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哎呀”一声,静若摔了一跤,手中的线棰没拿稳,那美人风筝被一阵大风吹得忽喇喇地往西边飘去。静若急得大哭,叫道:“美人!我的美人!”

其华忙牵上她的手,二人追着跑了一段路,那美人风筝挂在了园子西角一棵桂花树上。其华小说后花园见左右无人,对静若道:“静若乖,等会五舅奶奶帮你把风筝拿下来,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五舅奶奶爬了树,那样五舅奶奶会挨骂的。”静若连连点头。

其华提气跃身,右脚在树干上一蹬,双手攀上最低的一根树枝,旋即身如轻燕般翻上树枝,如此数番,便到了桂花树的顶梢。她踩在最上面的枝桠处,指尖恰好碰到风筝,刚把风筝拿到手中,眼神往西边一瞥,忽然心中一动,忙缩回身子躲在树叶间。

园子西面不远处是顾十一的院子,黄氏在院中喂鸡,顾十一正和一个用帽沿遮住大半个脸的黑衣人说着什么,两个人神神秘秘的样子。那黑衣人似是在听顾十一的指令,频频点头,末了,还从腰间取出一样东西来,递给顾十一。

其华轻声骂了句,“狗腿子!”刚要转身下树,那黑衣人似是想抹把汗,取下了头上的大沿帽。其华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他。

她满腹疑虑地跳下树,刚将风筝交给静若,忽然心中一寒,倒退了两步,软软地靠在桂花树上,终于想起在何时见过那个黑衣人。

去捉蛐蛐的那一夜,在府门前,正是这个人没有拉住黑芙蓉,才让她险些露出破绽。

“这是军粮署的罗大哥,我见他办事得力,便留在身边。”

她站在桂花树下,手脚渐转冰凉,秋风拂来如刀剑割面,耳中似有波浪在鼓涌,静若天真无邪的笑声也变得像在天边一般遥远。

这一个月的风平浪静,家长里短的闲适生活,险些让她忘了,在暗夜中窥伺着的那头狼,一直没有收起他凶恶的獠牙。

※※※

回到赏梅阁,其华坐着想了许久,对紫英道:“再去书房拿些书来。”

二人弄妥当已是黄昏。紫英低声道:“大姑奶奶最近喜欢往小侯爷屋里跑,说是怜他身边没有丫环,别的人又不敢违抗侯爷的命令,只有她敢经常过去帮小侯爷整理一下屋子。”其华道:“等会吃完晚饭我会想办法将大姐引开,你去放信。”

她握上紫英的手,目光盈盈闪动,轻声道:“紫英,幸好有你。”紫英冲她微微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正说着,忽听窗外翠莺笑道:“侯爷回来了。”两人连忙将书收到箱子里,刚锁好,顾宣步履轻松地走进来,在门口停了会。静若住在这里时,其华还会上前陪个笑脸,也会让紫英服侍他换衣服。可现在她恨他豺狼之心不死,看都懒得看他,对紫英道:“拿我那件春水碧的衣服出来,等会吃完饭我和大姐逛东市去。”

顾宣只得自己换了家居丝缂长袍,靠在躺椅中,将脚搁在绣墩上,拿起一本野史看了会,将书覆住自己的脸,不多时便发出悠长的呼吸声。

其华换好衣服从床架子后出来,想了想,道:“我那个香囊呢?上次去东市买回来的那个。”紫英到箱中找了出来,拿到她腰间比了比,道:“春水碧配石榴红,好像不太配。”

其华瞥了躺椅中似已酣然睡去的顾宣一眼,恨恨道:“让你系你就系,我就喜欢这个。”

紫英并不知道这个香囊是顾云臻挑的,满头雾水地替她系上。翠莺进来笑道:“侯爷,夫人,大夫人那里开始传饭了,正等二位过去。”

