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臻呆立半晌,忽然间福至心灵,拜倒在梅怀素身前,磕了三个头,大声道:“顾云臻鲁钝,求梅先生指点!”

※※※

出了鬼月,宫中诸般禁忌皆去,只是所有人都听说朝中郑柳二党为了兵器库帐册之事闹得不可开交,互相攻讦,攀咬进来的官吏越来越多,一时间不知摘了多少人的纱帽,连顾小侯爷也被牵连了进来,皇帝的脸色不太好看,便都小心翼翼地行事。这日皇帝忽然要射箭,忙都簇拥了他往校场去。

苏理廷入校场时,皇帝正一箭中了鹄心,太监们拍红了手掌,只恐自己的喝彩声不够响亮。皇帝心情好了许多,见苏理廷来,笑道:“燮安来了,来,你试试。”

苏理廷多年没听过皇帝直呼自己的字,忙上前恭恭敬敬地接了御弓,却连鹄牌也没有中,他尴尬笑道:“臣久疏弓马,让陛下见笑。”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大笑道:“当年你的箭术可是强过朕的。”又道:“你陪朕走走。”

二人上了宫城最高处的墙楼,眺望皇城内外,皇帝感慨道:“燮安啊,还记得我们年轻时去塞外的事情吗?”

苏理廷一惊,皇帝已续道:“朕记得你与寿宁为了争一只狍子打了一架,谁也不放手,谁也没有赢,那时候真是好啊——”皇帝眯起眼来,遥遥望向西北方,眼神落在一只凌空盘旋的老鹰身上,道:“敢打架,敢为了一只狍子争个你死我活,敢混到西路军中看顾显训练部下,甚至还敢装成商队,往西夏去参加什么赛马节。”

苏理廷想起正是在那次赛马节上认识了沈红棠,不禁心中一痛。皇帝叹息道:“可现在,寿宁因为他爹的事情灰了心,埋头做他的太医,死也不愿意辅佐朕;你呢,虽然还呆在朕的身边,可也不像以前那样敢说敢做,有什么话都闷在心里,生怕朕恼了你。”

苏理廷陪笑道:“陛下…”

皇帝今日似乎只是需要一个听客,续道:“朕呢,除了每年的春秋两狩,皇陵祭典,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出过京城了。更别提像当年一样和你们纵骑塞上,打马草原。朕那时候和你们说过,如若朕得登大宝,一定要做四件事情,燮安,你还记得吗?”

苏理廷道:“臣记得,一要平定云南,二要澄清吏治,三要整顿漕运,四要收回离岛。”

皇帝苦笑道:“可登基十六年来,朕连一件事情都没有做好。云南王拥兵自重,朝中党争愈演愈烈,漕帮逐日势大,离岛脱治已久。燮安,朕真是愧对先帝!可是——”他转过身来,盯着苏理廷,道:“你知不知道,朕为什么做不成这四件事情?”

苏理廷垂下头,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如芒刺背,不敢作答。皇帝看了他许久,慢慢地收回目光,仍望向远处,道:“朕知道你心里清楚,朕束手束脚,想干的事情干不了,只有一个原因。”他倏地将手指向西面,一字一句道:“西——路——军!顾——家!”

他焦燥地拍着墙垛,道:“顾家一日不除,二十万西路军便是朕最大的担忧,不敢发兵征讨云南王,不敢下狠手整顿吏治和漕运,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攻过东海收复离岛,什么都做不了!顾家…”

他咬牙道:“顾家,就是我朝最大的一颗毒瘤!这颗毒瘤不除,国无宁日!”

☆.浑水潭

苏理廷撩起官袍,慢慢地跪了下来,道:“臣愧对陛下,不能为陛下分忧。但臣仍有一言,请陛下息怒,现在还不到杀顾家叔侄的时候。”

皇帝怒气冲冲,不顾体面地踢了城墙一脚,“为什么不能杀?!”

