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睚眦

这日艳阳初升,天青如洗。数辆坠满流苏的华丽马车自顾府大门前慢慢驶出,在十余名黑衣侍从的护卫下,踏着青石大路,穿过半个京城。不到辰时末,好事之人便纷纷传言,在顾府大门紧闭、小纪阳侯被大理寺带走审讯的关键时候,纪阳侯携夫人回相府探亲。

顾夫人给亲家府上准备的礼物装了有一车,苏忠在大门上接了,笑道:“姑爷,大小姐,老爷接到信就一直在等着。”其华对他始终存着几分感激之心,轻声道:“您近来可好?”苏忠连声道:“劳大小姐挂念,老奴一切都好。”

其华看到正襟危坐的苏理廷觉得十分陌生,尚在犹豫,顾宣已按子婿之礼拜了下去,她也只能跟着盈盈拜倒,轻声道:“女儿给爹请安。”

苏理廷点了点头,这是其华十六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执儿女之礼,他面上虽平静无波,心中却也激动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待二人都起了身,方道:“我与阿宣说说话,你可去园子里随便走一走。三娘她们那里就不要去了,府里刚清理干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们也不知道你今天回来。”

其华应了,目送顾宣随苏理廷进了书房,想了一会,便带着紫英往园子里去。

园子里郁郁葱葱,丛丛翠竹遮出一片片绿荫,夏风徐来,簌簌如雨。其华在抄手游廊里信步走着,想起幼时每天穿过这道游廊去大厨房要菜,总是跑得飞快,生怕碰上了人。下雪结冰的天气,游廊里湿滑难当,她摔倒了,又飞快地爬起来,有时会连摔几跤,将苏忠送来的棉裤都擦破了,还得回去躲着娘,偷偷地补好。

视线掠过园中的莲池,其华忽记得八岁那年的冬天,她去大厨房要菜,因为摔了一跤,没有及时躲开三夫人,三夫人命几名婆子将她按在雪地之中,用带着尖刺的戒指深深地刺在她的背上。她一声不吭地忍着,只是当三夫人骂了一句“贱婢生的贱种”时,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婆子们的钳制,像一头疯了的牛一般,将三夫人顶到莲池子里。三夫人从池子里狼狈地爬起来时,头上还顶着一块残冰。

现在正是暮夏,莲池中的睡莲疯了般地长,鱼儿在莲叶下嬉戏。其华便坐在廊边的美人靠上,看着一池蓬勃的荷叶发呆。

不知坐了多久,紫英过来劝道:“小姐,大热天的,您别中了暑。”其华叹了口气,刚站起来,游廊那边忽过来一群人,她们说说笑笑,显然没看见池子前的二人。

其华看清来人,冷哼一声,道:“紫英,机灵点,帮我出口气。”紫英连忙跟上。

其华大摇大摆地站到游廊正中间,三夫人正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一时没注意,险些撞上她,“哟”地叫唤了一声,骂道:“哪个贱蹄子,不长眼啊?!”她一转过头,涂得鲜红的嘴唇顿时张得足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紫英到底是在宫中混过的,提头知尾,上前喝道:“大胆!何方贱婢,竟敢冲撞我家夫人?!还敢口出秽言,不要命了吗?!”

三夫人脸上阵青阵白了好一会,终于调整过来,笑道:“原来是大小姐回来了,三娘我一时眼拙,竟没认出来,大小姐可别见怪。”说着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其华的手,笑道:“早听老爷说要接大小姐回来探亲,大小姐几时到的家?姑爷呢?大小姐不如去三娘那坐坐,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其华将手从她掌中抽出来,冷冷道:“紫英,这位是谁?”三夫人开了花的笑便僵在脸上,半天才尴尬地说道:“大小姐,我是你的三娘啊,你不认得我了?”

其华仍冷冷地看着她,道:“紫英,这位说是我的三娘,你说说,她是什么身份?”

