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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偷眼看了看静若,正巧静若也正在瞪着他,两人目光相触,顾云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静若却哼了一声,将头扭开。顾云臻不禁有些尴尬,可要他向静若赔不是,又怎么也说不出口。犹豫了许久,他忽然想起幼时自己闹别扭,小叔叔是如何哄转自己的,便决定依样画葫芦。他清了清嗓子,淡淡道:“这要想不让蛐蛐逃跑嘛,也是有窍门的。”

等得一阵,静若果然将头转了过来。顾云臻心中得意,面上仍自淡淡,道:“蛐蛐是很调皮的,一不小心啊,它们便会从笼子里逃出来了。”

静若小眉头皱起,面上露出纠结的神情。就在顾云臻满腹笑意要憋不住时,她终于决定“尽释前嫌”,原谅这个“坏蛋”表叔,便扯了扯顾云臻的衣襟,软声软气地叫道:“表叔…”

“嗯,什么事?”顾云臻装模作样。

静若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那个,要怎样才能不让蛐蛐逃跑?”

顾云臻拿过她手中的蛐蛐笼,示意道:“你记住,把蛐蛐关进来后,一定要拎着这里,这样笼口才会越拎越紧,蛐蛐就逃不掉了。千万不要拎反了,可记住了。”

静若大喜,连连点头,“表叔,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蛐蛐逃走的。”说着不自觉地往顾云臻身边靠了靠,露出亲热的神情来。

顾云臻见将她哄转来,十分得意,摸了摸她的额头以示鼓励。忽然间他感觉到似有人在注视着自己,抬起头,只来得及捕捉到其华迅速移开的一个眼神,那眼神微带赞许。他心中一抖,再定睛细看时,她已转过头专注地看向顾宣,似乎刚来向他投来的目光只是无心一瞥。

※※※

风忽大,吹得顾宣手中的灯笼忽明忽暗。他的衣袖亦被夜风吹起,发出飒飒之声。顾宣将衣袖揽住,眯起眼睛,侧耳聆听着墙根下、草丛中的虫鸣声。

忽然,他竖起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上前两步,将手中灯笼指向墙根。四人定晴一看,一只青壳大蛐蛐在那处鸣得正欢。

其华兴奋得手都有点颤抖,她轻轻踏前一步,将吹管插到蛐蛐身后,吹了一口气。青壳蛐蛐方一跃起,就被顾云臻手中捕网捞个正着。

其华和静若同时扑上去,两人撞个满怀,倒地时还不忘叫道:“捉住它,别让它跑了!”

顾云臻将捕网迅速地转了几个圈,笑道:“放心吧,绝对跑不了!”其华和静若连滚带爬地扑上去,看着网中的蛐蛐,兴奋地叫道:“是青皮王!是青皮王!”

顾宣提着灯笼站在墙根下,静静地看着三人大呼小叫。

月光如水,照着三张同样欢乐的面容,笑声仿佛溯回少年时光,那遥远的岁月一下子破空而来——

十四岁的少年将捕网的竹竿在掌心滴溜溜地转着圈,得意地笑道:“放心吧,绝对跑不了!”

粉雕玉琢的六岁男童扑上去,两个人滚作一团,又同时爬起来,看着网中的蛐蛐,兴奋地叫道:“是青皮王!是青皮王!”

顾宣低头敛目,手中的灯笼照亮了前方,柔和的灯光铺出去,将他们雀跃的身影映得更加清楚,唯独他脚下这一块,酽沉得如同黑夜。

他听见顾云臻笑着向自己走过来,“小叔叔,再来!”