其华袅袅婷婷地往屋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对紫英道:“你今天别跟着我,这院的水不干净,你去别的院子打几桶水来,将这屋子给我仔仔细细地擦三遍。不知哪里跑来一些臭虫,恶心死我了。”紫英心领神会地轻轻点头。

其华说罢也不等顾宣,径直往屋外走。等她走了,顾宣才像是刚刚睡醒,拿下覆在脸上的书,坐了起来。

他走到镜前整理了一下发冠,回头经过紫英身前的时候停住脚步,嘴角轻勾,笑道:“擦三遍?你得罪她了?”这句话似询问,又似是下结论,紫英唯恐他看出了什么,深深地低下头,道:“是。”

顾宣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

紫英倒觉好奇,福了福,道:“请侯爷指点。”

顾宣一笑,道:“看在你大姐的面子上,侯爷我今天教你一个乖。以后不管她穿什么,就是穿着诰命服往宫中去,要系那个香囊,你替她系上便是,千万不要再说什么配不配的话。”说罢施施然出了门。

回廊下,翠莺正带着小丫环们将八哥笼子往屋内搬,口中道:“白天还晴着,晚上只怕又要下雨,这鬼天气,真是说变就变。”

顾宣抬头看了看渐转阴霾的天空,稍稍加快脚步,嘴里哼着调子出了赏梅阁。但其华走得甚快,如新荷般的身影在月洞门处飘忽一闪,便不见了。

☆.赌真心

其华进了瑞雪堂的时候,见顾夫人和顾大姑的眼睛都是红红的,不觉有些奇怪。待吃过晚饭,喝了盏茶,她才笑道:“大姐,我想去东市买点东西,您去不去?”静若在旁边听了便一蹦三尺高,拼命扯顾大姑的衣袖。顾大姑这刻似乎心情极好,爽朗地笑了声,道:“好!闷在家里还不如出去逛一逛!”她是将门长女,自幼舞刀弄枪惯了的,嗓门也出奇的大,这一声大笑,更似有无尽的欢喜之情倾泻出来。

等她们出了门,顾宣正要跟着离开,顾夫人忽道:“你们都出去。”顾宣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复又坐了下来。

顾夫人却没有马上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室内燃的是檀香,顾宣记得年幼的时候最喜欢往顾夫人房里来,那时她房中总是燃着一些不知名的香,馥郁氤氲,沁人心脾,而不像现在的瑞雪堂,常年只得一种檀香,仿佛与世隔绝的佛堂一般。倒是其华来了之后,再加上静若的到来,这屋子才有了几分生气。

“大姐她…今天来问我,元初的事情,为何要瞒着她?”

顾宣倏然抬头,面露讶色。顾夫人放下茶盏,叹道:“元初小时候便只和大姐亲近,当初他那‘遗骸’运回来下葬之时,大姐从正定赶回来,抱着棺材哭得死去活来。元初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大姐的眼睛。这些年两人不照面还好,一照面可再也瞒不住了。”

顾宣低头看着天青色茶盏中嫩绿的茶叶,不发一语。茶水的雾气袅袅上升,将他的神情笼得朦胧不明。

“她得知前因后果,又哭又笑,怨我们为何单单瞒着她。我说元初的事是欺君之罪,顾家处于风口浪尖,一个不慎便是灭门之祸,不想连累方家。她说,当初方家姑爷上门求亲,公公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方家姑爷:顾家虽然兵权在握,世袭豪爵,但说不定哪天便有诛灭九族之祸。方家姑爷只回了一句话:方家世代跑海经商,若真有那一日,大不了把所有家产一丢,一叶木舟,从正定出海,去海外过悠闲日子,但要他舍弃心上人,却是万万不能的。”

顾宣默默地听着,记忆中那个皮肤黝黑、木讷少言的大姐夫的相貌一点点清晰起来。只是因为被大姐在街上误当成小偷揍了一顿,便一见倾心,不顾商宦之别、不惧将门之威,上门求亲,而爹娘居然也同意了,他一直觉得不解。再未想到,这样诚挚决然的话,便是出自那位不大被自己看得起的商贾之口。

