡地走进屋子,不禁都挤眉弄眼,只当着柳之亭的面不好调笑。

顾云臻这日仍旧负责搬运帐册,搬过几趟后,那名秦吏目已挪到屋门口,顾云臻装作一不留神,手中堆得高高的帐册便“哗啦”一下歪倒在地,他“哎呦”一声,笑道:“太多了,这位可否帮帮忙?”秦吏目点头哈腰道:“小侯爷有命,自当效劳。”

二人捡起地上的帐册,出了值房,其余人都忙着埋头对帐,没有人抬头看上一眼。

由兵部值房往文史馆的路上,不时有缇骑郎和内侍们经过,顾云臻一直不好拿出靴筒内的银票。直至搬到第三趟,时近正午,太阳暴烈,四周再无旁人,顾云臻才寻到机会,叫住秦吏目:“秦大人。”

秦吏目回头笑道:“小侯爷,有何吩咐?”

顾云臻弯下腰,想从靴筒中摸出那张银票还给他,可掏了几下,靴筒内空空如也,那银票已不知去向。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面色发白,愣在了当地。

秦吏目等了一阵,见他并无吩咐,不由笑眯眯道:“小侯爷,若是觉得太热,您在阴凉地先歇会儿,下官先行一步。”说罢抱着帐册施施然而去。

顾云臻将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仍找不到那张银票,只觉一颗心似入了冰窖一般,偏头顶的太阳又酷辣辣的,烤得他一阵阵眩晕,豆大的汗珠滴在脚前的青砖上,嗞嗞作响。

他呆立良久,猛地跳起来,冲出宫门,打马回了顾府,直冲进院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哪里还能找到银票的半点影子?

※※※

七月上旬是鬼月,朝中官员每日也早早散朝。顾夫人素来心虚体弱,若在往年,顾云臻定会承欢膝下,夜夜陪在她身侧,可这回两母子为了向顾宣请罪的事情拗上了,顾云臻迟迟不肯认错,且日日闷在院子里,不知忙些什么,顾夫人则郁郁寡欢。

所幸其华每日仍到瑞雪堂,和素梅青凤等人说说笑笑,结伴穿针引线,顾夫人看着满堂娇容,郁闷的心情才略得抒解。

这日已是七七节,因为要拜见新的纪阳侯夫人,顾府各位姑奶奶家的表小姐们也都来了,众人搭好乞巧楼,陈列了花果针线,焚香列拜。

其华在孤独中长大,往年相府几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过乞巧节时,她只能爬在树上遥遥看着,此刻触景生情,不禁心生凄然之感。

表小姐们倒都是极开朗的性格,列拜之后,嘻嘻哈哈地来推其华。其华自顾夫人口中得知顾家的姑奶奶们多嫁给戍守边关的武将,有的更是满门忠烈,对表小姐们多了几分敬重,便也将心头的那一点自怜自伤抛开,随她们花下乘凉,裁诗吟咏。

轮到其华,众女都目不转瞬地看着她,等着欣赏相府小姐的诗才。其华虽然自幼爱看书,但从没有入过学,更没有参加过世家小姐们的诗会,诗词方面是不擅长的,正搜肠刮肚,站在她身后的紫英悄悄塞了个纸团入她掌心。其华借着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帕子,飞快地扫了一遍,直起身道:“有了!”

她正要执笔写出,素梅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叫道:“夫人,不、不好了!”顾夫人吓得一哆嗦,话都说不出来。素梅哭得稀里哗拉,管家已在外面跺脚,大声道:“夫人,不好了,外面来了很多兵,说小侯爷犯了事,要带去大理寺问话。”只听“咕咚”一声,顾夫人双眼一闭,晕倒在地。

表小姐们慌作一团,其华也惊得手脚发软,直到紫英暗中掐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想起宫中嬷嬷们曾教导过的当家主妇如何应对突然变故,急忙站起身来,喝令仆人们不许乱动,用力掐上顾夫人的人中,待她悠悠醒转,扶着她赶往前堂。

※※※

二门外已乱成了一锅粥,顾夫人扑到前堂,正见顾云臻被大理寺的人带上马车。她哭着追出府门,顾云臻只来得及回头说了一句:“娘,我想还给他的,可不知怎么就不见了,您相信我…”便被押入马车,车门一关,绝尘而去。

马车去远了,顾云臻忽从车窗中探头出来,带着哭音叫道:“娘,您相信我,真的是不见了…”

顾夫人眼见马车远去,哭倒在尘埃里。顾宣这时也一身便服赶了出来,扶起顾夫人,顾夫人揪住他衣襟大哭:“定昭,你一定要救救云臻!我可怜的儿子,究竟犯了什么事?定是遭人诬陷,他可是再老实不过的孩子啊!”

