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罢,她便不再看顾云臻,自顾自地清理坟上的泥土。她将那块大一点的石头搬起,回手一丢,恰好落在顾云臻脚前。顾云臻呆呆地退开两步,她回过头,用一种嫌恶的目光看着他,道:“你还不走吗?!你再这么纠缠下去,别怪我不客气!”

看着她嫌恶的目光,顾云臻木然地转过身,慢慢地往山脚走。走出几步,脚下跘上一块石头,险些摔了一跤。他站直身躯,忽然跳起来,几个闪落,迅速地消失在山路尽头。

凭着一口气跑到山脚的小树林,他伸手去解黑芙蓉的缰绳,解了数下竟解不开。他终于不堪心中苦痛,抱住黑芙蓉的脖子,将脸埋在它柔长的鬃毛中,轻声道:“黑芙蓉,你记住,以后千万不要相信女人,永远都不要相信她们…”

☆.胡笳曲

看着顾云臻的身影在雨雾中消失在荒草小径的尽头,其华双腿一软,坐在了泥土之中。不知过了多久,雨越下越大,她抬起头来,空中密密麻麻的雨线连成一片,仿佛天地之间张开了一张织得密密麻麻的雨幕。

她满身泥泞地爬起来,跪在墓前,伸出颤栗的手指去触摸碑上的字。指尖碰到湿漉漉的墓碑的一霎那,她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掉落:“娘,求您,求您保佑他,再也无灾无难,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两年…”

秋雨延绵,八月天,已带着彻骨的凉。其华直跪到浑身湿透,双膝似针刺一般的锐痛,才勉力爬起来,将坟上的山泥清理干净,再叩了三个头,然后才踉踉跄跄地离去。

看着她如白菊般单薄的身影远去,墓边的松林中,叶元成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身边的顾宣静静地摊开右手,道:“你输了。”

叶元成叹道:“想不到,苏理廷竟然生得出这样重情重孝的女儿…”

顾宣从他腰间解下酒壶,走到沈红棠墓前,拨开壶塞,将一壶酒慢慢地洒在墓前,并向着墓碑默默地欠了欠身。

山风湿冷,吹起二人的衣襟,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叶元成看着在秋风中打旋的黄叶,终开口道:“既然她如此待云臻,只要…苏理廷最后不拼个鱼死网破,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顾宣目光凝视着他,道:“你真的决定了?你这些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都是拜他所赐。”

叶元成看着沈红棠的墓碑,良久才开口道:“你不是说过吗?要让我光明正大地活过来,那我又何必再和苏理廷计较?我们,实在是欠云臻太多…”

两人沉默了一会,叶元成打起精神道:“你在这里等苏理廷吧,我该走了。”顾宣默默地揖了一礼,轻声道:“四哥,南边的事情,就全拜托你了。”

叶元成郑重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他看了看顾宣,似乎还有话要说,又吞了回去。

走出几步,叶元成终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道:“定昭,我很庆幸,我不是云臻。”

顾宣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叶元成又叹道:“可是呢,我又很羡慕云臻,甚至…有点嫉妒他。”他盯着顾宣,缓缓道:“定昭,说实话,你不羡慕他吗?”

顾宣眼神一冷,叶元成却不再等他的回答,哈哈一笑,道:“这京城我早就呆腻了,也该出去走一走了!老子去也去也!”他忽然有种想放声高歌的冲动,多年的隐忍与积郁仿佛都要随这一笑荡然散去,满是肥肉的脸上也迸出少有的光彩。

他迈动肥硕的双腿,宽大的衣袖在身边拂动,迎着满天风雨,大步下山,再未回顾。

※※※

顾宣在墓前站了许久,秋风急劲,将一枝白菊吹到他脚下。他俯身拾起白菊,轻轻地将它斜放在墓碑前。

他不紧不慢地踱进小木屋,里面的小件物什已经搬走,只剩下了一张床、一个取暖用的火塘、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猫窝。顾宣推开木窗,从桌子前面望出去,窗户像格出了一幅动静相宜的画,画中有远山、秋雨、瑟瑟枫树,还有那座始终无言看着世间恩怨情仇的坟墓。

顾宣轻轻拉开抽屉,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他将抽屉合上,在室内慢悠悠地踱着步,正思忖等一会和苏理廷的会面,忽听“吱吱”一响,梁上有只小老鼠探了探头,又快速逃过。