紫英十分醒目,脆生生应了声是,道:“所谓称三娘者,必为夫人您爹爹的如夫人,也就是妾室。所谓妾室呢,比奴婢只高一等,但绝对不能和小姐们平起平坐的。小姐们坐着时,她们需得站着,小姐们吃饭时,她们需得立规矩,老爷少爷们和小姐们说话时,不问她们,她们不得说话。小姐们看在老爷的面子上,尊称她们一声‘三娘’什么的,她们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小姐们尊贵的手,更是她们不能碰的。”

她伶牙俐齿,一大段话说下来,在场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苏府中一直没有正室,三夫人持家多年,早将自己视为苏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这刻听得紫英这段话,不禁又羞又恼。

※※※

其华点了点头,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而是侯府的夫人,那又当如何?”

紫英忙道:“夫人您是太妃娘娘的义女,又是御封的纪阳侯夫人,一切礼仪比照长公主只减一等,就是朝中三品以下大臣们的正室夫人见了您都得行礼请安,更遑论所谓的妾室。按制,她们应当下跪回避,稍有不敬,夫人可处鞭笞之刑。”

三夫人怄得险些吐血,正犹豫间,其华已抬眼望天,冷哼一声:“紫英,是不是今天我们没有穿上二品夫人诰命服,所以一干贱婢便敢如此放肆?”紫英忙道:“诰命服奴婢已经带了来,在马车之中,只是夫人您一片孝心,尊重相国大人,这才没有穿上。如果有那起子不长眼的奴才敢怠慢夫人,奴婢这就去拿来,到时夫人再行鞭笞之刑不迟。”

三夫人脸色惨白,慢慢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奴婢拜见夫人。”

其华仍对紫英道:“这位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清楚?”紫英摇头道:“回夫人话,奴婢也没有听清楚。想是这贱婢今天没吃饭,怎么说出来的话跟蚊子叫似的?”

三夫人终于低下头,大声道:“奴婢拜见夫人,奴婢不知夫人驾到,一时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其华微微一笑,围着三夫人走了一圈,俯身看了看她的手,道:“哟,这不是三夫人吗?我倒是眼拙,一时没认出来。不过,三夫人,你手上的那个戒指呢?怎么不戴了?我可记得你那个戒指挺不错的,但凡有人不听你的话,见到你没有下跪,你用那戒指在她背上轻轻按一下,便是一个血洞。我还说哪天要照着那样式打一个一模一样的,如果有哪个贱丫头见到我不下跪,就在她背上按上几十个血洞。如果她敢反抗,比如把我顶到水池子里什么的,我就让我手下的人把她打个半死!”

三夫人这才记起当年的事情,终于明白其华这是要算旧帐,吓得瑟瑟发抖,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连声道:“夫人高抬贵手,大人不计小人过…”

她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看不过了,冲出来指着其华叫道:“我娘是看在爹的面子上才给你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不要以为自己嫁到什么顾家,就真的是大小姐了!就算你是小姐又怎么样,我也是小姐。再说了,你娘不过是我爹一个没过礼的小妾罢了!”

三夫人吓得整个脸都白了,来不及掩住女儿的嘴,其华已大笑道:“哟,这又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口口声声‘你娘你娘’的,紫英,我娘是谁?你说出来,也好让这位尊贵的小姐听一听。”

她转头间,却见游廊那一头,顾宣正抄着双手靠在廊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也不知来了多久。苏忠则满脸尴尬地站在一边。

※※※

紫英上前两步,对苏二小姐喝道:“大胆!这世上当得起我家夫人一声‘娘’的,只有宫中的洪太妃娘娘。苏二小姐这话,敢不敢到相国大人面前去说一说?”

三夫人想起苏理廷再三严厉叮嘱的话,再想起那些已不知在阴间哪个角落游荡的苏府婢仆,心中不寒而栗,忙捂住女儿的嘴,拉着她跪行到其华面前连连叩头,泣道:“夫人您大人有大量,不和孩子一般计较。是奴婢有错,请夫人责罚。还请夫人饶过这孩子,求求您了,夫人!”