顾宣慢慢地抬起头,十年的韶光仿佛就在这一抬头间转瞬而过,但眼前之人的眼睛还是同小时候一样,明亮而欢喜,笑起来弯弯的。这样卓然鲜明的笑容刺痛了顾宣的眼,他将手中灯笼移开一些,让自己的脸隐在黑暗之中,轻声道:“好。”

※※※

这夜四人合作无间,收获颇丰,竟捕获了十余只蛐蛐。静若的小手都拎不住了,才带着“忍痛割爱”的神情请其华代为“看管”几个。

出得顾府老宅,恰是三更鼓响,静若兴奋了大半夜,已经开始犯困,连着打了几个呵欠。其华忙将她抱了起来,不一会,静若便依在她肩头沉沉睡去。

京城的夜晚十分寂静,街上行人寥寥,只偶尔见卖馄饨的小贩收拾摊档准备归家。静若虽小,却也挺沉的,走出一段,其华抱得累了,方想换个手,顾宣已自她手中将静若抱过去,道:“我来背吧。”

小小的人儿伏在顾宣身后,顾云臻提着灯笼,其华提着蛐蛐笼,四人穿过夜色深浓的东市。东市已人走街空,空旷得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城池。

灯光将三道静静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长。顾云臻偶尔回头看见,仿佛看到十年之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六岁的自己伏在十四岁的小叔叔身上,穿过同样寂静的东市。

他倦得昏昏欲睡,胸口贴在顾宣的脊背上,脸枕在他的颈窝里。刮过后背的夜风是凉凉的,但胸口和脸颊那一团,永远是暖融融的。满天星子照着二人归家的路,他的手指犹勾着蛐蛐笼,时不时朦胧地唤一声,“小叔叔。”顾宣总会回过头,道:“云臻,就快到家了,别睡着了,咱们还要翻墙进去呢。”

他蓦地里一阵冲动,就想像小时候那样唤一声“小叔叔”,嘴唇方动,其华手中的蛐蛐忽然一声鸣叫,他心弦一颤,灯笼的光晕在地面上颤了颤。

她走在他的身边,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幽香,能看到她粉莹莹的脸颊。然而夜风从前方吹过来,吹起顾宣的衣袍,带来他的体温,于是这幽香也随夜风散了。

十年过去,小叔叔身后背着的不再是自己;

而她,也不再是当初与他并辔同鞍、低眉共语的青霞山少女。她脸上的笑容虽仍灿若杏花,却仿佛也笼上了一层夜色,若隐若现,叫人看不透彻。

东市、长街、灯笼、蛐蛐、夜归的人,一切仿佛还像从前,然而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在月洞门前分手,顾云臻默默地看着他们并肩沿着花廊走远,最后她的裙裾轻盈地一个转折,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

顾云臻郁然回到院中,这夜秋寒,然而他竟昏昏沉沉地觉得燥热。

他仿佛又站在了青霞山的悬崖上,却握不住她的手。他看着她一分分向悬崖下滑去,面上露出的却是一丝淡淡的笑,解脱了一切般的笑。

他惊骇得大叫,惶然四顾,希冀有人来帮自己一把。山崖边忽然起了白雾,小叔叔不知何时出现在白雾里,但他只是背着手,冷漠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惊醒来时,满地月霜,亵衣已被汗浸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索性披衣起来,漫步在院中,思前想后,只觉得心事如潮,比这月色还要迷蒙。

夜色中不知是什么鸟儿在叫,一颗松球“啪”地掉落在地,顾云臻抬起头来,推松球的小松鼠见树下有人,“吱”地缩回头去。

顾云臻童心忽起,用脚撩起那颗松球,仿佛蹴鞠一般,将松球在膝盖、脚背处不停颠着。他越颠越兴起,燕归巢、风摆荷、佛顶珠诸般花样都使了出来,渐渐便忘却了刚才的噩梦。

直踢到浑身大汗,他正想一脚把松球踢高,然后用左肩去接住,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大叫一声,恨不得即时天亮,好到太学去找李弘哲。

※※※

顾宣将静若背回赏梅阁时,外间的值夜丫环已睡得东倒西歪。紫英倒还在守着,见二人回来,忙倒了热水来。其华道:“这么晚了,不如让静若在这儿睡吧。”顾宣看了看沙漏,点头道:“好,免得吵醒了大姐,咱们又吃一顿挂落。”

