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十分沉闷,乌云渐浓,大风渐起,眼见一场暴风骤雨就要来临。梅怀素轻轻拍了拍顾云臻的肩膀,道:“回去慢慢想。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见顾云臻还不动,他和声道:“从下个月起,我每月逢五、十会去太学讲学。我已请得圣上旨意,京城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弟,不论是不是太学生,都可去太学听课。你若是有时间,便过去听一听吧。有什么疑问或是想到了什么,随时都可以来问我。”

顾云臻抬起头,只见梅怀素正带着洞达世情的微笑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着慈祥之意。他茫然的情绪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去听的。”说罢鞠了一躬,“梅先生,您早点歇息。”

他将灯笼交到梅怀素手中,跑出小巷,到了巷口,回头一望,梅怀素还站在原处,手中那一点桔黄色的灯光,在这暴风雨来临前的黑暗京城,显得分外温暖。

※※※

与豪爽的顾大姑短短一日相处,其华便明白了顾宣为何如此怕她,知道今夜与顾宣共眠一室只怕是免不了的事情。眼见这日仍然十分闷热,再摸一摸脑门和鼻尖上的痱子,她不禁恨上心头,烦燥地在屋中想着对策。

入夜后,翠莺等人抬着一个梨木冰桶进来,冰桶中放着刚从地窖取出来的冰块。其华盯着冰块看了一阵,灵机一动,唤过紫英悄悄地吩咐一番。

戌时正,顾宣还未回来,其华打了个呵欠,道:“我困了,先睡,你们切莫进来打扰我。侯爷若是回来了,也别理他,让他自个儿进来睡。”翠莺听说这位五夫人有点小性子,侯爷又是对她千依百顺的,忙应了,不敢再入里间来。

紫英最后检查了一番,担心道:“小姐,万一侯爷真的恼了…”其华冷笑,“他所谋者大,才不会为这种事情着恼,昨天那样他不也忍下了吗?再说,只要他不起歹意,不就没事?”紫英小心翼翼地将帐帘放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其华想起床架子上的那一盆水,十分得意。她满心想看顾宣的狼狈样子,便睁大眼睛数着纱帐上的福字。

可直到双眼发涩,仍不见顾宣回来。屋外,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窗户嗒嗒作响,如同五岁那一年,娘昏倒在地上,她去扶去拖,娘却毫无反应。窗外狂风暴雨,那么黑的天,那么冷的雨,那如鬼哭狼嚎一般的风声。

其华逐渐害怕起来,又不便唤紫英,只得缩在床角,抱住双膝,将身子缩成一团,紧紧地闭上双眼。忽然又想起某一日,也是这样的黑雨,却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抱着自己,在那一方小天地中,她可以流泪,可以诉说自己很怕,现在两人却只能…她再难忍心中伤痛,落下泪来。

这般又惊又伤,等到雨势稍歇,她才筋疲力尽地睡去,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也未听到。

顾宣扣上房门,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就着尚未燃尽的烛火静静地看着帐内朦胧的人影。

她似已沉沉睡去,蜷成小小的一团,像只熟睡的小狐狸。但他知道,只要她醒来,便会时不时亮出锋利的爪子,抓上自己一下。

☆.巧设计

凝视片刻,顾宣慢慢悠地走到桌边,拿起一本书。这是一本前朝史鉴,泥金香书笺插着的那一页,还有她的批注——弄权误国者,可恶可恨!字迹谈不上秀丽端雅,而且一看就是没有正儿八经练过的,但其中的洒脱不羁之意,倒也颇合她的性子。

顾宣无声地笑了笑,回头看了看床上的人影,将书慢慢地凑到烛火上点燃。眼见火光渐大,他伸出右脚,将一把椅子踢翻在地。

其华被椅子落地的声音惊醒,睁开双眼,见帐外火光大盛,只当是哪里失了火,吓得跳了起来,掀开帐子便往外钻。“哗啦!”“呛啷!”水盆自床架子上倾覆,正淋在她头顶,将她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伴着瓷盆的“呛啷”之声,顾宣松开手中着了火的书,施施然站了起来。他欣赏着其华的狼狈样子,揶揄道:“咦?夫人,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要洗澡了?”

其华默然片刻,面色阴沉地抬起头,水珠自她额头涔涔滴下,盯着顾宣的眼神似要喷出火来。

动静太大,惊得外间的人都醒了,过来急叩房门,“侯爷,夫人,怎么了?着火了吗?”

