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孩子们哭喊着逃出陇山,逃向草原,躲避猃狁王的血腥屠戮。从此,薰育部再也归不得家园,成为草原上受尽欺凌的人。

这些年,她很怕拿起羌笛,怕这声音一吹响,便会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想起陇山下至今无人收拾的磷磷白骨。

一曲终了,她拜伏在地上,道:“求侯爷作主!若能回归陇山,薰育全族愿粉身碎骨,以报侯爷大恩!”

顾宣回过身,低头看着她,道:“你们薰育部被猃狁部驱离陇山,已有二十三年了吧?凭你春风阁这些人,就想和猃狁王对抗吗?”

阿寐叩首泣道:“侯爷,我们薰育部从来没有放弃过要回到陇山的誓言,我们虽天各一方,但只要薰育王的后人振臂一呼,便会聚集起来。我们纵是粉身碎骨,也要回到祖先灵魂居住的地方!薰育王的圣地,绝不容被猃狁亵渎!”

她抬起头,轻声道:“只要侯爷肯帮我们一个小小的忙,让西路军中的氐羌兵不加以干涉,我们定可以将猃狁王赶出陇山!”

顾宣走回软榻边坐下,端起酒杯把玩,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们?我顾氏虽号令西疆,但也承诺过不干涉各族族内事务。氐羌一族,无论是哪一部为王,都得听我顾家的号令。这些年猃狁王对我还算恭顺,我为什么要废了他,改而扶持你们?”

阿寐咬了咬牙,直视着顾宣的双眼,道:“侯爷若是不愿意帮咱们,咱们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好接了小主子,离开京城,依旧去草原上过咱们的流浪生活。”

※※※

顾宣哈哈一笑,将手中的酒饮尽,才道:“你们这一支,现在还有多少人?”

阿寐心中大喜,忙道:“约有三万余人,现流落在西疆各处。这些年,因为失去了两位主子的音讯,一直未能集聚人心。主子当年留下的最后线索是到了京城,所以我们才到京城来,找了这些年也没有找着。不想天缘凑巧,依侯爷嘱咐行事,这才得知了小主子的下落…”

她看着顾宣微眯着的双眼,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的身份,侯爷早就知道了。”

顾宣慢慢地向她俯下身,阿寐正在疑惑之中,他将她浓密如云的秀发揽在手中,轻轻一嗅,叹道:“你们氐羌女子,不管是你,还是锦绣和阿兰,都有一把好头发。”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和一块朱牌,放在案上,推到阿寐面前,道:“这是你家主子的遗禀,你以此信为证,自可以聚集族人。但你现在不可轻举妄动,拿着这块令牌,先去灵州找顾九,以后任何行动,都听她的安排。”

“是。”阿寐接过信和朱牌,迟疑了一会,又郑重叩首,“锦绣和阿兰会留在京城,听从侯爷差遣。还请侯爷看在姜媚的份上,多多照拂小主子。姜媚不敢贸然行事,小主子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顾宣一笑,道:“有那么伶俐的人看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站起来,拂了拂衣襟,道:“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你到了灵州,若敢对顾九施这催眠摄魂之术,你将会死得很惨。”

阿寐不寒而栗,诚心拜伏于地,“姜媚代薰育部对天发誓,誓死效忠侯爷!”

薄烟笼月,画舫像飘在雾中一般,撑回柳叶渡。顾宣戴上帷帽,跃到岸边,看着画舫轻轻飘向湖心,转过身,沿着湖边慢慢地向前走。

不远处,一艘小舟依依靠岸,上面下来几个少女,从衣饰来看,是京城的小家碧玉们来曲江池夜游。她们嬉笑着在柳树间追闹,一名绿衣少女看见潇洒行来的顾宣,被他修隽的身姿吸引,再见他纱帷后露出的清俊眉眼,一时间看得呆住了。女伴们嘻嘻哈哈上前推搡,她脸一红,咬了咬下唇,忽然将手中的帕子向顾宣怀中掷来。