老鼠带下了一些灰尘,顾宣退后两步避开,仰头间忽发现梁上好像搁着什么东西。他好奇心起,轻轻跃起,从房梁上取下几个红色的符包。

符包上落满了灰尘,想是已经在房梁上放了许久。符包用红纸折成,外面还系着细细的红绳子,就像信男信女们往相国寺外的许愿树上抛的许愿包一样。顾宣知道,京城女子多有在红纸上写下心愿,折成许愿包,再往高处抛的习俗,若能抛中,便意味着心愿有达成的希望。

他将一个许愿包在手心中掂了掂,正犹豫要不要打开,忽然又想道,若是其华在此,看见自己拿到这些许愿的符包,肯定会像炸毛的小猫一样,将许愿包抢过去,然后恨恨瞪着自己。他笑了笑,带着一丝报复般的快意解开了一个许愿包,低头看清纸上写着的字,脸上的笑意便渐渐僵住。

——定昭,明日一定要来教我骑马,不许骗我。

红纸黑字,不过寥寥十余个字。字迹虽然洒脱不羁、随性自由,但无尽婉转之意,一读便知。他甚至能想像得到她坐在窗前,脸上带着微微的羞涩和娇嗔,写下这句话时的样子。

他愣怔了一会,又解开另外几个许愿包。

——定昭,今日久候不至,淋雨而回。明日你若再不来,永远不再理你。

——定昭,明年我们去塞外,后年去江南。

——定昭,快点好起来,不许你再受伤。

顾宣低头望着桌上摊开的这些红纸,红纸沾了灰尘,已经开始褪色,被风一吹,颤颤而动,如同少女脸上的笑靥,于惨淡中仍透出一股明媚。

※※※

秋雨潺潺,风自窗外灌进来,吹得红纸散落一地。顾宣呆了一会,俯身将红纸一一捡起来,忽发现床脚下有一管胡笳。他将胡笳拾起,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试了试音,一时不知道要吹什么,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阿寐在曲江池的画舫上吹过的那首薰育部的曲子,便凭着记忆慢慢地吹了起来。

他正断断续续地吹着,屋外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苏理廷怆然的声音响起:“阿棠,是你吗?!”

门被大力推开,苏理廷脸色苍白地站在外面,当看清屋内握着胡笳的人是顾宣,他眼神一黯,呆了片刻,叹道:“原来是你…”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慢慢地走进来,道:“是其华教你的吧?”顾宣放下胡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行了一礼,道:“其华刚刚拜祭过,心情不好,我让她先回去了。”

苏理廷走到他面前,从他手中取走那管胡笳,摩挲许久,叹道:“其华这丫头,性子随我,学什么都沉不下心来,她小时候她娘天天吹这曲子给她听,她居然记成了这个样子。这曲子不是你这么吹的。”说罢,他将胡笳凑到唇前,呜咽之音响起,如同大漠风沙幽幽刮过,暗沉低回,生出无限凄冷苍凉之感。

一曲终了,苏理廷低头望着胡笳,眼中露出无限伤感,忽听顾宣说道:“这个,您拿回去吧,是其华让我转交给您的。”

苏理廷略带惊喜地抬头,刚想开口,忽然看见桌上摊着几张红纸。他拈起一张看了看,微露讶意地回头看向顾宣。顾宣摸了摸鼻子,像是有些赧然地低下了头。

苏理廷第一次看着顾宣有种看着东床快婿般的欣慰,呵呵一笑,“这丫头…”

他在火塘边的椅中坐下,语气温和,道:“说吧,你借你岳母之祭,约我在此见面,所为何事?”

顾宣撩起衣摆在椅中坐下,郑重道:“实是有件大事,需要岳父大人的协助。”

“说来听听。”苏理廷靠着椅背,微微眯起了眼。

顾宣眼中锋锐的光芒一闪,一字一顿道:“除掉漕帮,顺带动一下柳、郑!”

※※※

短短一句话,惊得苏理廷险些从椅中站起来,他倏然坐直,盯着顾宣看了片刻,旋即一声冷笑,“除漕帮,动柳郑?我倒想听一听,如何除法?怎么个动法?”

顾宣微微一笑,从容说道:“漕帮获利途径有三,一为军粮,二为南方的米行,第三项嘛,每年朝廷在江南的盐引给了什么人,柳相、郑相心里都再清楚不过。军粮涉及到我们西路军,暂时不能动。我们可以从米行和盐引上面下手。”

“如何下手?”