其华将静若放到床上,替她脱下鞋子,抚了抚她嫣红的脸颊,感觉有点烫手,想到她睡着了还是这么兴奋,不禁笑了笑,替她盖好被子,又回头去看桌上的蛐蛐。

十几个蛐蛐笼,每个笼子里关着一只蛐蛐,不知是被禁锢了,还是没有闻到草丛露水的气息,每一只都噤若寒蝉,不再鸣叫。其华好奇地研究了半天,只觉它们除了颜色和大小略有不同,形状都是一模一样的,如何分辨雌雄呢?

顾宣洗漱后进来,见其华半趴在桌上,专注地看着笼子里的蛐蛐。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抬起脸,嘴巴张了张,又带着不甘的神情紧紧闭上。

顾宣不动声色地躺到竹榻上,阖上了双眼。

其华又研究了一会,还是找不出这些蛐蛐有什么不同,终究憋不住,清了清嗓子,唤道:“喂——”

顾宣没有动静,其华只得稍稍提高了点声调:“喂!”

顾宣还是没有答应,反而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不一会就发出清浅悠长的呼吸声。

其华在心底狠狠地诅咒了他两句,只得依旧自己琢磨。她想了想,将两只蛐蛐从笼子里拈出来,翻来覆去地细看,还是没有看出什么区别。再拿出两只,细看它们的肚皮和下腹,依旧看不出来。她为自己的猜测感到羞涩,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却听竹榻上传来一声闷笑。

☆.公鸡舞

其华两颊一热,羞得丢下蛐蛐便往床边走。她放下纱帐,睡在静若身边,透过朦胧的纱帐,隐约见顾宣起身披了袍子走到桌边,低头望着那些蛐蛐笼出神。

他负手而立,朦胧的光线下其华觉得此人一身冷意,浑然不似今晚那个捋着袖子和他们一起大呼小叫地捉蟋蟀的人。经过这些夜晚的相安无事,其华倒不再怕他突然侵犯自己,便悄悄地将纱帐掀开一条缝,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只见顾宣静默良久,忽将两只蛐蛐放到陶罐之中,用草轻轻一挑,先前还寂静无声的屋内顿时蛐蛐声大作。

其华听得蛐蛐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忍不住撩开纱帐下床,装作到铜壶中倒水喝,端着杯子经过桌边时,伸头看了看,闲闲道:“谁赢了?”

顾宣只懒懒地抬抬下巴,让她自己看。陶罐中的蛐蛐也很快给出了答案,一只个头并不大的青麻头将对手的一条腿咬了下来。战败的蛐蛐想跳出陶罐逃生,青麻头不依不饶,死咬不放,又将它的另一条腿咬了下来。这只蛐蛐便仰倒在陶罐中,前须不停抽搐,断腿处流出黄白色的脓汁,显见已快没命。

其华“哇”了一声,道:“这家伙个头这么小,居然这么厉害?真看不出来。”

顾宣嘲笑道:“你以为谁个头大谁就为王吗?”说着将一只个头最大的蛐蛐放进陶罐,这只是黑麻头,也许是刚进陶罐便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或许是被擦翅高鸣的青麻头吓破了胆,竟不敢上前挑衅,瑟瑟缩缩了片刻,跳出陶罐,一溜烟地往窗边逃去。

其华被它仓惶而逃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胆小鬼!”

她正笑着,顾宣忽地探手过来,其华不及闪避,头上一轻,发簪已被他取了去。她还来不及反应,顾宣一扬手,只听“叮”的一声,那只逃走的黑麻头被发簪钉在窗棂上。黑麻头吱吱哀鸣了两声,不再动弹,簪尾犹在嗡嗡颤动。

其华愣了愣,旋即大怒,挽住散发瞪视他:“你做什么?!”