顾宣接过丝帕,放于面前轻轻一嗅,又向她微微欠身,姿态翩翩,如春风轻拂柳絮,散落一地的温柔。

绿衣少女红了脸,眼角眉梢俱是甜蜜喜悦,与女伴们结伴离去,不时回头看上一眼。

待她走得远了,顾宣松开手指,那绣着名字的丝帕随风飘向曲江池,落在水面。顾宣翩然离去,再未一顾。

※※※

回到顾府时夜已深,顾宣推开赏梅阁的大门,不但没有丫环上前来服侍,里面还传来一片叽叽喳喳的女子声音,叫得最大声的是顾大姑的小孙女静若。

小家伙年方四岁,随奶奶来京城探亲,不过数日便成为了整个顾府的“心肝宝贝”。听到她娇嫩的声音,顾宣唇边露出微微笑意。

他放轻脚步走进去,只见其华、静若和一干丫环全蹲在地上,围成一团。静若捏着小拳头,叫道:“上!咬!咬它!”小脸蛋上那激动的神情,恨不得自己也扑上去。其华则蹲在一旁,也像个孩子般握紧了拳头,叫道:“咬!咬它!”

顾宣走近一看,原来她们是在斗蛐蛐。京城盛行促织之戏,每年立秋后、冬至前,不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家,都会蓄养蛐蛐,促织为乐。西市还有专门斗蛐蛐的促织场,想来这蛐蛐是今日静若随顾大姑上街时买回来的。

陶罐中,两只蛐蛐正发出唧唧的叫声,撕咬在一起。陶罐旁摆着银锞子铜钱等物,看围观之人的神情,只怕都下了注。赌物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一个小银镯子,应是静若没有赌资,将手上的镯子拿来抵数。

顾宣忍不住又笑了笑。他在其华身边蹲了下来,正要开口,忽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这香气不同于阿寐的幽然蚀骨,而是带着温热的、生动而活泼的气息,他不禁侧头看了看其华。

她刚洗过头发不久,青缎般的长发随意披着,逶迤至地,随着她激动地挥动着右臂,如云青丝似瀑布般漾动。一阵夜风从窗外涌入,几缕长发被吹起来,拂过顾宣的面容,令他险些打了个喷嚏。

他轻轻将她的头发拨开,看清楚双方各支持的是哪只蛐蛐,掏出一锭碎银,放在小银镯子旁,道:“我也押黑麻头赢。”

其华押的白麻头初呈败象,她正是气急败坏之时,听得又有人押黑麻头,一时没有分辨声音,顺手将顾宣一推,道:“哪有现在下注的,一边凉快去!”

顾宣被她推得往右边一跌。谁知两人蹲得太近,其华的一缕头发不知何时与他袍带上镶着的珠子缠在了一起。其华“啊”地一声,往右一倒,与顾宣跌在一块。

恰好静若回头看到是顾宣回来了,扑上来叫道:“五舅爷爷!”三个人便滚作一团。

众婢笑着上来把静若抱开,帮其华解开头发。但头发与珠子缠得甚紧,其华被扯得泪水涟涟,仍没有办法解下来。她感觉到身后顾宣在闷笑,又羞又气,欲待站起,方一用力,头皮便是一阵剧痛。

她连声叫道:“拿剪子来!”众婢都劝:“夫人,这么好的头发剪掉一截,太可惜了。”其华怒道:“谁叫你们剪头发?!剪了他的衣服!”

顾宣笑着解开袍带,紫英上来帮其华将缠在珠子上的头发解开。这时罐中已经分了胜负,白麻头溃不成军,跳出瓦罐,一溜烟地逃到桌子底下,再也没有出来。

静若激动得小脸蛋涨得通红,捧着陶罐,像捧着至宝一般。顾宣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一只黑麻头,你就激动成这样?五舅爷爷随便在这院子里捉一只,也要胜了你的黑麻头。”

“真的?!”静若马上扑入顾宣怀中,叫道:“快走快走!我们快去捉!”

“吹牛!”其华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对紫英道:“打点水来,我要洗头发。”紫英道:“不是刚洗过的吗?”