苏二小姐在她手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揪着她衣襟道:“娘,不要求她!她这么欺负您,您为什么还要求她?!”三夫人急得拼命去捂她的嘴,泪如雨下,“云儿,你别说了,算娘求求你了。”

其华看着这对相拥而泣的母女,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淡淡道:“滚吧。”

三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其华冷声道:“我要在这园子里走一走,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三夫人如闻大赦,再叩了一个头,拖着女儿匆匆而去。

顾宣慢腾腾地走过来,悠悠道:“我听说岳父大人的园子建得精美,特地来参观一下,没想到还能看到一出好戏,精彩,真是精彩!可这戏方到□,怎么就散场了?”他围着荷池转了一圈,啧啧道:“你当时多大,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居然把一个大人顶到池子里?”

其华不想理他,径直往西边走。顾宣追上来,与她并肩走着,道:“看来你这人挺记仇的,真是睚眦必报。瞧瞧你刚才那小人得志的样子,说你是纪阳侯的夫人,太妃娘娘的义女,我都觉得害臊…”

“你才知道吗?”其华停下脚步,瞪着他:“我就是小人得志,就是睚眦必报,怎么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对我做过什么,总有一天,我要统统还到你的身上!”

顾宣嘴角勾了勾,没有再说,与她并肩走着,不时伸出手来,替她拂开道边垂下来的竹枝,间或动作温柔地替她拈去落在肩头的竹叶。其华恨不得将他推开,但瞥见苏忠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只得忍下。

她心中始终惦念着那事,顾府该关的人都已经关了,至今也没有人出头救云臻,从各种迹象来看,顾显留下的那个人并没有被引出来。她也曾从书房中找来本朝刑律用心研读,顾云臻已被带走了半个月,他是二品侯爵,按例,大理寺若再不明罪定狱,便得上奏圣裁。一旦圣上发了明旨,万事便再难有转圜的余地。

她知道顾宣此时携自己回门,只怕目的并不简单,虽然心中焦虑,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冷冷问道:“你们就说完了?不是有事情要商量吗?”

顾宣一笑,道:“其实没什么事商量,岳父大人向我了解了一下你在顾府过得可好,又对我们何时能让他抱上外孙表示了关切之意。”

其华只当他在调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碍着遥遥跟在后面的苏忠,不好发作。顾宣耸了耸肩,道:“我说的是真话,不信你去问你爹。”

☆.落花生

说话间,其华没注意到前方斜伸出来的竹枝,险些被刮中脸。顾宣伸手将她往回一拖,其华便扑入了他的胸膛,正待给他一巴掌,遥见苏忠在后面露出一个微笑,恍若慈祥的长辈看见一对小情侣般欣慰。她只得忿忿地伸手将顾宣推开,疾步往秋棠园走。

秋棠园的园门仍是原来的样子,残破不堪,只是园门前再不见当初日夜不离的守卫人。木门上挂了把铜锁,锁光锃亮,显见是日日有人来开启的。

其华呆呆地站在门前,许久不动。苏忠上来陪笑道:“小姐,钥匙只有老爷才有,您…”他话未说完,其华已从木门上翻了过去,身手敏捷,活像一只狸猫。顾宣与苏忠对望一眼,苏忠陪笑道:“姑爷,小姐只怕会睹物伤心,您看…”

顾宣看了看足有一人高的木门,脸上微露一丝尴尬。苏忠和紫英忙都深深地垂下头,顾宣只得轻咳一声,左手撩起衣衫,右手在木门上一攀,也跟着翻了进去,落地后拍了拍衣襟,自嘲地笑了笑。

他游目四顾,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园子。丈许见方的院子里,栽着几畦在一般庭院中少见的秋海棠,院角一株高大的槐树遮去大半阳光,令整个院子呈现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园子的东南角有两间小屋,屋前廊下摆了一张躺椅,躺椅旁尚摆着茶几茶炉等物,茶盏中茶香犹存。其华看着,冷笑一声:“活着时那般待她,死了之后却来假惺惺的怀念!”

