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宣微微一笑道:“我将那匹马给了我那侄儿,老哥若是想看,得问云臻才行。”说着回头睨了一下身边的其华。

其华正怔怔地望着百步之外的马厩。烈日下,顾云臻正穿着杂役的粗布衣裳,露出赤祼的胳膊,自井里绞出一桶水来。他将水提到马厩中,往一匹小白马身上泼了水,然后又握了马刷用力刷着。想是他从没干过这种活,用力太大,小白马十分烦燥不安,仰头叫了一声,忽然扬起前蹄。顾云臻躲避不及,被甩了一头的水渍,他抬臂去抹,手臂上沾着的马粪抹了一脸,旁边干活的杂役们“嗬嗬”地哄笑。

可能是感应到了柳荫这边的目光,他慢慢地回转身来,目光对上其华的一瞬间,他粘着马粪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手中的马刷“啪”地掉落在地。他呆呆地望了她片刻,眼神掠过一边的顾宣,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转过身去,提起水桶,跑到井边,再绞了一桶水上来,背对着二人,专心去刷那小白马。阳光晒着他半祼的肩膀,比黄豆还大的汗珠一行行滴落在地。

其华自他身上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我不舒服,先回去了。”顾宣一把攥住她的手,微笑道:“我是奉旨监督,你就陪陪我吧。”又笑道:“忘了,我还没介绍呢。”说罢手中用力,将她拖回来,道:“这位是贱内。”又向其华道:“这位便是被圣上封为‘天下第一马痴’的张公公。”

张公公眯着眼将其华打量了一回,点了点头。其华正要挣脱顾宣的手离开,天驷监忽然拥进一群人来。

※※※

武安侯领着一群人在天驷监看了一圈,忽然“唉哟”一声,“这不是顾小侯爷吗?怎么在这儿啊?”他上前看着正低头刷马的顾云臻,拖长了声音道:“小侯爷,您今儿个怎么有兴趣跑到这天驷监来洗马捡粪哪?还穿着贱奴的衣服,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

顾云臻没有理他,将水桶提到小白马的另一边,武安侯吊儿郎当地跟过来,笑道:“小侯爷不是说你们顾家人顶天立地,靠的是真本事,从不干见不得人的事吗?怎么?顾家的老太爷们一个个也是这么靠洗马捡粪起家的?”

哄笑声中,顾云臻将马刷重重地摔在桶中,攥紧了拳头,眼见就要动怒。武安侯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顾云臻对他怒目相视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拳头慢慢地放开来,弯下腰重新拿起马刷。

武安侯笑了笑,伸脚一踢,将水桶踢翻在地,污水流了满地。顾云臻这回看都没有看他,面无表情地俯身捡起木桶,到水井边再绞了一桶水上来。武安侯身旁的人又将水桶踢翻,怪声怪气道:“唉呀,小侯爷,真是对不起,我最近眼神不好。”

武安侯打开一间马厩的门,叫道:“来人!将这间马厩打扫干净,陛下赐马给靖安公主,驸马爷看中了这匹马。你!就是你——”他指着顾云臻,冷笑道:“过来!”

其华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转过头去,可她的脖子像僵硬了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顾云臻被武安侯等人推进马厩,看着他跌到在马粪中,又看着他爬起来,半跪在地上,握着短铲,将一团团马粪铲起来,放入竹筐之中。

武安侯和身边之人笑着推搡,又将竹筐踢翻在地。

其华忽然想起那一天,她和顾云臻在茶寮前避雨,因为同时去看竹筐里的寄风草,两个人的头碰在一起,她羞红了脸,他眼中却是窃窃的欢喜。茶寮中那些人起哄,说着下流的话。他帮她出了一口气,他说,下次有谁欺负你,我帮你打他。

泪水就要掉下来的一瞬,她听到顾宣关切的声音:“夫人,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是不是中暑了?”

※※※

其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几乎将手中的梳子折断。她忽站了起来,将妆台上的东西往地上砸,砸得两眼通红,转身便欲往屋外走。

紫英扑上来,揪住她的衣袖,“小姐!”其华落下泪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太欺负人了!”

