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入篝火的视野范围之后,三个倭寇都警惕起来。李纯在东门庆的指挥下却又往灌木丛中跑去,双方在黑夜之中离得远了,看不清楚脸面,只能看清身材衣着,三个倭寇又见东门庆在追李纯,先入为主地便以为他是同伴,商量了两句便窜了开去占据三个方向兜截李纯。却不知东门庆要的正是他们分开!

李纯左闪右避,终于躲不开其中一人被他欺近,那倭寇狞笑着要拿李纯时,忽然看清了东门庆的脸,愕然道:“你…你是谁?”

李纯大叫一声,举刀扑了生来,那倭寇慌忙一挡,这时东门庆已近在咫尺,那倭寇去拦李纯的刀,右边便现出破绽,东门庆手起刀落斩在他右肩上,刀锋直嵌入肩胛骨中,东门庆一抽抽不出来便放了手,右手一摸,小冷艳锯就往那倭寇喉咙上划去!一道鲜血洒在沙滩上,溅成一道弧形的红色!七八步外两个倭寇都看得呆了,其中一个反应较快,就要冲上来,东门庆右手从李纯手里接过倭刀,左手往死掉那倭人脖子里一摸,将沾满手的鲜血往脸上一抹,倒拖倭刀,步步逼近。他在一夜之内连下三次杀手,第一次杀了一人,第二次杀了两人,第三次更是将四个人活活烧死在屋里,已在这群倭寇心中建立起了一个恐怖的形象!这时闪烁篝火之下的血脸狰狞,如修罗,如夜叉,如恶鬼!其中一个倭人惊叫一声当场跪倒在那里动弹不得,另外一个大嚷大叫着竟朝海里逃去。

东门庆一步步迈过去,走近了只觉一股尿臭扑鼻而至,原来那个跪倒在地的倭寇已经斗志全失竟而小便失禁,两只眼睛就像没了魂魄一般,哀叫着:“别杀我…别杀我…”东门庆注意到他颤抖着的手还捏着刀,便点了点头,左手示意他磕头。

那倭寇大喜,想也不想伏地便磕头,以为这大明哑巴肯放过自己了,不想东门庆倏地伸出一脚踩住了他的右手,倭刀落下斩了他的左手,跟着割断了他的右手手筋和左脚脚筋,这才将他踢到一边,也不管他翻滚哀嚎,便朝海边走来,去追那个逃入海中的倭寇。

那个倭寇这时已经跳上了大船,在大船上用倭话叫道:“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把锚绳斩断了!”

东门庆听到这人的叫声心里一怔,觉得这声音竟有些熟耳,一瞥眼只见那小船还绑在岸边,原来那倭寇刚才慌张逃命竟是直接游到大船上去的。东门庆带着李纯跳上小船,摇桨靠近,那倭寇又怪叫了一声,三两下将锚绳斩断了。这个小岛没有码头,海船停泊处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上下来往必须靠小船运送。这艘大船虽然不是五桅巨舰,但毕竟不小,船舱里似乎又装着不少东西,吃水颇深,此时一未扬帆,二未起橹,海风海浪又不是很大,所以锚绳虽断船身却不怎么动,那倭寇听了好多关于这个大明哑巴多厉害多厉害的传闻,又亲眼见他连杀二人,心里已经认定自己绝对不是对手,所以眼见东门庆的小船已经靠得很近竟急得在甲板上窜来窜去,忽然想起了什么,窜入了船舱,不久叉着一个女人出来叫道:“别靠近了!要不我杀了她!”

那女人身穿朝鲜贫民服饰,在那倭寇的挟持下失声哭泣,想来是被这群倭寇掳掠来的人口。东门庆没料到船上还有人质,不禁一呆。这时船已靠得很近了,那倭寇的身形渐渐清晰,虽然看不清楚面目,但加上声音的佐证东门庆已确定这人自己一定见过!又听那倭寇吼道:“你再过来!我真杀人了!”东门庆第三次听到他的声音更无怀疑:“是他!是他!是佐藤秀吉!”

第十八章 旧相识之二

当初佐藤秀吉和东门庆几乎是同时跳入海中,虽然被海浪吹打出了好长一段距离,但洋流的方向相近,不过他比较幸运,在粮水断绝前夕就遇到了一艘船,船上全是倭寇。这些倭寇都是日本浪人,出身与佐藤秀吉相仿佛,彼此言语投契,很快就接纳了他让他入伙,不过佐藤秀吉毕竟是新来的,在倭寇众中地位甚低。

这帮倭寇因遇风错过了五岛的奴隶买卖,因此转头仍到他们掳掠过的这个小岛停歇,打算在这里住到五岛奴市再次开放再去交易,却没料到这个偏僻的小岛竟会出了一个厉害的大明哑巴!

