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哲听得入神,喃喃重复道:“心无士庶之分,人尽其能…心无士庶之分,人尽其能…”他猛地一拍大腿,笑道:“正是如此!顾兄,你可比我高明多了。”

顾云臻略觉羞愧,他不能说出是因孙管家一事得聆其华那番高见才领悟到的,嘿嘿笑了笑,又想起静若被自己鄙夷时的反应,忙道:“还有,如果光选择最后参加比赛的十二个人,那么其他的学子就会失去兴趣,没有了参与的热情。特别是那些落选的人,只怕有人会心怀不满,说风凉话,袖手旁观。所以,一定要让他们都参与进来…”

这回李弘哲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嗯,一定要让他们到现场观战,为参赛的同窗呐喊助威,可是…”他双眸一亮,道:“咱们何不请梅先生去向圣上请旨,和云南王德庆班的蹴鞠大赛公开进行,允许所有的太学生前去观赛?”

顾云臻微笑道:“不止太学生,要允许全京城的百姓都前往观赛。”

李弘哲犹豫道:“可是德庆班太强,咱们十有□会输…”顿了一下,他马上拊掌大笑,道:“妙哉!太学输了那是情理之中的,谁也不会责怪咱们。但他们德庆班输不起,便是赢咱们五个球,他们也没什么面子,而且他们大多是家奴,稍踢得不好,云南王世子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他们的压力更大!”

顾云臻笑道:“正是这个理!”

李弘哲一跃而起,“走,咱们这就去禀告梅先生!”

梅怀素端坐在案后,听完二人的话,很长时间内不言也不动。顾云臻未免有些惴惴,与李弘哲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到鼓励之色,又都镇定下来。

良久,梅怀素微微一笑,“心无士庶之分,人尽其能。这十个字,你们若能时刻谨记在心,当受益匪浅。我这就入宫向圣上请旨,你们按你们想的去办吧!”

二人伏首行礼,出得房门,喜不自抑,互击一掌,大笑着往讲殿跑去。

梅怀素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晨雾中远去的白色襕衫和那轻快的身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他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桂花树上,那新结的淡黄色花苞,将整个太学薰得清香一片。

※※※

顾云臻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和李弘哲对着名册一一讨论人选,直到看到武安侯的大名,两人都为了难。

讲殿里传来学子们的笑闹声,有人大叫道:“你干嘛坐我旁边?!”另一人回道:“我又没坐你的位子,坐你旁边,你也要管吗?”先前那人叫道:“你的脚是全太学最臭的,你坐我旁边,我怎么还读得进书?!”另一人道:“我又没脱鞋子,哪里臭了?!”

顾云臻听在耳中,忽地灵机一动,问道:“敢问李兄,从何得来这德庆班的详细资料?”

李弘哲道:“不瞒顾兄,在下乳母的丈夫曾在云南经商数年,去岁才回京城,对德庆班知之甚详。”顾云臻问道:“那他可找得到几个会说云南话的人?”

李弘哲似有所悟,笑得有些暧昧,“顾兄的意思是…”

顾云臻想起昨夜武安侯等人对其华的浪荡无礼,心中犹有余恨,他眉角轻挑,笑道:“对付李承业这种人嘛,咱们也不必太厚道了。”

武安侯这日晚上约了几个同好往玉春社看戏,众人坐在二楼。戌正时分,台上一片寂静,随着胡琴咿呀拉响,幕布一掀,一名贵妃装扮、水袖迤逦的女子甫一亮相,楼上楼下掌声如雷。武安侯翘着脚大乐,“确是天生尤物!”

那杨贵妃身形娇软,随着鼓点一步三摇,声音娇媚缠绵,流丽悠远。武安侯看得正乐,忽听邻座一人用云南话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比咱们王府的戏班子差远了!”

武安侯的生母是云南人,他听得懂云南话,当下眉头一皱,留意听那几人的对话。

“就是,本想着跟世子爷到京城能开开眼界,谁知这京城处处不如咱们大理府,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唉,有什么办法!还得和太学那帮没用的东西踢一场蹴鞠赛才能回去,真是太小看我们了,杀鸡焉用牛刀啊!”