顾宣面上露出一副体贴的样子,道:“得叫人帮你收拾一下,不然可怎么睡…”说着转身去打开房门,一转过身,他再难忍住,自喉间爆出一声大笑,“哈哈…”

其华见顾宣笑得双肩抖动,气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寻个东西将他碎尸万段才好。转头间见床边的梨木冰桶里已经融了大半盆冰水,她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端起梨木冰桶,冲前几步,用力朝顾宣泼了过去。

顾宣正在拉开门闩,又笑得十分得意,没有提防,只听“哗”的一声,满盆冰水兜头泼下来,他也成了一只落汤鸡。

次日二人入瑞雪堂时,尚在廊下,便听见顾大姑粗大的嗓门在向顾夫人抱怨,“…我嫁得早,定昭是你一手带大的,你总得说一说。虽说少年夫妻一时情热无可厚非,但玩成这样,洗个澡洗到床上去了,还不小心着了火,让丫环们看见,传了出去…”

※※※

入秋后天气渐凉,天驷监不再酷暑难挨。每日和小白马嬉闹,看着一匹匹骏马在自己手下变得油光水亮,又有张公公不时提点养马诀窍,顾云臻反而于服贱役的日子里体会出几分乐趣来。

梅怀素隔三差五便会来天驷监找顾云臻和张公公一块去喝酒。梅张二人有时一言不发,有时又天南地北地闲聊,当年逸事,时事针砭,宦海沉浮,世间百态,无所不谈。顾云臻心存敬重,对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谨记心头,每每回到家中细想,实觉受益非浅。

这日他服役期满,便有太监来传旨,皇帝于建极殿召见。他换过朝服入宫时,太监又传旨,皇帝改于书阁传见。按例,皇帝召见外臣,一般在乾清、建极、勤晖三殿,在书阁召见顾云臻,算是极大的荣宠。

顾云臻入书阁时,皇帝正站在西边的蝉翼纱窗下欣赏一幅字,见他来,亲热地招手道:“云臻,来,看看这幅字怎样?”

顾云臻拜叩如仪后走到皇帝身边几步处,看了一会,见是一幅狂草,不像是皇帝的宸翰墨宝,正要说出自己的感受,忽注意到这幅字是刚裱好的,从墨迹来看,也显是这两日方写成的。他心中一动,连忙收回快到嘴边的话,笑道:“陛下知道,臣哪懂什么字,这草书有些字还认不全。只是觉得这幅字龙飞凤舞,一气呵成,仿若天成,下笔者自有一股傲视群雄的气势,令人神往心折。”

这幅字正是皇帝亲书,他素日写惯了端方雍容的楷体,昨日不知为何,一股烦闷之气郁积在胸口,无从排泄,连自己批阅在奏折上的字看上去都像一只只苍蝇在飞。他终于忍无可忍,摊开宣纸,由着胸口那股烦闷之气练起了狂草。笔下生风,纵横飘忽,八十余字的《自叙帖》一气呵成。练完之后,他愈看愈觉实是生平佳作,正是洋洋自得之时,这刻听顾云臻这么一说,不由大乐,笑道:“你这个不会看的,倒比龙渊阁那帮大学士还要强!”

顾云臻生平第一次拍人马屁,不禁露出一丝羞惭之色。但这赧然之态看在皇帝眼中,只觉他憨真直率,笑得越发开心了。

他犹有不舍地放下字幅,和声道:“云臻,你可怨朕将你罚至天驷监服役?”

顾云臻连忙叩下头去,道:“臣绝无怨怼之心。臣辜负了陛下的期望,陛下宽仁,圣恩天高地厚,臣无地自容,将来惟有一死,以报陛下而已。”

皇帝将他拉起来,拍着他的手,感叹道:“你顾氏一门忠肝义胆,世代为我李氏皇朝捍卫疆土,祖孙五代慷慨捐生沙场者达二十余人,实是满门忠烈。朕与你爹更像亲兄弟一般,看着你出生,又看着你长大。当年你爹带你进宫,朕看着你就喜欢,当时就想赐你爵禄之身。你爹却是个谦谨之人,说不急,要等几年,看看你的性子再定,还说阿宣也是顾家的千里骐骥。朕现在看着,你与纪阳侯实乃一时伯仲,都不错!”