中国本土出发前往日本的船只,几乎每年都有因各种原因漂到朝鲜的,所以这群倭寇对岛上出现一个大明漂客并不很放在心上,抓住这个哑巴之后看管得也不是很严。但他们没想到这个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大明哑巴竟能脱身逃走(当时他们都没料到是一个朝鲜少年犯险相救),而且临走之前还杀了他们的一个同伴,这伙倭寇在惊怒之下便发散人手要将这个大明哑巴抄出来杀掉报仇!但更没想到的是,他们派出去的人竟一拨接一拨的遇害!当第四个同伴死在这个大明哑巴手上之后,倭寇们在警惕之余已开始产生些许害怕。到了那四个倭人被活活烧死,剩下的倭寇们对东门庆已由警惕与害怕变成深深的忌惮甚至恐惧!当他们从大火灰烬中拖出那四具尸体时,群倭中竟有人说:“咱们只剩下十一个人了…”

啪的一声,说出这句话的倭人马上被他们的首脑犬养新一郎甩了一个耳光!可这句话却已经植入众倭心中!他们很清楚地记得上岛时全队一共十九人!而现在已经死了将近一半——这才半个晚上功夫啊!

天还没亮,缺乏照明设备的小岛到处一片漆黑,倭寇们耸头缩脑,左盼右顾,胆战心惊地聚在一起不敢再分开,惟恐那个神出鬼没的大明哑巴忽然出现把落单的人杀了!

“不好!我们的船!”副首领穴山右卫门叫了一声,便敦促首领赶紧到岸边看看:“别让他们把我们的船烧了!”

倭寇们听到这句话大多赞成,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就想连夜驾船出海远远离开这个小岛,再也别被那个恶鬼般的大明哑巴找到!

“首领,快走吧!咱们赶紧坐船离开这里算了…”

“放屁!”犬养新一郎太郎大吼起来:“因为一个人就吓得逃跑,还怎么去大明做买卖?他不过是一个人!一个哑巴!最多再加上一个小鬼!你们竟然就吓成这样!”

“也许…也许那个大明哑巴有什么法术…”这伙倭寇的三首领、犬养新一郎的弟弟犬养十七郎小声地说,“他们大唐的人,有的会一些很神奇的本事,比如诸葛孔明留下来的本事,只要学到一点就很厉害了…”但被他哥哥一瞪便不敢说下去了。

犬养新一郎道:“大家不要慌!这家伙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然当初就不会那么轻易被我们捉住!”

虽然有人像犬养十七郎那样想:“那也许是人家一不小心,或者当时他法力还没恢复。”但也没人敢开口,只听他们的首领继续道:“他这几次能连续得手,都是我们太不小心!而且只要我们有几个人聚在一起,他便不敢出头!从他几次出手看来,他虽然敢正面挑战两个人,但只要我们有三个人聚在一起他就只敢偷袭!”他指了指这个村落说:“这个村子虽然破,但还能让我们在这里住上些日子,等五岛奴市开了,我们把手上的货脱了手,说不定就够本钱让我们买一条好些的船。要是能飘过大海到大明去,那花花世界就都是我们的了!”

说着就安排副首领穴山右卫门带领一个手下去看看岸边的情况,警告他们要小心。没想到穴山右卫门这一去就没再回来!穴山右卫门是这群倭寇中仅次于犬养新一郎的厉害人物,一个人顶得三个,要真是下场放对,这时候的东门庆恐怕还不是对手,所以犬养新一郎才放心地让他去。但那块有些碰巧的石头实在砸得太准,只一下就让穴山右卫门脑袋开花。众倭听逃回来的同伴结结巴巴说副首领也被害了无不哗然,这一下连犬养新一郎也有些害怕起来了,心里对这个大明哑巴的评价又高了不少——他的本事并不比穴山右卫门强多少,对方如果能轻易杀了穴山右卫门,那也就可能轻易杀了自己!忽然之间犬养新一郎有些后悔没听弟弟的话了,“也许那个大明哑巴真的有法术…”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有些发抖。

不过大明哑巴既然出现在泊船处,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已经在打海船的主意了!犬养新一郎太郎犹豫了一会,终于鼓起了勇气,点齐剩余的手下赶往停船处,这时他已经不在意能否保住这条村子了,他甚至也萌发上了船赶紧走的想法。

连这伙倭寇中地位最高的首领也对东门庆产生了惧意,这伙倭寇中地位最低的佐藤就更不用说了。实际上佐藤秀吉并不是特别大胆的人,他一直留守在停船处,没有见过那个大明哑巴。第一次从同伴那里听说大明哑巴杀人逃走时,他只是有些吃惊,等听说这个大明哑巴在沙滩上“以一敌二、败一人杀一人”后他才和众倭一样认为这个大明哑巴原来不是常人!等他听说这个大明哑巴竟然伏击一个三人小分队、击毙其中两人以后,佐藤秀吉忍不住看了同在海边的两个同伴一眼——恰巧那两人也刚好看过来,三人六目对视,心里想的都是:“我们也只有三个人啊…不知那个大明哑巴会不会跑来对付我们。”然后他们就望见村子里似乎起了火,过了不久又见副首领亲自跑来让他们小心!并从副首领那里得知又有四个同伴遇害,而且是被那个大明哑巴堵在屋里活活烧死!

