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整个船队的人也唯有求神拜佛一途了。可惜,上天也许根本就没有听到他们的祈祷,那场可怕的暴风雨还是如期而至,而且威力比火长预料的更加惊人!

东门庆生长在东南沿海,体验过台风的威力,但在陆上体验到的台风焉能与海上的暴风雨相比?这场暴风雨爆发之前的半日,附近海域的海鸟早已逃得一干二净,接着空气也变得十分沉闷压抑,在东门庆眼中看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凝固了,甚至连船也感觉不到走动。

本船舶主早已下令收帆,作好了各种迎接的准备。然而当风浪夹带着苍天之威力轰然来到时,东门庆还是被颠簸摇晃得极为狼狈!他原本想躲在船舱里,却被总管要求出来帮忙!东门庆犹豫了一下,终于挺起了胸膛走出舱门帮忙拉绳索,偶尔一个海浪泼来,溅得他全身都湿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水手们才显现出他们的勇气来!舶主站在甲板上指挥若定,总管亲到船尾看舵,阿班们嬉笑咒骂,直视风浪如无物。风刮来他们就当是挠痒,浪泼来他们就当是洗澡。他们不怕死么?不,他们怕的。可是这个时候怕又有什么用处?当恐惧无用的时候,勇敢者便会选择忘记恐惧。所以出海的男儿都是忘记了生死的男儿!他们的勇气就体现在面对随时吞噬他们的海浪时仍然站得定,站得直!

“哈哈…”

佐藤秀吉看见东门庆由于船身倾斜而栽倒在甲板上,忍不住出声耻笑,他终于发现东门庆也有狼狈的时候,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不过他笑过一声后见东门庆对自己怒目而视就转过头去。

赵谦和就在旁边,可他也不来扶东门庆,东门庆暗暗咬牙,心中叫道:“东门庆!东门庆!这里不是东门家的台阶了!这里不是泉州府衙的后花园了!在这里跌倒要自己爬起来!”他挣扎着,在滑溜的甲板中手足并用,终于抓到一个可以着手的地方,勉强爬了起来。

风浪越来越大,水手们的吼叫声音也越来越响,他们不但在吼叫,甚至是在怒骂!似乎要用这叫骂声与风声雨声相抵抗!骂到后来,这怒骂声又变得像是在唱,但就算是唱也绝不是依依呀呀的艳曲淫词,而是睥睨天地的怒歌!

喏!那暴风雨不就是这怒歌的伴奏么?

太阳沉下海面之后,暴风雨不但没有止息,反而有越来越强的趋势。

本船的火长勉强挣扎到舶主身边叫道:“舶主,我们好像偏离航道了!”

那舶主大惊道:“什么!”

“我说我们偏离航道了!而且偏得很厉害!妈的!这浪可真***少见!要不是这船够结实,这会子我们早下海喂王八去了!”

舶主问:“这见鬼的暴风完了后,你能找回原来的海路么?”

“试试吧,希望不要漂得太远!”

暴风雨吹到半夜才有渐渐减弱的趋势,水手们等人正要松一口气,忽然轰隆一声,船竟然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水手们面面相觑,脸上都现出惧色,佐藤秀吉叫了起来:“见鬼!见鬼!我才有希望娶阿春…天照大神啊!我不会这么倒霉吧!”

“妈的,你别说见鬼行不?”赵谦和在旁边听见,烦躁了起来。“说几句好话行不行!再说下去别真把鬼招来了!”

他的话声才落,便听船尾传来舵工的话:船触礁了!

第十三章 漂浮

福建到日本的航道上,方向若掌控得对的话本来并无多少危险的礁石群,但这时东门庆所坐这艘船被暴风雨吹离了航道,所处之处乃是一座隐藏于水面下的火山岛边缘。

大洋海底的活火山,有的若干年会喷发一次,喷发出来的物质遇到海水冷却,便有可能会形成岛屿。这一类的火山岩岛屿经过千百年风雨的磨削、冲刷,有的就会再次从海面上消失。东门庆所坐的这条船这时碰到的就是一块随着潮涨潮退而隐显于海平面上的一块大岩石,海船撞上去时的力量极大,撞坏了船底也就算了,更麻烦的是船被那块礁石卡住竟然不漂动了,只是慢慢地被风吹得越来越倾斜。

这时尚在黑夜,最可怕的是船队的其它成员已被风浪吹离视线之外,舶主和火长弄不大清楚周遭的情况,但他们都推测这船恐怕是要翻了!

“完了,这大船救不了了!快上小船!”

机灵点的商人便都朝小船的方向跑去,却还有商人在那里哭:“这…这货可怎么办?怎么办?”

舶主是这艘船的大东家,要是放弃了这艘船他的损失比任何人都重,这时却骂道:“货货货!先保住小命再说!”便指挥众人放下小船逃命!

这艘大海船载的人着实不少,两艘小船难以承载全部船员,何况如今风雨还没有停止,在浪涛中夜行有多危险也不需要谁来说明了——就算熬过了这场暴风雨,如果不能顺利找到船队,两艘小船能否挨到大陆却也难说。

大慌大乱之中,东门庆忽然瞥见佐藤秀吉在往船舱里跑,东门庆心念一动,竟也跟着跑了回去,到了舱内,佐藤秀吉迅速地摸出那个袋子绑在腰间,又扔掉一些沉重的、会吃水的东西。东门庆进来之后如法施为,也摸出那个从佐藤手里抢到的袋子,绑在腰间。佐藤先一步结束停当,看看东门庆腰间的袋子,眼中忽然冒火,却低着头慢慢走出舱门,东门庆也不理他,正要出去,忽然砰的一声,舱门竟被关上了,在舱门关上之前,缝隙中却是佐藤秀吉那充满报复味道的冷笑!

东门庆大惊,叫道:“你干什么!”他赶了过去,舱门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拉不开推不动,跟着听见叮叮叮声音连响,佐藤秀吉竟怕困不死他将门钉住!东门庆又气又怕,手脚忍不住发抖,叫道:“佐藤!佐藤!快开门!别玩了!”

佐藤秀吉在外面冷笑道:“谁和你玩?哈哈!你就在里面好好享受吧!我先走了!”跟着便没了声音。

东门庆在片刻间连使敲、打、推、踢、撞等诸般手段,却只弄得舱门松动了些,仍然没法出去。这时船身已经出现明显的倾斜,显然大船随时会颠覆,东门庆连连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镇定!”蓦地想起自己所带的杂货之中似乎有一把斧头,赶紧踢翻担子翻找出来,在船身倾斜中挥起斧头向舱门砸去,砰砰砰砸出了个洞,但要钻出去还是不行。东门庆急怒攻心,一脚就往舱门踹去,这一脚刚好踢在被斧头劈脆了的木板上,噗的一声整只脚都出去了,东门庆要抽回来时,忽然有一双手在舱外把他的脚抱住了,把他惹得火了,大叫道:“谁!是人还是鬼!这时候还和你爷爷玩!”