顾宣走到窗边,将发簪拔了出来,用衣袖缓缓拭干净。他走回桌边将发簪递给其华,淡淡道:“借用一下而已,生什么气?”

“它逃就逃了,你还杀它做什么?”其华只觉这人行事冷血荒诞,对那钉死过蟋蟀的发簪更觉恶心,忙一把将他的手拂开。

顾宣一哂,“当逃兵的蛐蛐,活着有什么用?!丢人现眼。”见其华仍忿忿地盯着自己,他冷笑道:“你不是想分辨雄雌吗?告诉你吧,今天捉到的全是雄蛐蛐,没有雌的。”

其华为这事纠结了一整天,也忘了和他针锋相对,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顾宣道:“因为只有雄蛐蛐才会大声鸣叫,雌蛐蛐是不叫的,所以但凡听到鸣叫声捉回来的蛐蛐都是雄蛐蛐。也只有雄蛐蛐才会争斗,一雌一雄放在一起,它们打不起来,但如果是两只雄的放在一起,就肯定会打起来,而且不分出胜负绝不罢休。”

※※※

其华听得入迷,又问道:“那,怎样才能知道它们中间谁最厉害呢?”

顾宣盯着她看了片刻,浅浅一笑,“你真的想知道?不后悔?”

其华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就像看着陶罐中的蛐蛐,带着轻蔑而冷酷的意味。她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但好奇心战胜了一切,点头道:“嗯。”

“那好,你看着。”顾宣一笑,将一只蛐蛐放到陶罐中,先前那只得胜的青麻头高鸣一声,扑了上去,不过几个回合便咬中对手的头,轻轻的“咯嚓”一响,竟将对手的半个头给咬了下来。其华从未见过如此凶残的蛐蛐,不禁张大了嘴,半晌出声不得。顾宣将一只又一只蛐蛐放进陶罐中,那青麻头仿佛斗红了双眼,一见到同类进来,便扑上去凶残地嘶咬,得胜后又得意地擦翅鸣叫。不多时,陶罐内已是尸横遍地,残肢四散。

眼见顾宣要将最后一只黑头蛐蛐丢进陶罐中,其华“腾”地站了起来,把茶杯一顿,道:“算了!”

顾宣抬头看着她,讶道:“你不是想知道它们之中谁最厉害吗?还说绝不后悔。”

其华瞪着他道:“难道就只有这一个方法吗?非让它们斗得你死我活?”

“你以为我不让它们斗,它们便不会斗吗?”顾宣冷笑道:“雄蛐蛐天生好斗,纵使我们今天不将它们逮来,它们自己为了争夺食物和领地,为了占有雌性,也会在瓦砾堆中、荒郊野外斗得你死我活。没有战斗力的雄蛐蛐,永远抢不到食物,也永远不能占有雌蛐蛐,繁衍后代。”

其华看着陶罐中还在抽搐着没断气的蛐蛐,只觉得一阵阵反胃,明知道顾宣说的是歪理,偏偏他举出的却又是事实,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

顾宣斜睨着她,手指轻轻一松,最后一只黑头蛐蛐落在陶罐中。眼见青麻头又要向它扑过去,其华猛地将它拈起来,放回蛐蛐笼中,怒视着顾宣,道:“太残忍了!”

“残忍吗?”顾宣用草拨弄着陶罐中的青麻头,闲闲道:“还有比它更残忍的呢。身毒国有一种狮子,新的狮王打败老狮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老狮王留下的幼仔吃掉,因为它认为老狮王在老迈之后留下的后代体质不佳,会影响整个狮群的战斗力。它要保证将来那只能打败自己的幼狮、未来的新狮王,必须出自最强壮的血统。就因为这样,狮群才能永远地成为森林之王。”

其华看着他面上冷酷的笑容,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在水榭偷听到的话。她眼中闪过痛恨之色,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只就要炸毛的小猫,盯着顾宣,咬牙道:“所以…所以你…”

