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平黄隆吴川问什么誓言,张维道:“霸爷的黑道追杀令,不知还要传多久。还有洪迪珍那边,他虽然还没公开说什么,但他若是真认准了是王兄弟杀了他弟弟,那也会很难对付!所以在这追杀令取消以前,我们无论如何得替王兄弟隐瞒身份!”他指着埋葬何岳的地方道:“咱们就在这里立下个誓言吧!王兄弟本姓东门的事情,除非是王兄弟自己改回姓氏,或者是许我们公开这个消息,否则我们就得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就算是父子至亲、夫妻至爱也不能透露,如其不然,有如何岳!”

吴平、黄隆、吴川等都跪下起誓道:“我等愿遵此誓,如违誓言,便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东门庆慌忙也跪下道:“谢谢几位哥哥!东门庆现在是丧家之犬,没什么能报答几位哥哥的,只有将这份感激长怀心中。将来若有发迹之日,必不相负!”

张维扶起他道:“王兄弟,这东门二字,往后最好连你自己也忘了。除非有一天霸爷不再怪你,或者你连霸爷也不怕了,那时才好恢复本姓!”

东门庆心中一凛,说道:“是!谢张大哥提点。”

张维又对吴平道:“这边的事情,我来处理,明天你就先回去吧!”

“回去?”听了张维这句话,吴平有些不解。

“回诏安啊!”张维道:“你老娘还病着呢!你还想在这里呆多久!”

吴平看看东门庆,张维道:“你放心,这件事情我摆得平!”

吴平这才道:“那好!我相信你!”对东门庆道:“王兄弟放心,张老大不是卑鄙小人,信得过!将来若有相见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

吴平走了以后,张维又帮东门庆筹划起逃亡的事情来,东门庆对要从陆路逃亡还是从海路逃亡有所犹豫,张维道:“霸爷的黑道追杀令虽然海陆兼通,但大陆法禁森严,除了防备黑道之外还要防备官府,两面逼迫之下缝隙极小,远不如海上逍遥。大海虽然风危浪险,但眼下出海的人十有八九底子都不干净,随便捏造一个姓名也没人盘查你。虽然东门家在海上势力很大,但这次的事情,我看有些蹊跷。”

东门庆便问有什么蹊跷,张维说:“我听说霸爷对许龙头、李光头有救命之恩,按理说,许龙头、王五峰他们就算对霸爷的那笔赏金不是很放在心上,但他们也需要讨好东门家。如果是他们出面,那现在东南海面上的罗网就会比现在严密得多!但如今道上出动来找你的,全都是些二三流货色,海上第一流人物一个也没出面,所以我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王兄弟,你看会不会是你家中的长辈暗中对霸爷的追杀令有所抵制?”

东门庆被张维这么一提起,便想起了二哥东门度的话来,心想:“会不会是大哥、二哥在护着我呢?”口中道:“家里的情况,我现在也弄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张大哥的分析很有道理。”

张维又说:“如果王兄弟也同意我的看法,那么我认为王兄弟要避避风头,还是走海上比较好。要是在陆上被抓到,很快就能送到泉州,若是被官府拿到那就更麻烦了。但要是在海上失陷,那脱身的余地会大得多。如果许舶主、王舶主他们是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王兄弟就更安全了。不过眼下有个难处,就是王兄弟你和洪迪珍结了仇!若是落到他手上,只怕事情就难以善了了。”

他一提起洪迪珍,黄隆和吴川便都皱起了眉头,觉得要在月港瞒过洪迪珍的耳目上船实在不容易,吴川道:“要不我们先走陆路,送王兄弟到双屿上船。”随即自己连连摇头,知道不妥。双屿在浙江,要从月港走陆路到双屿,中途需经泉州,变数更大!若不经过泉州便得迂回千里,他们若有那个本事直接送东门庆到湖广得了,也不用在这里发愁了。

张维道:“其实我倒有个门路,危险是危险了点,不过险中亦能求胜,只是不知道王兄弟敢不敢走。”

东门庆便问是什么门路,张维说:“洪迪通还有被你烧死的另外一个商人,本来是要坐他老哥的船去日本,现在他们死了,他们的舱位便空了出来,所以洪迪珍的船队里便有了空舱,这两天正挪着。洪迪通他们两人占的舱位不少,所以这一挪,洪迪珍的船队便会空出不少地方来…”

他还没说完,吴川黄隆已经张大了嘴巴道:“老大…你…你该不会想…”

张维说:“我想兵行险招!在洪迪珍的座船寻个位置让王兄弟上去!你们觉得怎么样?”

黄隆道:“老大,这种主意也亏你想得出来!你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张维笑道:“是入虎口没错,可我猜洪迪珍这头老虎现在都盯着别的船呢!但我们偏偏就在他眼皮底下取事!让他料也料不到!不过这件事情除了要小心谋划之外,还要加上十二分的胆色,十二分的运气!就不知王兄弟敢去,不敢去?”