紫英今日也在天驷监见到了那一幕,便死死地拉住她,道:“小姐,您得忍。小侯爷那种性子,别人那么折辱他,他都忍下来了,您更得忍。”

其华仍要挣脱,紫英跪下来,泣道:“小姐,奴婢知道您有轻功,还知道您对苏相府的人并没有什么感情,完全可以一个人逃得远远的。奴婢不知道侯爷拿什么来威胁您,也不知道当初那半个月您是怎么忍过来的。可必定有什么很特殊的事情,才能让您这般忍辱负重。您忍到了今天,可不能功亏一篑!就是为了小侯爷,您也得继续忍下去!”

其华站在门口剧烈地喘气,怎么忍下来的?若非为了娘在地下的安宁,为了云臻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两年,自己需要忍受这种欺辱吗?

她渐渐平定着呼吸,头脑也开始恢复冷静。顾宣今日这般折辱云臻,还故意叫自己去天驷监,只怕就是等着自己和云臻在羞怒之下失去理智吧?贪腐一案没有达到目的,他的下一着只怕会更加阴险毒辣。

其华慢慢地走回来,坐在凳子上。良久,忽笑了一笑,“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紫英见她方好些忽然又提起这茬,吓了一跳,其华接着道:“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云臻以前帮我出过气,我也只是替他出一口恶气罢了。”

她又冷冷一笑,“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还不到时候呢,不然他也不会救云臻出来。他不是喜欢做戏吗?我就成全他。”

她招紫英到面前,轻声道:“你去瑞雪堂,和素梅她们聊天,打听一下…”

※※※

顾宣这日由天驷监回来,到俯仰轩来回话的人甚多,众人正说着时,忽听门外顾十一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师爷们吓得还来不及躲避,其华已笑着进来,“各位不必多礼,早和定昭说过,要拜见各位先生。”她这么一说,师爷们只得齐齐行礼,“见过夫人。”

顾宣微笑道:“你怎么来了?昨儿方中了暑,该多歇着才是。”其华将手中的木盘放在桌上,柔声道:“我好得差不多了。正是见天热,煮了酸梅汤,又用冰镇过,给相公去火消暑。”说着将碗端到顾宣面前。又向众师爷笑道:“我煮了很多,各位先生若是不嫌弃,这就命人送去集贤院。”众师爷盯着冰镇酸梅汤,各自咽了一口口水,纷纷谢过。

顾宣微笑道:“让夫人费心了。”其华柔声道:“相公日夜操劳,我做这些是应该的。来,试一试我的手艺怎么样。”说着勺了一匙,送到顾宣唇边。师爷们窃窃地忍笑低头。

顾宣盯着其华,慢慢地将酸梅汤咽下去,脸上神情平静,缓缓点头,“不错。”

其华笑道:“那相公就赶紧全部喝了。”她又勺了一匙,脸上带着娇嗔的笑,送到顾宣唇边。师爷们的头快勾到了地上,顾宣盯着其华看了片刻,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他喝完酸梅汤,正要开口叫其华回去。其华已四顾看了看,道:“原来相公在这里藏了这么多书呀,明知道我爱看书,却只瞒着我。”

她回头娇笑道:“相公,你们议事吧,我在这里看看书,不用理我。”顾宣只得对师爷们笑道:“咱们继续说。”

刚和师爷们说了一会话,顾宣抬起头,见顾十一面色有些不对,顺着他眼光看向博古架子前的其华,不禁面色微变,唤道:“夫人!”

其华似是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手一松,本来捧在手中的古董瓶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顾宣和顾十一脸上肌肉同时抽搐了一下,尚来不及说话,其华已拍着胸口,娇嗔道:“相公,你突然叫我,可吓我一跳。”说罢又用可怜兮兮的眼光看着顾宣,“这个,打碎了,不碍事吧?”