顾云臻默默听着,揣测着皇帝这番话的用意。说也奇怪,这是他第一次单独觐见皇帝,却不像以前那般畏缩。他感觉到皇帝的手不再像上次那般冰而绵软,反而如烙铁一般烫人,似是内火虚旺的征兆,不禁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却将他这一眼看成是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心中暗自得意,嫌隙的种子已经播下,就看它如何在雨露之下生根发芽。他嘴角泛起微微笑意,摆出一幅垂青的姿态,“云臻,这一年多你有什么打算?不如就进兵部吧?”

顾云臻忙跪下来答道:“臣经验不足,入兵部恐难当重任。依小叔叔的意思,是想让臣先随顾三叔学习一段时间,军粮署那边也正缺人,还求陛下恩准。”

“哦?”皇帝皱眉道:“纪阳侯怎么搞的?上次还在朕面前说要亲自带一带你,让你在兵部历练一番,怎么转眼就把你安排到军粮署去了?”他转而又眉头舒展开来,“不过军粮署也不错,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是未来的纪阳侯,要统领二十万西路军的,这方面总得了解了解。军粮署和漕帮的事情,朕早就想好生整顿,奈何一直腾不出精力。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朕!”

他沉吟一番,道:“这样吧,朕封你为兵部驻军粮署观政,军粮署一切事务皆由你作主,顾三从旁协助。”

顾云臻忙下跪领旨。皇帝携着他的手,亲自将他送出书阁。顾云臻走出很远,回过头,皇帝仍站在廊下,向他微微挥了挥手,才转身进了书阁。

此时已近正午,顾云臻出乾清门时,宫外仍聚集着今年第一批进京等待皇帝召见的外放官吏,个个袍笏俨然,簪缨辉煌,他们望着巍巍天阙的眼神都透着热烈的光芒。顾云臻想起张公公和梅先生的遭遇,再回望重重朱门,深深宫阙,不由在心底暗叹一声,打马离去。

※※※

顾云臻出了宫,便往城南码头寻顾三。顾三刚刚从南边回来,正扯着粗大的嗓门和漕帮的人吵架,争得面红耳赤。见顾云臻来,他方怒气冲冲道:“不和你们多说,不收就是不收!”漕帮的人冷笑道:“收不收随便你!会有人叫你收的!”说罢一甩袖子走了。

顾三将顾云臻让到军粮署说话,仍然怒气冲天。顾云臻问道:“三叔,怎么了?”顾三道:“真不想干这劳什子提点官了,在军中多好,非得来受这些人的鸟气!不是粮数不对,便是将往年的陈粮交来充数!还是掺了石子的,这粮食要运到军中,弟兄们非骂娘砸碗不可!”

顾云臻新领了军粮署观政一职,想着回头向梅怀素好好请教一番,这刻便没有细问漕帮之事。

顾三“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水,满面不忍地问道:“小侯爷,我刚下船便听说您…究竟怎么回事?”

顾云臻将事情详细说了一遍,顾三骂道:“奶奶个熊!让我逮住那个贱婢,非扒了她的皮不可!让小侯爷平白吃了半个月的苦!”

顾云臻虽然对于小婢偷走银票一事颇有怀疑,但也知不能说给脾气暴躁的顾三听,便微笑道:“没事,三叔,在天驷监这半个月,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张公公还教我怎么挑选和训练最好的战马,真是受益匪浅。”

他又问道:“三叔,那个老奴可还在京城?”

顾三忙道:“我让人盯紧了他,应当还在。只是,小侯爷,您弄到一千两银子了?”

“没有。”顾云臻坦然摇头。

顾三迟疑道:“那老奴可刁得很,没有一千两银子绝不肯开口。”

顾云臻恨不得学梅怀素一般,卷起一本书砸在他的头顶,叹道:“三叔,枉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脑袋比我还一根筋!没有银子,难道就没办法让他乖乖地带我们去找那坟墓吗?”说罢甩手出了军粮署。

顾三满头雾水地跟上去,嘟囔道:“什么法子?”

两人入了城,寻到贩夫走卒居住的蓬莱巷,走进一条漆黑的、散发着恶臭味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间低矮的瓦檐房,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头探头出来,见是顾三,忙将二人让了进去。

将门关上,老头便将干枯的手伸出来,道:“银子带来没有?”

顾三便拿眼瞅着顾云臻,顾云臻却微微一笑,打量着这间破旧的院子,口中闲闲道:“银子有是有,不知你愿不愿意随我去拿?”