“据我所知,由于米行和盐引之利巨大,江南十有□的官员在漕帮的商行中入了份子,有些官员甚至将全部家当都投了进去。如果——”顾宣向苏理廷倾了倾身子,轻声道:“如果有办法斗垮漕帮的米行,漕帮就会大乱,这些官员就会慌了手脚。到那时再放出朝廷要收回盐引的风声,这些官吏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必然会逼着漕帮商行吐出自己的本金。可漕帮人素来在刀尖上舔血讨生活,哪肯放弃到嘴了的肥肉?狗咬狗,一嘴毛,他们肯定会咬出这些官吏收受贿赂的事情来。到了那个时候,收受贿赂、勾结漕帮、私商获利的大火嘛,必然会烧向郑柳二相!”

苏理廷眯目听着,眉尖不时微微跳动两下,待顾宣说完,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牵涉的官员太多,就不怕像上次兵器司之案一样不了了之?”

顾宣一笑,道:“圣上向来只怕京城、西疆、云南三个地方乱,这江南官场之乱嘛,他却是不怕的。眼下我和云南王世子都在京城,他暂无后顾之忧,说不定正想趁着这次机会,把江南这些贪官污吏一锅端了,顺带敲打一下柳郑二相。”

苏理廷微微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顾宣微笑道:“不敢太劳烦岳父大人,只要在今年内阁商定盐引之事时,您想个什么借口,拖上那么十天半个月便可。”

苏理廷沉吟片刻,笑了笑,道:“这个倒不是难事。不过,江南官员被查办之后,又该调哪些人填补这些空缺?这些年我为了避嫌,也不敢和地方官吏有太多牵扯,可朝中十有□,又都是郑柳之党。”

顾宣缓缓道:“不由朝中派人,也不由进士取仕,便在当地提拔循吏接任!”

“循——吏?!”苏理廷眸光一闪,顾宣所说,正与他多年埋藏在心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不禁眯起眼睛,重新审视起他的这位“东床快婿”。

“正是。这些年,只有投入郑柳二相门下的人才能往江南富庶之地为官。但总有些有才之士不阿谀奉上,想真心干一番事业,但这些人往往因为不肯结党营私,只能屈居人下,或为胥吏,或为刑名,或为幕僚,事情多为他们做,但功劳却被上司领去了。将这部分人就地提拔上来,也不用担心他们投向哪一派。他们政务娴熟,将来我与岳父大人大计得成,这帮人便是我们治朝理政的最大助力!”

苏理廷专注地听着,却在顾宣说完后冷笑了一声,道:“说来说去,前提是还是得先弄垮漕帮的米行。我倒是想听一听,你打算如何向他们下手?”

顾宣肃容道:“不瞒岳父大人,我顾家这些年也积下了一些银子,我愿意将这些银子拿出来,派人往南方暗中收购米行,与他漕帮斗上一斗!”

“一些银子?”苏理廷呵呵一笑,靠回椅背上,锐利的目光却紧盯着顾宣,道:“要想斗垮漕帮的米行,没有三千万之数只怕拿不下吧?贤婿啊贤婿,你如此下血本,到底所为何来?可别告诉我,你顾宣真是个忠公体国大公无私之人!”

顾宣微微一笑,道:“岳父大人,你我携手,所欲为何?只有除去郑、柳之流,我们才能顺利扶得幼君登基。到那时,你我一文一武,岳父大人可以位极人臣,而我顾家也不必再时刻担心有诛灭九族之祸。再说——”

他的目光转向桌上的那几张红纸,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来,眼眸深处也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渗出点点怜惜之意。

看着这样罕见的神色出现在以狠辣著称的顾宣脸上,苏理廷一直警戒防备的内心,也微微地柔软了那么一下。

顾宣拿过那几张红纸,将它们一一折起来,轻声道:“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我顾家未来的掌家之人,岳父大人您的亲——外——孙吗?”