她走进屋子,屋中仍是去年她离去时的模样,却擦得一尘不染,床边还搭着一件男子的长袍,显然昨日苏理廷曾在这里过夜。其华轻抚着屋中唯一的桌子、唯一的一张床、一把椅子,十五年的岁月仿佛在指间一一滑过。

顾宣跟着走进屋子,看到屋内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陈设,面上也不禁露出几分讶异之情。

其华在床边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床上的竹枕,素日倔强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弥漫开来。

沈红棠临走的时候,用眷恋而内疚的目光看着她,轻声道:“其华,是娘对不起你,要你照顾了十年,却没能给你什么,反而连累了你…”

可她只想告诉娘,不是娘连累了她,是娘给了她那样的温暖,十五年中唯一的温暖。她心中知道,娘的身体在自己五岁那年早就熬干了,她本可以没有痛苦地离去,可因为放不下她,才在病痛中辗转煎熬了十年。日子再怎么艰难,至少她还是一个有娘的孩子,每夜可以在娘的身边没有恐惧地睡去,睡梦中可以听到槐花落地的声音。第二天推开窗户,双燕在廊下筑巢,乌豆在庭中嬉戏。

而不像现在,身边豺狼环伺,唯一温暖过自己的人,此刻却身在大狱之中。

想起乌豆,她站起身来,不理会正斜靠在门口默默看着她的顾宣,自他身边跑了出去,唤道:“乌豆!乌豆!”可唤了许久,仍不见那个机灵的身影钻出来。其华知道乌豆素日喜欢在屋檐瓦当下的空处呼呼大睡,当下爬到屋顶,探头一看,檐下空空如也,蛛网遍布,显然乌豆很久没有光临此处。

她心中涌上一股不祥之感,急匆匆翻出园门,向苏忠问道:“乌豆呢?”

苏忠脸露犹豫之色,半晌方回道:“老爷抱回来的第二天,就不见了…”

其华气得眼前发黑,翻回园内,将廊下的茶炉茶盘一股脑掀在地上,犹不解气,冲进屋中抓起那件长袍便翻出木门,向书阁方向跑去。

顾宣紧跟着翻出来,其华已跑出了很远。苏忠急得直搓手:“姑爷,得赶紧劝劝才行,小姐那性子,会指着老爷骂的…”

顾宣当下提气直追,待将身后的苏忠和紫英甩得不见踪影了,他才放慢脚步,想像此时苏理廷被其华指着鼻子骂的情形,不禁笑出声来,悠悠道:“苏相啊苏相,你也很久没有尝过被人骂的滋味了吧?”

※※※

其华一脚踢开书房的门,将长袍掼在地上,冷冷道:“乌豆呢?”

苏理廷也觉有些尴尬,努力陪出一丝笑容:“奴才们不小心,它又贪玩,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命人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其华白晳的脸庞气得通红,怒道:“我说过,它若有个好歹,我和你没完!”

苏理廷脸上挂不住,“啪”地将笔放下,沉下脸道:“有你这么和爹说话的吗?一只畜生而已,丢了就丢了!”

其华气得身子发颤,指着苏理廷骂道:“它虽是一只畜生,可比有些人要好百倍!它知道是谁救了它的命,知道对谁好!娘发病时,它会叫醒我!娘孤单时,它会在她怀里撒娇!你家下人克扣我们的火炭,娘冻得睡不着时,它会给娘暖脚!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谁要你现在假惺惺地来想她?!你不配!”

她越说越气,抓起地上的长袍用力撕扯,可那长袍针脚严密,撕了半天都撕不开。她撕得双手疼痛,再看见苏理廷眼中悲哀痛悔的情绪,忽地泄了气,慢慢地跪在地上,泣道:“爹,算我求您了。您赶紧想想法子,把娘的灵柩迁走,再带着苏家的人远远离开,隐姓埋名。去云南也好,去离岛也好,咱们再也不受别人的要胁,好不好?”

苏理廷默默地看着其华,忽然记起,十六年前,沈红棠也是这样眼含泪水地求自己:“理廷,收手吧,即使位极人臣、青史留名又怎样?勾心斗角,步步维艰,还不如我们在塞外打猎赛马时来得痛快。”

十六年过去了,跪在自己面前的是她的女儿。母女俩都一样,都不明白他心中的雄心壮志。他苏理廷求的不是位极人臣、万世流芳。他自小便立志当伊尹吕望一类的人物,只求能生逢幼君,自己能独掌权柄,清除党争,疏通漕运,平定西疆,收复云南,扫清这个污浊混暗的世界,还天地一片朗朗乾坤。

这是一局败即身死的棋,从十六年前那一刻起,便没有退路。

他慢慢敛去悲伤哀痛之色,站起来,缓缓道:“是你自己当初要嫁给顾宣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即使婚前你不了解,今日既然说出这番话,想来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后悔了吧?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安然无恙地脱身吗?我们现在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若有个闪失,不但你娘会被开棺鞭尸,我们苏家全得给他陪葬!”