“大姐今天还是用这句话回了我。定昭,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想办法让元初‘活过来’,若是朝中无法可想,让元初随方家姑爷去海外,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你考虑一下吧。”

顾宣盯着炉中的那一炷香,长久地沉默着。直到一截截香簌簌落了下来,化成了白色的灰烬,他才缓缓开口,“躲到海外,终究还是一个死人,是一个只能在顾家祠堂里供着的牌位,最终也只能埋骨异乡。请大嫂叫大姐放心,终有一日,顾家的四郎会回到这个世上,堂堂正正地活着!”

言罢,他起身向顾夫人施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

下了一段时间的秋雨,俯仰轩后的残荷愈加枯败,干枯的荷叶伏倒在水面,不尽萧瑟之态。夜风刮过,窸窸窣窣地响,倒像许多人在窃窃私语。

叶元成走进来时,略有慌张之态,方一坐定便道:“定昭,大姐只怕认出我来了。”

“嗯。”顾宣放下笔,淡淡道:“她今天去和大嫂说,想叫你和大姐夫一起去海外。”

木椅“咯吱”响了一下,叶元成神情尴尬,这么肥硕的一条汉子,竟像年幼时犯了错被大姐撞破时一样忸怩,但现在更多的却是羞愧。他脱口而出道:“我不去!”

顾宣抬头看着他,目光复杂,问道:“真的不去?”

叶元成逐渐平静下来,道:“不去。”

顾宣却慢慢地笑了,靠回椅背中,闲闲道:“那你趁着这次去南方,开始戒酒减肥吧。一个月减十斤就够了,当初你怎么吃胖的,现在就怎么减回去。我要你一年之后,变回以前那个迷倒天香街无数姐儿的顾晟。你看看你,现在都胖成什么样了?还有那酒,别再喝了啊,再喝下去,迟早溺死在里面。”

叶元成像被针刺中了软肋,低下头看着自己腹部的赘肉,再看看自己那双不握酒壶便会颤抖的双手,面上肥肉跳了两下,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顾宣皱了皱眉头,道:“什么叫做‘你的事不用我管’?你现在就得听我的。”

“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叶元成抬头看着他。

顾宣借着把玩桌上的紫檀压尺,避开他的目光,轻描淡写道:“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别管我。小说后花园不想再让大姐伤心,你听我的安排便是。”

他这不容反驳的口气让叶元成有些不快,神色阴郁道:“你决定了的事情,我全力帮你完成,但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不是任你搓圆搓扁的云臻,我是你四哥!”

顾宣忽地趴在案几上,探手过来,拎起他的衣襟,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恢复以前的模样?你怕什么?”

怕什么?叶元成眼神一抖。

也许是在阴暗处生活久了,竟不再习惯炫目的阳光。这双被酒精彻底麻醉了的双手,拨得动算盘珠子,却再也握不稳顾家的长枪;这肥硕的身躯不可能再跃上骏马,一日踏尽长安花。

纵使能变回以前的顾晟,可他所背负的耻辱,又如何彻底洗刷?

顾宣盯着叶元成的眼睛,缓缓道:“你是不是怕别人知道当初战败的真相?怕别人笑话你今日的模样?你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让你光明正大地回来。”

叶元成的脸胀成了猪肝色,他一把将顾宣推开,正要开口说话,忽见顾十一走了进来。

※※※

顾宣慢慢地坐回椅中,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问道:“十一,你最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顾十一没料到他忽有此问,愣了片刻,想了想,笑道:“昨晚我婆娘还和我说,这京城闷得很,如果将来能和九哥、十三、十七在塞外哪个地方比邻而居,大家打打猎,赛赛马,闲下来打打马吊,早些给小十七娶亲,把九哥嫁出去,不用担忧明天能不能活下去,不用再看流血死人什么的,就再好不过了。”

顾宣把玩着紫檀压尺,笑道:“要是能让你过这样的日子,但要你婆娘把她的鸡都卖了,她舍得不?”