※※※

其华回到城中小巷,紫英看到她浑身湿透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但见她又红又肿的双目,也不敢问,匆匆叫了一辆马车,在马车上给其华罩上干净衣裳,然后两人便随着马车回到了顾府。

其华一进赏梅阁,便倒在了床上,昏昏沉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迷糊之间,只知道紫英为自己换了衣裳,似乎还听见她在叹气,可自己的额头实在疼得厉害,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便这么昏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仿佛飘浮在半空,飘飘荡荡地又回到了青霞山的杏林。阳光如碎金般铺满整个山麓,他的笑容比阳光还要轻暖,他握着她的手,说,“其华,我们去塞外,去江南,去南疆,凡是黑芙蓉马蹄可以到达的地方,我们都一起去。”

恍惚之间又到了青霞山的悬崖上,他拉着她的手,大声说着决然的话:“你若放手,我也放手,和你一起掉下去!”

梦中的自己没有力气再握住他的手,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手指。十指缓缓滑开,看着他满是苦痛之色的脸渐渐模糊,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

身子不断下坠的时候,她忽然依稀听见那个最痛恨的声音在问:“夫人怎么了?怎么有股药味?”紫英在答,“夫人今天受了点凉。大夫刚来看过,开了点药,正煎着,只等夫人醒来便可以喝药。”

其华朦朦胧胧睁开双眼,看到纱帐外有个身影在默默地伫立,她厌憎地转过身,迷迷糊糊地复又睡去。

这一睡,仿佛回到了秋棠园,自己躺在床上,娘坐在床边,疼爱地轻抚着自己的额头。其华的泪水一下子迸了出来,唤道:“娘,娘,我们回塞外,再也不呆在这里…”

娘对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拿起一管竹笛吹了起来。笛声幽幽瑟瑟,低回暗沉,正是幼时娘每夜哄她入睡时吹的那一曲。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在笛声中安心地睡去。

☆.城隍庙

顾云臻下了青霞山,浑浑噩噩,如同梦游一般,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一路上大雨如倾,眼前一片迷朦。小子看到他浑身湿漉漉的样子,想上前来服侍,他不耐烦地一脚将他踢开,扣上门,也不脱下湿衣服,便往床上一倒。

他慢慢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只听得窗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雨点扑在窗纸上哗哗作响。窗外忽然响起顾十八带着哭腔的声音:“公子!公子!出大事了!”

顾云臻再心痛神伤,也知道顾十八没有要紧事不会跑到内院来。他强打精神爬下床,刚打开门,顾十八便踉跄着扑进来,满面泪痕,结结巴巴道:“公子,大事不好!漕帮的船在老虎滩遇到暴风雨,翻、翻了!船上所有人,无、无一人生还…”

顾云臻算算日子,知道与漕帮约定中的沉船就在这几日,所以并不惊讶,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屋内走去,随口道:“翻了就翻了,没什么大不了。”

顾十八泪流满面,大哭道:“可是…三哥还在船上!”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震得顾云臻脑子一片空白,他仿佛一下子从梦中醒过来,猛地揪住顾十八的衣襟,嘶哑着吼道:“你说什么?!三叔怎么会在船上?!”

顾十八瘫软在地,哭道:“前段时间三哥来找我喝酒,说漕帮这几年总是在老虎滩一带翻船,一船船的军粮就这么打了水漂,看卷宗又看不出什么问题,但他总觉得里面有猫腻,见这段时间老下雨,正是时候,便说要混入漕帮,乔装上船,亲自跟着走一趟。他怕你不同意,还嘱咐我不要告诉你…”

顾云臻张了张嘴,却是喉咙干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面色惨白地愣了半晌,慢慢地松开揪着顾十八衣襟的手,猛地转身往外冲去。他直奔马厩,解开黑芙蓉的缰绳,翻身而上,往城外狂奔。

※※※

其华病了好几天,却固执地不肯喝药,整日恹恹地躺在床上,人也一日日消瘦下去。

紫英看着忧心,这日正端着药碗苦口婆心地劝,顾宣走了进来。他近来似乎十分忙碌,很少回到赏梅阁,这刻走进来,闻到浓浓的药味,便往床边走去,一边问道:“怎么还没好?”

其华厌憎地看了他一眼,转了个身,将背对着他。面颊碰上枕上绣花的一刹那,眼中泛起一层轻雾。

他不会再以我为念了吧。想及此,她的心如同被剜去一块似地疼痛。

紫英端着药碗,满面无奈地看着顾宣。顾宣在床边的绣花墩上坐下,接过翠莺奉上的茶喝了一口,问道:“都好几天了,还不见好,请的是哪位太医?”