东门庆听到这个主意一开始也是吃惊不已,但转念一想就觉得这一招既险又妙!他毕竟是泉州一霸的儿子,只是嫩,却不软,骨子里有着种敢冒险的气概,当下挺了挺胸膛道:“出海本来就是生死勾当!我去!”

吴川黄隆见他竟有这等胆子,心里都暗暗佩服,张维当下便安排下来。他们先将东门庆从洪迪通处取到的金银细软挨个看过,所有金银到熔碎了当散金散银处理,一些碍眼的、有记号的都埋了起来,这么处理过之后这包财物不免贬值了二三成,但已经可以放心使用了。张维让黄隆想办法去购置了货物,让吴川告诉东门庆种种海上禁忌,自己亲自去联系舱位,晚间回来告诉东门庆:洪迪珍将在七日后发船,让他做好准备。

这段时间里东门庆就在张维安排着的地方呆着,吴川黄隆得空就告诉他关于海上的种种规矩禁忌——其实东门庆的父兄也曾跟他说过类似的事情,不过彼时处境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便大有差别。若东门庆是以东门家四公子的身份上船,那便是东门家的代理人角色,就是上了船也势必前呼后拥,颐指气使;但现在他只是一个小商贩角色,到了船上什么事情都得亲力亲为,出了什么事情也得自己解决,没人帮得到他。

这个时代的海运与后世不同,不是买了船票上船后就等着靠岸了。通常来说,参与走私的小商贩和水手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小商贩既是商人,也是水手,到了船上得服从总管的安排;而水手们也会跟着船队做生意,尤其是各类有技能、有职位的船工,船主聘用的时候并不直接给钱,而是会拨给他们一定的舱位作为补偿。所以东门庆若能顺利登上洪迪珍的座船,上船以后也得当半个水手用。

第五天上,张维带了一个叫梁方的商人来介绍给东门庆。他告诉梁方东门庆是他妻子的一个表弟,要出海学做生意,请梁方带携带携、照顾照顾。

东门庆是不是张维妻子的表弟梁方并不关心。在这个时代,出海虽然危险,但利润之高也与危险成正比,东南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寻着门路要出海淘金,所以就算是一个和张维毫无关系的人托张维找门路出海,梁方也丝毫不感奇怪。不过他看了看东门庆的样子,却摇了摇头道:“老弟,你这妻表弟不成!太嫩了!我怕他没等到倭岛就死在船上了!我担当不了这风险,你莫找我!”

这几日东门庆在吴川的带领下日日晒太阳,早把皮肤晒黑了许多,又听从黄隆的劝告不刮胡子,留了满脸的胡渣,行为举止也带着些粗鲁,这时若让双双、韦老板等故人见到说不定都有些不认得了。但年轻毕竟就是年轻,纨绔毕竟就是纨绔,东门庆再怎么努力地学、努力地改变,也没法在短短数日之间就将往昔的子弟气息荡尽,所以被老辣的人相了一眼,便知他是个海上初哥!

张维见梁方要走,忙拉住说:“老梁!我也不瞒你,我这表弟是第一次出海!但若不是第一次出海,何必请你照顾?”

梁方面有难色,说道:“但是…”

东门庆昂首道:“梁阿叔!你若不肯帮忙,那我也不敢劳烦!但你要肯帮忙,小侄我终身不忘这份恩情。上船之后,我也不需要梁阿叔担负什么责任,只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请梁阿叔给我指点指点而已。要是我是个短命种,死在风浪里了,那也不关阿叔的事,只求阿叔将我的货物带一半回来给我表姐夫,另外一半就请阿叔处理!”

梁方听了他这几句话呵呵一笑,说道:“嫩是嫩了点,不过气概倒还不错!嗯,好吧,看在你这几分气概份上,我就让你跟着吧。”

第十章 全民大走私

发船那天,一行人天还没亮就动身。这次黄隆一共给东门庆办了四担货物,他和吴川都是一人能挑两担的好肩头,但这时却只是一人挑一担,张维帮着挑一担,剩下一担让东门庆挑。

东门庆练过武功,膂力不错,但这挑担的把式和比武的力气不大一样,武术世家出身的子弟或许能以一敌十,却未必挑得好担子。这几日里吴川教东门庆的本事里头,其中就有一项是如何挑担子,不过挑担虽也有些窍门,但更重要的还是得磨,只磨了两天的东门庆挑起担子来没走几步就觉肩头疼、步履钝,但张维他们却不上来帮忙,这里头也有磨练他的意思。东门庆挑着担子跟着张维来到一处隐秘泊船处上船,这一路把他的肩头压得够呛,好容易挨到上船,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吴川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老弟,这挑担的本事,以后可还得多练练。”东门庆脸色发白,嗯了两声,点了点头。

他们上了小船,到达浯屿时天已蒙蒙亮,东门庆打量周围的环境,只见朝东北的港口外听着七八艘大海船,或三桅,或四桅,其中最大的那艘竟有五桅!张维指着那艘五桅大船道:“看!那就是洪迪珍的座船了!”