外面一个声音叫道:“是我!王公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次一定要帮帮我!”却不是佐藤是谁?

东门庆怒道:“帮你个头!你不是上小船去了么?又跑回来干什么?”

“船位不够!”佐藤秀吉叫道:“他们不让我上船。”

东门庆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冷笑起来,随即又骂道:“人家不让你上船你跑来抱我的大腿干什么!滚!”

佐藤秀吉叫道:“王公子,你答应带我上船,我就放开你,还打开舱门放你出来。要不然我就抱着你的腿,船要是沉了咱们俩一起死!”

东门庆一斧劈在门板上,但姿势不好没能将门劈开,口中怒道:“你敢威胁我!”

佐藤秀吉叫道:“你可以欺负我,我为什么不能威胁你!”

东门庆一呆,随即苦笑,他毕竟还有几分理智,知道僵持下去对自己没好处,这才道:“行!成交!”

佐藤秀吉又叫道:“你发个誓。”

东门庆怒道:“发个鸟誓!你再不放手船就开了!”

佐藤秀吉惊叫一声,似乎觉得有理,赶紧放开了手,东门庆抽回大腿后正要挥斧头砸开舱门,便听嘎吱嘎吱几声,跟着砰的一下大响,舱门打开了,佐藤秀吉在舱门外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左手拿着几个钉子,可以料想方才他是在举手之间就拔出了钉死了舱门的几颗钉子,这份木工活也实在不赖。

若在平时东门庆也许会赞叹两声,这时却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冲了出来,挥去斧头就要劈死他,吓得佐藤秀吉跌坐在船板上大叫:“你答应过我的!”

东门庆手里的斧头停在半空,略一犹豫,哼了一声说:“跟我来!”便领头而行。

但等他们匆匆赶到小船下水处,那两艘小船漂离大船已有十丈之远。佐藤秀吉一声惨呼,扶着船舷对着远去的两艘小船不住地招手哭喊。

东门庆也是一阵晕眩,跟着便嘶声竭力地叫着,可是那两艘小船哪里还可能驶回来?一种被遗弃的痛苦刹那间充满了东门庆的整个大脑,一个海浪打来,将没有防备的他重重地往海里冲,佐藤秀吉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他,这一抓差点把他也拖下了海,所以佐藤秀吉反应过来以后不免暗中后悔。跟着又是一个巨浪,这次却是将两人冲往另外一个方向,东门庆撞到一根桅杆上,佐藤秀吉则被一跟缆绳绊倒。

东门庆抱住桅杆,不顾一切地死死抱住,这才没被风浪卷走!看看甲板上佐藤秀吉越滑越远,看看脚下有一根缆绳一直延伸到佐藤秀吉身边,赶紧大叫道:“抓住你脚边的缆绳!”右脚用力得将缆绳踏住,左脚拨着缆绳将之绕桅杆圈了几圈。

佐藤拉着缆绳爬了过来,也抱住了桅杆,这才暂时脱离了危险。两人望着逐渐远去的小船,同时叫了一声:

“完了…”

那两艘小船还没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但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完了!已经倾斜得很厉害的大海船随时都有可能沉没,这一点连从没出过海的东门庆也感觉得到!他现在还有力气抓住桅杆不放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东门庆狠狠地望向佐藤秀吉,若不是这个倭奴他未必会死在这里,佐藤秀吉被他这么一瞪心里有些害怕,为求推脱责任,大叫道:“别这样看着我!是你那个伙伴让我有机会就整死你的!”东门庆一怔,问道:“我哪个伙伴?”

“那个叫梁方的。”佐藤秀吉说。

“什么?”东门庆不信。

“就是他!他昨天跑来和我说的。”佐藤秀吉道:“他还说,如果这件事情我做得好,我甚至有机会去伺候洪舶主。”

东门庆骇然惊叫道:“洪舶主?哪个洪舶主?”

“就是这个船队的主儿!洪迪珍,洪舶主。”佐藤秀吉道:“其实…其实我虽然有些讨厌你,但要不是姓梁的这么跟我说,我也不会把你封在船舱里的。”

但这时东门庆已没心思听他说话了,他心里不住地念叨着:“洪迪珍…洪迪珍…梁方一定是知道了!可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是张大哥…不!不会!张大哥要真想出卖我不用这么费事!”忽然想起出船后的前两天梁方天天出舱溜达,“莫非他是出船之后才看破我身份的?莫非那两天他总跑出去就是为了联系洪迪珍?”东门庆忽然感到脑袋有些吃痛。

“世上最难防的就是人心!”这时东门霸对儿子们的教诲:“无论在海上陆上,在官场上,在商场上,对得罪过的人都要小心,小心,就像对你身边的女人一样小心!”

“啊啊啊啊啊——”东门庆狂叫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狂叫什么!现在也已经没人能听见他的狂叫了!

咕噜一声东门庆喝了满口的海水,船沉了么?没有。是刚好打在他脸上的浪花!

“喂!喂!王公子!王庆!”谁在叫?是佐藤秀吉!

东门庆回过神来,便见佐藤在摇晃自己那只握着斧头的手,叫道:“这船怕是要沉了,我们快劈下块木板抱着逃走,也许还能漂浮到哪个海岛,或者遇到别的船。不然等船一沉,那股大力会把我们也带进海里去,那时候要逃也来不及了。”

东门庆道:“好!”两人便用缆绳绑住彼此,两只手一起抓着斧头,劈下一块木板来,佐藤秀吉看看那块木板,说:“这块太小,承担不起两个人,得再劈一块!”东门庆叫道:“好!”