顾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着她将下面的话说出来。可她旋即像想到了什么,将本来要说的话吞了回去,直视着顾宣,缓缓道:“那又怎样?这些不过是禽兽罢了,不——是——人。”

“人?人也一样。”顾宣嗤笑一声,他拿起桌上随意摊开的一本书,翻到某一页,道:“你正在看这本《西疆游记》吧?有没有读到氐羌见闻这一节呢?天业三年,氐羌族发生内乱,猃狁王率部众攻打薰育部,薰育王死于马蹄之下,猃狁王下令屠杀薰育部,陇山方圆十里内无一人活命,血水流入地下河,百里外的泉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来年陇山脚下长出一种鲜艳的花朵,却腐臭难闻,人们都将那花叫做‘死人花’,因为在它们生长的泥土下,是薰育族人的累累白骨。你知不知道,猃狁和薰育同属氐羌一族,猃狁王的外祖母还是薰育王的姑奶奶,他们源自同一血脉。可为了争夺陇山一带肥沃的土地以及便利的交通要道,猃狁王不惜屠杀了数万薰育人!”

其华昨日恰好看到这一节,为薰育部的悲惨遭遇还唏嘘了好一阵,这刻再听顾宣提起,不禁默默无语。

顾宣修长的手指在书上“猃狁王”三个字上面轻轻敲着,“猃——狁——王!”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慢,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带着一种奇怪的情绪。他的眼睛也微微眯起,像是一头潜伏了大半夜的狼终于发现了等待已久的猎物。

其华不由看了他一眼。他似乎警觉到了,迅速将书合上,道:“还有,你不是喜欢看史鉴吗?从太古之初到前朝,哪朝哪代不是你杀我伐,争权夺利,这些人又和禽兽有何区别?现在不过是几只蛐蛐争斗,你就觉得残忍?”

其华不语。正当顾宣面上浮起得意的笑容时,她忽地抬起头来,一脸鄙夷地看着他,轻声道:“你说得对,有些人,确实和禽兽一样,甚至连禽兽都不如。”

她下颔微扬,以一种傲然又不屑的姿态盯着他。顾宣却只是冷笑。两人互相瞪视,各不相让,却忽听床上的静若发出一声□。

这一声□将剑拔弩张的二人同时惊醒。其华只当静若被噩梦魇住了,连忙走到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胸脯,却发觉静若的脸红得骇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吓了一大跳,也忘了和顾宣的争执,失声叫道:“你快来看看!”

顾宣趋近来看,见静若眼脸下有一条淡淡的红印。他心中一动,将她翻过来,只见她耳后一大团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他与其华互视一眼,均倒吸了一口冷气。

※※※

这事瞒不住,天刚亮,顾大姑便披头散发地赶过来,哭道:“静若!乖孙女!”

顾夫人早已到了,将她拦在门口,劝道:“大姐,你先别急。虽说出疹子凶险,但静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太医已开了药,会没事的。”

顾大姑三个儿子十余个孙子,只得静若一个孙女,方家上下视她如珠似宝。顾大姑虽然平时管教得严,但静若实是她心头最要紧的那一口气,不管顾夫人如何劝,也要冲进去。

紫英死命将她拉住,劝道:“大姑奶奶,太医再三叮嘱,静若不能见风,不能挪动。里间刚薰过艾草,您现在进去,只怕会带进去风邪之毒,对表小姐病情不利。”

顾夫人也劝:“定昭和之华都是幼时出过疹子的,不怕传染。现在他们在里面,之华又是个稳当的性子,你就放心吧。你要进去照料,得用艾草药水蒸浴过才行。这里到瑞雪堂有穿堂风,挪到那里去,是万万不行的。”