其华烦道:“刚才没洗干净,再洗一遍。”说着看了顾宣一眼,眼中充满不屑,饶是顾宣倚红偎翠大半夜,也被这一眼看得动了丝肝火,冷哼一声,牵着静若出去了。

其华再洗了一遍头发,顾宣已带着静若在院子里捉了只黄麻头回来,放入陶罐中,果然不到片刻,黑麻头便告败北。

顾宣将静若抱在膝上,道:“以后不要再买白色和黑色的蛐蛐了,需知促织之戏,青色为上,黄色次之,其次赤色,黑色又次之,最下等的…”他瞥了坐在妆台前的其华一眼,悠悠道:“莫过于白色。”

其华狠狠地梳了几下头发,只听顾宣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明天晚上,五舅爷爷带你去顾家老宅去捉蛐蛐,尤其是老厨房那一块,绝对能捉到品相战斗力都属上等的青皮王。为什么在厨房后能捉到青皮王呢?因为…”

静若和翠莺等人听得聚精会神,张大嘴频频点头。其华本坐在一旁梳头发,一脸不屑,到后来也被顾宣精彩的讲述所吸引,梳头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

顾宣口若悬河地说了许久,道:“要想赢得促织之戏,学会分辨蛐蛐的雌雄很重要。”他在陶罐前蹲下来,拈起那只黄麻头,道:“你们来看…”

见众人将陶罐围得严严实实,其华终于忍不住放下梳子,也围了过来。顾宣瞥了她一眼,侧头看了看沙漏,道:“啊,三更了。”

静若面色大变,转身便往外跑,口里嚷道:“死了死了!又要被奶奶罚跪了!”她人小腿短,迈过门槛时险些跌了一跤。其华忙对翠莺道:“你将她好生送回去,只说我这里沙漏坏了,不知道时辰,免得大姑奶奶罚她。”

她回过头,正想继续听如何分辨雌雄蛐蛐,顾宣却将陶罐的盖子一把合上,站了起来,微笑道:“夜了,夫人,早点歇息吧。”

其华张了张嘴,眼睁睁看着紫英等人退出去,看着顾宣在竹榻上阖上双眼,只得恨恨地吹熄烛火,上床歇息。

顾宣似是很快就睡着了,没有一丝动静。但那只逃走的白麻头不知在哪个墙角唧唧地叫个不休,搅得其华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太学堂

八月初十,龙渊阁大学士、内阁参政、太学主讲梅怀素重回朝堂后,首次于太学开讲。

梅怀素学博天下,士子景仰。他又请得圣上恩旨,允京城七品以上官员子弟旁听。开讲这日,平日可容纳四五百人的讲殿拥进来近千人。

诸学生皆戴方布,着白色襕衫,足登皂靴,席地而坐。

太学殿内,满座衣冠胜雪。

梅怀素曾为帝师,为示尊重,皇帝这日也车驾幸学,一应勋贵、内阁大臣都随行。皇帝于辰时初升座,在场之人拜叩如仪后,梅怀素先行臣礼,皇帝还以弟子礼。梅怀素上殿讲学,首讲《春秋》与《诗经》。

辰时正,皇帝启驾离去,一应关防撤走,肃穆的太学殿堂内才恢复了一点活泼生动的气息。

顾云臻这日很早便入了讲殿,他袭二品侯爵,得以坐在前排。讲殿内人满为患,他身边的位子却一直是空着的,直到皇帝起驾离去仍没有人入座。他正觉得奇怪,休息时分,一名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匆匆跑进来,将名牌递给讲案后的梅怀素,连连鞠躬,“先生见谅,因为给母亲侍奉汤药,学生来迟了。”

梅怀素看了看他的名牌,微笑道:“百行孝为先,你做得对。”说着指了指顾云臻身边的位子,道:“你的位子在那里,坐下吧。”

少年再鞠了一躬,回过身来。他这一回身、一扬脸,坐在前排的大多数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均道:世上竟有如此清丽的少年!

武安侯素日最恨别人说自己是“承袭祖业,不学无术”,这日不顾自己已届“高龄”,也作太学生打扮挤了进来,但听得半个时辰的课,便觉屁股上似有几百只虱子在不停地咬。他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溜走,待看见这少年的容貌,一时间身子酥了半边,动弹不得,怪叫一声,“好个美人!”

那少年面上闪过一丝不豫之色,冷冷地瞪了武安侯一眼,在顾云臻身边坐了下来。

顾云臻素日与人为善,先微笑致意。少年脸色这才恢复正常,向顾云臻欠身,道:“在下李弘哲,京城人氏,不知兄台…”

顾云臻忙还礼道:“在下顾云臻,河套人氏。”同时在心中揣测,能坐在前排的都是三品以上王公贵族家的子弟,这一位又是皇族姓氏,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有此号人物?

顾家祖籍河套,却是众所周知的。那李弘哲笑道:“原来是顾小侯爷,失敬失敬!”