这次却得两个人一起踏着那块木板,一来是防止那块木板滑走,二来是避免对方耍诈,第二块木板劈下来以后,佐藤秀吉道:“王公子你选一块。”

东门庆道:“你先选。”

佐藤便选了第一块,东门庆道:“那这块就给我吧。”佐藤眼里又冒出火来,东门庆道:“还要斗吗?那就斗到一起死算了!”佐藤一咬牙,放开了斧头和桅杆,抱着第二块木板跳进了海里。

东门庆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等他跳下去以后也扔了斧头,抱起了第二块木板。这时甲板已经相当倾斜,在大雨大浪的冲刷下更是滑不留手,东门庆失去了桅杆的凭力别说站立,连要稳稳伏着也做不到,一个大浪冲来,将他打到了海中。

“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海水后,东门庆赶紧咬紧了牙关,两手抱紧那块木板,又屏住了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才被甩出了海面。就这样在海面上浮浮沉沉,不知几次,浪潮的力量渐小,等他能平平漂浮在水面时,已经看不见那艘大船了,至于佐藤秀吉更是没了踪影。

第二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竟然是出奇的好天气!然而举目望去,海面上除了缎子一般起伏的浪涛之外什么也没有。东门庆紧紧抱着木板,他不知哪里有陆地,也不懂得什么海路航道,更没法推测风向洋流——其实他就是懂得这些也没用,因为只抱着一块木板根本没法对抗大海的风浪,所以东门庆只能随浪漂浮。

海上的日子,最怕的本是饥渴,但现在最让东门庆难受的却是孤独。这时候东门庆忽然很希望身边有个人——哪怕是那个最让人讨厌的佐藤也好。

长时间航海时,水手们在有同伴的情况下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精神病症状,何况东门庆此时是独自一人!会漂到哪里他不知道,会漂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甚至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也不知道!就算再也不会遇上暴风雨,就算从佐藤那里夺来的食水和口粮能够让东门庆吃到永远,这种可怕的孤独和压力也足以令人发疯!

一日,两日,三日,四日,漂浮到第五天以后东门庆就再也没去计算日子了。本来他还计算着食物和清水的消耗,到后来也不再计算了。先几日他还每天远眺希望能望见陆地,但三几日后便受不了接连的失望,放开了心思,听天由命起来。也幸而是这种心态救了他,当此境遇若再胡思乱想,没多久就得发疯!

终于清水喝完了,剩下的一点干粮也吞咽不下了,缺水的症状渐渐发作,早已浮肿的手脚开始无力,东门庆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是靠着求生的本能才紧紧抓住木板,在睡梦中也没放开,但现在一切似乎都到头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了!不行!”

东门霸曾教过他:“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最危险的时候,也不要放弃!一定要多坚持一天,多坚持一个时辰,甚至多坚持一刻也可能会出现转机!”

“一定有转机的,一定有转机的!”东门庆从内心深处呼喊着,就这样又多挨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慢慢地意识开始模糊,可他的手还是紧紧扣住木板,似乎手指已经镶嵌在木板上面了。

“终于要死了么?”东门庆感觉自己终于躺在了一个实在的地方,这时他已经完全没力气了,“死了以后,我会到龙宫么?最好是能做龙王的女婿…”

恍惚间他好像真到了龙宫,月老来做媒,龙王居上座,红烛映柔帐,秀影蒙朱纱,一个纤纤女子披着盖头走近,东门庆伸手揭开盖头,盖头下却不是朱颜,而是一个龙头!东门庆大吃一惊,要逃跑时,早被那龙扑了上来,咬向他的咽喉,东门庆本能地将头一偏,却还是被咬中了肩头,跟着便是感到一阵剧痛,鼻端嗅到了血腥。

第十四章 朝鲜少年

东门庆在濒死之际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咬住自己的是一头野狗,本来他已经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若是任他躺在那里没人救护,不用多久就会自己死在那里,但这剧痛却激发出了他最后一点力量,本能地要挣脱那头野狗的爪牙,然而只打了那野狗两下,便觉得手足酸软乏力,没法对野狗造成严重的伤害,肩头反而被咬得更紧了,一人一狗纠缠在一起,在海水间沙滩上胡乱翻滚,东门庆力道不足的拳脚伤害不了野狗,情急之下,野性迸发,动用起了人类另外一个最原始的利器——牙齿,一口就朝野狗的咽喉咬了下去!

那野狗咽头无毛,狗皮老韧,若在平时东门庆说不定反而咬不动,但这时不知为何牙关上的力道却比平时还大了数倍,他仿佛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人,而成了一头野兽,一头正和命运进行殊死搏斗的野兽!兽性之牙刺破了野狗的皮肉,一股污臭的液体润湿了他干裂的嘴唇,流进他的咽喉。东门庆本能地吮吸着,吮吸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吮吸的是什么!渐渐的,咬住他肩头的利牙松开了,在他身上撕开了无数伤痕的爪子也在抽搐了一阵之后软了下来,但东门庆还是继续吮吸着,直到什么也吮不到了还紧紧咬住不放。

一人一狗就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东门庆才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两颚松开,那头野狗的尸体才从他身上跌落。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但好像灵魂还没回来一般,看不见眼前的大海,看不见脚下的沙滩,摇摇晃晃地就背着大海朝陆地深处走去,走了一会饿了,便随手抓了一把杂草、蘑菇塞在嘴里咀嚼,也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他走了半日,终于一个踉跄被一条暴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头栽在一条数尺见宽的天然小沟之中,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口清水,人也清醒了几分,眼睛再次睁开,奋力站了起来,隐隐见到不远处有个屋子便钻了进去。当晚他便开始发烧,觉得全身发冷,这房子里有些柴草,东门庆毫无意识地将柴草往自己身上盖,但不管盖了多少都还是觉得冷。就这样,他在这个小屋中睡过去了又醒来,醒来了又睡过去,屋子里有口小缸,缸内有水,缸上面吊着一个篮子,篮子上面有些杂菜,东门庆觉得渴了,便爬到缸上喝几口水,随手拿了那些杂菜塞到口里吃了,晚上一只老鼠爬到他身边,也被他拍死吃了。

他毕竟年轻,身体的恢复能力强,求生欲望又盛,就这样挨了一天一夜,烧竟然开始退了,又过了两天两夜,人才从迷迷糊糊中恢复过来,重新有了思考力。这日黄昏,他又喝了两口水,吃了两颗杂菜,推开柴草,走了出来,才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个小屋子以柴草砖块垒成,又矮又小,应该是间堆放杂物的柴房,举目望去,只见和这柴房连在一起的有十几间比较大的屋子,虽然也大不了多少,但看有门有户的样子应该是人住的屋子。如果说这柴房就像江南一带的猪圈一般,那那些人住的屋子就是大一点的猪圈——东门庆这时还不知道自己已来到大明朝鲜国南部的一个海岛上,这些猪圈一般的房子,便是朝鲜平民的居处了。