“陛下,西路军本是前番旧将投诚而来,部下多为前番蛮民,只听从顾家号令。这几十年来,他们虽然为我朝西面屏障,却一直拥兵边塞,还有很多人娶的仍是边境蛮民。边塞民族众多,形势复杂,并不是将顾宣叔侄斩了就能够解决的。顾九等人不除,西路军不进行整顿,边境各族不收服,西路军之忧便一日不能解除。”

皇帝默然不语。苏理廷继续说道:“解除西路军之忧,不能急在一时。只能按陛下之前设想的:以和亲稳住西夏,离间顾氏叔侄,臣再暗中派人打入西路军,一步步分化十八郎及诸将领,陛下再逐步与西境各族接触,颁布移民惠民之政。待顾氏叔侄斗得差不多了,西路军元气大伤,咱们才能出手。”

他靠近皇帝,轻声道:“臣那‘女儿’回报,顾宣已经忍不住了,在府中与顾云臻争吵了多次,又将顾三调了回来。陛下再忍忍,现在杀顾氏叔侄不到时候,反而会让顾九有了造反的借口。”

“朕知道。”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因为焦燥而紧握着的手,无奈地拍了拍城墙。他眯起眼睛看着空中浮云,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苏理廷忽然间发觉,自己少年时便跟随的这个人,曾经驰骋草原一箭双雕的栗王世子,曾经在登上銮台丹墀时踌躇满志的君王,终于也现出了几分老态。

长风拂来,吹得城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二人一时都陷入各自的情绪之中,没有再说话。直到皇帝挥了挥手,苏理廷才躬身离去。

待他去得远了,皇帝冷笑一声,拿起先前搁在城垛处的遒木劲弓,拉步端肘,血脉一张,吐气声中,白羽铁矢像一颗白色的流星飞向天际。但闻天上一羽孤雁哀鸣一声,坠落于地。

※※※

“陛下好箭法!”一个身影从城墙转弯的阴影处走出来。

皇帝并没有转头,放下弓,道:“皇叔,看来你说得没错,苏理廷真的和顾宣一条心了。”

皇帝的堂叔,溧阳郡公,多年来在宗人府赋着一份闲职,每日在府中和夫人们喝喝小酒,养养花,遛遛鸟,再养个戏班子,日子过得着实悠闲,所以保养得十分好,面白微胖,五官长得很温和。他说出来的话也是不急不缓的:“当初苏理廷说要将一个假女儿嫁入顾家当暗探,臣便觉得奇怪。以顾宣那么精明的人,会被他骗过?现在看来,这是苏顾两人联手在陛下面前演的一场戏,背地里两人有什么图谋,陛下不得不防。”

皇帝想起前日收到的暗报,顾宣偕新婚妻子回苏府探亲,伉俪情深,哪像对待一名暗探的样子?不禁冷哼一声:“朕已点醒了他,苏理廷若还是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要为顾家陪葬,那可就别怨朕不念旧情了!”

溧阳郡公深垂着头,不敢接话。

皇帝想是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森寒了些,调整了一下情绪,和声道:“皇叔,这些年,为了不让你被卷入党争之中,只能委屈你呆在宗人府。现在连苏理廷也投向了顾宣,朕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你还是回来帮帮朕吧。”

溧阳郡公缓缓地跪下来,道:“臣有一言。”

“皇叔请说。”皇帝忙上前两步将他扶起。

溧阳郡公道:“兵器库帐册一案,陛下若再不作处置,后患无穷。”

皇帝叹道:“朕知道。顾宣这一手,实在是太阴毒了一些。”

溧阳郡公道:“兵部这上千万两银子是一块大肥肉,不管是郑相还是柳相,或者顾家,都脱不了干系。这帐册丢失,本就是他们三方不谋而合演的一出戏,只不过趁机将顾云臻拖下水罢了。这案子本就是查不清的,只会让卷进来的官员越来越多,等再多一些人,陛下便不好处置了,总不可能将朝中大半官员都法办吧。”

皇帝恨恨道:“只怪顾云臻太不争气,根本斗不过顾宣。现在顾宣又拉拢了苏理廷,朕实是…”

他咬牙切齿,明知现在还不到动怒的时候,却仍控制不住心头的焦燥之意,恨不得马上回到建极殿,吃一粒清心丸,才能平息这股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怒火。

溧阳郡公续道:“陛下当初召苏理廷入内阁为首辅,为的就是牵制郑柳二人,眼下既然苏顾又成一派势力,陛下何不扶另外一人来牵制苏理廷和顾宣呢?”