“倒也不可小看他们,听说他们今天正在组队,还听说其中最厉害的除了一个小纪阳侯,就是那个…叫啥来着的,对了,武安侯!”

武安侯一乐,听得更用心了。却听先前那人嗤笑一声,“说小纪阳侯厉害倒也罢了,这武安侯草包一个,不足一提!给咱们雀爷提鞋都不配!听说他那天在朝堂上见到咱们世子爷居然没有主动请安,雀爷早就对他不满了,就怕他不上场,只要他一上场,雀爷保准踢得他满地爬!”

武安侯大怒,正要掀了桌子,那几人已丢下一串铜钱,笑着出了戏园。

武安侯知道他们口中的“雀爷”是德庆班最厉害的胡雀儿,当下拍着桌子,咬牙切齿道:“胡——雀——儿!”

这场戏自然看得不欢而散,武安侯出了玉春社,犹觉心头那把邪火不知该往何处烧,偏小厮不机灵,还凑上前来问:“侯爷,不早了,咱们回府吧?”武安侯一脚将他踢得在地上滚了几滚,骂道:“狗奴才!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不过一个奴才,也敢对爷指手划脚?!”

正骂时,一驾马车从旁经过,似是被他的骂声吸引停了下来。两人跳下马车,一人笑道:“真巧,正到处找世叔呢!”武安侯抬头一看,却是顾云臻与李弘哲。

他一看见李弘哲清丽的面容,半边身子便是一酥,险些就要将其揽入怀中。总算他昨夜打探到了李弘哲是谁家的公子,知道这朵美人花只能看看,真要摘下来只怕会扎得一手血,好不容易才收住一腔绮思,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李弘哲上上下下地看,笑嘻嘻道:“李兄弟找我,有何要事?”

李弘哲微衔笑意,拜下道:“世叔!”

武安侯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却将他的手握住,道:“你这是…”

李弘哲装作到袖中拿名册,抽出手来,微笑道:“今天太学组队,咱们想着这太学之中以世叔为尊,世叔身手又是极好的,自然蹴鞠队的队长应该请世叔担任。偏偏一直找不到您,原来世叔是在这里快活。”

武安侯斜睨了一眼顾云臻,见他虽仍是一副勉为其难恭顺服软的表情,但总算不再像以前一见面就怒目相视,不禁飘飘然笑道:“咱也不是傻子,若论起身手,顾小侯爷还胜过我几分,哪轮得到我来当这个队长?”

顾云臻脸上露出“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的神情,武安侯不禁恼火,正想甩手走人,李弘哲扯了扯顾云臻的衣袖,向武安侯赔笑道:“若单论蹴鞠之技,顾兄确与世叔不相上下。但这中间有个难处,怕是只有世叔出马,咱们才有获胜的希望,所以这个队长非世叔莫属。”

武安侯见他说得严肃,当下也来了兴趣,道:“说来听听。”

李弘哲道:“我们详细打听过了,德庆班最厉害的一个人叫胡雀儿,技艺非凡,若和他比球艺,只怕咱们十二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咱们要想获胜,非得另想办法不可。这个重任,怕是只有世叔才能担得起…”说着他凑到武安侯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

武安侯听罢,脸上神色变得十分古怪,盯着李弘哲,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云臻在旁用脚尖不停铲着地面,冷哼一声,不耐道:“算了,说也是白说,云南王世子岂是他惹得起的?只怕就是一个胡雀儿,他也不敢惹。”

武安侯气得火冒三丈,大声道:“他一个胡雀儿,我还怕了他不成?!就按你们说的办!这个队长,我当定了!”

看着武安侯气咻咻地离去,顾云臻与李弘哲跳上马车,相视大笑,击掌道:“成了!”

二人只觉今日这番合作,说不出的投契,一时竟舍不得道别,寻到一家酒肆喝了几杯。酒兴正浓,顾云臻的随从罗震匆匆进来,沉声道:“小侯爷,三爷请您赶紧去军粮署一趟,出大事了。”

顾云臻忙与李弘哲作别,赶到城南码头。军粮署内,顾三正跳起脚骂人,见他进来,仿佛见到了主心骨,迎上来道:“小侯爷,真他妈的邪了!又翻了一艘船!”