紫英答道:“是太医署的刘珩刘太医。”

顾宣将茶盏一顿,声音略有不悦,“这刘珩是刚考进太医署的人,年轻识浅,他又知道开什么药了?难怪这么多天都不见好。回头得和陈医正说一声,不要什么人都往太医署招。”

其华知道京城学医之人梦寐以求的便是考入太医署,若考进去又被赶了出来,便会被同行传为笑柄,连普通的药馆都不会收留他们,只能沦落为游方郎中。她气得猛地坐起,睁着红肿的双目怒视顾宣。

她病了好几天,脸颊两侧泛着潮红,乌黑的眼珠瞪着顾宣,正要说话,屋外响起一阵人声,却是顾夫人和顾大姑到了。

顾夫人数日未见儿子来请安,问起下人,只说顾云臻吩咐过,这段时间他公事繁忙,不便夜夜回城,住在军粮署。顾夫人虽然想念儿子,但想着他自上次“受贿”被罚天驷监服贱役后,人沉稳了许多,现在也知道为公事忙碌,颇为欣慰。这日她忽听说其华病了,忙约了顾大姑往赏梅阁来。

见二人进来,其华只得收回瞪着顾宣的目光,便要下床。顾大姑步子大,冲到床前将她按住,道:“你快躺着。”又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道:“脸色怎么这么差?”

其华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劳大嫂和大姐挂念。等身子好了,再上瑞雪堂陪大嫂大姐说话。”顾夫人道:“你只管养好病,别惦着我们。”又问一边的紫英,“怎么会病了?”紫英略一犹豫,其华已道:“前几天我贪玩,淋了点雨,当时也没在意。这两天只觉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动,倒没什么大病。”

顾夫人和顾大姑互望了一眼,均喜道:“莫不是——”两人满怀欣慰地相视而笑,顾大姑瞥见一边的顾宣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便问道:“定昭,怎么了?这几天也不见你的人影,出什么事了?”

顾宣面露踌躇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方轻声道:“漕运上前几天翻了运军粮的船。”顾夫人“哦”了一声,道:“遇上这种天气,每年总会有翻船的事发生。”顾宣犹豫了一会,又道:“顾三哥他…当时正在船上。”

顾夫人和顾大姑同时捂住嘴惊呼一声:“天啦!那可寻到人?!”顾宣摇了摇头,“是在老虎滩沉的船,生还的希望渺茫。”

顾夫人当即落下泪来,道:“云臻和他三叔向来感情深厚,不定怎么伤心呢。”忙又连声唤人,“快去通知管家,派人去码头接公子回来。”

顾宣向一边的素梅道:“你扶着夫人。”顾夫人心觉不妙,只见他站起来,垂手而立,低声道:“大嫂,这件事瞒得了您一时,瞒不了您一世,您得撑住。云臻他…自三哥沉船之后,便失踪了。”

顾夫人□一声,便倒在素梅的臂弯中。顾宣和顾大姑忙一左一右架起她,顾宣劝道:“大嫂且放宽心,我已经将所有的人都派了出去,从京城到老虎滩一带沿岸搜索,一定会找到他的。”

顾夫人被搀扶着离开后,顾宣在窗前对着雨幕默立了许久,转过身来,却见其华雪亮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他从未见过这样亮的双眸,仿佛黑夜中的宝石,在火光下猛然闪出最璀璨的光彩。

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他居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当他再次抬起头,其华却已经挣扎着下了床。顾宣忍不住道:“你身子不好,要去哪里?”

其华端起已经凉了的药碗,仰头将药喝个干干净净,喘着气对紫英道:“梳头,换衣服,我去服侍大嫂。”

走过顾宣身边的时候,其华停住了脚步,盯着他看了一眼,缓缓问,“你这样,到底累不累?”

顾宣与她对望片刻,移开目光,淡淡道:“朝中公务繁忙,云臻又失踪,自然会累。”

其华回了他一个冷笑,甩开珠帘,脚步虚浮地出门而去。

※※※

九月,雨还在下。

京城西郊的旧城隍庙由于是前朝所建,在京城扩建时已被摒弃在新城门之外,几十年来日益破旧。庙门已被叫化子们在冬天拆了取火,殿堂内的菩萨也早已被灰尘掩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殿中满地杂草,躺了数十个叫化子。