顾大姑一口气上不来,瘫坐在了门口。

静若这疹子来势汹汹,纵是用了最好的药下去,仍高烧不退。顾大姑哭得肝肠寸断,熬了两天,自己反而病倒了,卧床不起。顾夫人身子也不好,照料静若的重任就落在了其华身上。

其华通医理,知道屋内人来人往反而对静若病情不利,只挑了出过疹子的一名丫环帮忙,将紫英也赶了出去。她心中自责,想着若是不带静若去捉蛐蛐,她也许就不会得这“风邪侵肺”之症;又想起幼时自己出疹子时,娘是如何不眠不休地照料自己的,便将时昏时醒的静若抱在怀中,不停为她擦拭口鼻,喂药抹身,忙个不停。

顾宣似乎对于静若得病也很愧疚,虽然白天不知在忙些什么,见不到他的人影,但不管多晚回到赏梅阁,他都会主动接替其华,由他来照料静若,其华这才得以歇口气。顾宣是习武之身,又多年从军,连着几晚照料静若,只睡上个把时辰,仍不见疲倦。

二人似乎都刻意忘记那一夜的争执,交接时其华还会细心叮嘱顾宣要注意些什么,顾宣也会一一答应。

然而静若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这日惊厥了两回,偏偏身上的疹子出到胸口处,便不再往下。其华知道情况不好,心痛难当,又不敢惊动病中的顾大姑,只一个人抱着静若默默垂泪。

※※※

这夜熬到子时,其华实在撑不住,抱着静若蜷在床上睡去。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身艾草气的顾宣以极轻的动作挤进来,又迅速将门关上。

他轻步走到床前,凝视片刻,弯下腰,将静若从其华手中抱过来。静若□了一声,顾宣不停轻抚着她的额头。静若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到来,忽地睁开双眼,无力地叫了声,“五舅爷爷。”又声音微弱地问道:“五舅爷爷…我…是不是快死了?”

顾宣神色一黯,旋即柔声道:“静若别怕,你明天就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五舅爷爷还要带你去捉蛐蛐,捉青蛙,斗鸡,荡秋千…”其华这时也醒了,捂着嘴坐在一边,双眸通红。

静若想起了什么似的,吃力地说道:“…蛐蛐…蛐蛐…”她的脸色逐渐变白,眼神也开始发直,忽地头往后一仰,口吐白沫,手脚抽搐。

顾宣呆了呆,叫道:“静若!”他一贯冷静的声音,也微微变了调。

其华扑过来,抱住静若,用力掐住她的人中,急道:“快!拿酒来!”顾宣急忙拿过桌子上的酒壶,其华命令道:“你用酒擦她的手心脚心,快!”顾宣依样照做,其华仍用力掐着静若的人中,不停在她耳边唤道:“静若!”

静若好不容易才自惊厥中平静下来,昏昏睡去。其华凝望着她的小脸蛋,心中酸楚,一串眼泪坠在衣襟上。顾宣将酒壶放回桌上,回身默默看着她。两个人一坐一立,听着静若越来越弱的呼吸声。

屋角,沙漏中的沙无声而下。

※※※

不知过了多久,静若忽然又睁开了双眼,低声问道:“…蛐蛐呢?”顾宣拎过屋角的蛐蛐笼,那两只蛐蛐因为没人喂养,早奄奄一息。静若道:“怎么只剩两只了?”顾宣不觉有些尴尬,道:“静若乖,等你病好了,五舅爷爷再带你去捉。”

静若仿佛连追究的力气都没有了,阖了阖目,弱弱地说道:“五舅爷爷,你…还有公鸡舞没跳…”说罢睁开眼,满怀期盼地看着顾宣,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

其华难得见她这般有精神,连忙点头,“好,五舅爷爷这就跳公鸡舞给静若看。”她抬头看向顾宣,见他站着不动,不由恳求道:“跳吧,你说过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的。”

顾宣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旋即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扯出一个略带谄媚的笑,道:“那个,静若,等你病好了,五舅爷爷再跳给你看,好不好?”