顾宣劝道:“大嫂莫急,既没有发明旨,便有转圜的余地。”他将顾夫人交到其华手中,转身去寻大理寺来传话的人。

大理寺来传话的人正磨磨蹭蹭,顾宣将他让到书房说话,塞了些东西入他手中,这人方道:“侯爷,柳相和郑相的人为了兵部这些年打造兵器的帐目吵到了陛下面前,偏查帐时发现帐册丢了许多本,这些年支出的近千万两银子成了一笔无头帐,陛下震怒,命我等查清此案。当初查帐时,帐册也过了小侯爷的手,偏有户部的吏目咬出来向小侯爷进贡了一万两银子,这才请小侯爷过去说清楚此事。侯爷放心,只要小侯爷没有收这笔银子,这兵器帐册的事,定与他无关。”

顾宣又塞了些东西入他手中,他自然心领神会,将藏在袖中的卷宗取出来。顾宣看过,点头道:“多谢刘大人。”

其华扶着顾夫人在书房外听得清清楚楚,待大理寺的人走后,顾夫人拉着顾宣哭道:“定是柳郑二党之人互相攻讦,拉云臻下水。”

顾宣叹道:“大嫂都看得清的事情,云臻这个傻小子,怎么就看不明白!”

顾夫人道:“一万两银票之事定是诬陷,我的儿子我清楚,他绝不会收这等不义之财。”顾宣犹豫了一下,道:“大嫂,我也相信云臻不会收人家的银子。可是这事,唉…”

顾夫人追问,他才道:“卷宗说得明白,当初那吏目塞银票给云臻,春风阁的阿兰姑娘正好出来如厕,躲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顾夫人像被一桶冰水浇在头上,惊得面色雪白,若非其华扶住,她险些又要晕倒。她怔然良久,膝头一软,竟要向顾宣跪下。顾宣吓得赶紧扶住她,道:“大嫂莫急,我一定会救云臻出来,只是现在人证凿凿,实在有点困难,您给我点时间,容我想一想万全的法子。”

其华抬头看向顾宣,他的语气此刻是焦虑万分的,但那双眸子仍是一如既往的幽深平静,许是感觉到了其华的注视,说话间他瞥了她一眼,黑眸中冷冽之气一闪即逝。

那夜在水榭二楼偷听到的话忽地浮现耳际,丝丝寒意自其华肌肤袭上来,心不停地往下沉。

原来如此,好毒辣的阴谋!用贪贿罪名构陷云臻入狱,真正的目的,只怕是想引出顾显留下的那个人和那笔钱吧?

这个人,如果真是顾显留下来暗中辅助云臻的,那么一定是他身边很亲近的人…不行,绝不能让他轻举妄动!他不被引出来,云臻才能安然无恙…

她胸口本似有一团烂棉絮堵着般难受,这刻忽然清醒过来,盯了顾宣一眼,扶着顾夫人慢慢走向内堂。

※※※

此时顾府已乱成了一团,表小姐们守在二门处等消息,见其华扶着顾夫人走回来,七嘴八舌地问道:“怎么了?究竟出什么事了?”

其华将顾夫人交到素梅手中,转过身来,喝道:“管家!”

管家浑身是汗地跑进来,道:“五夫人,有何吩咐?”

其华冷笑一声,道:“把大门给我关紧了,所有人都叫到内堂来!一个都不许拉掉!一个都不许出去!谁若是有异动,就给我捆了!”