洪迪珍的这艘大海船是他去年花了大价钱打造而成的,船长十五丈七尺,阔两丈八尺,深一丈五尺,共有二十五个船舱,前后桅杆五根,最大一根高七丈二尺、粗六尺五寸。船上备有大舵四副,其中三副为备用舵,橹三十六支,大铁锚四枚重五千斤,又有大棕绳八条,每条粗一尺、长一百丈。此外又有备用小船两艘,储水柜十四个。这样一艘大船,造价高达三千五百两白银,当初整整花了九个月方才完工。

这艘船吴川和黄隆是第一次见到,两人都看得直吞口水,吴川小声道:“什么时候能有这样一艘大船,那我宁愿折寿十年!”

黄隆咬牙道:“有的!一定会有的!”

便听一艘三桅大船上梁方在招呼着:“张维兄弟!王庆兄弟!快!这边!”

货物如何由小船搬上大船都有规矩在,东门庆知道有这些规矩,却不知具体如何,这时挑起了担子,张维如何做他便如何做。

登船的水手船工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都有定数,张维告诉东门庆,每艘大船自舶主以下,有财副一人,主管船上财货安排;总管一人,统理舟中事务,代船主传呼命令;司库一人,掌管船上兵器战具。此外又有管上樯桅的,叫阿班;管碇的头碇、二碇;管僚的头头僚二僚,以及管舵的两个舵工。最后,对整个船队来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叫火长,专管指南针,海路远近、行船方向,全得听他指挥!在一些特定时期和特定地区,火长甚至就是船长。

这次东门庆登上的船也是洪迪珍的,不过不是那艘五桅主舰,而是另外一艘三桅商船。他们上船安置好了货物,占了舱位,张维和黄隆、吴川便告辞要下去,东门庆要送到岸上,被张维扯住,附耳道:“别老露脸,别忘了这是洪迪珍的船队!没事就躲在暗处,等摸清楚了船上的环境再作打算!”黄隆吴川也只点了点头,以示“珍重”之意。

东门庆心中虽甚不舍,却也不好表现得太过依赖,在这三个朋友一一跳下甲板之后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事情都得靠自己了!”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后,便跑到梁方身边,问他有没有要帮忙的。梁方见他乖巧,笑道:“没有,没有。”但随即脸上现出些阴霾来。

东门庆问:“阿叔,到底怎么了?”

梁方叹道:“我还有最后一担货,是你表姐夫给我找的挑家,可到现在还没到,唉——”他的身家比东门庆大多了,已不需要自己挑担了,上船下船,都找挑夫帮忙。

东门庆忙拍拍胸口道:“别人我不敢说,但是我表姐夫找的人,绝对不会误事!”

梁方道:“是,是,我也信得过他,要不然如何会帮衬他的生意?”不过像他这样追求稳妥的商人,信奉的是眼见为实的道理,只要还没摸到自己的货,便不能完全放心。

东门庆跟着梁方朝西面眺望,这时大陆方向的水面上来来往往都是小船,船上全是海滨百姓,或者帮商家运货,或者来卖粮食净水,在东门庆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不知多少老人孩子在帮这些走私海商望风——这些走私商人是他们的衣食父母,生活在福建海滨这块贫薄狭促的地面上,他们只有靠商业势力的沾润才能过上好日子。也正是因为整个社会都仰赖着海上贸易的经济体系,所以来查抄走私的官兵一进入这个地区马上会被发现,而走私商人也正是依靠这种全民掩护网中才能来无影、去无踪。也只有理解了这个海滨社会对海洋贸易的依赖,才能理解福建浙江两省的濒海百姓为何对朝廷的禁海政策那么深恶痛绝!

最后一艘到达的小船上,竟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她摇了船来到大船边,一手挑起一担沉甸甸的货物,担上上百斤的东西,踏上木板桥上船竟然如履平地。她年纪虽大,但周围的水手没有一个上前帮忙,这不是对她的漠视,而是对她的尊重!老太太在甲板上放下货物,从收货的梁方手里接了钱便凌空跳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小船里。船上的水手、岸边的百姓看见无不喝彩,老太太呵呵笑了两声,合十向四周人群致意,便摇船远去了。

东门庆正看得啧啧称奇,却听周围的人叫道:“洪舶主来了!”