府中掌管案牍文书的钱师爷的眼皮也突突地跳了几下,他素爱古玩,认出这古董瓶子是古端朝年间的白釉瓷瓶,世间仅存两个,另一个在大内皇宫,实是价值不菲。

顾宣先前喝的酸梅汤哽在胸口,觉得味道似乎有些不对劲,面上却微笑道:“不要紧,一个瓷瓶罢了。”见其华欲弯腰去捡碎片,他站起身走过来,“叫下人来收,你别割了手。”师爷们连声附和,“就是,夫人,您不用管了。”

顾宣边走边道:“小心割着,你回去歇着吧。”他攥住其华的手腕,就要将她往外拖。其华被他拖出一步,却“唉哟”叫了一声,眼泪都迸了出来,顾宣只得松了手,问道:“怎么了?”其华泪水涟涟地说道:“割到脚了。”

屋内顿时乱成一团,有的师爷便跑出去叫人唤大夫,有的围了过来。顾宣蹲下身子,正要脱下其华的鞋子细看,其华羞答答地将他一推,“先生们还在这儿呢。”

顾宣不由分说要抱她起来,她似羞得满脸通红,往后闪躲。两人推搡间其华撞上身后的博古架子,只听“哗啦”“呛啷”声不绝,紧接着轰地一声,博古架子倒下来,若非众师爷见机躲得快,非砸中几个人不可。

其华却在博古架子要倒下来的一瞬间,被顾宣拖到一边。眼见顾宣望着满地碎片的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她面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吓、吓死我了,相公,幸亏你救了我…”说罢□一声,两眼一闭,显然受惊过度,晕了过去。

☆.不眠夜

顾十一边走边笑,回到自家院子时已是落霞满天。

他前年成的亲,住在顾府西南角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里,这处离俯仰轩近,便于顾宣随时传唤。黄氏正在院中数着鸡崽,看见他进来,笑得古怪,便问:“怎么了?”

顾十一不答,走到井边打了桶水,擦了把汗,才走到黄氏身后,抱住她的腰,将嘴在她脸颊边磨蹭,“每天都数,这顾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哪个有胆子来偷你的鸡?”黄氏打落他乱摸的手,道:“倒是没人敢偷我的鸡,只怕天上的老鹰给叼了去。”

顾十一又贴过来圈住她,表情哀怨,“你每天只关心你的鸡崽,也不关心一下你的相公。”

黄氏在他臂中扭来扭去,烦道:“热死了,这么粘着干什么?没有鸡崽,哪来的鸡汤和鸡蛋给你补身体?街上卖的贵死人,要五钱银子一只。我以前跟着爹临街卖艺,十天半月都赚不到这么多…”

顾十一闻得她身上的清香,情动难忍,也不管她唠叨,拦腰抱起她便往屋内走。黄氏嗔道:“锅里还煮着水呢,就等你回来下面…”话未说完,已被顾十一衔住了嘴唇,亲得情迷意乱,便也由了他去。

二人一时事毕,顾十一将黄氏搂在怀中,将她乌黑的头发放在指间把玩,忽然噗地一笑。黄氏揪住他耳朵,道:“回来就怪笑个不停,老实交待: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了?你敢再去春风阁鬼混,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顾十一知道这事是万万不能不交待清楚的,忙求饶道:“我哪敢啊,绝没有的事情。上次也是陪侯爷去的,为的是公事,你怎么老揪住不放?”

黄氏“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说着眼神在他祼着的身子上上下下扫了一圈。她眼神扫到哪里,顾十一便觉寒风“嗖嗖”地刮到哪里。黄氏板起脸道:“快说。”

顾十一又是一笑,凑近道:“我说,你见过咱们侯爷吃瘪没有?”黄氏白了他一眼,“这世上敢让侯爷吃瘪的人还没生出来,只有他让别人吃瘪的份。”

顾十一笑倒在床上,“你今天没看见侯爷那个样子。老太爷、老侯爷、还有老夫人留下来的宝贝全被摔得粉碎,他还得笑着说没事。”

黄氏被勾起了好奇心,“谁这么厉害?我记得当初那贱女人弄坏了老侯爷一个笔洗,侯爷还定要她去赔罪呢。哼,那贱女人,认错赔罪装贤淑的功夫倒是一流,将咱们侯爷迷得神魂颠倒。”

顾十一慢慢地敛了笑容,坐起来沉吟道:“侯爷这回玩归玩,可别把自个儿给玩进去了。”

“你说五夫人?看上去乖乖巧巧的,不像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啊。”黄氏好奇心大起。

顾十一叹道:“你不知道她有多凶,当初幸亏我明智,没被侯爷哄着下水去救她,才没被她咬上一口。”