老头顿时满面警惕地看着他,道:“去哪里拿?”

顾云臻低头掸了掸衣襟,笑道:“昨儿我清理帐目,发现苏相府上的二公子去年喝花酒时囊中羞涩,向我借了一千两银子。咱们这便去苏相府上讨了这一千两银子来,再请你带我们去找那苏之华小姐的墓,可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那老头却吓得面色大变,转身就想跑。顾云臻身形轻盈一转,拦在他的面前,仍然微笑看着他,和声道:“你放心,一千两银子,绝不会少你一分。”

老头吓得跪了下来,连连叩头,“小祖宗,您饶了我吧,我一分钱都不要了,这就带您去。”

顾三看得瞠目结舌,直到顾云臻和老头出了院子,才清醒过来,用力扇了一下自己的耳光,“你个笨驴!怎么早没想到这一招?”

☆.朱颜花

京城西郊观音山脚有一片专为早夭儿开辟的坟地。因为民间笃信早夭儿若立碑修墓不得往生,故此这里全是一个个长满杂草的黄土包。家境殷实的尚给孩子准备一幅小棺材,没钱的就是草席一裹埋入坑中了事,长此以往,这里成了野狗们钟爱的觅食所在,刨得白骨遍野。只要入夜,观音山上点点碧色磷火,和着野兽的嚎叫,颇让人毛骨悚然。

顾云臻看着顾三和那老头将一棵大松树下的黄土铲开,露出一具小小的棺材,问道:“可确定就是这里?”

老头陪笑道:“应该没记错,二夫人嘱咐过一定要埋在树下,这里就这棵树最大。之华小姐入殓时还穿着二夫人亲手绣的小棉袄,上面绣着‘之华’二字,您一看便知。”

顾云臻迫不及待地跳入土坑之中,亲自和顾三一起撬开棺材盖。棺盖“咔咔”地被撬开,当他看到里面那具女童的尸骨,再看到她身上那件绣着“之华”二字的小棉袄,虽然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真相,仍觉心痛难当,铁钎自手心滑落,身形晃了一晃。

顾三吐了一口痰,“呸!我就知道苏理廷不怀好意!弄个假女儿嫁到顾家,只怕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顾云臻怔怔地看着那具女童尸骨,不发一言,面色阴沉得可怕。那老头趁机偷偷地爬出土坑,撒腿就跑。

入秋后肃杀的夜风吹过荒野,发出呜呜的声音。风将荒岭上的芦草吹得瑟瑟飘摇,芦草上的小小白花,仿佛就要被这夜风卷得遁入黑暗之中。

顾云臻默默站在土坑中,一朵小芦花被风卷得扑在他脸上,他忽然想起那一天,在青霞山的悬崖上,她为自己去采龙芽草,一身素服,在崖壁上就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她为了他险些坠入悬崖,为了不连累他想要松开手。

关于她的回忆在夜风中蔓延,萦绕于心的始终是她在那山崖上微微的笑,和要松开手时眼眸中的决然,顾云臻心中不由泛起绵绵的酸楚。

顾三丢了铁铲,道:“咱们赶紧去告诉公子!及早防范,免得他又一次栽在女人的手里!”说罢就要爬出土坑。

顾云臻扑上去一把将他拽住,急道:“不行!”

“怎么了?”顾三回过头,满面不解地看着顾云臻,“小侯爷,现在侯府里的那个苏之华明摆着是冒牌货,她肯定是苏理廷派来的奸细,如果不及早防范,后患无穷!”

顾云臻一言不发,良久,才轻声道:“三叔,先别告诉小叔叔。有些事情,我一定得自己先弄明白。”

顾三不知他要查什么事情,但自打顾云臻逼得那老头就范开始,他就觉得自家这位小侯爷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不再是那个跳起来大叫“三叔”、缠着自己教他枪法的单纯少年了,当下点头道:“好,小侯爷,就听你的。”

回城的路上,顾云臻一直没有说话,直至快到顾府门前,他才开口,道:“三叔,接下来咱们要在青霞山秘密查一个叫沈其华的女子。”

“小侯爷吩咐便是。”

顾云臻道:“只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盲目地找人打听了。”他思忖了许久,道:“军粮署这边,三叔有没有得力的人?”