便见西面开了十几艘小船,当头一艘较大,其它十来艘较小,最大的那艘船的船头站着一个锦衣绣袍的胖子,脸是弥勒佛的脸,肚子是弥勒佛的肚子,在经过一些船时不断有人叫道:“洪老板!”“洪舶主!”他也微笑着举手与众人示意,这笑容也如弥勒佛般,甚是和蔼可亲。

梁方也指着他对东门庆道:“喏!认识认识!这便是龙宫弥勒洪迪珍洪舶主了!王小哥儿,你这次跟我们到日本,就算没能赚到钱,能见识到洪舶主这样的大人物,便也不虚此行了。”

其实不用他说,东门庆也早猜出这人就是洪迪珍了,他脸上虽然堆着笑容,心中却没有半分兴奋,相反,有的只是戒惧!他甚至想赶紧跑回船舱躲起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混在甲板上的人群中跟大家一起向洪迪珍招手。

幸好洪迪珍也没上这艘船来,而是直接奔他那艘五桅大海船去了。

梁方道:“好了好了,祭完妈祖,就能开船了,希望这次能顺顺利利,发笔大财。”

便听五桅大船上三声炮响,本船桅杆上几个阿班一起叫道:“祭妈祖!酬海神!”

一听到拜妈祖,所有水手船工商人都按规矩列队站好,各船都向洪迪珍的大船看齐,东门庆跟在梁方后面,随众列队,由本船舶主率领着来到船后。

海船的后端,建有一座两层的黄屋,上层置诏敕,下层供妈祖。因为现在海禁,这艘船是走私船,所以上层放诏敕的地方便空着,只在下层供奉着妈祖。海船上舱位贵比黄金,但每一艘大海船都不会吝惜地方而不建这座黄屋。

众海上男儿在洪迪通的带领下焚香祷告,乞求妈祖保佑他们顺风顺水,来去平安。当此情景,无论是平日家嘻嘻哈哈的东门庆还是满脸市侩的公孙驼子都变得一脸虔诚,不敢有半分亵渎的举止。拜完妈祖,天已大亮,主船上火长看着海上风起,计算了一下方向,说道:“可以了!”洪迪珍便下令扬帆!

“出海咯!”

“出海咯!”

“出海咯!”

大船顺着季风与浪涛向日本驶去,满载着濒海华族的希望。

后世一些瞎了眼的专家学者,拼命用他们在内陆观察到的“脸孔朝地背朝天”来论证中华民族乃是一个缺少海洋精神的大陆民族,却不知在华夏的历史长河上,另有他们所不知道或者刻意忽略了的动人景象——这不是郑和下西洋式的政治秀,而是拼着一条性命,在自由的风浪中寻找着财富与未来的勇气与野心!!

第十一章 倭伴

福建人好像生下来就注定会坐船一样。虽然是第一次出远海,但东门庆却一点不习惯都没有,海船的颠簸摇荡也没让他感到特别难受。

当然,东门庆也不会感到享受。像他这样的小商贩和底层水手是没有自己独立的船舱的,有的水手是直接睡在甲板上,呆在船舱里的也是睡在货物上!这是一艘商船,是用来赚钱的,不是用来享受的!

东门庆所在的这口船舱里堆满了货物,其中将近一半是梁方的,除了东门庆的四担以外,其它就都属于另外一个福建商人。不过那个福建商人在开船前来检查过一遍之后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年轻水手在这里看守。梁方对这个水手显然很不信任,他有事出舱时一定会让东门庆留下,暗中叮嘱他小心防范。

这日梁方出去溜达,东门庆在舱内睡觉,睡了一会隐隐听见有人在读书,醒了过来,才发现是同舱的那个水手捧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正在小声诵读,心想:“这里人人都念着赚钱,他居然还有心思读书,真是难得。”心里便对他多了两分好感,有心要交他这个朋友,再次打量这个从来就没仔细看过的舱友,只见他身材短小,手脚粗糙,有如猴子方脱山林,颧骨高耸,下巴尖长,类乎野人进化不全,长得实在也有些丑陋,就是诵读唐诗的音调也有些怪异,而且常常读了两三个字就停顿下来,漏过了一个字继续读,东门庆便猜他是不识那个字,如此好几次,他忍耐不住,便出声指点。

这个水手吃了一惊,看了东门庆一眼,那眼神十分怪异,可以说是吃惊中带着一点戒备,戒备中又带着一点紧张。东门庆笑了笑说:“别这么看着我。你读你的,不懂的可以来问我。”那水手又低下了头看书,却不读书了。东门庆又问:“我叫王庆,你叫什么名字?”

那水手犹豫了一会,说道:“我叫唐秀吉。”

东门庆又问他是哪里人氏,唐秀吉咬着嘴唇不答话,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跑了进来,呼喝他道:“猴子!出来帮忙!”

唐秀吉道:“老板说…”还没说完就啪的挨了一巴掌,被喝道:“别啰唆!快出来!”唐秀吉不敢反抗,赶紧跟了出去。东门庆跟出舱外,见他是被拉了去扯帆。唐秀吉手脚极快,显然对船上的事务十分熟悉,与东门庆这种初哥完全不同。

忙到日落十分唐秀吉才回来,刚好他的老板经过看见他不在舱中,大怒道:“你怎么出去了!”