想了一回,他又大笑着倒在枕上,“侯爷今晚可惨了。也不知谁多的嘴,让五夫人打听到了。那酸梅汤里放了蛋清,侯爷那一身的疹子,非得挠到明天早上不可。”

※※※

顾宣坐在大浴桶中,挠完前胸挠后背,挠得浑身通红,仍不能止痒。服侍的小子小心翼翼地将一瓶药膏递给他,道:“侯爷,这是上次陈太医留的药膏,可是已经不多了。您这只怕还要痒一个晚上,痒的时候就涂一点。”

顾宣看着胸口被挠出来的几条血印,再回想那一地碎瓷片,牙关暗咬,冷哼一声,将澡布重重地摔在浴桶中,袍子没系好就出了澡房。

他一边走一边挠,甫入赏梅阁便被里面的架势吓了一大跳,赶紧停在门口,悄悄地将衣袍系好。

顾夫人正端坐在外间训斥紫英,“虽说你是老太妃赐下来的,不比府中一般的下人,但既然到了我顾府,服侍主子就得依顾府的规矩。你主子前儿中了暑,听说今儿又割了脚,你倒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留主子一个人在房里。若是你家侯爷回来了,难道还让你主子亲自端茶递水不成?”

紫英也不知今天顾夫人怎么会巴巴地跑到赏梅阁来,自己恰好去书房拿书,屋中只留其华一人。她知道理亏,跪在地上,深垂着头,不敢出声。

其华满面尴尬地站在一旁,正想替紫英辩解两句,顾夫人已叹道:“之华,我知道你不习惯有太多人服侍,但好歹你现在已经是纪阳侯夫人,两夫妻身边只有一个丫环,像什么话?!”她不容分说地挥了挥手,面色甚是坚决,“就这么定了。翠莺,你们赶紧见过新主子。”

四名差不多高矮,水葱一般娇嫩的丫环齐齐上来给其华叩头,“奴婢给五夫人请安。”又依次报上名字。

其华不知如何是好,抬起头,忽看见顾宣正悄悄地将脚迈出门槛,想是准备偷偷地溜走。她只想着怎么推掉这四个丫环,也顾不了自己先前做了什么,娇声唤道:“相公…”

她这一唤,顾宣只得停住脚步,回过身来,轻轻地咳了一声。屋内诸人纷纷抬起头,四婢上前请安道:“侯爷回来了。”有的端过茶水,有的便替他打扇。

顾宣忍着浑身瘙痒,上前给顾夫人见礼,陪笑道:“大嫂,之华爱清静,这里真不用这么多人…”

他话未说完,顾夫人已拉下脸来,道:“大姐今天回来探亲,听说你这里只有一个丫环侍候,数落了我两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长嫂把妯娌怎么样了,若有那起子嚼舌头的,还不定翻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顾宣一听自己那位母大虫大姐回来了,那是连大哥顾显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怪不得顾夫人今天忽然来这么一出。他不敢再说,紧紧地闭上了嘴,对其华不停使出的眼色视若无睹。

顾夫人又将顾宣拉到一边,轻声责道:“若不是大姐将小子们拎来审问,我还不知你十天中倒有一半时间歇在俯仰轩,把个新婚的夫人丢在一边,这怎么行?!公事再忙,也得回来睡。若让人传出去了,亲家府上怎么交待?你若再如此,小心大姐揭了你的皮!”

顾宣垂手听训,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顾夫人在素梅的搀扶下离去。其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只觉身上愈发奇痒难当。

※※※

天黑得沉了,顾府内外都掌起了灯。赏梅阁内,顾宣、其华、紫英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看着那四个丫环来来往往忙个不停。

顾宣不时将手伸到袍子里挠上几下,但他既不能叫其华涂药,以侯爷之尊,自己涂药也不妥,可若是不顾其华在此,叫丫环们涂药,传了出去,明天只怕…他脸上不禁露出痛苦的神情来。

一名穿水绿色衣裳、叫做翠莺的丫环显见老成一点,领着另外三婢将里间外间收拾得焕然一新,又进去铺了床,出来笑道:“侯爷,夫人,床已经铺好了,请早点歇着吧。”说罢四婢同时屈膝下去,娇声道:“请侯爷和夫人安歇。”