东门庆朝离柴房最近的一间房子走去,正要敲门,便觉得脚下一磕,竟踩到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衣衫褴褛,看样子是贫民,就身上的衣着来说和这些房屋十分相称。东门庆十五岁时曾到晋江县刑房帮三哥东门序的忙,懂得一些仵作的常识,将那尸体翻了过来,见他咽喉、腹部两处都受了伤,但显然已死了有好几天了。他敲了敲门,见没人应便推门进去,门内又有一具尸体,房间里到处都有被翻抄过的迹象,锅碗瓢盆丢了一地,东门庆想:“看来他们是遇到了强盗,而且是品位很低的强盗,怕是连吃的东西都抢。”又往别的屋子去看,在十几间屋子里共发现了二十三具尸体,大多是老丁弱妪,没有年轻妇女,只有两个全身都是伤痕的壮年汉子看来是因为抵抗而被杀。

东门庆站在尸体边默加哀悼,心想:“看来这是结成团伙的强盗。那些年轻一点的也许被掳掠走了。”然后便去找到一些杂粮煮来吃,吃完天已经黑了,眼见处处都是尸体,心中既有些害怕又有些怜悯,活动了一下手脚觉得自己有力气了,便去找了一把锄头,挖坑将这些人全埋了。

撒下最后一把泥土时已是深夜,他在坟墓前默默祷告了半晌,正要回去找间屋子休息,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吓得他往后一跳,横过锄头防身,却见那人对着坟墓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东门庆这才看清楚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身破衣服,这个时代朝鲜还没有兴起整容手术,其人大多歪瓜裂枣,但这孩子的五官长得却是少有的端正,只是满脸都是尘土,到脖子以下才显得白皙,让东门庆感到有些怪异,但这时也没细想,只是松了一口气,心道:“这孩子多半是这个小村落的遗孤,先前不知道藏在哪里躲过了劫难。”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要说话时,才发现自己呃呃啊啊的发不出声音来,他啊了很久,又深呼吸,又重重咳嗽,终究说不出话来,忽然想起自己先前穿过一片小树林时似乎胡乱吃过些杂草、蘑菇、果实,心中一阵恐慌:“难道我吃了有毒的东西?竟然哑了?还是发烧烧坏了喉咙?”想到自己流落到此,都还弄不清楚这是中国还是外国、大陆还是荒岛便先残废了,将来要再想回去,怕是更加渺茫了,眼中一湿,差点就要落泪,忽然想:“男子汉大丈夫!哑了便哑了!哭什么!”便忍住了。

忽见远处火光闪耀,竟似有人,东门庆大喜,便要跑过去求救时却觉衣角被谁扯住,回头一看竟是那孩子,东门庆指着那火光连连打手势,要带他过去,那孩子却一脸的惊慌,小声地说了好几句东门庆听不懂的朝鲜话。

东门庆弄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便不再管他,挣脱他的手,径往火光处跑来,那火光也是朝这个小村落而来,双方渐渐接近,那群人却都是倭岛浪人装扮,腰佩武器,在火光下见到东门庆,都警觉地停了下来,东门庆一开始连打手势,但看清楚了这群人的装扮后一怔,暗叫糟糕,心道:“这群家伙只怕是倭寇!这个村子也许就是被这群人洗劫了的!”

为首那人看了东门庆两眼,果然用倭话大叫:“你是什么人?”

若东门庆此刻不哑,或能用倭话与他们周旋,但啊了几下没啊出什么来,眼见那群倭人神色越来越不善,心想不妙,转身就逃。那群倭寇见他逃便包抄着围了上来,看看追上,东门庆一个转身,扫了追到最近那倭寇一脚,跟着又要逃,却被一个人扑了过来,和身摔倒。众倭围了上来拳打脚踢,东门庆护住了要害,觑了个空隙,从人缝中钻了出去,却被一个身材健硕的倭寇拦住。东门庆一咬牙,挥拳殴击,他是学过武的,但自小养尊处优,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在家练武的时候,护院们也是点到即止,所以东门庆比武的经验不少,打架的经验却甚贫乏,拼命的经验接近于零。那日本浪人欺近前来,根本就不管规矩,直接招呼他的要害,东门庆躲过了他的拳脚,跟着一掌斩中对方的脖子,他本身的力道虽然不小,但出于习惯,这时动的还是比武的力量,不是拼命的力量,那倭人虽被他这一掌击得一痛,却还是扑了上来纠缠住他,跟着后面两个浪人又围了上来。

以一敌多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被围,一旦被围除非是有数倍的武力否则难以逃脱。东门庆这时的身手不够狠辣,临敌对阵也还不够镇定,被几个倭人围住后自己先有些慌了,怀中的匕首还来不及摸出早被人拿手拿脚,按倒在地,有一个便拔出刀来要杀了他,却被首领止住,喝道:“先别杀,这人不是这条村子的,看他的衣服好像是大明来的。”

副头领上来问:“那怎么办?”

头领道:“先把他捆了!”

便有一个日本浪人拿绳子将东门庆绑了,众倭先检查房屋中,见没有埋伏,才有提了东门庆上前,由那首领发问,东门庆几次要说话,却都啊啊的说不出来,众倭皱眉道:“原来是个哑巴。”有人道:“看来这家伙没什么用,要不杀了吧。”那首领道:“杀什么!虽然是个哑巴,但不先说谁知道!过些天五岛的奴市就要开了,到时候一转手,又是一笔钱!”

说着就将东门庆关进一间柴房里,门阖上,屋内再无一丝光线,老鼠唧唧而前,嗅着血腥靠近东门庆肩头的伤口,东门庆手脚被绑住了,只能不断挣扎,不让老鼠咬到,心想:“不知他们要把我卖到哪里去。”

正想着,门外便传来了说话声,只听一人说:“这家伙虽然是个哑巴,身上的衣服又破破烂烂的,但质地倒很不错,还有一把好刀!也许是个大明的商人呢。若是能找到他的家人,让他的人来赎买,那才是笔大钱!”

另一个人说:“那也不一定,听说大明的人就是中等人家,也有很好的衣服穿。”

先前那人嗤之以鼻:“你懂什么!大明的中等人家,那也是有钱得紧!”

第二个人道:“也是。不过大明那么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找得到他的家人?再说我们的船只怕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第一个人道:“是啊,要是我们的船能开到大明沿岸就好了!听说大明到处都是生丝,若能去到那里,也不用要什么赎金,直接抢就是了!”