顾十一大笑,“她肯定会暗中打主意,偷偷把这些鸡一起带上。”又道:“对了,说起我婆娘,方才她去和大夫人商量给六嫂的礼单,发现紫英那丫头正提着桶水从小侯爷的院子里出来。”

顾宣不禁一笑,嘴角轻勾,道:“她得罪她家主子了,正受罚呢。”

顾十一的眼神顿时变得很古怪,好像有点不认识顾宣一样,瞪着眼珠子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一会。顾宣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不禁起疑,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顾十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顾宣,道:“我婆娘觉得奇怪,回去和我说了。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便到小侯爷屋子里看了看,找到了这封信。”

顾宣将信抽出来一看,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三分是惊,三分是怒,还有几分倒像是被耍弄后的尴尬与羞恼。一个屋檐下呆久了,竟让他险些忘了,身边放着的是一头狡猾的小狐狸,稍有不慎,她就会露出雪亮的爪子,抓上自己一下。

他想起自己先前和紫英说话时的得意,磨了磨牙,恨恨道:“倒看不出这个小丫头片子,还有几分本事,险些让她瞒过了。”

※※※

叶元成将信拿过一看,惊道:“这信若是让云臻看到了,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他再将信看了一回,沉吟道:“她怎么知道罗震的事情呢?我总觉得她不简单,毕竟是苏理廷的女儿,看着这信是提醒云臻,说不定背后还有更大的图谋。漕帮这一步棋很险,如果被苏理廷看破了,后果堪虞,咱们不得不防。定昭,南边的事情,是不是要缓一缓?”

顾宣摇头道:“这倒不会,她和她爹不是一条心,她现在是一门心思为云臻着想。”

叶元成冷笑一声,仿佛要报复之前顾宣刺痛他的话,讥讽道:“你不是和她在一个屋子里呆久了,被她给迷惑了吧?别怪我没提醒你,不要再栽在女人手里。”

顾宣眼中冰棱子一闪,盯着叶元成,清俊的面容变得凌厉无比。顾十一不知道这两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觉气氛相当不对劲,便悄悄地溜了出去。

顾宣面色阴沉地盯着叶元成看了许久,忽然咧嘴一笑,带着一丝赌徒在赌场中将所有银子推出去时的快意,道:“既是如此,四哥敢不敢和我打个赌?赌她对云臻是真心还是假意。如果你输了,就按我说的去做,一年之内变回原来的顾晟。”

“如果你输了呢?”叶元成冷冷道。

顾宣将那封信再看了一遍,笃定地说道:“我绝不会输。”

“如果你输了——”叶元成盯着顾宣看了一会,忽然也学他先前的动作,趴到桌上,揪住他的衣襟,直视着他的眼睛,狠声道:“如果你输了,将来你得和顾九他们一起走。”

顾宣与他对视片刻,轻轻将他的手搡开,低头扯平衣襟的褶皱,淡淡道:“依你便是。”

待叶元成走了,顾宣坐在案前望着一纸宝晋斋的梅花笺沉思良久,蘸了墨,刚写上“阿九如晤”四字,却听得外面响起沙沙的声音。他放下笔,起身推开长窗,果然是下雨了。夜色中的雨暗沉急密,打在干枯的荷叶上,生出无尽寒意。

顾宣记得,顾显在世时,每年不到中秋,顾夫人便会命人清理这俯仰轩后的残荷,待大姐回来探亲,一家人会坐在荷塘边的亭子里,对酒赏月。那时,四哥是个坐不住的总角少年,因为烦自己跟着他,把自己骗到假山里藏了一个晚上,直到顾大姑来找,自己才敢出来。顾大姑操起扫帚要揍四哥,四哥四处逃蹿,最后光着屁股跳到荷塘里,死也不肯上来。