仿佛应着他这一句话,屋外忽然一声闷雷,轰隆隆,震得窗户嗡嗡作响,入秋以来最暴烈的一场雨,眼见就要来临。

※※※

这场雨下了数日,时断时续,之前还垂死挣扎的秋老虎随着这场盛大的秋雨,被洗涤得无影无踪。俯仰轩后荷塘里的枯荷益发残败,管家知道顾宣的性子,倒也没有命人去清理。

顾宣抱臂站在窗前,看着满池枯荷,又走回椅中坐下,看着案上的两个陶罐。那夜之后,他便将两个蛐蛐笼提到了俯仰轩,找来两只陶罐养着,又命人到顾家老宅铲了点土来,本奄奄一息的两只蛐蛐闻到故土的气息,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顾宣轻轻揭开盖子,那只青皮王擦翅大叫,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新的决战。

顾宣又揭开另一只陶罐的盖子,黑麻头乍见阳光,仿佛还有些不适应,躲到陶罐内的阴处,也不鸣叫,只偶尔蹬一蹬前腿。顾宣凝视片刻,拈起青皮王放入斗罐之中,又拈起黑麻头,快要将它放入斗罐中时却又停住。

正犹豫间,屋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叶元成吃力地走了进来。许是油伞不够大,遮不住他庞大的身躯,到得屋内时他双臂已被淋得湿透,进来便抱怨道:“这种鬼天气。”

顾宣将黑麻头丢回陶罐中,淡淡道:“这种天气,正好行事。”

叶元成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把大椅坐下,道:“你真的决定了?”

顾宣取出一个竹筒丢给叶元成,叶元成抽出里面的笺纸细看,皱眉道:“猃狁王好大的胆子,居然真的和西夏勾结上了!”

顾宣冷笑,“只怕从二十三年前,杀薰育王夺取陇山那一天起,他的野心便埋下了种子。可笑咱们的圣上还一心将亲生女儿嫁给那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哄着西夏答应他三年不挑起战事,他好腾出手借猃狁王来收拾咱们。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到时鹿死谁手!”

叶元成叹了声,透过开着的窗户看着秋风秋雨下的萧瑟枯荷,不再言语。良久,方道:“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这回不比上回,药下得太猛,只怕他受不了。”

顾宣不言语,忽将陶罐的盖子揭开,拈起那只黑麻头丢入斗罐之中。在里面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青皮王见状便扑了过去。顾宣却又合上斗罐的盖子,听得里面沉闷的嘶咬声,一笑道:“记得以前花爷教我如何斗蛐蛐,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蛐蛐斗个你死我活?花爷回答我:霜降过后,冬天来临,所有的蛐蛐都难逃一死,与其冻死在笼中,不如战死在罐中。”

叶元成沉默须臾,起身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便做好我该做的,只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后悔?”待叶元成走了许久,顾宣揭开斗罐的盖子,低头看了看,似乎有瞬间的动容,但旋即又把盖子盖上,大步出了俯仰轩。

※※※

顾十一仍守在俯仰轩门口,见他出来忙跟上,随着顾宣走到内宅前。顾宣正要入二门,转头见他脸色有些古怪,问道:“怎么了?”

顾十一似笑非笑,道:“没事。”

顾宣一只脚踏在石阶上,回过身,闲闲道:“今年荷塘也该清理一下了,正好挖些藕出来,给大嫂做藕饼。”

顾十一憋住笑,凑近低声道:“侯爷,我家婆娘要我转告您,公鸡是‘喔喔喔喔’地叫的,‘咯咯咯咯’叫的,那是下蛋后的母鸡…”不待顾宣抬脚,他拔腿就跑,跑出很远,才爆出一阵大笑。

顾宣呆了片刻,神色古怪地转过头,二门边的几个婆子都飞快地缩回脑袋,但一瞥眼间,她们唇边的笑意清晰可见。

顾宣一路往赏梅阁,路上遇到的丫环婆子们都恭恭敬敬请安,但似乎人人唇边都憋着一丝笑意。待他走远了,只听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公鸡…咯咯咯…”的窃窃私语,还不时有人爆出一阵笑声。

他越走越觉郁闷,转过回廊,恰见其华从屋内出来,便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花架子后。

☆.沉船案

其华猝不及防,险些叫出声来,待看清是他,便压低声音怒道:“你做什么?!”一边欲甩开他的手。

顾宣听得屋内有人,手上用力,将其华推得靠在花架子上,旋即双手撑在她身侧,低声喝问:“你说的?!”