他看着低泣的其华,继续冷冷说道:“你休得三心二意,回去好好和他过日子,早点生个儿子才是正经!你放心,我自有筹谋,不会让顾宣要挟我们一辈子的!顾云臻的事情你知道吧,就是你夫君干下的好事!眼下他们正叔侄相残,咱们只需伺机而动,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到时我们再将你生的儿子扶上位,把西路军牢牢掌控住,那时咱们才有翻身之日!”

其华心中本存着一丝奢望,想将当初认错人的真相说出来,求苏理廷救一救顾云臻。这一刻,听着苏理廷冷酷的话语,看着他冰冷的目光,这丝奢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样的人眼中,就是情深似海,亲如骨肉,都可以成为他的棋子。

她默默地站起来,一言不发,拭去脸上的泪水,转身出了书阁。

拐过书阁外的小荷塘,顾宣正静静地靠坐在栏杆上,将手中的鱼食投到荷塘中。无数条锦鲤争先恐后的游过来,张大嘴,绝大部分抢不到鱼食,但仍前赴后继,甚至不惜飞出水面,在空中跃起,再重重地摔回水中。

见她出来,他站起身,微笑道:“怎么了?舍不得岳父大人?若是想你爹,以后多回来看一看就是。”

其华自他身边旁若无物地走过,直到出了相府,上了马车,仍是一言不发。紫英看着有些担心,道:“小姐…”

其华默默地握上她的手,许久,通红的双眸慢慢恢复了平静,轻声道:“紫英,你是除了娘以外,这世上第二个真心待我好的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待我好,但我感觉得到。从今天起,我们…要靠我们自己了。”

紫英的声音也有几分颤抖:“小姐…”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只默默地互握着手,听着车轮辘辘的声音碾过青石路,碾过各自的心头。

※※※

马车驶过热闹的长街,外面忽传来小贩的叫卖之声,“落花生——香香的落花生——”

其华不由将车帘掀开一角,看着窗外鳞次而过的街铺,看着那个担着落花生叫卖的小贩,眼角又有些湿润。当初为她剥花生的人,此刻正身陷大狱之中,那双曾经温暖过自己的手,此刻,是否只能触摸地牢冰冷的石壁?

卖落花生的小贩渐离渐远,其华惆怅地叹口气,正要放下车帘,顾宣的脸忽然出现在车窗外,他骑在马上,俯身笑道:“夫人,怎么了?”

其华正待甩下车帘,却见他已甩蹬下马。前面的顾十一忙举手下令:“停!”这由数辆华丽马车、十余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彪形大汉组成的车队一停下来,便吸引了整条街的目光。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认出这是纪阳侯府的车队,且下马的那位容貌英俊、衣饰华贵的年轻男子正是纪阳侯本人,便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其华不知顾宣是何用意,不禁擘帘相看。只见他微笑着穿过人流如织的街道,对周围好奇、敬畏、崇羡的各色目光视若无睹,悠悠然走向远处那名卖落花生的小贩。他掏出一锭碎银,从惶然失措的小贩手中接过一包花生,再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往回走。

他嘴角衔着一抹轻柔的笑,手握花生不疾不徐地走过长街,阳光落在他的眸心,仿佛有淡淡的温柔从那里面浮上来。他走回马车旁,将花生递到其华手中,柔声道:“夫人,是盐水煮的,趁热吃。”

如同有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众人的议论声、惊叹声、艳羡声像涟漪一般一圈圈扩散开来。其华握着花生,真想狠狠地甩在面前这张可恨的脸上,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重重地放下了车帘。