东门庆心想:“这些倭奴不但贪心不足,而且狼子野心。往后我若能脱身,再跟他们打交道可得小心些才好。”

正想着,又听门外其中一人说要嚷着肚子饿,要去寻些东西吃,过了一会门外微微传来呼噜声,想来留下那人睡着了。

东门庆想:“若要逃走,现在也是个机会!”但手脚被绑得甚紧,挣扎好几下半点动静也没有。正寻思对策,忽听外面一声闷哼,跟着一个矮小的影子爬了进来,黑暗中看不清面目,但东门庆便猜是那个男孩。

那个人摸了上来,小声问了几句,也不知说什么,东门庆嗯了两声,那人不再耽搁,拿刀子割断了绑住东门庆的绳索,东门庆小心翼翼推开了柴门,月光透了进来,回头一看,来救自己的人果然是那个男孩。门外倒着一个倭人,背部和喉咙有好几个洞,早已死得透了。

东门庆怕倭人发现,不敢多看,拉起那少年就走,临走之前略一迟疑,回身解下那个倭人腰间的刀,带在身边。忽然从那倭人衣袋中掉出一物,却是之前被收走的小冷艳锯,东门庆手一抄,收归怀中。

第十五章 月黑杀倭夜

东门庆拉着那个朝鲜少年,背着那条小村落就跑,那少年被他抓住手时挣扎了一下,东门庆这时也没在意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他的手很软。

跑出了好远,忽然那少年又挣扎,东门庆这回不敢再漠视他的意见,停步回头,只见那少年指着树林的方向不断说什么,东门庆听不懂,心想:“他多半知道道路。”便打手势让那朝鲜少年带路。

地势渐高,在那朝鲜少年的带领下进入树林深处,来到一棵大树下,那少年朝上一指,只见树上竟有一间树屋,树屋十分简陋,看来就像大人做给小孩子玩的处所一般。东门庆跟着那孩子爬了上去,见上面有一些食物、清水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心想:“看来这里就是这个孩子临时安身的地方,不过这里躲一时可以,终究不能长久。”打手势想问那少年哪里可以有出路可以到大一点的人群聚居地,但打了老半天也没能问明白。

这时天色渐明,东门庆心道:“不知道他识不识字。”

汉文化圈诸国同文同种,口语虽不同,文言却相通,嘉靖年间中国本土和卫星国日本以及属国朝鲜、安南的知识分子都可以通过笔谈来沟通,所以东门庆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划字相问。那少年爬下来蹲在地上,看了好一会,脸上忽然露出佩服钦仰的神情来,看着东门庆又说了好多东门庆听不懂的话。

东门庆见他这般反应颇为失望,心想:“看来他不识字。”将树枝丢了,想了想,在地上写了一个“庆”字,又指着自己,那朝鲜猜了一会,连连点头,似乎明白了东门庆的意思,又指着自己,将一个很短的词说了好几次,东门庆便猜他是在介绍自己的名字,心想:“他好像姓李。”据他的发音,便叫他李纯,将两个字写在地上。那少年看了半晌,指着地上两个字,又指着自己示意询问,见东门庆点头,便高兴得跳了起来,从东门庆手里接过树枝,一笔一划地学了起来,虽然歪歪扭扭的,但也算是将这两个字给学会了,东门庆想:“这孩子倒也聪明。”举目四顾,觉得这个树林也不是很大,心想:“李纯昨日杀了一个人,若倭人要来报仇,这个树林恐怕藏不住!”但要带着李纯走时,却觉得手脚酸软,原来他昨夜又是挖坟,又是逃跑斗殴,一夜未睡,这时不免犯困,便爬上树屋睡了一觉。

不知睡了多久,觉得有人推自己,警觉地醒了过来,推他的却是李纯,这一觉醒来又是夜晚,东门庆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小村落的方向有火光渐渐接近,东门庆吃了一惊,不敢停留,带上李纯赶紧逃走。这片树林委实不大,一大一小逃出二三里便已接近树林另外一边的边缘,再逃出数里,浪涛之声渐响,东门庆隐隐不安起来,心想:“这不会是个海岛吧?”再走一会,果然见到了一片海滩。东门庆忍不住失望,赶紧在地上画了两个图案,一个作半岛形状,一个作岛屿形状,与李纯连打手势,李纯猜了一会,便指着那个岛屿形状的图案,跟着画了一个不等边的饼状图,指着一个位置,画了个房子,指着中间画了一棵树,又指着最上边的一点,朝脚下一指。

东门庆见了,更是失望,猜想那房子代表的多半是村落的所在,那棵树想必象征着树林,至于李纯指着脚下画的那一点,应该就是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他望了望黑夜中似乎要扑面而来的海浪,心想:“这果然是个岛屿,而且看起来还不是个大岛。若这里是大陆的一角,我们还有机会逃走,但要这是个岛,那除非找到海船离开,否则迟早得被那群倭寇找到!”

正想着,忽听一个声音用倭话叫道:“在那里!”便见两个倭寇挥刀跑了过来,东门庆和李纯互相打了个手势,转身就跑,李纯毕竟年纪较小,跑没多远就落下了一段距离,东门庆回头一看,只见那两个倭寇离李纯已不过三四步远,李纯脸上充满了恐惧,不断向东门庆嚷着什么,东门庆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睛中充满了依赖,心想:“他冒险救我出来,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他!”咬一咬牙,拔刀在手,反向朝两个倭人冲了过去。那两个倭人见东门庆竟然拔刀回身,也都缓下脚步,双方慢慢向对方逼近。李纯跑到东门庆身后,也拔出了一把匕首来——匕首上还有血迹,想必是昨夜杀人时留下的。

东门庆见他身形矮小,估计帮不上什么忙,就打手势让他走远些免得碍手碍脚,李纯会意,走开了几步,却并不逃跑。那两个倭人在东门庆打手势的时候冲了过来,一左一右,挥刀夹攻。

论到力气,东门庆是自幼锻炼,那两个倭人却是在打打杀杀中成长,彼此拉不开距离,说到狠辣,东门庆本来不如,但这时情急拼命,挥刀狂舞,那两个倭人虽然以二敌一,但因抱着要全胜的心态而惜身,一时也没能伤到他。

三人在海滩中斗了几个回合,刀剑碰了七八次,东门庆怯意渐去,手脚也灵敏起来,十下乱挥乱砍中便带着一两下有法度的招数。

要知道平时的武术训练和打架拼命时的情况大大不同,平时进行武术训练,双方遵循一定的比武规则,见招拆招,见势破势,倒也能打得热闹好看,但没上过战场打过生死架的人,一旦临事通常都没法用上武术训练时的招数,而是凭着本能遮挡、反抗、攻击,这时东门庆也是一样。他的父兄、师傅在教他练武的时候虽然也说了许许多多的搏斗经验,但经验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只能自己体会,不能别人传授的,所以东门庆这几日真的下了搏斗场,无论用刀剑还是动拳脚大部分都凭本能。