皇帝急速喘了几口气,努力平定心中怒意,凝眉思忖片刻,道:“顾云臻终究嫩了一点,谁合适呢?”

“陛下——”溧阳郡公靠近两步,轻声道:“苏理廷这辈子,最敬佩和最害怕的人是谁?陛下想来不会忘记。”

皇帝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突然想起一人,失声道:“梅怀素?!”

“正是。”溧阳郡公阴恻恻地道:“现在想来,苏理廷的狼子野心在十多年前便已露端倪,当今世上,他只怕梅怀素一人,所以才借‘鲁王观星’一案将梅怀素构陷入狱。若有梅怀素在,苏理廷的首辅之位能坐得这么顺当吗?”

皇帝思忖良久,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他似乎忘记了当年正是自己忌惮梅怀素的才华和威望,便顺水推舟将其打入天牢,一关就是十四年,这刻用无限惋惜的语气叹道:“梅先生对朕也有授业之恩,委屈他在天牢呆了十多年,也是时候拨乱反正,让他出来辅佐朕了。”

他扼着指节,笑得渐有几分舒畅:“有了梅怀素,看他苏理廷和顾宣能翻出多大的浪!只是顾云臻一案——”

溧阳郡公微笑道:“大理寺多的是刑名高手,自可以将案卷做得天衣无缝。”

“就这么便宜了顾云臻这小子?”皇帝还是有些不甘心。

“现在根本不用咱们对付他,自有顾宣下手,陛下何不隔岸观火?必要时,陛下还得帮一帮顾云臻。眼下第一步,可以给这小子心里添一把火,这把火嘛,就让顾宣亲自去烧。”

※※※

京都的上空乌云密布,眼见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就要滂沱而下。

风卷入庭院,将满院的草屑和尘土吹得团团转。偶尔两片树叶扑进窗来,落在案头上,其华浑然不觉,仍埋头看书。

一道霹雳闪过,雨终于打下来了,哗啦啦落成一片,天色黯淡如暮。紫英收了油伞,半个肩头湿漉漉地从外面进来,其华忙放下书,问道:“怎样?”

紫英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竹筒,将塞在里面的小纸卷取出来,道:“大哥说,昨日又有十余名五品以上官员被押入天牢,天牢已经关满了人。听说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动用诏狱了。”

其华接过小纸卷细看,松了一口气似地微笑,一直郁锁着的秀眉也舒展开来。紫英轻声问道:“小姐,关的人越多,您怎么越高兴?”

其华的声音有几分激动,“紫英,前朝史鉴和本朝的刑律我都细细读了一番,像这样的案子,牵扯进来的官员越多,朝廷越不好处置。比如——”她拿起前朝史鉴,翻至某一页,道:“像前朝铤击案,受牵连入狱的官员达到上千人,超过了京官的一半,朝廷几近瘫痪,最后成帝不得不让人将所有罪责推到一名太监的身上,将这些官员都无罪开释,这才平息了一场足以动摇皇权的仕宦风波。”

见紫英似懂非懂,她推开窗,指着窗外的荷池,道:“就好比一池水,假如清澈见底,里面有多少鱼一见便知,要逮住它们中的某一条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如果把这池底的淤泥都翻出来,令整个池塘浑浊不堪,这时再去捞鱼,不但捞不到想要逮的那条鱼,说不定捞上来的全是杂草淤泥。到最后,捞鱼者不得不罢手,等淤泥沉淀下去,池水恢复清澈,才能下手。”

紫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我说呢,小姐这几日怎么老拿这些书在看,好像越来越不着急似的。”

其华轻声道:“只要这案子有转机,然后咱们这里将该关的人仍旧关紧了,云臻就能度过这个难关。现在,就是比谁更有耐心、更沉得住气了。”

她思忖良久,打开屋角一口用来装嫁妆的箱子,从里面再取出几样东西来,轻声道:“你让你哥哥将这几样东西拿去卖了,继续结交大理寺的人,这个案子有什么进展,就叫他来通知我们。只是小心一点,别让大夫人那里的人知道了。”

紫英接过东西,道:“小姐放心,二门上的吴婆子已经收了我们一百两银子,若是被发现了,她也是死路一条,定不会乱说的。”

紫英去后,其华思虑半晌,举了油伞,往瑞雪堂来。顾夫人正歪在榻上神情恹恹地和表小姐们说话,见她独自进来,裙裾的下摆还被大雨淋湿,便虚弱地问道:“怎么身边也没个侍候的人?紫英呢?”