顾宣微微一笑,姿态潇洒地跃上马鞍,带着顾府车队穿过闹市,在众人的目光和议论声中远去。

☆.梅先生

这是一间约莫两丈见方的石室,三面墙壁均由麻石勾浆砌成。除了东面墙上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偶尔能透进一丝外面的空气,整个石室中弥漫着潮湿霉臭的气味。

顾云臻蹲在墙角,呆呆地望着那个小窗。

关进来已经有五天了,大理寺丞每天例行提他去问案,他将能说的翻来覆去说了数十遍,说得唇干舌燥,大理寺丞却只是微笑着请他在案卷后按下手印。说到最后,他自己也泄了气,连自己都不知道那银票究竟是何时不见的,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

天牢外应是下起了小雨,滴嗒、滴嗒,这枯燥机械的滴嗒声折磨着顾云臻的听觉,令他越来越焦燥,终于再难克制满腔痛悔之意,懊丧地叫了一声,将额头狠狠撞向石壁。

石室内郁热的空气因为他的叫声和撞墙声而起了小小的波动,惊动了同牢之人。同牢之人放下了手中的笔,向他走来。

这是一位约五十岁的清瘦老者,想是在牢房中关了很久,脸色苍白,两鬓微霜,相貌普通至极,普通得让顾云臻被关进来后只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没有留意过他。

他在顾云臻面前蹲下来,用平静的语调道:“换个地方。”

顾云臻心中正是痛悔已极,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仍旧用额头撞着石壁。老者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仍然十分平静,“劳驾,换个地方。”

顾云臻呆呆地抬起脸来,鲜血自他额头缓缓流下,衬着他猩红的双眸,在这昏暗的石室中,乍一看,颇有几分狰狞之意。

老者却仍是很平静地看着他,指着他方才撞的石壁道:“这是当年杨克宽杨大人自剖丹心的地方,你若自问比不上他,请换个地方撞,不要玷污了这块石头。”

顾云臻听到“杨克宽”三字,眸光一抖,看向方才自己撞墙的地方。只见那块麻石上,除了自己方才撞出的血迹,隐约覆盖着一层赭红色,因为年代久远,若非细看,还真是难以分辨。

他对惠宗年间这位“丹心照千古”的谏臣心存敬意,便挪动发麻的双腿,往左移了数尺。老者却又指着他面前的石壁,道:“这是英宗年间严辅成严相撞墙自尽的地方,你自问有他那般大奸大恶,就请便。”

顾云臻一阵恶心,连忙再往左挪动数尺。老者却又道:“女帝年间,袁玄晖在这间牢房里自缢,未曾断气,放下来后,他又用碎碗割脉,血流满地,最后就靠在这里断的气。”

顾云臻听说名冠本朝的第一男宠就是死在这处,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再往旁边移,就是墙角了。他尚在愣怔之时,老者又拍了拍他的肩,挪开靠近墙角的一把枯草,道:“这处最适合你,请便,动静小一点,别打扰老夫。”说罢拂了拂衣襟,依旧坐回原处,在油灯下提笔疾书,没有再看上顾云臻一眼。

顾云臻看向老者方才指向的石壁,只见那处所用的石头与别处的麻石有所不同,是寻常的青石,且是小小的不规则的一块,想是当初砌石室时,大块的麻石用完了,就用了这块普通青石补缺。

顾云臻呆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这老者是在讥讽自己,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正要站起来,却听脚步声自远而近。

※※※

来的是这座天牢的狱官,他举着油灯在狱道中不急不缓地走着,腰侧大串的铜匙随着他的走动发出叮当的清脆声音。经过一间又一间的牢房,他的脸始终像石头一般冰冷,但在看到那老者时,顿时像笑开了一朵花。

“梅先生,昨夜睡得可好?”狱官打开铁栅栏上的铜锁,钻了进来,同时将手中的竹篮放在地上,掀开盖着的粗布,端出一壶酒,一碟牛肉,一碟咸豆角。

被称作“梅先生”的老者放下笔,微笑道:“还行,就是这小子有点磨牙,吵了我的安宁。”