顾三道:“我到军粮署只有几个月,除了派给我的几名亲兵看着还行,其余人现在还不大信得过。”

顾云臻断然道:“十一叔有一帮手下为他办事,所以才消息灵通,咱们也可以做到。三叔,你在军粮署看着有合用的人,就加意栽培。我要这些人,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命令!”

※※※

“侯爷,三爷那里,是您亲自去,还是我跑一趟…”顾十一边走边问,先顾宣一步进了俯仰轩。他的右手刚触到门,面色有轻微的改变。顾宣也停住了脚步,二人机警地对望了一眼。

“有人来过!”

二人迅速闪身在门边,顾十一慢慢地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窗户还是半敞着的,从窗户望出去,屋后荷塘中的荷叶已凋瑟飘零。

屋内一切如旧,唯一改变过的,是长案上多了一张笺帖。

浅紫色的纸张,幽香脉脉,透人心肺。帖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体写着——

曲江池桂子飘香,妾身觅得佳酿一坛,戌时于柳叶码头相候。君若有雅兴,可来一醉否?

帖子的左下角有一朵烫金的花。那花开得如此浓烈,似一团烈焰在熊熊燃烧,凝望得久了,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这朵花给攫了去。

顾十一拈起请帖,翻看一番,交给顾宣。顾宣细读了一遍上面的话,再看着那朵烫金的花,轻笑一声,“氐羌的朱颜花,你终于肯露出真容了吗?”

※※※

曲江池畔,桂子飘香。黄昏时分刚下过一场细雨,湖面薄雾氤氲,刚刚升起的上弦月似蒙上了一层轻纱。

戌时,柳叶码头。一艘精致的画舫从烟水间悠悠荡来。船近岸边,画舫上的竹帘忽被掀开,露出半面娇容,笑着将手中红色的花遥遥抛向岸边戴着帷帽的青衣男子怀中。青衣男子接过红花,放于唇边嗅了嗅,翩翩然跃上船头。

船娘的竹蒿轻轻一点,画舫又向湖心飘去。

仿佛应着顾宣掀开竹帘的动作,一声琵琶铮然弹响,柔曼如丝的华音伴着他走入般舱的步伐流水般滑出。玎玎琮琮,轻媚宛转,仿佛千言万语尽在弹奏者的指间缭绕,如泣如诉。

派0派.小.说后.花园

顾宣走进船舱,负手打量着四周。船舱不大,却陈设得很精致,地上铺有锦毡,壁上挂有仕女图。仕女图下是一方软榻,榻上铺着粉色缎面绣被,薰香弥漫。榻前的红木案几上摆着一壶酒,两只白玉盏。案几上燃着红烛,滟滟流光,一室皆春。

窗下,一名只着白色深衣的女子正背对着他抚琴,青缎般的浓密黑长逶迤至地,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

琴音越发妩媚,白衣女子抚琴时长发漾动,露出一点点纤细的腰肢,如莲花般楚楚动人。这美态、这琴音,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血脉贲张。

顾宣静静地听着,眼神中也露出几分欣赏赞叹之意。

一曲终了,白衣女子款款站起,回过身来,迎着顾宣的目光,盈盈拜下,“陇山姜媚,拜见侯爷。”

这女子,赫然就是春风阁的阿寐。

顾宣取下帷帽,微微一笑,“果然是你。”

阿寐妩媚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侯爷。”她走到顾宣身边,接过他手中的帷帽,道:“侯爷,请。”引着顾宣在软榻上坐下。

她身上幽幽一脉暗香,中人欲醉,引得顾宣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今日妆容极淡,只眉间点了一颗朱泪痣,仿佛美人相思时的一粒泪珠,就要自额间滴下来。

阿寐侧坐在榻边,握起酒壶,自己先饮了一杯,语气软糯含娇:“这几年承蒙侯爷照顾,却一直没有和侯爷说明来历,姜媚先自罚三杯。”

顾宣斜靠在软榻上,浅浅地笑,“该罚,只是这罚酒的花样不新鲜。”

阿寐眸中升起一层朦胧妖冶的水雾,幽怨道:“侯爷不满意,那姜媚就来点新鲜的。”说罢如游鱼般滑入顾宣怀中,身子仿佛没有半根骨头,无力地靠在他胸前。她将杯衔到唇中,慢慢仰头。这一仰头,便露出胸前腻白如雪的肌肤和玲珑的曲线来。