其华将油伞递给丫环,道:“紫英前几天中了暑,这一变天又着了凉,两相夹击,躺在床上起不来,我让她好生歇着。”

“这可不行。”顾夫人道:“得给你那里再配几个丫环才是。”其华忙道:“我在尼庵时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还真不习惯身边有太多人侍候。”又上前扶起顾夫人,道:“大嫂可觉得好些?”

顾夫人愁眉苦脸地叹道:“云臻一日没有回来,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其华在她腰后塞了个软枕,柔声劝道:“大嫂莫急。听说现在受这个案子牵连的官员越来越多,但宫中反而没有了动静,这说明圣上对如何处置这个案子开始犹豫起来。这是好事,说不定云臻明儿就回来了,您若是再不好起来,他回来看到,岂不忧心?”

顾夫人尚未说话,屋外丫环笑道:“侯爷来了。”

※※※

表小姐们忙都避到屏风后,顾宣进来,先给顾夫人请了安,目光扫过一边的其华,微笑道:“夫人也在?”又转身对顾夫人道:“大嫂,云臻的案子,可能有了转机。”

顾夫人喜道:“真的?”

“嗯。”顾宣点头道:“现在天牢已经关不下了,牵扯进来的官员越来越多,但圣上那里迟迟没有旨意,这反而是件好事。所谓法不责众,历来这样的大案,如果牵扯的官员太多,又是笔查不清的烂帐,最后都会不了了之。”

顾夫人念了声佛,“阿弥陀佛!但愿如此。”又嗔怪顾宣道:“你来告诉我这个喜讯就是了,怎么不让之华好生歇着?她身边没个人伺候,冒着这么大的雨来告诉我,说的是一样的话。回头淋病了可怎么办?”

顾宣抬头看了其华一眼,目光微讶,旋即笑道:“她也是担心大嫂。”又道:“表小姐们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姑奶奶们来信,十分想念她们。大嫂,您看是不是——”

顾夫人忙道:“正是,我虽有心再留她们陪我一段时间,可也不能不顾她们的母女之情。之华,你安排车马,明儿将她们好生送回去。还有帐房司库的先生们…”

其华心中飞速盘转,面上装出一副娇羞的样子,笑道:“大嫂,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我很想留各位表小姐在这里陪我过了生日再走。”

顾夫人连声道:“你看,你看,我竟把这事给忘了,那就再留表小姐们几天。”屏风后的表小姐们听得清楚,已嘻嘻哈哈娇笑道:“正要给表嫂祝寿,只是没带寿礼,表嫂莫怪。”

其华又道:“大嫂,眼下云臻尚未出来,我这寿辰也不想太过张扬,咱们就悄悄地过好了。至于帐房司库的先生以及服侍云臻的那些人,若知道是我的生日,只怕都会送礼凑份子,不如还请他们住在别院,省得他们破费一番。”

顾夫人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就是如此。”

她二人这番安排,顾宣始终没有插话,只握着茶盏慢慢地闻着,让茶香在鼻间停留,偶尔眯起眼睛看上其华一眼,嘴角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

待回到俯仰轩,顾十一进来,轻声禀了几句话,顾宣终于忍不住大笑。他走到窗边,遥望雨幕下显得有几分朦胧飘缈的赏梅阁,悠悠道:“真不愧是苏理廷的女儿啊!”