顾宣干笑了一声,当先迈入里间,其华在紫英的搀扶下也慢慢走了进去。紫英正要返身扣上门闩,翠莺上前将她拖了出去,低声嗔怪道:“紫英姐姐,哪有咱们在里面伺候的理儿?”她又屈膝对里间的顾宣和其华道:“侯爷,夫人,奴婢们会分成两班在外间值夜,您们有什么吩咐,只管出声便是。”说罢娇笑着将门拉上。

顾宣正是奇痒难熬,眼见门被关上,也没有多想,急忙从袖子中掏出药瓶来,解开袍子便要涂药。

其华这段日子和紫英睡在里间,与在外间独眠的顾宣井水不犯河水,这刻见紫英被拉出去,不由忐忑不安,再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更是心跳如鼓。她抬起脸,恰见顾宣在解开衣袍,吓得惊叫一声:“啊——”

她还来不及有下一步的动作,屋外的丫环们已听到了叫声。翠莺一把推开门,急道:“夫人,怎么了?”却见顾宣正衣袍半开,胸膛赤祼,面上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她不禁绯红了脸,吃吃笑着将门重新带上。

顾宣这才反应过来,本能地一把将衣袍掩上,又实在痒得不行,只得隔着衣服挠了几下。可隔衣搔痒,哪里止得住,反而全身到处都痒了起来,连臀部都似有只瓢虫在慢慢地爬过。

※※※

其华早忘了要欣赏他因为鸡蛋过敏而抓耳挠腮的狼狈样子,满面警惕地瞪着他,靠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到衣柜边,从里面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来。她先将匕首对准顾宣,转而想起不是他的对手,又将匕首对准自己的胸膛,恶狠狠道:“不许过来!你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顾宣一边挠痒,一边恨恨道:“你放心,我不会碰你!只是大姐现在住在府里,你我好歹得装一装。你小声点,若让她们听见了,保准明天一早就会传到大姐的耳朵里。”

其华用匕首指了指窗下用来纳凉的竹榻,低声道:“你睡那里。”说罢挪来两把椅子摆在床前,如狐狸一般跳上床,将纱帐放了下来。

顾宣巴不得她上床,连忙扣上门闩,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解开衣袍,将药膏涂抹全身,这才稍觉舒坦。可这药膏的疗效只能持续约半个时辰,待过子夜,瓷瓶中的药膏悉数抹完,他便只能在枕席上翻腾,痛苦难眠。那竹榻不太结实,他一翻身便是“吱呀”一响,静静的黑夜之中,这“吱呀”之声听着颇显暧昧。

这夜十分闷热,赏梅阁内透不进一丝风。其华热得浑身是汗,每一个毛孔都似要炸裂开来,却不敢脱去外衣,又时刻担心顾宣会违背诺言,也不敢睡过去。她整夜和衣坐在床角,右手紧紧地握着匕首,听着顾宣在外面不时弄出的窸窸窣窣、吱吱呀呀的声音,直至天近黎明,实在支撑不住,才稍稍阖了一下眼。

第二日一早,因为顾大姑回京城探亲,顾夫人派人来召顾宣夫妻到瑞雪堂用早点。

顾大姑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顾宣和其华,她先看着二人发青的眼圈,颇为满意地笑了笑,继而又盯着二人的脖子看了许久,疑道:“你们两个怎么了?定昭,你怎么连个蚊子都拍不着,挠成这样,皮肤都抓破了。”

顾夫人也看了看,道:“唉哟,瞧之华这一身的痱子,定是赏梅阁太热了,今晚叫他们抬几块冰进去,热着了可怎么办?”

☆.张希烈

顾宣与其华同时抬头盯了对方一眼,忽听外头丫环笑道:“小侯爷来了!”

顾云臻一身粗布衣服,进来先给顾夫人请安,又给顾大姑叩头,“给大姑姑请安。”

顾大姑素来疼爱这个唯一的侄子,此番也是听说顾云臻下狱,这才从正定赶回京城一探究竟,此刻看见他这身打扮,不禁心疼道:“在家里怎么还穿成这样?”