狱官连忙回头瞪了顾云臻一眼,又转头陪笑道:“实在是其他的牢房都满了,不然也不会塞一个人进来,扰了梅先生的清静。”说着替那梅先生倒了一杯酒。

顾云臻早听说天牢是世间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天牢的狱官个个都如凶神恶煞一般,却没料到这位被关在天牢天字号房的梅先生竟能有这般待遇,一时看得瞠目结舌。

梅先生喝了一口酒,又尝了一筷牛肉,叹道:“看来,这回又是一件大案子。”

“正是。”狱官又替他斟满了酒,轻声道:“比当年您那案子牵连进来的人还要多。”

梅先生叹了口气,没有再说,待吃得差不多了,才放下筷子,微笑道:“国俊呢?怎么不来看老夫?”

狱官等的正是这句话,当下躬腰道:“正要请梅先生指点。”他愁形于色,道:“国俊虽蒙先生指点,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又得郡王恩顾,能脱离贱籍,中得了举人,但当前的形势,不管是找柳相还是郑相,没有五千两银子进贡,明年的春闱只怕…”

梅先生微微一笑,轻声吐出两字:“不考。”

“不考?”狱官惊讶地望着他,旋即激动地摇头,“不行,我易家世代牢役,就指着国俊能殿试题名,光宗耀祖,后代永脱贱籍,岂能不考?”

梅先生哂笑一声,道:“我且问你,你在这天牢二十多年,有多少人被关进来,又有多少人被抬出去,数过吗?”

易狱官道:“哪里数得清楚?”

“那我再问你,有资格关进这天牢的人,至少都是朝廷五品以上大员,他们或是郑相的人,或是柳相的人。国俊的出身、资历,能和他们比吗?”

易狱官张口结舌了半晌,愣愣道:“可、可苏相那里是铁板一块,要想入仕,除了郑相,就只能找柳相啊。”

梅先生叹了口气,指了指一边呆立着的顾云臻,道:“这一位既然有资格入天字号牢房,又这么年轻,想必定是世袭侯爵之尊。”

易狱官忙道:“正是,这位是纪阳府的小侯爷。”

梅先生面上掠过一抹讶色,仔细看了顾云臻一眼,皱眉道:“你是顾明永的儿子?”顾云臻只觉他这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不屑之意,一时羞愧难当,低声道:“正是,您认识先父?”

梅先生冷哼一声,道:“纪阳侯若是泉下有知,看见自己的儿子这般不成材,只怕也会死不瞑目。”

顾云臻羞得恨不得地上有个地洞让自己钻进去。梅先生却没有再看他,转头看向那易狱官,道:“以小纪阳侯之尊,尚不能幸免,你觉得,国俊即使高中状元,又能独善其身吗?”

易狱官忽然间如醍醐灌顶,拜倒在地:“求梅先生指条明路。”

梅先生提笔写了一封信,折起来交给易狱官,道:“你叫国俊拿着这信去找太学的常博士,常博士会收国俊入太学。现在,也只有太学是一片清静之地,没有被党争的污浊所染。”

易狱官尚有犹豫之色,梅先生叹道:“听我的吧,数年之内,党争必清,你让国俊这几年安心在太学读书,切莫卷入党争之中,切记!”

易狱官咬了咬牙,露出决绝的神色,道:“就听梅先生的!”

钥匙的叮当声逐渐远去,梅先生抬起头来,神情凝肃,仿佛在倾听这叮当之声,又仿佛在听着远处传来的犯人的哀嚎声。油烛的火焰在他眸中跳跃,他低低地叹了声,“党争之祸,国之不幸啊!”

顾云臻看着他清癯的侧面,脑中灵光一闪,指着他叫道:“您、您、您是梅先生!梅怀素先生!”

“梅怀素”三字自口中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在心中暗暗吸了口冷气。激动、震惊、兴奋,种种情绪无以言表。

梅怀素,曾经的一代帝师,学博天下,廉介忠贞,今上登基之初曾为辅国重臣。却在十多年前卷入“鲁王观星”一案,自此销声匿迹,世人皆传他已经死在酷刑之下,却原来一直关在这天牢的天字号牢房之中!照今日所见,他不但未死,还在这天牢之中活得很自在,对天下事了如指掌,还能令世上最凶残的狱官对他敬若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