他双臂之间不过尺许的范围,呼吸吐过来,温热而湿腻。其华不禁有点慌乱,想挺身站直,又被顾宣推得腰一软,重新斜靠在花架子上,头发还挂在太平花藤的藤结间,气得一边捋头发,一边瞪着他道:“我说什么了?!”

顾宣眼睛微鼓,咬牙低声道:“就是…那天晚上…你听到的…”

其华愣了片刻,吃了一惊,缓缓道:“哪天晚上?我听到什么了?”

“就是…你虽然没看,但听到了!不是你说的,别人怎么会知道…”顾宣有点恼羞成怒,拧着眉头,脸色也似乎有了一点红意,这是鲜少在他面上见到的。其华不觉有些好奇,盯着他看了一眼,却听屋内传来静若叽叽呱呱的声音,“我又没说谎!不信你们去问五舅爷爷!他真是这么叫的!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屋内发出一阵笑声,顾大姑想是病也完全好了,中气十足:“好了好了!你从下午就说起,再叫下去,这顾府的公鸡都要变成母鸡了。”

顾宣的神情就如同囵囫吞下了一个大鸭蛋,愣了半晌,一低头,额头重重地砸在太平花藤上。其华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由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蹲在地上唤“唉哟”。

屋内的人听见了,顾大姑叫道:“之华,怎么了?”顾宣飞快地转身,提脚就想走。其华一边笑一边娇声唤道:“相公——”

顾宣停住脚步,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顾夫人已隔着窗子叫道:“定昭回来了?快进来!”顾宣只得转身进了屋子,他一进门,静若便扑过来,叫道:“五舅爷爷!你再跳一遍公鸡舞吧!”

顾大姑顿时笑倒在椅上,素梅躲到外屋和紫英笑成一团,顾夫人也掌不住,被茶水呛着了,连连咳嗽。

顾宣将静若抱起,道:“静若乖,五舅爷爷带你去看鱼。”他方要踏出门槛,其华堵在门口,笑吟吟道:“静若刚好,哪能去园子里吹风?再说她要吃药了。”

静若一听,便用双手捂住嘴,可怜兮兮地望着顾宣。顾宣抱着她坐回椅中,故作严肃地说道:“不吃药的话,会怎样?”

静若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双手,接过其华手中的药碗,虽然小眉头拧作一团,但仍“咕咚咕咚”将一碗药全部喝完。待她喝罢,顾宣拿起一粒蜜饯梅子,让她含在口里,镇一镇药的苦味。

顾大姑看得呆住了,啧啧道:“静若,你下次喝药再和我啰嗦,我便把你丢到你五舅爷爷这里来。”

其华放下药碗,道:“等会就会发汗,解开吧。”顾宣道:“嗯。”说着替静若解开颈间的盘扣,摸了摸她的脖子,道:“就出汗了,这药性真快。”其华递上汗巾,顾宣替静若将满脖子的汗擦干,又将汗巾递回给其华。

顾夫人与顾大姑对望一眼,顾大姑笑道:“反正云臻去了老虎滩,不会回来吃饭,今天我们就在之华这里叨扰一顿吧。”

※※※

赏梅阁难得这么热闹,加上静若病好,其华倒也欢喜。静若挤到她和顾宣中间坐着,饭没正经吃多少,只听到她一个人叽哩呱啦。众人怜她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回来,早忘记了“食不言”的古训,都含笑听着。