唐秀吉道:“刚才…”还没说完又挨了一巴掌,被喝道:“你个倭种!半点也不上心!我让你呆在舱中,你就得给我呆在舱中!要是货物有个差池,我找谁去!”唐秀吉低着头,也不敢回嘴。

东门庆听在耳中,心道:“原来是个倭奴。”便转身回舱去了。

过了一会,唐秀吉和他的老板一起从舱外进来,那老板重新点算货物,东门庆高卧货架之上,淡淡道:“不用点了,他出去的时候,除了我,没人进来过。”

那个商人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东门庆侧身横卧,虽是一身布衣,但姿势却显得十分优雅从容——那是养尊居贵陶冶出来的气质,虽经落魄,尚未荡尽,东门庆这两句话说的又是官话,字正腔圆,在福建这种方言横行的地方十分少见。那商人不敢怠慢,拱了拱手问:“小哥怎么称呼?哪里人氏?”

东门庆笑了笑道:“不敢,小子王庆,漳州人。”说到“漳州人”三字,便用月港口音,那商人一听喜道:“原来是老乡。”

东门庆便问他是哪府哪县哪乡人,那商人道:“我叫赵谦和,福州人。”

东门庆道:“那怎么是老乡?”

赵谦和说:“都是福建人啊,出了省就是老乡,何况现在出了海,华夷杂处,只要是中国人,便都是老乡。”

东门庆笑着称是,又道:“赵大哥好像读过书。”

赵谦和叫了声惭愧,说道:“读过两年,读不好,只好出来做买卖了。盼着在我这一代人就能攒足钱,下一代就可以专心于学业了。”

两人聊了起来,赵谦和读过两年书,喜欢掉书袋,东门庆心中暗笑,也跟着他掉书袋,他是八面通达的人,说起八股学问还算不上登堂入室,但他无论内经外典、诸子百家都懂得一些,要是只论口头上吹嘘的话,就是在林希元这样的大儒面前也能应付,没两下就把赵谦和给镇住了,连声道:“王公子这等人才,怎么不去考个秀才、举人?”

东门庆道:“没办法,家道中落,只好收拾些家私,拼凑些本钱出海攒点铜臭,若这次有命回去,定要好好努力,希望将来能光耀门楣。”

赵谦和听了连声叹息,从自己的箱笼中取出一瓶好酒来请东门庆,又问东门庆哪些是他的货物,东门庆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了。赵谦和见他只有四担粗货,叹道:“这点本钱生息,什么时候才能让王公子安心读书?”便要送他两担生丝,助他本钱。

当时生丝在中国按照市价起伏一担大概在八十两到一百四十两之间,到了日本则可以卖到两百两以上,若是货物短缺甚至就是卖到三百两也不奇怪。这时已经发船,只要顺利到达日本这两担生丝就相当于是四五百两的白银!当时美洲白银尚未大规模流入中国,日本白银之西流也起步未久,中国市场上白银甚见贵重,一两白银在东南也够寻常农家一月之费了,则这两担生丝价值之高可想而知。(武侠小说中动辄黄金万两纹银百万,其实那是晚清的银价了。明代中晚期国库岁入也不过数百万,四五百两白银已是一个极大的数字!)

唐秀吉在旁边听见,脸色刷的白了,接连吞了两啖口水,东门庆却只是摇了摇头道:“谢谢赵大哥了,不过这份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他口中说这份礼太重,但神色间分明不怎么将这两担生丝放在眼里,赵谦和见了更加敬重,反而更要他收下,道:“咱们福建人比他乡不同,最重的就是读书人!何况我们又投契!王公子肯若不肯收下这点薄礼,那就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东门庆再三推辞不过,这才收了。赵谦和大喜,忙命唐秀吉去拿了笔墨来改了标签,刚好这时梁方回来,赵谦和便请他作证,又请东门庆在新标签上画押。

唐秀吉在旁呆呆看着那两担生丝就这么易主,不住的喃喃自语,说的却是倭话,赵谦和喝道:“你嘟哝什么!”把他喝得赶紧住口,但东门庆却已经听得分明,知道他嘟哝的是:“这么多的钱,说给就给,说收就收了?”心想:“这些倭奴手脚虽然勤快,不过毕竟小气了些,这么点东西就看得比天还重。”当初东门庆既可以眉头不皱一下就把上百两的财物送给吴平,此刻收下这两担生丝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赵谦和在舱中呆到傍晚便回去了,梁方继续出去溜达,舱中又只剩下东门庆和唐秀吉两人,东门庆依然高卧货架上,过了一会便睡着了,忽然感到似有一股寒气接近脖子,倏然睁开眼睛,只见唐秀吉站在自己身边,慌慌张张地将手藏在背后,东门庆斥道:“你干什么?”唐秀吉逃开了几步,东门庆又喝问:“你背后是什么东西?”