顾云臻一脸平静,跪在顾宣面前,叩下头去,“一切都是侄儿的错,还请小叔叔您原谅。”

顾宣放下手中的筷子,却没如以前一般问他知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淡淡道:“知道错了就好,谁年轻时没犯过错误。一家人,没什么原谅不原谅。”顾云臻执着地叩头,“小叔叔若不原谅,侄儿便不起来。”顾宣叹道:“罢罢罢,你起来吧。”

顾大姑忙过来扶起顾云臻,道:“你小叔叔原谅你了,还跪着做什么。”她看着他身上的贱仆衣服,眼圈一红,道:“这回就当受了个教训,以后可不能再胡乱喝醉酒了。”

顾云臻束手应是,又向顾宣道:“那侄儿去天驷监了。”

顾宣点头,“去吧。我的假也满了,你尚年轻,经验不足,朝中的事就别管了。你三叔往南方征粮,估计过几天就会回来,你服完役之后多去向他请教。我将他调回来,就是想他多教教你一些行军打仗之事,这才是我们顾家人的根本。”

顾云臻恭恭敬敬地应了,早点也不吃,出了花厅,自始至终没有看上其华一眼。

顾大姑看着他略显萧索的背影,叹道:“可怜的孩子,从来没吃过苦的,天驷监那地方怎么呆得下去…”顾夫人却喝了一口参汤,平静道:“让他吃吃苦也好,免得再犯下什么天大的错。”

顾大姑点头,“也是,经过这一番囹圄之灾,我今儿瞅着他,比以往沉稳了许多。”

※※※

这日仍然十分闷热,老天仿佛要揪住秋老虎最后的尾巴,将所有的热力都于这一天倾泄下来。顾云臻清洗马厩,弄得浑身是汗,但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越干越起劲。杂役们见他并不摆小侯爷的架子,也肯指点一二,他慢慢地学会了一些侍候马儿的诀窍。小白马今天被顾云臻刷得很舒服,不时拿头来蹭一蹭他,逗得他十分开心,连炎热和烦闷都忘却了。

日铺时分,奉旨监督的顾宣刚刚离去,一名青衣老者迈着悠然的步伐走进天驷监,躺在柳荫下乘凉的张公公看见他,将蒲扇一丢,霍然站起,花白的眉毛因为激动而隐隐颤抖。青衣老者走到柳树下,二人相视片刻,都同时大笑。

张公公连声唤小太监奉上茶来,他饱含欢喜的声音惊动了正在马厩内拾马粪的顾云臻。顾云臻抬头看了看,只见柳树下坐着的正是与自己有同牢之谊、提点之恩的梅怀素,喜得将短铲一丢,就要冲过去。但方冲出两步,他羞愧地挠了挠头,对梅怀素笑了笑,又回身去铲马粪。

梅怀素赞许地点了点头,向张公公道:“十多年不见,希烈兄还是老样子。”

张公公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希烈兄”,又是欣然又是难过,叹道:“怀素啊,这十多年,你受苦了。”

两人十多年没见,这刻重逢,却都感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只坐在柳树下,细细地品着茶。

天色渐黑,顾云臻打扫完最后一间马厩,这才到井边将脸手洗干净,整了整浑臭不堪的衣服,走到柳树下,端端正正地给梅怀素揖礼,“梅先生。”

梅怀素微笑道:“可还习惯?”

顾云臻道:“挺好的,有时觉得这些马儿比人还好相处,你待它好,它自然就和你亲热。”梅怀素不禁大笑,道:“你倒悟出这么个道理来。”

张公公却叹道:“就是这么个理。说起来,马比人更好相处,它们不会拉帮结派,不会尔虞我诈,更不会同类相残。”

梅怀素渐渐收了笑,沉默片刻,站起来道:“走,今天我作东,请希烈兄和云臻喝两杯。”

※※※

京城西南角一条深巷内有一家小酒肆,酒肆门口斜挑着一副泛黄的酒旗,门面也不见任何特异,从大街上转进来,还要走过长而逼仄的小巷。

顾云臻随着梅怀素和张公公进了酒肆,便闻到一股酒香,他纵不是酒中高手,也觉这股香气醇醇然、冽冽然,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浸在酒香里面,不能自拔。

店老板奉上的酒具也是极旧的,有的杯盏还缺了口,但一杯酒下肚,顾云臻忍不住赞了声,“好酒!”