正吃着,紫英端上一碗桂圆红枣蒸鸡。静若看了看,好奇地问道:“这是公鸡还是母鸡?”顾宣在众人的大笑声中,面不改色地撕下一块鸡腿,用力塞在她的嘴中。

吃完饭已是夜色深沉,顾夫人喝了盏茶消消食,道:“不早了,我们走吧。静若既然病好了,就接回咱们那里,免得在这里碍着人家小夫妻。”顾大姑笑道:“正是。”说着拉上其华的手,眼圈一红,叹道:“之华,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她虽性子直,这时却说不出更多感激的话来,只默默地拍着其华的手。其华腼腆笑着不出声。顾大姑对静若道:“静若,快谢谢五舅奶奶。”

静若却眼里含了一泡泪,扯着顾大姑的袖子,扭来扭去,道:“我要在五舅奶奶这里睡…”

顾大姑瞪着她道:“你病已经好了,还要赖在这里吗?你睡在这里,叫五舅爷爷和五舅奶奶怎么睡?”

静若大声道:“怎么不能睡了?!我和五舅奶奶睡床上,五舅爷爷睡榻上,我们一直就是这么睡的!”

顾夫人目光在竹榻上停了一瞬,又盯着顾宣看了看,笑道:“这是你病着才这样,你病好了,哪还有这样的?咱们走吧。”静若嘴嘟起很高被抱出了门,其华拿了件斗篷追了出去,围在她身上,见她仍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柔声哄道:“你明天再来玩,五舅奶奶还讲故事给你听。要是天晴了,就带你放风筝。”静若这才回嗔转喜,举起手指道:“拉勾。”

一行人转过回廊,不见了踪影,其华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屋中。少了静若的声音,整个赏梅阁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少顷窗外又下起了雨,其华睁大眼睛听着沙沙的雨声,怎么也睡不着,侧个身,看着身边静若睡过的小枕头,闻着帐中似乎还残留着的小人儿气息,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顾宣闲翻了一阵野史故籍,睡到竹榻上,刚拉过被子,觉得腰下被什么东西膈住了,取出来一看,却是一只手帕扎成的小兔子,想是其华折出来哄静若的。手帕上还用胭脂涂了两个红红的眼圈,像极了静若吃药时的可怜模样。他看了一会,眼底渐渐漫出一丝笑意,拉了拉小兔子那长长的耳朵,将它塞到枕下,阖眼睡去。

※※※

雨下得最密时,顾云臻一行人满身泥泞地回到了军粮署。待再无他人,顾三将一把凳子踢得飞到半空,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这老虎滩有这么邪!今年已经是第六次翻船了!”

顾云臻皱着眉头坐在桌边,半晌,恨恨地捶了捶桌子,道:“有什么办法?兵部、户部、刑部、地方都查勘定案了,找不到一丝破绽,只能自认倒楣了。”

两人干坐了一回,也想不出什么办法。顾云臻起身道:“三叔,先别想了,你早点歇着吧。”他回到自己屋中,仍觉心头沉重,正想着,随从罗震忽敲门进来,只见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顾云臻自到军粮署后,觉得此人办事得力,又想培养自己的亲信,便一直带在身边。此行往老虎滩查勘沉船现场,觉他果断干练,对他越发信任,便和声道:“罗大哥,有什么事吗?”

罗震忽然眼圈一红,扑嗵跪在顾云臻面前,道:“小侯爷,求您作主!为我大哥申冤!”

顾云臻唬了一跳,忙将他扶起来,道:“怎么了?你大哥怎么了?”

罗震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泣道:“小侯爷,这漕运翻船,并非一般的沉船事故,绝对是漕帮捣的鬼!我大哥他当年是漕帮的一名水手,他、他就是这么无辜丧命的!”

“哦?!”顾云臻心中正对每年漕帮大量沉船事故有所怀疑,忙问,“究竟怎么回事?”

罗震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道:“南粮北运一事,漕帮如果只靠收运费,那是铁定的亏本生意。他们要想赚钱,无非途径有三:第一,勾结南五省官员和兵部验粮官员,南边报五百石,实际只运来四百石,而这边呢,又验收五百石,这一百石的差额,自然就是三方平分;第二,运来次粮或陈粮,充作今年的新粮,赚取差价。”

顾云臻将他所说与心头怀疑一一印证,握住拳头往掌心一击,道:“我就觉得有问题,可又抓不到证据。”

“这前二者还不算什么,第三种方法才是利润最大,可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顾云臻听得入神,忙问,“怎么做?”

