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叫化气得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骑上他的肩头,恶狠狠道:“那你从此以后就是老子的仆人,乖乖听老子的话!别装死,马上给老子去讨钱!敢和老子玩花样,你是不是活腻了?!”

☆.当头喝

进入九月,兵器司一案后渐渐平静得如同一湖秋水的朝堂,忽然因为一件事情,泛起了微澜。

二皇子裕王病了。

皇帝子嗣不旺,两个皇子都是三十五岁以后才得的,均未到出阁讲学的年龄,加上大皇子生母出身低微,朝中就立长立幼争执颇大,便也一直未立太子。皇帝更宠爱聪颖的二皇子裕王一些,裕王此番病倒,皇帝十分忧心,决定迁至玉熙宫斋戒半个月,为裕王祈福,朝中一应政事便由内阁票拟后再报至玉熙宫批红。

九月,内阁由首辅苏理廷当值,但他也身染微恙,时不时地在家休息两日,压着大批奏章疏折不曾票拟,偏偏九月是一年一度的盐引、矿引交定的日子,相府门前便热闹了起来。

其华带着紫英回苏府时,见到的便是大门前车水马龙的景象。紫英在门房外招手,苏忠看到她,连忙抽身过来,将其华悄悄由侧门引了进去。

其华边走边问:“爹可好?”

苏忠见两父女之间近来颇有缓和的迹象,十分高兴,笑道:“老爷前几天受了点凉,不过没什么大碍,昨日便已经停了药了,这个时候正在秋棠园。”

甫入秋棠园,其华看到一身粗布衣服、像个农夫一般蹲在地上侍弄那几畦秋海棠的苏理廷,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直到苏理廷侧头看过来,她想起此行目的,才唤道:“爹。”

苏理廷“嗯”了声,想站起来,却因蹲得太久,双腿发麻,其华忙上前扶住他。他捶着腰,叹道:“终究是老了,以前骑马骑上大半日也不觉得累,现在蹲上小半个时辰便腰酸腿麻的。”

其华扶着他在廊下的摇椅中坐下,他仍眯眼看着那几畦秋海棠,听着其华将铜壶提到炭炉上,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秋海棠又叫什么吗?”其华摇头,“不知道。”

“它们又名断肠花,相思草。”苏理廷望着那正盛开的秋海棠,道:“一般的海棠花盛开在仲春,只有它们开在秋天。因为这样,很多人家的庭院中并不种此花,认为它们是萧瑟之花,不吉利。可你娘却钟爱此花,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听他提起沈红棠,其华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听娘提起过一次,因为秋海棠很像她家乡的一种花。”

“嗯。那种花,叫做朱颜花…”苏理廷欷歔道:“不过朱颜花比秋海棠开得更大更灿烂,成片成片地盛开在草甸子上。你娘喜欢穿像朱颜花一般颜色的衣裳,骑着一匹黑色的马,从草甸子那一头像风一般地卷过来,那样的骑术,一般的男子汉都要甘拜下风…”他停住话语,陷入回忆之中。

其华隐约觉得“朱颜花”似在哪里听说过,可她心中有事,这刻便没有细想,顺着苏理廷的话柔声道:“娘说过,您当年的骑术,丝毫不逊于她。”

苏理廷难得她如此相待,心中欢喜,便和声问道:“今天怎么回来了?”

“听说您病了,有点不放心…”

她语气虽平和,但关切之意终是掩饰不住。苏理廷心窝一热,再看到壁上挂着的那管胡笳,看向其华的眼神便泛出了几分慈蔼,“不是什么大病,你不用担心。倒是你…”他目光扫过她十分纤细的腰身,斟酌了一下用词,问道:“顾宣待你可好?”

※※※

其华将铜壶提下来,烫过头茶后,一旗一枪、青翠透嫩的碧螺春的香气冉冉而起。她奉上茶,轻声道:“挺好的。”

“那就好。”苏理廷喝了口茶,放松身子仰躺下来,任椅子轻轻地“吱呀”摇着,眯眼看着瓦当上的一方蓝天,叹道:“这个夫婿是你自己选的,虽说他人狠辣了些,但只要对你好,我这个做爹的便没什么话说,以后到了九泉之下见到你娘,也不至于被她责怪。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不管他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得尽早想办法生下个儿子才好。”

其华听到最后一句,面颊一红,心中却是悲愤多过羞涩。苏理廷只当她面子薄,见左右无人,索性把话说开了道:“你那位夫婿,手段着实厉害。顾云臻失踪你知道了吧?他只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你生的儿子便是顾家唯一的继承人!”