☆.小狐狸

天牢外的雨下得更密了,从通气的小窗处渗进来,啪嗒、啪嗒,一滴滴打在顾云臻所睡的稻草上。

他却没有抬头看上一眼,仍端端正正地跪在梅怀素身前。梅怀素背对着他,想是已经睡去,不时发出平缓的轻鼾声。顾云臻跪得双脚发麻,也不敢挪动一下。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雨逐渐停了,一缕阳光从小窗处透进来,顾云臻见梅怀素动弹了一下,仿似已经睡醒,正要上前将他扶起,梅怀素却又发出轻鼾声,顾云臻只得依旧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处。

他跪得双膝发麻,梅怀素才终于睡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了起来,眯着眼道:“早点还没送来?”顾云臻忙道:“已经送来了,见您睡着,狱官也没敢叫醒您。”

梅怀素吃得甚香,顾云臻见他意犹未尽,连忙将自己的那一份也端到他的面前。梅怀素倒是不讲客气,三两口吃罢,站起身来,在石室中慢慢地踱着步,不时用右手的五指轻梳着头发,左手则捏成拳,轻轻地叩着腰部,那姿态和神情,不像是在天牢,倒像是在自家鸟语花香的庭院之中,俯仰天地,悠然自得。

顾云臻看着他这个样子,想起他在这牢中一呆就是十几年,若非有过人的坚毅,只怕早就像严辅成等人一样,撞死在这天字号牢房之中。若是自己,能在这逼仄阴暗的天牢中,带着满腔冤屈愤懑的心情,一呆就是十几年吗?

他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意,跪得更加端正。一刻钟后,梅怀素总算蹓跶完毕,返回桌前坐下,拿起一叠纸递到顾云臻面前,道:“去,写一万个忍字。”

顾云臻知道他要考验自己,忙应声“是”,待回过神来,不禁“啊”了一声,道:“一万个?!”他转头一看,梅怀素已再度和衣躺下,闭上了双眼。

顾云臻数了数手中的纸,只有十张,哪写得下一万个忍字?可抬头看到梅怀素峻肃的神情,他不敢再开口,只得接过笔墨纸砚回到稻草中坐下,凝神静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一个又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忍”字。

可那纸不过十张,他纵写得密密麻麻,仍没法写下一万个“忍”字,待写到最后一页,他为了难,不禁咬起了笔杆。正想得出神之时,飞过来一本书,砸中他的头,梅怀素冷冷地看着他,道:“不写完一万个忍字,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顾云臻只得将先前写满了忍字的纸又翻过来,在背面继续写,可将那几页纸的背面也写满了,数来数去,还只有三千来个字。他愁上心头,焦燥地在室内踱来踱去。梅怀素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看书。

当踱到不知第几个圈,顾云臻抬头望向那透气的小窗,此时雨已止住,小窗映出来的天空像一波清澈的湖水。顾云臻忽灵机一动,盘膝坐回原处,闭上双目,瞑想良久,握起了笔,却半晌没有下笔。过了一阵,他慢慢地放下笔,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写,将最后那张白纸双手呈给梅怀素。

梅怀素看了他片刻,终于像肯定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倒也不是不可救药,说吧,你的案子究竟怎么回事?”

他微阖着双眼,听完顾云臻的讲述,良久都没有说话。顾云臻这回倒不急了,安静地跪在他的身前。直到小窗外的阳光彻底阴暗下去,又一个漫长的黑夜降临,梅怀素方睁开双眼,轻声道:“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顾云臻顿首道:“请先生指点。”

梅怀素站起来,走到铁栅栏前,道:“第一条路,你自己想法子,证明自己的清白,从这里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继续做你的小侯爷。”

他又走到墙角,推开稻草,露出那块普通的青石,道:“你力气大,来,推一推。”顾云臻摸不着头脑,但仍走到墙角,沉腰吐气,那块青石竟然在他的推动下慢慢向前移动。顾云臻目瞪口呆,回头看着梅怀素。

梅怀素轻声道:“第二条路,从这个洞逃出去,凭你的身手应该可以逃出天牢,只是你将永远背负罪名,东躲西藏地过一辈子,而且,再也没有办法承袭侯爵之位!”

牢房内愈发地黑暗了,梅怀素点燃了油灯,坐在灯下看书,再没有看上顾云臻一眼。

白昼、黑夜在小窗处交替着,顾云臻时而躺在稻草上,时而枯蹲在墙角。数日过去,他已想得两眼发直,眼窝深陷。梅怀素仍然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

这一日,梅怀素忽然放下笔,仿佛在倾耳凝听着什么,顾云臻也被惊动了。那是杂沓的、自远而近的脚步声,伴着铜匙的丁当声,然而来者显然并非一人。

梅怀素站了起来,卷起一本书,重重地砸在顾云臻的头顶,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笨小子!我说只有两条路,你就真的只想这两条路?难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吗?”