顾宣看着她慢慢地喝下这一杯,笑容闲雅如故,眼神还在她身上打了一个圈。

待她这一杯饮尽,他将她揽入怀中,手指轻捻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吹了口气,低声道:“还是不够刺激。”

“那侯爷要怎样罚才肯原谅姜媚?姜媚一切都听侯爷的。”阿寐抬起头来,望着顾宣,眸中透出迷离之意。许是那酒厉害,她如雪的容颜染上一抹微醺的红。额间的那点朱砂痣鲜红得似就要滴下来,让人忍不住想探出手,接住这滴泪。顾宣望着她这点朱砂痣,眼神中闪过一丝恍惚之意。

阿寐心中窃喜,继续双目迷离地望着顾宣,洁白如玉的手指却在酒杯的杯沿上一下下地摩挲,随着她的动作,顾宣的目光越发恍惚了。

灯光下,阿寐双颊愈发胭红,酡然如醉。她慢慢地解开顾宣的衣袍,娇声道:“侯爷…”

※※※

听到这声娇呼,顾宣的手极细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忽然开口,嗓音低哑暗沉、近乎喘息,缓缓道:“美人之酒,应当这——样——罚。”说罢取过阿寐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口喝下,右手搂上她的腰,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阿寐眼波欲流,笑道:“侯爷这个罚法倒是新鲜。”

话未说完,顾宣已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浓冽的酒自他唇里度过来,阿寐起始还能吃吃地笑,慢慢地便喘不过气来。随着最后一滴酒强行喂进她的口中,他掠尽了她的吐纳,隔断了人世间的一切气息,让她直欲窒亡。

她水蛇般的身躯在顾宣身下挣扎,起始还指望用这样的磨蹭来激起他男人的本能。如她所愿,他的身子逐渐起了变化,这是属于正常年轻男人的变化。她欣喜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一双冷冰冰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这眼神冰冷而残酷,就像草原上逡巡的野狼。

她背脊一凉,寒意尽生。

在这繁华的京城呆久了,看惯了他游戏花丛的俊雅公子风范,竟忘了,他是一头狼,一头震慑西疆、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是啊,她竟忘了,这是十八岁便统率二十万西路军的人。他曾单枪只马,伫立沙场,毫无惧色;曾凭一杆银枪在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兵锋所过之处无坚不摧。

她竟忘了,十八岁那年他失去新婚的妻子和兄长后,便凌迟了所有的情感,心如铁石。他战马席卷过的地方,西夏兵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他对敌人没有丁点的怜悯,下令坑杀三千降兵,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亲眼见过他在战场上挥舞银枪的人,深信他就是传闻中从修罗地狱中走出来的人。

他仍在深吻着她,却令她如离了水的鱼儿,逐渐干涸。她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额间的那点朱砂痣也失了光泽。

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不介意和她一夕风流,但绝不允许她将他变成裙下的俘虏。

她终于绝了望,渐渐地陷入黑暗之中。

☆.陇山泪

竹蒿划破水面,画舫向湖心荡去。

阿寐清醒过来时,从喉咙中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气管处仍似有刀子在割着。她睁开眼睛,依旧身处画舫之中。顾宣那修隽的身影正站在舱中,静静地看着壁上的那幅仕女图。

她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在他身后跪下,颤声道:“姜媚一时鲁莽,求侯爷原谅!”

顾宣没有回头,似在用心欣赏着那幅仕女图。许久,才淡淡道:“听说氐羌的薰育部颇善舞乐,你吹一曲你们薰育的曲子给我听吧。”

“是。”阿寐取出一管羌笛。

从她唇边流出的笛声是奇特的,不同于中原任何一种曲子,只在一个调子上低回,呜呜低诉。仿佛大漠之中,夜风从未间断地刮过沙漠,千古亘远。

吹着吹着,她的眼眶逐渐湿润。离乡背井、流落天涯、亲人离散的痛楚,又岂是夜夜笙歌能够忘却的?

曾经美丽而宁静的陇山,薰育族人居住的家园,一夕之间成了地狱。猃狁王的人马将他们赶出家园,漆黑的夜晚被火光染成血红,屠刀挥向族人。深受爱戴的薰育王身中流矢,被马蹄踩断脊骨,死在王子的怀中。

四野充塞着惨厉的呼喊,七岁的她从母亲怀中探头出来,只见刀光如血,尸横遍地。爹留在她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他满身是血地躺在泥泞之中,挥手嚎叫,“你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