二人寒暄间,武安侯挤了过来。他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李弘哲,涎着脸笑道:“在下李承业,不知这位小兄弟是哪位世叔家的公子?”说罢便抓起李弘哲的手摸了两下。

李弘哲俊眉一蹙,将手抽出来,面如冰霜,并不理睬他。武安侯吃了个软钉子,悻悻坐回原处,和柳靖忠等人耳语一番,众人却都不知道这位李弘哲的来历。

顾云臻见李弘哲为了给母亲侍奉汤药才来迟,又人品俊美,对他心生好感,便将先前听课时的笔记推到他面前,轻声道:“你抄一下吧。”

李弘哲大喜,道:“多谢顾兄。”他解开包袱,取出笔墨纸砚,正要磨墨,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弯着腰过来,轻声道:“小公子,让我来吧。”

李弘哲忙道:“我自己来,国俊兄,怎么能让你干这个?”说罢便揽起衣袖磨墨。那被叫做“国俊兄”的少年仍然神色恭敬地低声道:“这点小事,还是让我来吧。”

顾云臻听到“国俊”这个名字,总觉无比耳熟,忽然间想起在天牢时那易狱官和梅怀素的对话,便拱手问道:“这位兄台可是姓易?”

易国俊抬起头,讶道:“兄台怎么知道?”

顾云臻哈哈一笑,道:“在下曾在天牢呆过一段日子,令尊当时对我颇为照拂。”

易国俊顿时红了脸,太学中也有身份贵贱之分,他时时以出身牢役之门自卑不已,今日是见恩人的小公子来了,才自甘执砚磨墨,听得顾云臻说穿自己的身份,忙干笑两声,一溜烟回到后殿盘膝坐下。

※※※

中午休息时,顾云臻与李弘哲就今日所学交谈了一番,言语中甚是投契,只觉这位李公子温文可亲,博学优雅,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却自有一番高华风度。

说话间,李弘哲欠身道:“我去更衣,顾兄且宽坐。”顾云臻含笑还礼,目送他出了讲殿,却发现一侧的武安侯嘻嘻笑着跟了上去。

顾云臻本没有在意,忽见柳靖忠等人正在挤眉弄眼,想起坊间关于武安侯好龙阳的传闻,他心中一动,悄悄站起,往后殿的茅厕寻去。

茅厕里却未见到二人,顾云臻只当是自己多疑,正要转身,却听得旮角处传来打斗的声音。他转过去一看,只见武安侯正对那易国俊拳打脚踢,易国俊则死死地将李弘哲护在身后,低声道:“小公子快走!别坏了您的名声!”李弘哲气得俊面通红,冲上来对准武安侯额头揍了一拳。

武安侯被揍得金星直冒,嚷道:“你小子别不识抬举!左右不过是哪家的小公子,没有恩荫的,不如跟了侯爷我,也好混个前程!”说着一脚踹开易国俊,上前抱住李弘哲,便要对个嘴儿。

顾云臻气得胸膛险些炸掉,但见李弘哲并未叫嚷,才想起这事不宜闹大。他左右看了看,抓起一个粪桶冲了上去,砸在武安侯后脑勺上,武安侯哼了一声便晕倒在地。顾云臻扶起地上的易国俊,拉上李弘哲的手,道:“快走!”

三人整理好衣冠,回到讲殿。过得小半个时辰,武安侯踉踉跄跄走进来,怒气冲天地叫道:“臭小子给我滚出来!敢打侯爷我,活得不耐烦了?!”他只当偷袭自己的是易国俊,在讲殿中寻了一圈,将易国俊揪了出来,踩在脚下。

柳靖忠等人围了过去,一会儿就弄清了易国俊的身份。武安侯叫道:“你个牢头的贱种,也敢打侯爷我?!奶奶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贱种生出来的,你就只配给大爷舔鞋子!”

他“贱种”“贱种”地骂个不停,惹恼了和易国俊同等出身的太学生们。这些人出身寒门,读书却甚是用功,成绩斐然出众,颇有几分傲骨,奈何出身太低,仕途艰难,常被世家贵族出身的太学生鄙视欺辱。便有人叫道:“贱种又怎么了?总比只靠祖先恩荫,只知寻花问柳,不学无术强!”