“第三条路?”顾云臻如坠云雾之中。

梅怀素整了整衣袍,看着狱道尽头捧着黄色卷轴行来的数人,脸上有着锋芒尽出的笑容,道:“既无法自证清白,又不能逃出去,我们就只有等,等着别人客客气气地将我们请出去!”

※※※

兵器司贪腐一案,因关键的帐册丢失,成了一笔糊涂帐,只得不了了之,涉案官员纷纷无罪开释,只惩罚了几个吏目和文史馆的守卫。其中户部吏目秦如海已于狱中病死,皇帝法外开恩,不罪及其家人。

至于小纪阳侯顾云臻受贿,大理寺已经查明,顾云臻当夜喝得烂醉,收下银票时只当是手纸,根本没有细看,是春风阁的小婢见钱眼开,在将他送回侯府的路上将银票偷了去。

皇帝下旨:顾云臻不入罪论处,只是其与一众官员于查帐期间流连青楼,纵情酒色,这才惹下是非。为小惩大戒,罚其入天驷监服贱役半个月。纪阳侯顾宣教侄无方,罚俸半年,着亲往天驷监监督顾云臻服役。

这日,宫门外黑鸦鸦地摆满了轿子,从天牢中放出来的朝廷股肱、宰执重臣们重整冠笏,鱼贯而入乾清宫。皇帝升座,命内侍就兵器司贪腐一案颁旨,众臣心中暗呼侥幸,秉笏低首,齐颂圣君英明。

山呼般的万岁声散去后,皇帝微笑着看着丹墀下的众臣,道:“诸位爱卿,大理寺在此次审案过程中,清理以往的案卷,于‘鲁王观星’一案中发现若干疑点,重审证人,证明当初被关入狱中的梅怀素实是冤屈。从即日起,梅怀素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仍为龙渊阁大学士、太学主讲、内阁参政。”

饶是过去了十余年,乍一听到“梅怀素”这个名字,众臣仍大为悸动。他们讶然抬头,只见一个身着淡紫色官服的身影从丹墀旁缓步走出来,他虽然显得苍老了许多,但眼神仍如十多年前一般炯炯有神,他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平静无波,只在看到某个同样两鬓微霜的面容时,两人微不可察地,会心一笑。

此时晨雾未散,天仍阴霾,乾清宫的琉璃飞檐在铁灰色的天幕衬托下,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

顾宣下朝后往兵部销假,和一众同僚寒暄了片刻,恰逢吏部尚书引着新任龙渊阁大学士、太学主讲、内阁参政梅怀素往六部认识各部官吏。听到顾宣的名字时,梅怀素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旋即便询问起年轻官员们的籍贯履历。顾宣坐在一边抿着一杯清茶,神情淡然,直待梅怀素走后,他才出了值房。

回到顾府门外,晨雾已散,丽日高升。顾府门前车马喧嚣,管家正忙碌地指挥着仆从们拉过一辆辆马车,其华则站在门口,与表小姐们一一惜别。

顾宣拉马避在一旁,眉头微皱地看着满地爆竹的碎屑,道:“怎么回事?”顾十一笑道:“小子们想着讨大夫人的赏银,早把消息传了回来。大夫人命放的鞭炮,还说要去酬佛还神,大举庆祝。”

顾宣不禁摇了摇头,目光却凝在府门前娉婷而立的其华身上。不知是不是阳光灿烂的原因,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与素日不同的光彩,嘴角清澈的笑容抑制不住地往外倾溢。

她将最后一位表小姐送上马车,目光掠过一边的顾宣,得意地“哼”了一声,装作没有看见他,对紫英道:“我们进去吧。”纤腰一扭,扬长而去。

顾宣不禁又摇了摇头,回到俯仰轩沐浴更衣,顾十一进来禀道:“侯爷,小侯爷已经被押往天驷监,咱们也可以出发了。”

“嗯。”顾宣换上便袍,目光掠过手臂上那个淡了许多的啮痕,忽然间笑了笑,道:“十一,还记得阿九以前捉住的那只狐狸吗?”