其华心中“咚咚”直跳,面上不露出异样,轻描淡写道:“怎么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顾家的人都派出去了,正沿河寻找,都说他可能正在到处寻找顾三,说不定明天就会回来了。”

苏理廷冷笑一声,道:“顾宣倒是瞒得紧。不过也是,这些大事,他是不会和你说的。”

其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羞恼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和我说,我还不稀罕知道!有本事,以后有天大的事,都别再和我说。”

苏理廷道:“你这丫头,性子还是这么倔。和你说了吧,你心里也好有个底,别再和他置气。顾宣现在布了个局,在南方收拾漕帮,计划若是成功了,漕帮必定会土崩瓦解。这顾云臻恰好此时因为漕帮的事情而失踪,他若是再也不回来了,谁会怀疑是你夫婿下的手?这‘害死小纪阳侯’的罪名只会由漕帮来扛!顾宣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承袭爵位!”

一阵心潮难平的沉默后,其华缓缓道:“原来如此…”

苏理廷叹了一声,“是啊,这就叫做‘假手他人,兵不血刃’,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他!”

其华心中快速转着念头,拿起躺椅旁的美人捶,轻轻替苏理廷敲着膝盖,道:“爹,您怎么知道他在南方布局对付漕帮?”

苏理廷虽然有一大堆儿女,可还从未享过这种“承欢膝下”的福,不禁老怀弥慰,笑道:“爹当然知道。这个局,没有爹的帮忙,他还真拿不下漕帮。”

“是吗?”其华低着头,慢悠悠地道:“可是,爹,恕女儿说句心里话。虽然女儿已经是顾家的人,现在顾宣对女儿也挺好的,可若是女儿不姓苏,又或者您不再是内阁首辅了,您觉得他会对女儿这么好吗?”

苏理廷眉头一皱,慢慢坐起来,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其华眼眶一红,委屈地说道:“女儿入门不到半年,他大嫂便派了四个丫环到我们房中,这是什么意思?即使女儿真的生下个儿子,可她们也能生,万一…”

“他敢?!”苏理廷将茶盏一顿。

其华满面担忧之色地望着苏理廷,道:“爹,以往他是事事要仰仗您的帮忙。可若是他完全掌控了西路军,势力大得再也没有人能够钳制他了,连爹您也不怕了,您觉得,女儿在顾家还有好日子过吗?”

苏理廷心中一惊,猛地站起,在廊下走了数个来回,沉吟道:“你说得有理,我倒还真是大意了。顾云臻若是就此再也回不来了,顾宣名正言顺地承袭了爵位,西有西路军,南边他又控制了米行,除掉了漕帮。若真有那一日,我苏家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他脸色越来越阴沉,断然道:“不行!顾云臻眼下还有用,得留着他牵制顾宣!反正他是个无能之辈,将来再除掉他也不迟!”

“可他已经失踪了,说不定…”其华见此行目的就要成功,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

苏理廷只当她担忧苏家,道:“你别担心,顾宣这个人,性狡如狐,不到最后一步,绝不会害死顾云臻。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乖乖地打消原来的念头,放顾云臻自个儿回来。”

“什么法子?”其华连忙追问。

苏理廷笑了笑,道:“顾宣要承袭爵位,最大的阻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才要借漕帮的名义除掉顾云臻。咱们偏偏不如他的愿,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滋味,就让他好好地尝一尝!”

※※※

静若见顾府这段时间因为小表叔的失踪而人仰马翻,大舅奶奶整日只知垂泪,奶奶忙着安慰她,瑞雪堂没人顾得上自己,便往赏梅阁来玩。

赏梅阁十分安静,丫头们正在院中喂八哥、给花儿浇水,其华倚在窗前看书。见静若来,都十分喜欢,逗弄了一回,静若依到其华身边,道:“五舅奶奶,这书上讲的什么啊?”

其华自往苏府一行之后,心情笃定了很多,将静若抱到膝上,笑道:“静若识不识字?”

静若将扉页上的五个字念得一字不差,倒叫整屋子的人都刮目相看,紫英笑道:“这若是个男孩子,那还得了?岂不是文曲星的命?”