管家不禁愣住,表小姐们也都投来疑惑的目光。此时其华站在廊下,一袭素淡的青衣,风将她的裙袂吹得飒飒舞动。她凝眉而立,仿佛激流中的岩石,自有一股岿然不动、慨然如山的气度。

管家这段时间虽见其华学着管事,但她万事都是淡淡的态度,且都要请示过顾夫人后才做决定,不禁在心中颇有几分瞧不起这位相府的大小姐。此时见她面寒如水,沉静发令,这才觉出几分畏惧和不安来,慌忙传令下去。表小姐们看着其华的目光,则都透出几分钦佩和羡慕。

众人却是不知,其华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这番作态已是撑足了全部的勇气,双手也在隐隐颤抖。她竭力回想当初在相府中看到三夫人治家时的凌厉气魄,不停地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冷静,努力不露出一分胆怯来。

顾夫人也被惊得抬眸看来,颤声道:“之华,你这是…”

其华上前扶住她,轻声道:“大嫂,先前云臻被押走时,说了句什么话?您还记得吗?卷宗说银票他当时是收下了,但他说想还给人家的,只是后来找不到了,那这银票究竟是在哪里不见的呢?”

顾夫人得她一言提醒,顿时一个激凌,颤声喝道:“来人!把大门二门全给我封了,一个都不许走出去!我今天定要审得清清楚楚,查出顾府的内奸来!”

她像突然间恢复了全部的力气,在素梅搬来的椅中端然坐下,看着满堂仆妇,冷冷一笑,“我知道,你们素日里称我是泥菩萨,可就算是泥菩萨,也总有几分泥性子!敢出卖主子,到时你们便知我是泥菩萨,还是阎罗王!”

※※※

顾宣换了天青色长袍,伏在案上,目光专注地落在一幅舆图上。看了许久,他笑了笑,直起身来,道:“差不多了,叫阿九再往回收一收,现在还不能逼得太紧。”

叶元成方点了点头,顾十一匆匆进来,脸上神情十分古怪。

“怎么了?”顾宣问道。

顾十一自己先笑了一下,道:“侯爷,您这位夫人,可真厉害。”

“哦?”

顾十一细述了内堂发生的事情,笑道:“她一句话,便让当了几年泥菩萨的大夫人发了威。现在大门紧闭,说是要查内奸。不但跟着小侯爷的人都被关了起来,表小姐们也暂时不许回去,连帐房的先生们都不能幸免,这会正传叶先生去,估计也得关起来。她和大夫人决定了,一日不查清那一万两银票的去向,便一日不放这些人出来。”

顾宣与叶元成互望一眼,都自对方眼中看到几分惊讶之意。顾宣笑道:“我去看看。”

顾十一忙道:“侯爷,大夫人正在火头上,我有几年没见她这么发火了。眼下正叫人传叶先生,叶先生还是去一下为好。”

叶元成挪动肥胖的身躯,自“吱呀”作响的竹椅中站起来,道:“那我就趁这机会休息几天。定昭,你寻个时机,去找苏理廷说话吧。他这个女儿,倒与他一样的厉害,咱们以后可得多长几个心眼了。”说罢蹒跚而去。

※※※

内院一番清查,关了数十人,直到子时诸事方毕。其华守着顾夫人,服侍她服了安神的药,见她睡去,又安抚了一番受了惊的表小姐们,这才回到赏梅阁。

顾宣正斜躺在外间的竹榻上看书,见她进来,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便卷了书,道:“怎么了?担心云臻?”

其华只是盯着他冷笑。顾宣放下书,认真道:“我那日便提醒过他,不要卷入柳郑二党的争斗,你也亲耳听见了的。唉,他也太不小心了,这事现在非常棘手。”

其华没有理他,走进里间,坐在铜镜前取钗环。顾宣跟着走了进来,斜靠着妆台,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她一会,笑道:“怎么?心疼了?你求我,对我好一点,我便去救他。”

其华自顾自取了钗环,也没赶他出去,对着铜镜笑了笑,道:“我才不求你,我知道你肯定会救他。”

“哦?”顾宣意味深长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淡淡笑道:“是吗?”

其华转头直视着他,也淡淡笑道:“不是吗?”对视良久,见顾宣唇边的笑意渐渐支持不住,她方闲闲道:“他是你唯一的侄子,你不救他,谁会救他呢?”

顾宣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大笑道:“夫人有命,相公我焉敢不从?”他悠悠然走到外间,躺回榻上,继续握着书看,嘴角犹自带着笑,只眸中光芒一闪,看不出是喜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