罗震抬起眼,缓缓道:“沉——船。”

顾云臻吸了口冷气,道:“原来真是他们做下的?”

罗震道:“历来一河两江,加上数十条漕道,行船都艰难。若遇上大风暴雨天气,船只翻没是常有的事情,故而只要勘察定案无误,朝廷也不会追究漕帮的责任。于是多年以来,任何漕帮的船只翻没,甚至只翻了只空船,都可以上报朝廷说是运粮的船翻了,那这一船的军粮,自然就入了漕帮的口袋。”

顾云臻听得十分愤慨,但又立即告诫自己切勿冲动,他冷静下来,思忖片刻,道:“可沉船一事,兵部、户部、刑部及地方官吏都要查勘定案,打捞沉船,搜寻落水者,每条船上还有押运官,就这么容易糊弄过去?”

罗震冷冷一笑,顾云臻想起此番往老虎滩查案的经过,不由叹道:“原来他们是在联手演戏,只瞒着我们。”

罗震道:“这沉船一事也甚凶险,只要某一个环节打点不到,便容易被捅出去,所以历来漕帮总会将得利的银子大把送往京城。”他眼睛复又一红,低低道:“当年…当年我大哥因为不肯作伪证,才会被他们杀人灭口…”

☆.秋风起

“吞没军粮还只是其一。”梅怀素听完顾云臻的讲述,轻声道。

“请先生指教。”顾云臻叩首道。

“单靠十几船军粮,养不活漕帮数万人。他们有了这些粮食后,会在南方诸省开办米行,平时就大量平价收购市面上的粮食,待市面上粮食紧缺的时候,他们又将囤粮高价销售。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若是遇上天灾人祸,朝廷还得花银子向他们买高价粮!”

顾云臻默默听着。梅怀素望着窗外连绵秋雨,眉间涌上忧虑之色,道:“漕帮自本朝立朝以来便逐渐势大,垄断一江两河及数十条漕道。朝廷屡次想收回漕运大权,但总是功亏一篑,最终还是只能靠漕帮通南北漕运。漕帮之害有三,一是方才提及的吞没军粮、扰乱粮市;二是夹带私货,致朝廷大量税银流失;三是以武犯禁,以漕制法,稍有不慎,漕帮便是朝廷的心头大患。这几年,漕帮与丐帮就因为争夺码头,不时有械斗发生,地方官都弹压不住,险些酿出大乱。最可怕的是——”

他缓缓道:“现在南方的粮食物资均通过漕运北上,若京畿一旦出现变故,漕帮立场有异,只要切断漕道运输,这京畿重地,便会是一座死城!”

顾云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圣上难道一直任由漕帮坐大吗?”

梅怀素叹道:“圣上也是有心无力啊!漕运是本朝第一命脉,说到底还得依靠漕帮这数万水手船夫。若要由朝廷将漕运接过来,至少需投入十万兵力,所需财力物力更是巨大。云臻,你在兵部也有一段日子,如今是外有西夏,内有云南王,你说,圣上哪里还变得出十万漕兵来?”

他又冷笑一声,道:“只怕圣上有心对付漕帮,郑相和柳相也会在背地里使绊子,这些年,他们收漕帮的银子还收得少吗?不然为什么历年来的沉船案卷,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顾云臻捶了一下案几,愤然而起,道:“我就不信,抓不到他漕帮吞没军粮的证据!”