唐秀吉缩在一旁不说话,忽然哭了起来,用倭话断断续续道:“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我辛苦了几年,连三十两银子也攒不齐…他什么也不做,一转眼就得了这么多钱…”

东门庆这时已隐约看到他身后藏着兵器,一开始是既惧且怒,等见他哭泣,心中转为哀愍,问道:“你要三十两银子干什么?”

唐秀吉吃了一惊:“你…你懂我们的话?”

东门庆嘿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唐秀吉咬着嘴唇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喜欢一个女人,得有三十两银子,才能娶她…可我到现在还攒不齐…为什么!为什么你的钱来得这么容易!难道就因为你读过书?可我也读书啊,我也认字!难道就因为你是大明子民?天啊!为什么是你们大唐的人占尽了天下的好处!而不是我们!”此时中国本土已经是朱明天朝,但日本人在口语文言当中有时仍杂以“大唐”之称。唐秀吉说到这里敌意渐深,又露出那把短刀来。

东门庆刷的一声也从怀中抽出小冷艳锯,唐秀吉见到他也有兵器就不敢逼近,东门庆冷笑道:“别说你未必杀得了我,就算你杀得了我,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得到我的财物么?”

哒的一声唐秀吉的短刀掉在船板上,啪的一声他跪下了,磕头道:“王公子,王公子,求你放过我。我…我真不是想害你的。我刚才其实只是…只是…”

东门庆笑道:“妒忌?”

“是,是。”唐秀吉道:“我只是妒忌,只是妒忌。”

东门庆嘿了一声道:“算了。”

唐秀吉大喜道:“你…你真的肯放过我?”

东门庆淡淡道:“我没必要对你说虚话。”

唐秀吉这才松了一口气,收起了短刀,却还有些惴惴不安,过了一会,东门庆见他不安,心想:“这海路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放着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太也危险。”但他这时又还没有驱逐对方的能力,甚至连自己要换个舱位也难,便决定先安抚安抚对方,问唐秀吉:“你喜欢那个女人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

唐秀吉一开始不肯说,犹豫了好久,才道:“她叫阿春,住在平户。”

“阿春啊…”东门庆笑道:“听来是个不错的女子。虽然我不喜欢你,不过我这个人最欣赏的就是多情种子,嗯,要是这趟我们能顺利到达平户,这三十两银子我帮你出!成全你们这对鸳…哈哈,鸳鸯…哈哈,哈哈…”他说到鸳鸯时,看看唐秀吉的长相忍不住乐了起来,觉得应该是一对公猴子、母猴子才对,不过口中却不好说。

唐秀吉十分敏感,对东门庆那两声笑十分在意,不过听东门庆肯帮他娶阿春又忍不住吞了两口口水,眼巴巴地问:“王公子,你没骗我吧?你真的?真的愿意帮我?”

东门庆道:“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

唐秀吉高兴得笑逐颜开,左看看,右看看,看见货架夹缝上放着的那壶酒,赶紧跑上来拿杯子斟了,请东门庆喝,东门庆随手接了,说道:“我帮你个小忙是自己愿意,没有市恩于你的意思,你不用讨好我。”喝了两口,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倭…嗯,你们日本有姓唐的么?”

唐秀吉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我其实不姓唐,我姓佐藤,叫佐藤秀吉。”

东门庆哦了一声说:“佐藤就佐藤嘛,何必…”随即想起自己也改了姓氏,心想每个人改姓都有自己的原因,便不说什么了,但佐藤秀吉却对他的话十分在意,见东门庆只是摇头,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却不好问。东门庆又问了些海上事务、倭岛习俗,佐藤秀吉但凡知道的无所不说,东门庆一开始是跟他说福建话,后来就直接用倭话与他对答,并有意学习佐藤秀吉的口音,这一点佐藤秀吉却没发现。

晚间梁方回来,见东门庆和这个倭奴居然也有说有话,颇为奇怪,而佐藤秀吉则前后奔走,显得十分温顺勤快。

第十二章 暴风雨

海路遥遥,前几天都很平静。船上无聊之余,东门庆只好和商人们、水手们闲聊。

赵谦和跟他说:出海来往,如果能顺利回家那是最好,如果中途出事,比如船漂到朝鲜,那就自称渔民,打出大明的招牌要求保护,如果是到了日本,遇到日本的官府同样可以打出大明的招牌,若是遇到浪人则要说自己是许氏兄弟或五峰船主的人。他还对东门庆说:“以王公子的学问,遇到倭人中较有身份的,如大名、武士或者僧侣,大可声称自己有功名!大凡能在大明取得功名的人,在日本都甚得尊重。”

这时的东海商贸圈基本是中国商人的天下,西来的葡萄牙人是在中国商人的帮助才得以前往日本,日本商人在东海商贸中的影响远不及中国商人来得大,朝鲜商人的影响更可以忽略不计。中国商人的这些辉煌成就,完全是在没有政府支持下取得的。