静若却一撇嘴,道:“我才不要考什么状元,我要和五舅爷爷一样,当大将军,上战场杀西夏兵!”

顾宣恰于此时走了进来,正好听见,笑着将静若抱起来,往空中抛了抛,道:“倒不枉你流着我们顾家的血。”

静若咯咯地笑,去抓顾宣腰上的玉佩,把弄着玩,顾宣索性取下来给她。随她来的丫环忙劝,“小姐,可千万别摔坏了,这是顾家的宝贝。”顾宣将这丫环看了一眼,丫环红着脸道:“奴婢是听大夫人说的,大夫人说这种玉佩顾家的男子一人一块。”

静若仰着头问顾宣,“我也流着顾家的血,为什么我没有?”顾宣道:“静若喜欢,下次五舅爷爷叫人雕一块给你。”

其华闲闲道:“你倒大方,小心回头兑现不了。”顾宣道:“一块玉佩罢了。有了这种玉佩,并不一定就担得起这个‘顾’字;没有,也并不一定就不是我顾家人。”

其华将静若抱到膝上,道:“静若,你认得这上面的字,知不知道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呢?”

静若摇头,其华道:“我说给你听。这上面讲的是古代桓国的故事,桓王有三子,长子是个白痴,次子呢却是治国之才。桓王有心将王位传给次子,可是大臣们都反对,说按长幼,得传给长子。这立储的事情就僵在那里。后来长子忽然失踪,众人都说是次子相害,他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人言可畏,次子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只得亲自出去寻找兄长,并立下誓言,不找回兄长他就永远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他找了十八年,等他将流落民间的兄长找回来,桓王已经将王位传给了幼子。次子只好做了一名贤臣,赡养兄长,辅佐幼弟。”

静若听得懵里懵懂,又嚷饿,其华去拈碟中的桂花糕给她吃,恰与顾宣的手碰到一起。二人抬头互视一眼,顾宣笑了笑,道:“夫人的故事讲得挺好的,我都听得入神了。”

他看着她的目光颇有激赏之意,其华一时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心中一动,顾宣却已眯上眼,嚼着桂花糕,点头道:“唔,做得不错。”

其华笑了笑,道:“相公回来得正好,正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大侄子失踪,大嫂病倒,大姐昨日说起,只道莫是这府中撞了什么邪,我倒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不过大姐有个提议很好。”

“哦?”

“大姐说,想以顾府的名义到大相国寺开粥棚布施,一来积善行德,二来为云臻和大嫂祈福。”

顾宣点头道:“也好,一切就有劳夫人了。”

 

顾府在大相国寺开粥棚布施,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不到一个时辰,粥棚前排满了叫化子和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到后来连城外的叫化子也听到消息赶来,大相国寺前挤得水泄不通。

西路军“十八郎”中的顾三郎因押运漕粮船而殉难,顾小侯爷失踪,顾夫人病倒,种种消息都传了出来,不到半天功夫,全京城皆知。有人议论,顾小侯爷丢下祖宗家业、抛下病重的高堂不管,未免太没有担当。却又有人说,顾小侯爷失踪只怕不是那么简单,他若是一去不回,这纪阳侯不就是顾宣一直当下去了吗?听了这话的人都露出一种心领神会的表情,猜测似地火慢慢燃烧,种种延展开来的流言蜚语遍布京城。这流言如罂粟一般,让传的人欲罢不能,听的人快意无边。

领了粥的叫化子回到城隍庙说起,顾云臻不禁听得坐立不安,心中既愧疚又难过。

顾三沉船后,他先是疯了一般地赶往老虎滩,遍寻无果,悲痛交加下回到军粮署,却再也找不到罗震,那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怕是中了漕帮的奸计。他撇下顾十八,一人一骑,两日间行了数百里路赶到渭州码头,那一船在渭州码头悄悄卸下的军粮也早已不翼而飞。

他在空空如也的米仓前淋了半夜的雨,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大雨倾盆,夜色如墨,他眼前总晃动着顾三的音容笑貌,却一滴泪也流不下来,这般走了两三日,终于病倒在荒郊野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倒在城隍庙外的,京城的巍峨城门就在不远处,可他却没有勇气踏进那座城池,出现在认识自己的人面前。

正是万分纠结之时,那老叫化用竹杖大力戳上他的背脊,叫道:“喂!别装死!快去讨钱来还我!”