但这时几个回合下来,他越打越是镇定沉着,防守时还是凭本能地遮拦,但进攻时已能用上一两下平时练得最熟的招数。刀剑之下,一弹指就定生死,一偏颇就有伤亡,常人刀来就挡,剑来就架,哪里还能想到那么多?所以大多数人打架的时候都是手脚快过大脑。但东门庆毕竟是有武术根底的人,一旦镇定下来,脑袋渐渐清晰,将平时所学和眼前所遇互相渗透,慢慢地就开始预测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并在进攻之前有了盘算,可以说他的思维已能渐渐跟上搏斗的速度。

东门庆这种思维头上的变化,很快就反应到了身体的举动上,不但举刀的姿势,连步伐进退也有了法度。这世上的武术,虽无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那么夸张,但也绝非不存在。而武学招数也有真假之分。走江湖卖艺的套路,花腔极多,招式繁复,但临敌时十九无用。而真正用于实战的武学招数,一般都是简单而迅疾,一举一投,一进一退,无不是由无数前人在生死搏斗中总结出来的经验,用以让肉体爆发出最快的速度,发挥出最强的力量。东门庆这几日骤遇强敌,正是经历了由训练中的法度——实战中的本能——再到实战中的法度这个过程。

那两个倭人只是杂途出身,没经过正规的训练,身手都是打架打出来的,但毕竟算有点见识,这时见了东门庆的动作,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叫道:“小心,这人好像会剑术!”

便听东门庆喉头嗬嗬作响,乘隙攻了进来,刀还是那把刀,人还是那个人,但用力的方法对了,使刀的手法巧了,攻击的方位准了,刀势便显得凌厉可怕。

其中一个倭人胆小,退开几步,叫道:“你缠着他,我去搬救兵!”其实东门庆这时的武艺并不甚高,他们两个联手未必会吃多少亏,但这倭人这样一跑,另外一个势孤兼胆怯,立刻便中了一刀。那个逃走的倭人跑开了几步,回过头来,见他同伴右手鲜血长流,刀也已经脱手,被东门庆用刀指着,不断后退。东门庆这时只要将刀一送,马上就能杀了他,但他对杀人还有犹豫,方才搏斗时可以狠命攻击,真把人制住了一时却下不了手。忽然一个矮小的身影窜了过来,那个逃走的倭人叫道:“小心!”被东门庆用刀指住的倭人只觉背心一痛,已被李纯的匕首刺入了背心。李纯刺了那倭人一刀后马上拔出来闪开,鲜血随着匕首的离开而激喷而出,那倭人大叫一身,倒在地上便不动了。

李纯显然不会武功,但下手狠辣而不犹豫,就这一点来说可比东门庆要强得多。他杀了这个倭人后又拿着匕首去追另外一个,东门庆眼见那倭人已经逃远便将他扯住,不让他追,李纯这才停下,对着地上的尸体踢了两脚,又望向东门庆笑了起来,脸上全是复仇的喜悦,而没一点杀人后的惊慌恐惧。

东门庆暗叹一声,心想:“这孩子多半是看见亲人惨遭倭寇屠杀,才会变得如此狠。”摸了摸他的头,望着走掉那个倭人逃跑的方向,心想:“得赶紧离开!”随即想:“不对!这是个小岛,走不了,只能找个地方躲起来!”跟着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光是躲藏还是不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那群倭寇中有人被我们杀了,一定会找到我们报仇,现在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要想活下来,我们只有…只有将这群倭奴杀光!”

他扳开那死倭的手指,抽出了倭刀,又在尸体手中上搜索了一下,找到了一点干粮,连同那把倭刀交给了李纯。四顾一盘算,心想:“他们人多,必须找个可以隐身的地方,避免和他们直接冲突。”便朝树林走去。李纯二话不说,拿着东西跟在他后面,东门庆走他便走,东门庆跑他便跑,东门庆停下他也停下。

两人才进入树林,李纯又低声惊叫起来,原来视野之内又有火光蜿蜒朝方才激战的地方而去,东门庆略一沉吟,打收拾让李纯留在当地,自己匍匐而前,借着树木山石来到能看见尸体的地方,见那群倭人每人举着一个火把将围住尸体,似乎在说话,但因离得远了听不清楚。东门庆留心细数,心道:“一共十一个人!不知是否到齐了。”不敢多留,悄悄退回树林和李纯会合。见到李纯时海滩上的火光已经分成三拨,东门庆按火把估算,估计他们已分成两拨三人、一拨五人,分头搜索,心想:“看来他们对我们也有些忌惮,不敢落单。只有三组人马的话,要找到我们应该不容易。”但想自己一个人多半对付不了对方的三个,虽然多了一个李纯,但毕竟年幼力小,偷袭还有得手的可能,正面对敌时只怕很难帮得上忙。

第十六章 风高放火时

东门庆带着李纯再次进入树林,三拨倭人分三个方向搜索,其中一拨越来越近,眼见是高声叫嚷也会被发现了,东门庆和李纯伏在暗处,望见这拨倭人一共三个,两前一后拿刀拨草搜索,心想只怕避不了了!几次要动手,却都鼓不起勇气来,心想:“他们有三个人,就算偷袭成功,但我一暴露,只要被另外两个缠住,众倭齐来,那时可就完了!但现在若不动手,就这么躲下去也不是个了时。等到天一亮,我再要躲藏便更难了!罢了罢了,犯险就犯险,好过束手待毙!”左右张望,见五步外有一块大石头,石头的一边有灌木厂草可以容身,心道:“这倒是个偷袭的好地方,不过怎么把他们引过来呢?”