这话又惹恼了一干世家子弟,他们素妒寒门子弟学业优秀,便围在武安侯身后,叫道:“打!修理这帮贱种!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只当大爷们好欺负!”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有人要上前救易国俊,有人则对他拳打脚踢。

顾云臻看了看李弘哲,道:“李兄,士可忍,孰不可忍。”李弘哲点头,断然道:“正是,无需再忍。”

二人掀案而起,冲上前去。顾云臻开路,打倒围殴的人,李弘哲则将易国俊抢了出来。

看到易国俊满脸是血晕了过去,李弘哲再难忍满腔怒意,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武安侯,道:“你待怎样?!”

“侯爷我不待怎样,只要他跪下来叫三声‘大爷’,叫自己三声‘贱种’,再给侯爷我舔一□丫子便可。”武安侯见己方人多势众,一时有恃无恐。

寒门学子们顿时被点燃了怒火,纷纷怒吼道:“休想!”

讲殿之内,一时间泾渭分明,剑拔弩张,人人揎臂掳袖,一场数百人的斗殴眼见不可避免。

李弘哲捏紧了拳头,与顾云臻互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正要冲上去,却听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

讲官房内,顾云臻与李弘哲齐齐跪在梅怀素的面前。梅怀素满面严霜地看着二人,许久都不发一语。

常博士走进来,道:“国俊没事了,皮肉之伤。只是那草包还在嚷嚷,说国俊打了他,不给他赔罪,就要告到圣上那里。”

“让他去告。”梅怀素面色平静地说道:“劳烦博士再转告他,圣上今日刚下了旨,凡自愿入太学旁听的勋贵官吏,不得中途退学,且今年的考试成绩要计入吏考之中,不及格者官降三级,爵削两等。”

顾云臻和李弘哲同时“噗”地一笑,梅怀素卷起一本书先后砸在二人头顶,怒道:“还笑?!”

常博士笑着出去,不一会儿,外面便安静下来。

梅怀素沉默许久,叹道:“弘哲,云臻,你们知不知道,我生平最恨的是什么?”

顾云臻正想答“含冤不白”,但看到梅怀素面上的神情忧愤交加,仿若那日在天牢中,他抬起头来,神情凝肃,油烛的火焰在他眸中跳跃,他低低地叹着,“党争之祸,国之不幸啊!”

当日之语言犹在耳,张公公的遭遇浮上心头,顾云臻汗流浃背,拜伏在地,道:“学生鲁莽!”

“云臻,你虽没有做错,但你可知道,这太学是没被党争祸害的最后一块净土。”梅怀素站了起来,缓缓道:“我绝不允许在太学之中,有结党营私,争斗攻讦之人!”

他往讲殿走去,顾李二人忙跟随在后。进入讲殿,里面已经恢复平静,世家公子们聚在武安侯身边,寒门子弟则围着易国俊,前排与后排之间空出了很大一块,像是楚河汉界,将上千名学子硬生生分成两边。

梅怀素扫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宫中刚刚传来消息,云南王世子进京,带来了一支蹴鞠队,指定要与太学的蹴鞠队一较高低。”

讲殿内顿时一片哗然。云南王府的德庆班天下闻名,若说要与金吾卫或者缇骑郎比较一番,那还差不多,要和太学比,摆明了是挑软杮子捏,想令太学出丑。一时间不论世家公子还是寒门子弟,都露出愤慨的神情来。

梅怀素又道:“圣上已经允了世子的请求,命太学选派一支蹴鞠队应赛。我决定,先在你们中间挑选二十四人,组成两支队伍,训练半个月后,两支队伍进行内部比赛,再从中挑选出表现优异的十二人,正式组成太学蹴鞠队,与云南王的德庆班比试。”

武安侯拍案叫道:“好!”回头和身后的世家公子们笑道:“自然是咱们一队。”他又看向寒门学子一边,怪声怪气道:“杀得你们俯首投降!”

寒门学子应道:“比就比!谁怕谁啊!”