顾云臻烦得将衣衫一把扒下来,赤着上身,道:“还给你!”老叫化盯着他冷笑,“还有裤子!还有你吃下的包子,喝过的药!”

顾云臻万般无奈,道:“我现在没有钱,以后再还给你。”老叫化叫道:“弟兄们,这小子想赖帐。”

叫化子们呼啦围上来,一顿拳打脚踢,顾云臻念老叫化终究救了自己一命,便没有还手,被揍得鼻青面肿,心中又痛又恨,只觉天下之大,连一个想默默躲起来自我放逐的地方都没有。

他心思方起,老叫化冷笑道:“你别想溜走,欠了我们丐帮的帐,便是走到天涯海角,都有人扒了你的皮!”

顾云臻这才注意到城隍庙中的叫化子们皆负着布袋,或多或少,只这老叫化一人未负。他急道:“我以后定会还你,我这人说话算数,平生从不欠人恩情。”

老叫化打了个哈哈,“你平生从不欠人恩情?”

顾云臻将从小到大的事情想了想,觉得自己只欠过其华赠药之恩,可她骗他负他在先,他已不再欠她的,便点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

老叫化斜睨着他,满面不屑,“若我说得出你欠了谁人的恩情,你便去讨钱来还我?”顾云臻点头,“好,一言为定。”

老叫化大笑一声,声震屋瓦。他抓起竹杖,用杖尖戳了戳顾云臻的胸膛,讥笑道:“你说你不欠别人的,那我来问你,你生得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这身臭皮囊从何而来?”

顾云臻张了张嘴,想起正在大相国寺前布粥的顾夫人,脸色渐渐发白。

老叫化将他逼退两步,又戳了戳他的手,“你虎臂蜂腰,指上有茧,定是习练过武艺。我再问你,你这一身武艺从何而来?”

不待顾云臻回答,他又用竹杖戳上他的额头,“你言辞不俗,定是念过几年书。我问你,你这满脑子的圣人之言、处事之道,又是从何而来?”

三个“从何而来”问得顾云臻张口结舌。老叫化拄着竹杖,一双眸子凛然生威地看着他,大声道:“年轻人,你还敢不敢说,你这一生,从不欠人恩情?!”

☆.双雄会

顾云臻面色发白,无言以对。老叫化大大咧咧地躺回破席上,道:“你既答不出,便去讨钱来还给我。”又大声喝道:“传令下去:弟兄们跟紧了。若这小子想溜,便扒了他的衣服,让他□地走回来给我叩头!”叫化子们齐声应了,架着顾云臻出了城隍庙,将他丢在石阶下。

难得的秋晴,城门前被踏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着灼灼秋阳,守城士兵手中的长戟闪着锃亮的光芒,巍峨城墙上狰狞的神兽威严地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顾云臻呆呆地站在护城河外,老叫化的三个“从何而来”不时在他耳旁轰响。太阳一点一点地往西移,天空中乱云逐霞,昏鸦群飞。默立良久,顾云臻终走到河边,伸手将头发弄乱,又用泥土涂黑了脸,看着自己在河水中的倒影愣了一会,然后才慢腾腾地进了城门。埋头走在熟悉的京城大街上,顾云臻只觉得脑子发涨,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当他抬起头时,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走到了大相国寺前。远远望到顾府的粥棚,他忙闪身躲到槐树后。

今日顾夫人竟也来了,脸色明显看得出是抱病在身,衣服穿在身上仿佛大了一圈,太阳穴旁还贴着膏药,若非有素梅等人扶着,只怕连粥勺也拿不起。顾云臻凝望着她的身影,眼窝一热,险些冲了出去,可刚迈出右脚,看着自己的狼狈样子,再想起顾三,心中愧悔难当,又躲回槐树后。

静若小小年纪,也在粥棚里帮忙,每个来领粥的人都发三个铜板,静若一个一个地数着,小小的脸上一副神圣庄严一丝不苟的神情。再无赖再粗野的人到了她面前都不自觉地变得端庄有礼,许多人还悄悄擦净了手,才去接她递上来的铜板。

顾云臻正怔怔地望着粥棚,街那头忽然过来两顶香轿,停在槐树旁。其中一顶轿上下来的绿衣女子看上去有几分眼熟,顾云臻想了想,认出竟是毕长荣的女儿。他忙低下头,往后躲了几步。

毕小姐和一名红衣女子下得轿来,带着几名丫环站在槐树前,望着粥棚,用帕子掩住嘴,吃吃地笑。

“三妹,这叫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顾家也有今天!”