思索了半晌,便和李纯打手势,要他到石头前十步现身诱敌,这个朝鲜少年看来对东门庆十分信任,人又机灵,真个往石头前十步的一颗大树边跑去,东门庆则缓步慢移,隐身于巨石之后。看看倭人走近,李纯忽而现身,待被倭人看见又低低惊呼一声,转身就跑。那三个倭人望见了他,彼此招呼,同时冲了过来,但他们起步有早有晚,起步最早那个步伐又较快,所以跑到大石边时三人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东门庆放头两个过去,等第三个经过时才忽然跳出,狠狠一刀砍在他后背上,那倭人哀吼一声倒下了,虽然没死一时也起不来身。另外两个倭人听到声音都停步回身,东门庆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挥刀向第二个倭人砍去,不想这下走得急了,夜里又乌漆抹黑的,被地上什么东西一绊竟摔了一交,他反应也算不慢,趁势一滚,已滚到第二个倭人脚边,一刀砍中了那倭人的右腿,东门庆这一招半属意外半属变通,那倭人也没想到,哇哇大叫声中举刀朝东门庆扎来,东门庆一击得手,早已滚了开来,那倭人中刀后身子晃了晃,跌倒在地。

剩下那个跑得最快的倭人体力刀法都最好,人也最为悍勇,扔了火把,大叫着扑了上来。东门庆在月色下见到他狰狞的面目,心中微有怯意,殊不知向他冲来这倭人其实心里也害怕。原来东门庆在海滩以一敌二,逃走那倭人为了推卸责任便把东门庆的武功夸张了一倍不止,这时没受伤的这倭人又亲眼见东门庆瞬间连伤了两人哪里会不害怕?但大敌当前不能退怯,只好用大叫掩饰恐惧,冲了过来。

东门庆挡了两挡,觉得对方力气虽大,刀法却也一般,而那倭人和东门庆斗了几个会合,也觉得这个对手没有传说的厉害,两人都是怯意渐去,越打越是顺手,斗得正酣,伤了右腿的那倭人已挣扎着爬起来要助同伴一臂之力,忽然地上传来一声惨叫,却是李纯绕到石头后面,忽然跃出,跳到那重伤伏地的倭人身边,拿起匕首疯了般往那倭人的后颈、后背狂插,他人虽小但常干苦活累活所以力气却不小,加之借了仇恨的力量,所以刀刀深将及柄,只插了三刀,那倭人便再没声息了,但李纯却还是继续插了五六刀这才停下,抬起溅满了鲜血的脸狠狠地望着另外两个,他虽是个孩子,但那两个倭人此刻却觉得他比妖魔还可怕!右腿受伤的那个身子一晃,竟又跌倒了。正和东门庆搏斗那个也为之胆颤,被东门庆看到破绽,左肩便挂了彩。

李纯咬着牙,慢慢走近那右腿受伤的倭人,那倭人坐在地上连连挥刀,大叫八嘎,恐吓着李纯。他的刀长,李纯的匕首短攻不进去,一转念,回到石头后拿了一柄长刀过来,要来刺那倭人,那倭人忙挥刀挡格,两人都用上了全力,但李纯究竟年纪小,力气没那倭人大,呛的一声刀脱手而飞,手也一阵发麻,他蹭蹭后退了两步,忽见脚边有些拳头大小的石块,顺手捡起来就往那倭人身上扔,那倭人腿脚受了伤,这时又坐在地上,闪避不灵,躲开了第一块第二块,第三块却被打中了脑袋,登时鲜血直流。李纯扔完了小石头,随手抱起一块两个拳头大的石块来走近几步往那倭人砸去,那倭人才被打得头破血流一阵晕眩,这一下子没躲开正中胸口,哇的一声趴下来。李纯捡起那把被砸开的长刀,连跳带砍斩在那倭人的脖子上,这把刀不够锋利,他力气又不够,这一斩没将那倭寇的头颅斩断,反而是刀被嵌在脖子里没法动弹,那倭人吃痛,一边死命地挥刀挣扎,一边大叫着要爬走逃开。

李纯有些怕他的刀,退开了几步要再找石头砸他,忽听第三个倭人大叫一声,原来他一斜眼瞥见同伴脖子嵌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不敢恋战,转身就逃。东门庆喘着气,也不敢追,这时地上那倭人因流血太多连挥刀的力气也小了,东门庆咬了咬嘴唇,冲上去先砍中他的手,卸了他的刀,跟着抓起嵌在倭人脖子上的刀一割,一股鲜血喷了出来,那倭人脚抽搐了两下后便再也不动了。

东门庆看着这两具尸体,心里竟没有太多无谓的感想,好像对杀人开始习惯了,只是呆在那里,李纯跳了过来欢呼了两声,又踩了那尸体两眼,看东门庆时两眼都是钦佩。东门庆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但随即想起东门霸的话来:“如果正在和人争斗时,你疲惫的时候最要小心,因为对手通常会在这个时候进攻。所以当你越是疲惫就越要振作起来,没有将对手彻底打倒之前绝对不能松懈!”

想到这里东门庆勉强自己振作精神,心道:“此地不可久留!”拉了李纯又闪入林中,两人才走了没多远,就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想必是倭人们的救兵到了。东门庆暗叫一声好险,带着李纯逃入林子深处。林木间很难看清东西,东门庆闻着手上的血腥,心道:“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已经杀了四个了,如果他们到沙滩时已是倾巢出动,那现在就还剩下九个人!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躲在大本营…啊!大本营!他们的大本营,要么是那个小村子,要么就是船。如果他们大部分人来找我,那会不会有人留在大本营呢?”想到这里,决定先到小村子里看看,如果留守的人不多就先拿他们开刀!

他两次得手,第一次对付两人,第二次对付三人,又在李纯的帮助下接连取胜,已经对自己的手段有了信心,觉得就算对方有三个人自己也能应付,当下打手势让李纯带路。李纯弄明白东门庆的意思后兴奋不已,他对道上的道路十分熟悉,虽在夜里也不会走错,没多久便见到那小村子,果见其中一间亮着。东门庆让李纯呆在原地,自己矮着身子掩到屋后的窗下,只听屋内一个倭人正在抱怨,这个倭人口音好重,东门庆也没能完全听懂他的话,大体的意思是在说那个“逃走的大明哑巴”很厉害云云。

忽然又一阵脚步声杂响,有不止一个人走进屋来,屋内的人便问那个大明的哑巴抓到没,来人却叫道:“没,这会子多半躲在林子里。我们在林子里找到一个树屋,那多半是他们的老窝。”

另外一个刚才没在屋里出现的人说:“猪之助受了伤,首领说让他先休息,我们两个得回去跟首领交代。”说完这话便听见木门声响,想必是出去了。

东门庆心道:“如果方才屋里的人都说了话,那一共是三个人,再加上这个来养伤的一共四个。养伤的多半就是被我伤了那个,他伤得貌似不重,加上屋里三人,我无论如何斗不过他们。”正想着,脚下不经意踩到了一根木柴,门内有人惊叫道:“谁!”