国民为了生存发展而要求与外国贸易,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其经商可以为国家增加税赋滋养民生,所以政府的正确态度本应加以支持、保护、引导并从中征税——这是春秋时管仲等大政治家就已经懂得的道理,与东门庆同时代的葡萄牙、西班牙诸国也基本是这么干。

但大明政府对民间的海外商贸不但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与保护,反而设置了重重障碍,争贡之役之后甚至全面禁海!在失去了正常商业通道的情况下,中国海商只好踏上走私这条既无奈又危险的道路。这时东海海面上除了这群商寇合一的海商之外,还有一批完全以劫掠为生的海贼,海商们要想保住财产性命,便不得不将自己武装起来:一边对付本土海盗,一边对付葡萄牙海盗,一边对付日本沿海倭寇,同时还要面临朝廷的围剿。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这个时代的中国海商兼具三种身份:做生意时,他们就是商人;面对官府围剿时,他们就变成了海盗;而遇到那群真正的海盗时,他们又变成了一支私人海军。

明朝中后期的中国海商就是这样在国外、国内多重压力下痛苦地成长着,可即使这样他们仍然掌控了东海商贸的主导权,并将势力不断向南洋推进。比如在后世被人蔑为倭寇的许栋、王直等人,就是以私人武装力量而横行东海,在其全盛时期,五峰名号到处,日本西南三十六岛均听其指挥,王直以私人力量驱使倭人,如役犬马!这种域外威风,也只有大汉时的班超、大唐时的王玄策等聊聊数人可以相比。

当然,这也可以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出大明整体国力之雄大,反映出汉人在当时国际上地位之高超,所以许栋、王直等人才能以一点不被朝廷所支持的民间力量而笑傲沧海。可惜大明毕竟已是中华之末世,嘉靖皇帝这个偏执狂又常常倒行逆施,故海商在海外称豪称雄却不能为国内朝论所容。

东门庆听到这里嘿了一声道:“许老二、‘王忤疯’在岸上声名狼藉。士大夫都说他们‘勾引倭奴’,叫他们汉奸呢,正人君子之辈,个个羞与为伍。没想到你们倒挺服他。”

“汉奸?”赵谦和有些奇怪地说:“许船主、王船主他们是何等样人,他们是使唤倭人,又不是被倭人使唤,怎么会是汉奸呢?”

东门庆听了这几句话忽然起疑,心道:“他在我面前这么为王直说话,是有心,还是无意?”

而周围几个商人一听到这个话题,都忍不住跟着吐苦水,不过他们的这些苦水,朝廷中的腐儒是听不到也不屑听的,反对通商的士大夫所写的大部分笔记和“信史”,也多将所有出海的中国商人人斥为“通番”,只要是去过日本的一律打入“勾结倭奴”的行列,这下罪名可就大了!因此那商人告诉东门庆:万一是被本国政府抓住,第一是要想尽办法贿赂逃脱,万一逃不了怎么办呢?那就自称倭人。

贿赂官府的事情东门庆根本不用这些商人来教,他东门家本来就是福建境内最大的贿赂中间人之一,但商人被朝廷捉住逃不了为什么要自称倭人呢?这种情况东门庆也听哥哥们说过,却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中国地处大陆之东,大洋之西,但自南宋经元、明以降数百年间,世界商业均以中国为中心,这是中国经商海外的舟师、舵工、船商、水手等讨海小民穷年累月所造成,天朝之荣耀乃是由下而上形成的国人认识。自北宋海外商贸不断,南宋国力多靠海上商贸经营财富,船自泉州港出发经久习惯,定罗盘方向,乃以泉州为准作子午线,航行之海域,子午线之东谓之“东洋”,子午线之西谓之“西洋”。天朝数百年之世界中心地位并非中国自炫而得,实是历史之产物,得来正当,行得自然!中国自清代以后衰落,中心地位既已让出,而后世子孙以今度古,遂盲从西夷之说将祖先之成就与辉煌亦一概磨灭。然东门庆这个时代的华人却还没有丧失这份自豪。所以东门庆一听要冒认倭人心中不禁感到荒谬乃至耻辱。

却听赵谦和哀叹道:“我大明乃天朝上国,我们这些天朝子民,走到海外去也都是身价倍增。若不是出于无奈,谁会回到家乡反而自贬身份说自己是倭人啊?但要不这么说,一旦罪名查实,自己死了不要紧,还得连累亲人!”

东门庆毕竟是受过几年儒学教育的,听了这话不禁有些黯然,心想:“按他们这样说来,东南沿海百姓自称倭人倒是给官府的恶政逼的!古人说:‘苛政猛于虎!’按他们的说法,却是苛政逼他们假冒外国人了。”他深知本朝律令中通番罪名极重,而且这项罪名又有些不分青红皂白,几乎只要是出海的就有嫌疑,除了由于朝廷特许的情况以外,和外国人做生意都会被打上“通番奸民”的烙印。眼下朝廷禁海正严,洪迪珍、东门庆这些商人竟然还敢犯禁海出海做生意,若是按律办事,这些人个个都得杀头!