梅怀素握着酒盏慢慢地饮尽了,叹道:“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上次与希烈兄大醉一场,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

昏黄的灯光下,张公公低头看着酒盏,素日总是眯着的眼睛中微带哀伤,仿佛一个人站在荒无人烟的湖边,对着月光下的湖水,孤伶伶无限凄清。良久,他才将酒盏端起来一饮而尽,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顾云臻对于梅怀素和张公公竟是旧识,还称他一声“希烈兄”大感好奇,但他对这二人都心怀敬意,并不追问,只默默地替他们斟上酒。梅张二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酒来便饮,一个时辰过去,一大壶酒已涓滴不剩。

张公公似是喝醉了,踉踉跄跄站起来,推开顾云臻的搀扶,大笑着出了酒肆。顾云臻站在酒旗下目送他远去,许久还听得到他怆然的笑声在小巷内回响。

他呆呆地站着,直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才转过头,梅怀素正对着他微笑,“我们走吧。”

顾云臻虽喝得有点醺醺然,但仍知道到酒肆内讨了一盏灯笼。他提着灯笼,梅怀素慢悠悠地走在旁边,一老一少,穿过夜深人静的京城,除了偶尔传来的梆鼓声,便只听见二人的鞋子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

“云臻,你知道茶马制吗?”

“听说过,但不是很了解。”顾云臻答道。

梅怀素叹了口气,“二十五年前,朝廷推出茶马制,本意是想推动贸易,增加朝廷的税收,可是茶马制却在云南和西疆遭到了强烈的抵制。西疆诸族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庇护着私贩将粮食茶盐自边境走私过去,朝廷不但换不回需要的良驹,还流失大量税收。云南王呢,根本不把朝廷派过去的茶马御史当一回事,前后换了五位茶马御史,也没收上一匹马、一钱银子。乾安三年,朝廷将西南军中一名掌管战马的将军封为云南道茶马御史,这名将军告别唯一的女儿,匆匆赶往云南。那一年,他三十五岁,姓张,名希烈。”

顾云臻瞬时间瞪大了双眼,抽了一口凉气。只听梅怀素继续说道:“张将军到了云南以后,凭借着自己的坚贞和执着,又还惠于民,竟慢慢地开辟了一条茶马道,也因此得罪了云南王。其实朝廷在云南设置茶马司也是试探云南王的第一步,当时柳郑二党的党争刚刚开始,为了要安抚云南王还是征讨云南王,每天在朝中争论不休。云南王在中间挑拨离间,郑柳二党均认为张将军把大量税银上贡给了对方,于是,张将军便被冠上贪腐罪名,下了狱。朝廷派人去抄家,将他家的房子都拆了,也只找出一百两纹银。

“柳郑二党自然不甘心,更不能将张将军无罪开释,那样岂不证明他们错了?于是,勾结云南王的罪名又捏造了出来,只是当时不能公开得罪云南王,于是,唉…”梅怀素在一处小巷前停住脚步,仰望头顶遮住明月的大团乌云,语中满是痛恨之意,“就胡乱给张将军定了罪,对他处以宫刑!”

顾云臻提着灯笼的右手一抖,叫道:“怎么能这样?!”

梅怀素叹了一声,道:“连张将军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他的女儿被没入宫中为奴。张将军思念女儿,又放不下对马的钟爱,便索性到了天驷监。这一晃,便是二十五年过去了…”

顾云臻再难忍心中愤懑不平,不停重复道:“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梅怀素静静地看着他,待他情绪稍稍平复一些,轻声道:“若是你,这不白之冤、宫刑之辱、为奴之痛,你能忍下来吗?”

能忍下来吗?顾云臻无法回答,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灯笼。

梅怀素又轻声道:“若是我还告诉你,茶马制在西疆受到抵制,朝廷大量税收流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西路军和云南王一样,在暗中庇护私贩,大开保护之途,你会怎么想?”

顾云臻“啊”了一声,呆若木鸡。这件事,他还是上回听顾六隐约提起过,只不过立场不同,说出来的话也不尽相同。这刻听梅怀素如此一说,他一时间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