东门庆被屋内的人这么一喝,心忍不住一提,却听喵的一声,一只四处觅食的猫刚好走过,屋内一个人道:“原来是只猫。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先前惊叫“谁”的那个道:“我怎么知道就是只猫!再说小心一点总是好的,那个唐人厉害着呢!算了,我还是将窗户关上,这样我们便只要防范正门就行了。”

东门庆只听嘎拉一声,窗户被关上了。他看看脚下,原来这屋子后面堆满了柴草,眼见柴草干燥,忽然来了主意,慢步挪开,竟让他在不远处找到了一辆独轮车。东门庆在自己养病的那个杂物间寻到火折子,教会李纯用,跟着打比划让他到那间屋子的后窗放火,他自己却慢慢推着载了柴草的独轮车,为了尽量不发出声音,一步一步地走近。眼见那边李纯已经蹑手蹑脚地跑到窗后放起火来,东门庆也跟着将独轮车上的柴草点燃,便听屋内有人叫道:“怎么回事?好像着火了!”

李纯听到声音,也知屋内的人已经发现,这下更不偷偷摸摸了,拿了点燃的干草就往房子四壁投放,甚至将点燃了的草团扔到屋顶去。屋内的人察觉不妙,要冲出来时,才打开门,就见一团大火扑面而至,却是东门庆推了独轮火车将正门给堵住了!大凡人见了着火,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后避退,屋内几个倭人也是如此。他们若能当机立断,在车子才堵住门口时便死命冲出,虽然会被烧伤撞伤,但也不至于会毙命,但这么一退缩犹豫,东门庆已经捧了几块石头将车堵住,又不住地添加柴草,助长火势。

这间朝鲜屋子极易着火,这两天天气又转干燥,火势一来当真止都止不住,这时前门、后窗都已经烧成两面火墙,东门庆正招呼李纯添柴加草,忽听砰砰声响来自东壁,似乎屋内的人拿什么东西在撞墙,东门庆心中一凛,取刀伏在墙边,便听隆隆几声,东壁破了一个大洞,先冒出一股浓烟,跟着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要钻出来,东门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举手就是一刀,那倭人惨叫一声,当场毙命,出来了一半的尸体却把洞口给堵住了!

这么一耽搁,火势便更猛了!最要命的是浓烟滚滚,闷得屋子犹如一只大炉子一般。东门庆提刀绕屋而走,防止他们从别的地方逃出来。屋内三个倭人先是惨呼,跟着是求饶,再跟着便是惨呼、求饶、咳嗽、怒骂夹杂着乱叫,忽然轰的一声,着火的屋顶坍塌下了一大片,屋内便再无声息了。

李纯高兴得跳了起来,东门庆望了望火势,心想:“追到沙滩那边的一共十一个,屋内留守的三个好像不在这十一个人之内,那么还剩下八个?”望四周张望了一下,心想:“火起了好一会了,算算他们也该赶来了!”赶紧抓了李纯的手,躲进了暗处。

第十七章 旧相识之一

遭遇、杀人,伏击、杀人,放火、杀人——这些事情在一夜之间让东门庆变了很多,不仅让他的心肠变得刚硬,也让他的心态变得更加积极!

他望了望天空,觉得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心想:“我这几次成功靠的都是夜色的掩护!他们人多,我们只有两个人,若到了白天被他们撞个正着那就全完了!必须趁着天色还黑多杀两个!”

但是那场大火一起来,剩下的八个倭寇就都聚在一起,东门庆如何有机会下手?他看看李纯,刚好李纯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期盼,东门庆便知道这孩子没法给自己提供意见。

“该怎么办呢?对了!”东门庆忽然想起:“这是个岛!我是漂浮来的,但他们肯定不是,也就是说他们一定有船!”想到这里微微感到兴奋:“可是船在哪里呢?”东门庆努力地回忆第一次撞见这班倭寇时他们的来路,便带着李纯朝那个方向的海边找去,不久便见到了一滩篝火,三个倭人围着那篝火正在休息,在篝火的光芒下,东门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海里停着一大一小两艘船。大船显然是出海用的,但东门庆自忖以自己一知半解的航海术无论如何开不动,而那艘小船又太小,应该只是方便于上下大船以及应急之用,无法单独出海。

他思虑了片刻便决定:“船能不能开且不说,这几个倭人一定要先除掉!”但要一口气对付三人,东门庆依然没有把握以力取胜。正想着,忽然李纯拉了拉他的衣袖,原来村落那边有两支火把蜿蜒而至,东门庆赶紧带着李纯藏好了,便见两个倭寇走向篝火,呢呢喃喃和篝火旁的同伴说些什么,听着偶尔发出几声惊呼,李纯朝着东门庆连竖大拇指,那意思大概是在说“倭寇们都很怕你”。但东门庆却一点得意都没有,心道:“三个人都已经对付不了,何况是五个!”又想:“留在村落那边的人也有四五个,头领好像也在那边,只怕更难对付。”忽然见那两个才来的倭人一直不坐下,心里一动:“他们说话时为什么不坐下?难道…难道他们只是来传话,待会还要回去?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或许能再来个伏击。”

东门庆望望周围的地形,便有了主意!他拉着李纯往回走,在泊船处与村落之间找到了一个拐角藏好,李纯十分机灵,一见东门庆的举动就知道他又要偷袭,当即也藏进了灌木丛中。东门庆等了一会没动静,望望周围见路边刚好有一个高坡,便爬了上去希望登高能够望见海边的情形,才攀了上去,便听见有人用倭话说:“这个大明哑巴可真厉害…”声音已很近了,东门庆吃了一惊,幅度很小地张头一张望,只见那两个来传话的倭人已在十几步外,这时再要下去藏好非闹出动静不可。

正为难间,忽觉手里碰到的石头不稳,轻轻一推,那冬瓜大小的石头应手而倒,东门庆赶紧扶住,才没发出声响,而那两个倭人已经走到附近,他急中生智,看看那两个倭人就在下面,顺手一推,噜噜两声闷响,正好砸在其中一个倭寇头上,砸得那倭寇脑浆流了一地,都还来不及叫嚷就死了。剩下那倭人怪叫一声,连停下看看都不敢,飞一般往村落里逃去了,连李纯也来不及拦住他。东门庆看看他走远了,挥手示意李纯莫追,又登高了一二丈,远远望见篝火边三个倭寇都站着却没朝这边来,心想:“他们好像还没发现,或者是听到了响动却不敢过来。”看看底下那尸体,觉得这倭人和自己身材仿佛,又生一计,便跳了下来,三两下将衣服脱了,换上了那倭寇的衣服,又抓了一把泥土往脸上一抹,跟着挥刀让李纯跑在前面,又作出狰狞的样子来朝他虚劈几刀,指了指海边。

李纯想了想,便撒开了腿踉踉跄跄地朝海边逃去,东门庆大喜:“这孩子真聪明!”便赶着李纯,李纯以歪歪曲曲的路线逃,他就在后面以歪歪曲曲的路线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