顾十一愣了一下,旋即大笑,“当然记得。”

怎么会忘记那只狐狸呢?也不知哪来的小东西,饿得发慌,闯进顾九为捕獐子设的铁夹子里,被夹伤了后腿。顾九如获至宝,把它带回军营,引来众人围观。

那是一只漂亮的小狐狸,毛光水亮,伏在笼子里呜呜低鸣着,不时舔着受伤的腿,骨溜溜的眼珠不安地望着笼子外围观的人。顾九找来东西喂它,它等众人都走开了,先蜻蜓点水般地轻轻嗅一嗅,然后警惕地看看四周,再嗅一嗅,再看一回,这才狼吞虎咽地将东西一扫而光。

众人都劝顾九将它放了,说狐狸是养不熟的。顾九却不信这个邪,将它关在伙房后的小山坡上,日日偷了伙房的好东西送过去。

养了半个月,狐狸的腿伤好了,也不再避着人吃东西,顾九偶尔伸手去摸它,它也低着头,温顺乖巧地任她抚摸。恰好那日顾显外出,顾九想着带这狐狸到军营中炫耀一番,便将它从笼子里拎出来,一人一狐,甚是得意地走入军营。正当她将小狐狸放下地,想训练它如猎犬般蹲下时,小狐狸却忽然跃起,在她手背上重重地咬了一口,然后如闪电般纵向山林。

正当顾九疼得呲牙咧嘴,众人笑得东倒西歪时,忽听到一声长长的啾鸣。众人抬起头来,只见那只狐狸正蹲在山顶,回头望着军营,示威似地长长呜了一声,彻底消失在丛林之中。

从此,狐狸成了顾九心中永远的痛。再后来,因为她作战风格诡异,狡猾多变,西夏人为她封了个“边塞之狐”的称号,消息传来,她气得连摔了三把椅子。

※※※

顾十一见顾宣唇边露出促狭的笑容,想是也忆起了顾九当年的尴尬样子,不由笑道:“侯爷,这话可别再在九哥面前提起。”

顾宣哈哈一笑,道:“你先等着。”说罢系好腰间玉带,径直往赏梅阁走去。

其华正带着紫英捧着十几本书要往书房去,笑意盈盈,脚步轻快,方转过月洞门,顾宣忽然挡在她面前,微笑道:“换衣服,随我去个地方。”

其华收住脚步,瞪着他道:“去哪里?”顾宣道:“到那里就知道了。”口气却是不容拒绝。

其华只得将手中的书交给紫英,轻描淡写道:“你先将这些书放回去,再过来服侍我换衣服。”紫英会意,应声“是”,正要转身,顾宣忽伸手过来,不经意地翻了翻她手中的书,又抬眼看了看其华,道:“你看书倒是看得挺杂的。”

其华淡淡道:“我小时候只能偷书看,只要能偷到,什么书都看,自然看得杂。”说罢不再看他,进了赏梅阁。

她换了衣服出来时,顾宣已在府门口等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意蕴不明的笑容。其华心中狐疑不安,不知他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

☆.千金笑

此时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天一放晴,阳光便泼辣辣地洒下来。天驷监内种着的柳树叶子全被烤得卷了起来,无精打采地垂落着。小太监们不停往马厩中泼水,却仍收效甚微,御马都被这酷热的天气折磨得毫无生气,还得不停摆动马尾驱赶蚊虫。

一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正躺在柳荫下,不时摇动手中的蒲扇,见顾宣进来,不由将蒲扇一丢,鸡爪子似的手伸到他面前,“小子,有没有带好茶来?”顾宣笑道:“怎敢不带?不怕被你赶出去?”老太监嘿嘿笑着接过茶叶,花白的眉毛抖了几下,“算你小子有良心。”

二人坐在柳荫下品了一回茶,顾宣抬首四顾,道:“今年各地没有进贡上来什么好马吗?”老太监冷笑道:“不进贡也好,再好的马送到这里也成了废物、摆设!”

他又心痒痒地问道:“听说你小子从塞外弄了匹踏雪,怎么不牵过来让老哥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