连绵的秋雨令叫化子们十分烦恼,因为雨,庙内潮湿难当,他们的身上更是瘙痒难熬。朝堂上的老爷大人们喜欢雨,他们可以搂着歌伎对着雨大发诗兴,而叫化子们却只有满腹牢骚。

这样的下雨天,街上行人稀少,许多店铺早早歇业,他们根本讨不到赖以生存下去的铜板或者馒头。更重要的是,雨水从城隍庙破旧的屋顶不停地漏下来,打湿了他们的草窝,让他们无处可睡。

到最后,他们饿得困得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都蜷缩成一团,紧紧地依在殿内不漏雨的角落,沉默着打盹。

殿内的一个角落,忽然传来一声抑制不住的哽咽,像是绝望的困兽发出的低嚎。这声音吵醒了叫化子们,他们正满肚子怨气没处出,便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对着那人一阵拳打脚踢。那人任他们踢打,一动也不动,仿佛加在身上的拳脚不过是秋风轻轻的抚摸。

叫化子们将他抬起来丢到庙外,骂道:“他娘的,别让老子再见到你!整天只知道干嚎,呸!丧门星!来了之后老子就没吃饱过!”

庙外的石阶下积了一大滩水,那人被丢到水中,一动不动,若不是许久之后他的右腿抽搐了一下,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死去。

绵绵秋雨之中,几个妇人打着伞路过,一人不经意看了看水中的叫化子,叹道:“好好的年轻人,长得挺俊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她丢了个几个铜板,与同伴远去。

铜板落入水中,被庙门口一个老叫化捡了去,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数了数,嘻嘻笑道:“今晚有包子吃了。”

积水中的年轻乞丐依然一动不动。老叫化走回庙门口,似乎有点不忍心,又走回来踢了他一脚,“喂!不要怪我啊,等我买了包子回来,让你咬一口就是。”

年轻乞丐依旧没有起来,只将半趴在水中的脸朝另一个方向扭了过去,嘴里含含糊糊地叫道:“三叔…”正要走开的老叫化身躯一震,转过头看着他,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三?”又叹道:“看在你这声三叔的份上,罢罢罢,这包子咱们一人一半。”

※※※

老叫化倒是言出必践,买了一个包子来,掰了一半送到那年轻人的嘴边。可他依旧一动不动,老叫化只得将包子小心收好,将年轻人拖到殿内,殿内的叫化子们只抬头看了看,并没有抗议干预。

老叫化看着满身泥泞、昏迷不醒的年轻人,叹道:“死小子,为了你这一声三叔,害得我要费多少力气。”

年轻人醒过来时,正看见殿堂顶上透下来的一缕淡淡的阳光,原来下了半个多月的雨终于止了。他痛苦地□一声,又阖上了双眼,为什么要醒过来呢?永远这样睡去,不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该有多好。

老叫化踢了他一脚,“喂,小子,你可别不领情,吃了老子的,用了老子的,又穿了老子的,怎么?眼一闭就不认帐了?”

“为什么要管我?!”年轻人恼怒地看着他。

“为什么?!”老叫化怒道:“那你为什么要叫我一声三叔?!”

“三叔”两个字如同震雷,震得年轻人头脑发麻,他抱着头,哽咽着低泣了一声。

老叫化在他身边蹲下来,叹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唤我,可我这人呢,一声‘三叔’便是我的软肋。我曾经有个侄子,是我一手带大,自挟三叔’‘三叔’地跟在我身后叫,可是,唉——有一年我和别人械斗,连累了他无辜丧命,正是你这么大的年纪。他若长到今天,我又怎么会沦为沿街乞讨的命,唉…”

年轻人呆呆地移开双手,看着老叫化痛悔的脸。老叫化拍了拍他的肩,将一个早已冷了的包子递到他面前:“吃吧,死者已矣,你再怎么伤心,他也是不会回来的。若是见到你这么糟踏自己,他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年轻人咽下包子,低着头,许久才轻声说,“是我害死了三叔。”

老叫化叹道:“我害死了我的侄子。”

年轻人又轻声说,“我没脸再活着。”

老叫化呵呵笑道:“我也以为自己没脸再活着,可这一活,就是三十年。”他坐近些,道:“也算是咱们有缘,你叫我一声三叔,我便叫你一声大侄子,以后咱们叔侄相称。”

年轻人默默地摇了摇头,老叫化怒得踢了他几脚,“那你先还我的包子!还我的干净衣服!再还我药钱来!”年轻人这才见大殿中央有一个火架子,火架子旁边有一个揭开盖子的破药炉,他苦笑道:“我没钱还你,你本不必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