因此,东门庆听到这里后渐生警觉,他虽然知道出海经商不是“正人君子”们“应该”干愿意干的事情,也知道出一次海做做生意要冒一定的政治风险,但从父兄那里听来的事情,终究没有身临其境来得深刻,这时心道:“那条律法以前也听哥哥提到,但从来没当他一回事,但我们这个朝廷,办事向来时紧时松,松的时候什么也不打紧,但要是紧起来,嘿嘿,我的事情扬出去让朝廷知道,全家都可能会被杀!”

从此他在海上便自称王庆,不敢轻易透露真姓名——这时他已不仅是为了躲避东门霸的追杀,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家人受到牵连。东门庆心中对东门家感情极为复杂,这个家族虽然有着与他反目的东门霸,但毕竟也还有着关心他的母亲和哥哥,甚至就是对东门霸本人东门庆也是爱恨交加。泉州一霸虽然凶狠,但从小就对东门庆十分疼爱,这一点东门庆自幼便感受殊深,如果东门霸不是杀了戴巧儿,东门庆简直可以不计较他对自己的无情!

船走到第七天上,佐藤秀吉忽然变得烦躁起来。东门庆问起缘故,佐藤秀吉指着一群海鸟叹道:“我们这次怕是出来得不是时候!”

东门庆有些不明白:“不是时候?”

“看这天象…难道…”一个声音在东门庆背后响起,东门庆回头一看,却是梁方。

佐藤秀吉说道:“不错,天象有变,天象有变…这场暴风雨,恐怕来头不小!”

梁方一听脸色就变了,喃喃道:“这…这怎么会!出海时明明看着天色不错的。”他口里虽然这样抱怨,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个道理。暴风雨乃是海上男儿的死敌,出海虽然赚头大,但海滨的人都知道出海者赚的运气钱甚至生死钱。长年的经验累积成的航海术可以让船长们确定航道,避开漩涡、礁石,但突发的天气异象如暴风、海啸却非人力所能控制。就算有积年的老水手领航也不可能保证航海之路绝对安全。

这天傍晚,东门庆忽然发现佐藤秀吉在偷偷准备一些东西,他忽然现身喝问:“你在做什么!”吓得佐藤秀吉赶紧把东西藏了起来,东门庆道:“你偷东西么?”

佐藤秀吉忙说:“没!没有!”

“没有?那你拿出来我看看!”

佐藤秀吉无奈,只好将藏在货物夹缝中的东西取了出来,却是三个可以绑在腰间的袋子,—一袋干粮、一袋食水和一袋包括火石在内的杂物。

东门庆检查了一遍之后笑道:“你果然没偷东西,不过这三袋东西,送给我吧。”

佐藤秀吉一听叫了起来道:“不行!”

东门庆指着自己的一担货物道:“这担东西到了日本至少值二百两,我就用这担东西和你换。”

佐藤秀吉咬牙道:“不行!船要是出事,这满舱的货物都成了废物!我不要。”

东门庆笑了笑道:“你不要也不行。”

佐藤秀吉怒道:“这些东西船上又不是没有,你不会自己弄么?”

东门庆摇头道:“我就是不会弄这些东西。反正你会弄,再弄一套不就行了?”

佐藤秀吉握紧了拳头,叫道:“你一个读书人,一点廉耻都没有!”

“这只是分工合作、互通有无而已,和廉耻又有什么关系?”东门庆含笑道:“我有钱,你没钱,我不会做这种玩意儿,你却会。你没钱的时候,我答应帮你娶老婆,现在我要这么点破烂玩意也不行?”

佐藤秀吉叫道:“什么破烂玩意!这是救命玩意!”

东门庆笑道:“行了行了,我看你就别嘟哝了,有空朝我嘶吼,还不如赶紧再做一个。”

这时船上是中国人为尊,在整体力量的压迫下佐藤秀吉根本不可能和东门庆斗,不得已只好低头,却还是不忿地道:“你…你太欺负人了!”

东门庆拍拍他的肩膀,就像老师教学生般道:“眼光放长远些,心胸放宽广些,老牵挂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会让器量变得狭小的。”

这两句话说得佐藤秀吉两眼冒火,差点吐出血来,东门庆却早就笑吟吟地出去了。

预感到有暴风雨的人并没有将自己的忧虑宣扬出去,但船上大部分人都是有出海经验的,没多久满船的人便都预感到事情不对。只是船已开到这里,左右都没有可以靠岸避风的地方,若是勉强扭转航向,万一偏离了航道,驶向茫茫大海,那可比遇到暴风雨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