那时的顾府荷塘,大姐骂,四哥逃,大嫂劝,鸡飞狗跳,喧闹无比。而不像现在,只得一池枯荷,迎着乌云翻墨、满天风雨。

※※※

天气渐凉,其华不知顾云臻看到信后有没有多作防范,他日日不是去军粮署便是往太学,早出晚归,除了到顾夫人处晨昏定省,难得见上他一面。让紫英去打探,似乎再未见到那位罗震跟着他,她这才稍稍放心。

日子好像进入了一种令人感觉不太真实的宁静,其华有时坐在窗前看书,抬起头来,见窗外秋雨闲落、桂子飘香,便会恍惚上片刻,出生以来,她从未有过这样宁静的时光。

这日是沈红棠的祭日,其华早早起来,换过素服,对顾宣道:“你答应过我的,清明两祭,让我去祭拜我娘。”

顾宣似是有急务,匆匆往门外走,道:“记得,今天没人守在那里,你只管去。大嫂若是问起你去哪里,就说苏相身子不适,你回去探望一下。”

这日雨不大,间或还露点阳光,山风却很强烈。其华撑着油纸伞,拎着装满祭品的竹篮,素衣飘飘地上了青霞山。

山峦依旧,木屋仍在,坟墓前却长了许多杂草。细雨中,其华放下油纸伞,将白菊和供品一一摆在坟前,跪在泥泞之中,叩了三个头,道:“娘,其华看您来了。”

一句话未完,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想起上次跪在娘的墓前,还满怀得嫁有情郎的喜悦,还答应娘要带他来看她。数月过去,阴差阳错,物是人非,娘若是地下有灵,该是如何的心痛?

她呆呆地望着坟墓,许久才站起来,见因为连日大雨,坟边的小山坡倾泻了一些泥土下来,掩住了坟墓的一角,便俯身去清理坟上的山泥。

她正想将一块略大点的石头搬开,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别闪了腰,我来吧。”

其华的心仿佛骤然停止了跳动,身子像泥塑木雕般呆住了。她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身边一条极淡的人影提醒着她,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她的幻觉。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脸色一瞬间变得比坟前的的白菊还要苍白。

顾云臻正站在墓前,默默地看着她,神色很平静,只是唇角也和她一样,在微微地颤抖。

☆.秋雨凉

晨曦的微光透进窗户的时候,顾云臻便起来了。院中菊花被秋雨打得零落不堪,一品名贵的绿菊伏倒在地,花瓣上不知是雨水还是露水,不一会便沁湿了他的靴子。他踌躇了一会,终于戴上毡帽,悄悄出了府门。

秋雨后的早晨凉得厉害,他将毡帽向下拽了拽,站在离顾府门前不远的小巷口,静静地看着自家门前那两个石狮子。

怔忡不宁了许久,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迈出大门,与紫英上了一驾马车。上车时一阵秋风刮过,掀起她水碧色的裙裾,露出一角素色,他怔怔地看着,待马车驶出很远,才慢慢地跟了上去。

马车在离苏府尚有两条街道时停住了,他听见紫英在吩咐车夫:“夫人想走着过去,你们先回吧,到时相国大人会派马车送夫人回府的。”

顾云臻一直策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看着她与紫英走过一条街后就闪进了一条小巷,又在巷子里除下罩在外面的水碧色衣裳,然后素衣飘飘,拎着竹篮,向与苏府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看着她一直走到了北门,又雇了一辆马车。

他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青霞山,而当她站在那个落有“不孝女其华敬立”字样的墓碑前时,一切的猜疑都将得到证实。

他望着她的背影,在秋风中颇有娇怯不胜之态,让人心生怜意。他忽然不忍心再跟下去,他实在不愿以那样一种咄咄逼人的、不容她再躲避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他还是跟了上去,他默默地对自己说:也许,我只是想求一个答案。