双方便要各自推举人选,讲殿内一片“嗡嗡”之声。

顾云臻正觉不妥,梅怀素用力敲了敲戒尺,待所有人肃静下来,他将脸一沉,道:“这两支队伍如何选拔,不能由你们说了算。”

说罢,他指向顾云臻和李弘哲,道:“你们两个,负责拟定两支队伍的名单,十五那天交给我。”

※※※

下学后,顾云臻与李弘哲拿着花名册,一一了解各位学子是否会蹴鞠。他二人一为武爵之首,另一人得易国俊敬重,双方倒都给几分面子,连武安侯也没有再挑衅生事。

当叫到“苏敬安”的名字时,顾云臻微微一愣,一名十四五岁的油滑少年走上前来,嘻嘻笑道:“大侄子有礼了。”

殿内顿时一阵哄笑,顾云臻这才明白过来这苏敬安是苏理廷的儿子。想起其华,他的心顿时像堵住了一般难受,却听苏敬安笑道:“敢问大侄子,大姐可好?她上次回门,我正好不在家,可错过了。还劳烦大侄子代我向大姐问一声好。”

顾云臻再不情愿,也只得按子侄之礼垂手应了。他心乱如麻,正想将这苏敬安打发过去,忽然发觉他长得与其华有几分相似,尤其二人的眉眼,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细细一想,这二人的眉眼,不正与苏理廷如出一辙吗?

暮色笼罩着整个京城,四面苍茫,入秋后的风吹在人的肌肤上寒浸浸的。这满目瞑色,让一切都渐渐模糊,如梦似幻。

顾云臻骑马走在长街上,越想越迷糊,只觉自己似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

若说她是苏理廷派来的奸细,为何长得与苏氏父子如何相像?若说她就是苏理廷的女儿,为何又顶着已死去的苏之华的名字?又怎么会以沈其华的名字出现在青霞山?

眼见顾府在望,他勒住马缰,思忖再三,入府后便直奔瑞雪堂。

顾宣与其华这段时间都陪顾大姑在瑞雪堂用餐。见顾云臻进来,顾大姑讶道:“今儿怎么想起回来吃饭了?不是说军粮署忙吗?”

顾云臻先给众人请了安,在桌子边坐下,道:“我想娘这儿的饭菜了。”

顾夫人大喜,连声叫丫环们摆上碗筷,又夹了菜放在他碗里,怜爱地说道:“多吃点。”

顾云臻埋头扒拉了几口,抬头夹菜的时候,忍不住盯了对面的其华一眼。自打天驷监受罚后,他刻意回避着其华,多日未见,只觉她比在青霞山时丰腴了一些,发如云,肤胜雪,为静若剥虾壳时的笑容,仍如满山杏花那般灿烂。

看着她这份笑容,他筷子险些都拿不稳,一个鱼球夹了数次,掉落在地。他俯身去捡,好不容易在桌子下调整好面色,直起身,却见顾夫人正盯着自己,不由心中一颤,勉强笑道:“娘,怎么了?”

顾夫人笑了笑,道:“见你瘦了一些,是不是军粮署的饭很不好吃?”

顾云臻含含糊糊地应了声,不敢再看其华,只听到顾宣在柔声对她说,“你多吃点,别光顾着给静若剥,让她自己动手。”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静若迫不及待地吃完,便扭股糖似地粘在顾宣怀中,道:“五舅爷爷,你答应今晚带我去捉蛐蛐的。”

顾宣笑道:“好!这就带你去!”说着抱起她往外走。静若却想起其华先前的暗中叮嘱,从顾宣怀中跳下来,去拉其华的手,“我要五舅奶奶也一起去!”

其华今日在书房找了大半天的《促织经》,没有找着,一问书房的丫环露珠,说一大早侯爷便把这本书拿走了。她气得牙痒痒,晚饭前悄悄叮嘱静若,如果顾宣带她去捉蛐蛐,一定要记得捎上自己。可自打顾云臻进来后,她的心思便全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如同梦游一般。

她也是很多日子没有见他,只觉他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她感觉到他的目光一时凝在自己身上,一时又刻意不望自己这边。他沉默的时候,唇抿得紧紧的,她能感觉到他的挣扎、他的怀疑,还有那一份无可言说的痛,这让她感到心脏紧缩,食不知味。

“五舅奶奶!”静若用力拉扯她的衣襟。

她慢慢站起来,轻声道:“大姐,大嫂,那我们去了。”

静若一声欢呼,左手牵了顾宣,右手牵了其华,三人往门外走去。

顾云臻忽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我和你们一块去!”

☆.买香囊

没有了小静若叽叽喳喳的声音,瑞雪堂顿时变得十分安静。素梅将丫环婆子们打发出去,往铜兽嘴里添了把香,拿着绣绷守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