静若小嘴一扁,两行眼泪挂了下来,抽抽搭搭道:“我就要看!现在就要看!”她哭得小脸发紫,眼见又要昏厥过去。其华急了,瞪着顾宣道:“她都这样了,你还不赶紧跳?!”见顾宣又尴尬又恼怒地向自己看来,她恨声道:“你跳吧,我不看就是!”

她闭上双眼。过了一阵,才听到顾宣在窸窸窣窣地卷起衣袖,又听到静若抽抽噎噎地发出指令:“要先绑扫帚。”

顾宣似犹豫了一会,还是屈服了,“好,绑扫帚。”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说话算话,不许看!”这句显然是冲着她说的。其华哼了一声,闭着眼睛别过头去。

“不是这样的!屁股要翘起来,手要张开些。”静若哼哼着表达不满。

“…哦。”

“你的脖子没动!”

“…脖子也要动啊?怎么这么麻烦?”

“五舅爷爷,你怎么比我们家吴妈还要笨?哪有公鸡不叫的?你要学公鸡叫才行!”

“…呃,静若,这个…就不要叫了吧。要不…等你好了以后,五舅爷爷带你去买糖葫芦吃?”顾宣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不,我就要听公鸡叫!吴妈说,被阉了的公鸡才不会叫!五舅爷爷,静若想听公鸡叫…”静若抽噎着,奶声奶气的哀求听来十分可怜。

顾宣似是彻底投降了,“好好好。静若别哭,五舅爷爷这就学公鸡叫…”

其华默默地听着,当顾宣“咯咯咯咯”叫的声音响起,她不由“噗”地一笑,转瞬想到静若已经气息奄奄,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说不定就挨不过今晚了,泪水一下就流满了面颊。

☆.德庆班

顾云臻却不知道静若病了,天方露白他便出了府,直奔太学。刚进学舍大门,便见李弘哲匆匆从里面出来,也是满面兴奋之色。二人看见对方,同时说道:“我正想去找你。”四目相交,不禁又同时大笑。

李弘哲的小厮跟出来叫道:“公子,您的早点。”李弘哲匆匆接过馒头,咬了几口,拖着顾云臻坐到梧桐树下,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道:“这是我昨晚弄到的,德庆班每个人的姓名来历、长处、弱点,上面皆有记述。”

顾云臻翻了翻,兴奋道:“太好了!哪里弄来的?”

李弘哲但笑不语,顾云臻看罢,抬头道:“关于组队之事…”恰好李弘哲也开口道:“关于组队之事…”二人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顾云臻笑着道:“李兄先说。”

李弘哲道:“我昨晚想了想,梅先生最反感有人在太学拉帮结派。他之所以要我们先组两支队伍进行内部比赛,其意深远。如果按现在太学的情况,士族和庶族两派子弟各自为政,互不买账,肯定会形成太学里的‘党争’,这是梅先生最不原意看到的。所以我想趁这机会,弥合双方的裂痕。组队的时候不论出身爵位,按一定比例分配,让每支队伍都既有世家子弟,也有平民学子,这样就不会起争端了。”

顾云臻想了想,道:“梅先生确有深意,但如此安排,只怕并不是他老人家愿意看到的。”李弘哲也没有不豫之色,反而很诚恳地拱手道:“愿闻其详。”

顾云臻道:“这样分队,其实还是存了士庶之分。若想着在一个队中要既有士族,又要有庶族,还要达到平衡,那和朝堂之中党争有何区别?就好比小小一个翰林院,郑相安了多少人进去,柳相便也要有多少门生在里面,互相牵制,反而造成人浮于事,争吵不休。所以,咱们一定要抛开士庶之见,不看他是士是庶,而要看他适合做什么。只要他蹴鞠技艺高,与队友配合得好,管他是士是庶,就是整支队伍都是士族或者都是庶族又何妨?咱们还要选拔,唯才是举,不管他什么出身。这是为朝廷争光,为国效劳的事,谁也不能为了一己偏见而罔顾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