※※※

漕帮之事进展顺利,太学的蹴鞠队也初具雏形,白日虽然忙碌不已,但顾云臻只要一停下来,便满心都是其华的身影。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提醒顾宣小心中了苏理廷的暗算,可自兵器司帐册一案后,顾云臻就隐约觉得小叔叔和自己之间疏远了许多。他不再早晚督促自己练功,也不再经常唤自己到身边聆听训导,甚至对军粮署的事情也不闻不问。即便偶尔见到他,也是在顾夫人的瑞雪堂。他与其华俪影成双,令顾云臻心头的那根刺隐隐作痛,再也无法开口。

每当他走到俯仰轩门口,便会想起其华一袭素服,站在青霞山的崖壁上,握着一丛龙芽草,向着他微微地笑。那份比杏花骄阳还要清丽的笑容,不时出现在他的梦中,令他更加彷徨、纠结。

有时半夜醒来,推开长窗,望着雨打新菊,他会想:不管怎样,总得先查明真相,然后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由于最近漕帮不再刻意刁难,军粮署的人也渐渐对他心悦诚服,顾云臻得以稍稍喘口气,便挑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分成两路,一路想办法潜入苏府,一路仍往青霞山暗中查探。

终于,有一名手下回报,无意中在山间发现一座坟墓,墓碑上落有“不孝女其华敬立”的字样,顾云臻闻讯便匆匆地赶到了那里。

墓边有座小木屋,屋内陈设简单,屋角有一个用枯草垫成的猫窝。顾云臻在屋子中逡巡了数回,忽发现猫窝中垫着的枯草下面有什么东西,取出来一看,不禁心中一酸,久久地呆立在屋中。

那是初识她的那一日,他为了替乌豆包扎,从自己衣衫上撕下来的布条。

一切都告诉他,那令他刻骨铭心的邂逅与约定终身并不是杏花春阳中的一场梦,而墓碑上沈氏的生卒日期也明明白白地提醒他:也许,能在那一日,让她自己来告诉他真相。

雨雾中,她举着雨伞、提着竹篮,在他眼帘中袅袅婷婷地走着。顾云臻心中却忽喜忽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明明是他想求得一个真相,为什么想远远逃开的人却又是自己呢?

※※※

山间风大,其华的素服被吹得翻飞不已,便如同当初在崖壁上采龙芽草时的样子,只是再无那清丽明媚的笑容。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没有一丝血色的双唇在隐隐颤抖,顾云臻看着她这副仓惶失措的样子,竟也有几分狼狈,轻声道:“其华,我…我不是故意的…”

雨点忽密了起来,淋得二人的眉毛、睫毛、嘴唇上全是水珠。其华眨了眨眼,水珠自细黑的睫毛上落下来,说不出的可怜,便像当初在破庙中她因害怕黑雨依在他怀中时的模样。

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顾云臻心中愈加混乱,语无伦次道:“其华,我…只是…只是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直不肯承认,我…只得命人在这里找…也是偶然,才找到了你娘的坟墓…”

其华初见顾云臻的一霎那,脑中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起初怀疑是自己堕入了幻觉之中,继而惊得手脚都发凉了,动弹不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一切?还是…这些念头没有转完,另一些念头又袭上来:他若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因为自己而中了顾宣的诡计?他若真是和顾宣叔侄相斗,顾夫人和顾大姑又会如何的伤心难过?今天是娘的忌日,爹肯定要来拜祭的,若是让他们撞上了,会不会引起爹的怀疑?会不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些念头如潮水般纷至沓来,让她一时如同魂飞魄散。直至顾云臻一句“也是偶然,才找到了你娘的坟墓…”,她才回过神来,控制住颤抖的身躯,在心底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顾云臻说了那句话,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虽然满心想听她的回答,却又不忍看到她可怜的样子,只得微微地低下了头。墓前一束白菊,就在她的鞋尖不远处,秋风吹得白菊翻动,落到她的脚边,她穿着孝鞋的脚,仿佛比那白菊还要伶仃。

他正心中混乱,却听其华冷笑了一声,道:“小侯爷,你这样不依不饶,到底想做什么?!”