“我等了这么久,就是等着看他顾云臻有什么下场!”

“那些话,咱们叫人可劲地传,反正又不是咱们先说出来的。等传到全京城都知道了,看他顾家是个什么下场!哈哈,那个顾云臻如此不成器,居然会自个儿不见了,京城这么多不成材的公子哥,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一鸣惊人!”

她们的话语随风飘过来,顾云臻只觉句句剜心,转身便想走,却被毕小姐一转头看见了,叫道:“等等!叫你呢,叫化子!”

顾云臻的心“咚”地一跳,连忙垂下头,让凌乱如杂草的头发挡住鼻青面肿、满是污垢的脸,嘶哑着嗓子道:“小、小姐…”

毕小姐掩鼻皱眉,问道:“你为何不去领粥?”顾云臻深低着头,哑声道:“小、小的不喜欢凑这种热闹。”

毕小姐笑道:“这话我爱听。不领就不领,若他家的孽子不失踪,也不会来布施,纯粹是假慈悲,就是菩萨也不会保佑他们的。你是个有志气的,小姐我赏你了。”说罢丢了一锭碎银子在地上,与同伴娇笑而去。

顾云臻低头看着地上的碎银子,却怎么也弯不下腰去。

粥棚前的叫化子领了布施后逐渐散去,顾大姑丢下手中的粥勺,捶了捶腰,忽瞥见槐树下顾云臻衣衫褴褛的背影,见他双手空空,便叫道:“喂!快来领粥!呆会儿就收了。”

见顾云臻不曾转头,她向管家道:“去!叫那小子过来领粥,天色不早了,该收了。”

顾云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迅速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碎银子,装作跛了脚的样子,对管家的叫声充耳不闻,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开了。

※※※

老叫化看着顾云臻手中的碎银子,眉头皱成了川字,好半天才道:“滚罢!”顾云臻放下银子,向他行了个半礼,谢过救命之恩,一言不发,出庙而去。

他跑到河边,将自己摊成一个大字,躺在芦苇滩里。天上薄薄的云霞聚了又散,一只孤雁向南哀鸣而飞,他看着渐渐落下去的夕阳,听着流水在身边响。那水声一会儿变成顾三豪爽的笑声,一会儿又像是顾宣冷冷的声音。

——你不过是姓了顾,又得了这身衣服,人家才尊称你一声小侯爷。若是扒了你这身皮,谁还会多看你一眼?!你不要以为自己穿上了纪阳侯的衣服,便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就可以与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你问问你自己,配不配穿这身衣服?配不配姓顾?!

萋萋成片的芦苇和着秋风摇摆,似乎也在逼问他。

弦月方升,有杂踏的脚步声在他藏身的芦苇泊外响起,听上去有十余人。偶有寒光掠过,是冷月照在兵刃上反射出的光芒。

前方有人喝问:“哪个舵的弟兄?”

“青龙舵常舵主手下。”

“青龙舵”三个字像一把匕首刺进顾云臻的心脏,他猛地坐起,透过芦苇悄悄向外张望。果然是漕帮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衣裳,腰间系着绣有“漕”字的腰带。顾云臻瞬间忘记了心头的纠结,借着密密芦苇丛的遮掩,悄没声息地跟了上去。

到得前方的一个渡口,一艘乌篷小船“咿呀”而来,船头上挑有八卦旗,一人隔着半支开的窗棂问:“是我青龙舵的弟兄吗?”

顾云臻身躯一震,便是身入十八层地狱,他也认得这个声音,赫然就是罗震!

他将整个身子蜷缩进芦苇丛,缓慢地放松全身的每一块肌肉,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倾耳细听。

“可曾打探明白?”罗震在问。

“回罗副舵主,探得明白,果真是齐三!他这次只带了十来个人,落脚在城隍庙。”

顾云臻不由又是一惊,难道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老叫化竟是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丐帮帮主齐三?!

“好!丐帮那小子果然没有骗我!”罗震身边一个中年男子探头出来,面露喜色。岸边的漕帮诸人忙齐声道:“见过舵主。”

那中年男子笑道:“帮主他老人家正往京城来,若是此番能将齐三拿下,看他丐帮还怎么嚣张!”