梅怀素忙道:“云臻,不可鲁莽行事。漕帮沉船案,牵涉面太广,如果贸然行事,只怕会像上次的兵器库帐册一案,最后仍是一笔糊涂帐。”

“先生放心。”顾云臻道:“我不会再鲁莽行事,这次定要先抓住他漕帮的真凭实据,再决定下一步。”

他从梅怀素房中出来,边走边思忖,忽听到风声疾响,他本能地一闪身,将迎面飞来的皮球用肩膀卸下,旋即一脚踢出。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回蹴鞠场上,精准地落在李弘哲的脚下。场上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李弘哲拾起球,跑过来笑道:“顾兄,一起来踢吧。”他又凑到顾云臻耳边悄声道:“李承业这几天一直守在云南王别府门前,堵得那胡雀儿根本不敢出门。”

0派2派小2说后.花园

两人相视大笑,顾云臻笑道:“你们先练,改天我再来,今儿实是有点公务在身。”

他先前那一卸一踢精彩绝伦,让场上的太学生们心痒难熬,也不管他说什么,一窝蜂拥上来将他拉入场中。顾云臻终究少年心性,踢得两脚来了兴致,索性放开了踢,幼时顾宣教过他的招数都用上了,让太学生们看得眼花缭乱,喝采不迭,直踢得浑身大汗,方才告辞而去。

他打马赶到军粮署,犹觉得兴奋无比,叫来罗震,关上房门,道:“你昨天说的那个,我仔细想过了,虽然险了点,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漕帮自露马脚。咱们就这么办,你想办法传个话给周帮主,就说我顾云臻想和他私晤一面,只是这事需得保密,不可再让旁人知道。”他想了想,觉得顾三嫉恶如仇,不善作伪,若是让他知道了,只怕会露出马脚,又叮嘱了一句,“尤其是三叔那里,咱们先别告诉他。”

罗震脸上露出大喜之色,单膝点地,道:“一切听从小侯爷差遣。”

※※※

天一放晴,静若便嚷着要放风筝。眼下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其华派了人到东市,却找不到卖风筝的人。见静若怏怏不乐,顾夫人想了想,道:“我记得云臻小时候要放风筝,定昭嫌东市上卖的不好,跑去和篾人张学了半个月,回来自己扎了很多风筝,什么样式的都有。两个人怕明永骂,躲在柴房里面扎,云臻在一旁捣乱,还被篾片割伤了手。这些风筝他宝贝似的,不许别人动。后来都收到哪里了?”

素梅忙道:“奴婢记得是收到库房里了。”顾夫人笑道:“是了。”便取下腰间的钥匙递给其华,道:“之华,你带静若去库房挑吧。”在一旁看针线活的顾大姑忽道:“我也去,我做姑娘时的一些东西只怕也是收在库房了,去看看能不能找着。”等几人出了门,顾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微变了变,旋即又坐定,轻轻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几人到了库房,敲了一会门,才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应道:“谁啊?”紫英知道司库的师爷姓叶,便叫道:“叶先生开门,五夫人来取点东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浑身肥肉的胖子慢腾腾地挪出来,吓了静若一大跳,慌忙躲到其华身后。其华微笑道:“叶先生,我们来取一点东西。”

叶元成呵呵笑道:“五夫人,请。”他目光扫过其华身后的顾大姑,眼神一抖,慌忙低下头,咳嗽了几声,哑声道:“夫人请自便,小的这两天有点伤风感冒,就不在这儿碍着您的事了。”说完转过身进了库房里的一间小屋子。

其华带着静若在库房的一个角落找到十余个落满灰尘的风筝,有蜈蚣,有美人,有蝴蝶,均做得惟妙惟肖。两人爱不释手,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索性全拿了,心满意足地出来,见顾大姑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站在门口,其华忙问道:“大姐,怎么了?”

顾大姑似是被惊醒一般,连连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其华带着静若在瑞雪堂的院子里放了一会风筝,觉得地方太局促,跑不起来。两人咕咕哝哝了一会,趁着顾大姑不注意,抱起风筝便往后花园跑。

这日风和日丽,园中金桂飘香,其华将风筝交给静若,坐在树下看着她撒开脚丫子跑,秋风拂面,颇觉心旷神怡。她拿起另外几个风筝看了看,想到是顾宣做的,便想挑出些毛病来,但看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手实是精巧,那蜈蚣风筝的前须颤颤巍巍,仿如活物;软翅大雁描金染红,生动异常;天上飞着的美人风筝随着风吹之势竟如美人步步生莲。她不禁撇了撇嘴,轻声道:“只会这些花架子本事,有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