“我…”顾云臻没料到她竟会回自己这样一句话,抬起头来,呆在了当地。

其华一副羞怒不堪的样子,冷笑道:“是,顾小侯爷,你很了不起,终于让你找到这里了。你没有认错人,不错,我就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沈其华,也是你的婶娘。我不叫苏之华,我…我…我应该叫‘苏其华’!”

“苏其华?”顾云臻喃喃重复。

※※※

其华胸膛剧烈起伏,恨恨道:“我虽然也是苏家的女儿,可我娘只是我爹一个没有过礼的小妾,她去年过世,我求得爹的同意在这里守墓,与你结识。我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是我的不对,不过,你也从没告诉过我你是顾府的小侯爷,不是吗?所以,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普通人家的公子哥。本来嘛,你这样的,我是绝看不上眼的,不过瞧着山居无聊,和你玩一玩罢了,谁知你便当了真。唉,也是冤孽!”

她讥讽地笑了笑,“我与我娘在苏府没什么地位,受人欺负,我自幼便发誓要嫁得世上最好的郎君,要成为人上人。像你叔叔那样成熟稳重、功成名就的人,才是我的首选。正好爹要与你叔叔结姻,家中只有我的年龄相适,来问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这便顶了我大妹的名字嫁到顾家。本想着你我不过是露水浮萍,聚过便散,没想到你竟是定昭的侄子,唉,只能说老天爷故意要我为难。不过我想,我既然已经成了你的小婶婶,你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心思,没想到你如此执迷不悟,非要查个水落石出。小侯爷——”

她冷冷地看着顾云臻,道:“莫非,你真想把我逼上绝路不成?!”

顾云臻被她这一长段话炸得脑袋嗡嗡响,眼前竟有些发黑,道:“我…我把你逼上绝路?”

“不是吗?”其华怒气冲冲地指着墓碑,道:“你自己不会看上面的字吗?!我不过是一个未过礼的小妾所生,苏家甚至都没有承认过我的出生。我又是在热孝期与你小叔叔成的亲,若是揭露出去,京城人的唾沫星子就足以把我淹死!御史们一纸弹劾,我爹和你小叔叔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了,小侯爷你不依不饶,非要查个水落石出,又想做什么呢?我已经是你的婶娘,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难道你还想让我担上个与侄儿私通的罪名吗?”

这句话重得顾云臻承受不起,心中寸寸焦痛。原来她不是暗探,真的是苏理廷的女儿,原来诸般掩饰的背后竟是这样简单的原因。

可她不是暗探又如何?

悬崖上的生死相助、杏林中的软语娇嗔、河边的许定终身,难道,都只是她的一时游戏?

其华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他,道:“小侯爷,算我求求你了。定昭待我很好,若是让他知道了你我的过往,你让我还怎么有脸活下去?!再说了,其实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虽说你是顾府长房独子,是要承袭爵位的,但若是行为不端,你觉得朝中那些御史是吃白饭的吗?到时候弹劾的奏本一上,你能不能承袭爵位只怕都成问题。所以——”

她俯身将散乱的白菊重新拢到一起,淡漠地看了顾云臻一眼,轻声道:“就这样吧,我们只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对方,我是你的婶娘,你是定昭的侄子,仅此而已。”

顾云臻满面灰败地看着她,低低道:“不,其华,你说过,要与我…去塞外,去江南,凡是黑芙蓉马蹄可以到达的地方,我们…”他一时心痛,难以成言。

其华笑了笑,道:“小侯爷,枉你将来要指挥二十万兵马,怎么就这么容易相信别人说的话?”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这次就当给你一个教训。你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最——亲——近的人,你最——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