“舵主,兹事体大,要不要先请示帮主…”罗震问道。

“不行!齐三好不容易落一回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白虎舵近来压得我们抬不起头,这回我们若是能拿下齐三,就能好好地出一口恶气,令帮主对我们刮目相看!”那舵主声音亢奋,下令道:“召集众弟兄,今晚子时,出发往城隍庙!”

“是!”

※※※

乌篷船又向河中央撑去。顾云臻定定地看着船窗里的那个身影,有那么一霎那,他非常想扑过去,将罗震拖出来,拖到老虎滩,然后一寸一寸地捏碎他的骨头,以祭奠顾三在天之灵!然而他最终只是静静地躲在芦苇丛中,看着罗震坐回船舱中,放下了窗棂的支架。

乌篷船去得很快,不多时便消失在月色下。

顾云臻钻出芦苇荡,往城隍庙跑去。

老叫化仍躺在破席上,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见顾云臻进来,眸中精光一闪,却没有理会他。顾云臻不知道殿内的叫化子中谁才是向漕帮通风报信之人,若是冒然示警,只怕难以取信于人,反而会被人疑为挑拨离间,便没有说话。他往后殿走了一圈,又折回前殿,在一个角落里睡下。

时近子时,城隍庙中的叫化子们已睡得东倒西歪,鼾声一片。顾云臻悄悄地站起来,装作要去小解,躲到断了一条胳膊的泥菩萨身后。

漕帮的人来得很准时,上百人扑进庙来,刀光剑影,异变骤起!

殿内杀意渐盛,不多时便血流满地,老叫化被十余人逼到了墙角,身上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手的鲜血,咬牙切齿地骂:“王八羔子!”

有年轻叫化子在老叫化身前倒下,犹自回头看着他,按着胸前透出来的刀刃,艰难地笑道:“三叔,我…”

顾云臻听得这一声“三叔”,一股热血涌上来,当下再无犹豫,左掌猛地击落。泥菩萨“咯喇喇”向前倾倒,激起漫天的泥土尘屑。他随着跃下供桌,手中木棍凌厉无伦,将漕帮之人逼开丈许,背起老叫化,便往后殿跑去。

上百人挥舞着兵刃衔尾追来,许多人被顾云臻先前在后殿设下的机关砸中,但仍有数十人紧缀不舍。眼见就要被追上,身后的老叫化忽道:“往左,进那片树林,快!”

没人比丐帮帮主更懂得在野外逃遁了,更何况是一直只在水上讨生活的漕帮?在老叫化的指点下,顾云臻钻入灌木林中,分荆拨草,终于将追兵甩掉,再寻到一处偏僻的小树林,才停住脚步,将老叫化放了下来。

老叫化看着他,嗬嗬地笑:“小子,这回算老叫化欠你的!”笑着笑着,呛出一口血来。

※※※

丐帮与漕帮因多年来争夺码头的积怨在城隍庙械斗,震动整个京城。丐帮帮主齐三失踪,数名九袋和八袋长老罹难,四面八方的丐帮帮众往京城涌来,誓言血债血偿。漕帮在城南码头严阵以待,一场数千人的械斗一触即发。

朝廷虽然也颇为紧张,但坐观漕帮与丐帮相残,似乎是件正中今上心怀的事情。宫中只命缇骑郎和金吾卫严守京城九门及皇城各处,严禁漕丐两帮之人进城,至于城南码头,反而将军粮署的人撤了回来。

十多天后,丐帮终于传下生死战书,以帮主齐三之名,约战漕帮帮主周昆仑于芦苇坡。

是夜,漕帮数十条船停在城南码头,点灯时分,数千人手执火把,浩浩荡荡往芦苇坡而来。

江湖中人自有江湖中人的规矩,既是齐三亲自下了生死战书,多年不曾出手的漕帮帮主周昆仑也只得露面。他在各舵舵主的簇拥下走出船舱,略显阴戾的双眼一扫,道:“齐帮主既约周某来,为何还不现身?”

话音未落,几人分开丐帮帮众走到人前,一人白发白须,左手持丐帮帮主信杖,右手不时抚着胸膛轻咳,显然伤势未愈,正是现任丐帮帮主齐三;另一人葛衣布裤,步履从容走到火光下,周昆仑看得清楚,暗自吸了一口凉气,缓缓道:“小——侯——爷?”

齐三冷笑一声,道:“周帮主,城隍庙的帐,我们丐帮等会再和你算。今天我这大侄子有笔帐,想先和周帮主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