“阿弥陀佛!这家伙一定会法术,一定会法术!”佐藤双手合十,念叨着。至于这个哑巴之前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被捉,佐藤也有着和犬养新一郎小二郎相似的看法。

就在这时,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声惊呼,他们围着篝火张望着,却因为被挡住了而什么也看不见。

“要不要过去看看。”

“少来!”佐藤叫道:“那也许是那个大明哑巴的诡计!”

又过了一会,拐角处忽然跑出两条人影来,一前一后,前面的是个小孩,一看就知道是之前逃走的那个漏网之鱼,而后面的看衣服身形则是他们的副首领,似乎正追杀着那朝鲜少年。其中两个倭人一看到这情形便上去帮忙兜截,佐藤秀吉也动了起来,但跑没几步就有了些疑惑,觉得事情似乎有蹊跷。但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一个同伴已经欺近那个朝鲜少年,佐藤才想叫他小心,却见刀光一闪,那个同伴中了一刀,跟着咽喉鲜血狂喷倒在地上!

“是那个大明哑巴!”佐藤叫道!跟着他们便看见那个满脸灰土的男人向他们同伴正在冒血的咽喉伸出手去,抹了一把浊血在手,佐藤吓得念叨:“他要干什么!难道他要喝血不成?他要念咒?他要施法?”一念未已,便见那大明哑巴将脸一抹,五官登时鲜血淋漓,犹如恶鬼方出地狱!

“哇——”佐藤没想到去救他的同伴,更没胆子去挑战这个大明哑巴,而是怪叫着逃走了!他已先入为主地认为就算两人联手也绝不是这大明哑巴的对手,便不再有和另外一个伙伴联手抗敌的打算,现在期盼的只是这个大明哑巴不要先来追自己,最好先去追另外一个同伴!

佐藤慌慌张张地爬上了船,再朝岸上张望时,只见那个没能逃走的同伴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惨呼着、蠕动着,就像一条垂死的蛇一般。耳听着那惨呼,佐藤不禁庆幸自己刚才还有勇气逃走,但眼看着那大明哑巴竟又朝这边步步逼近,佐藤又吓得两脚发抖,他想赶紧开船离开,但这艘海船虽非巨舰,毕竟是能近海行驶的大船,凭一人之力哪能说开就开?像没头苍蝇一般绕了一圈后佐藤又回到船头,对着那大明哑巴大喊:“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把锚绳斩断了!”

但那大明哑巴却不理他,继续带着那个朝鲜少年上小船逼近,佐藤怪叫一声,真个用刀将锚绳斩断,这时大明哑巴所坐的小船已经靠得很近了,佐藤秀吉眼见来不及扬帆逃走,情急之下,又跑到船舱中拖了一个女俘来叫道:“别靠近了!要不我杀了她!”可是这个大明哑巴会为这个人质而停手么?佐藤没把握!

小船还在继续逼近,佐藤高叫道:“你再过来!我真杀人了!”忽然心里一动:“不对!这家伙好像是大唐人氏,应该说大唐话!”就用中国官话与福建话喊了两遍。

那个朝鲜少年似乎认出了被佐藤挟持的女子,对那大明哑巴叫道:“那是我婶婶!”佐藤对朝鲜话竟也听得懂,闻言用朝鲜话叫道:“对!你要是再靠近,我就杀了你婶婶!还把你们村里其他人都杀了!”

那朝鲜少年一听眼里犹如冒出火来,他朝那大明哑巴望去,却见那大明哑巴向自己挥手,示意他上船。佐藤看出这朝鲜少年对这个大明哑巴极为信服,因为他一挥手,那朝鲜少年便不管佐藤的威胁,直接攀了上来。

佐藤秀吉的心一下子凉了:“没用!这个哑巴不受威胁!”他忍不住退了两步,那朝鲜少年已经爬了上来,警惕地监视着佐藤秀吉,再过片刻那大明哑巴也攀了上来,这时佐藤秀吉已经退到了甲板的另外一边,左手虽然仍紧抓着那个朝鲜妇女,但脑袋却不停地往后望,显然随时准备跳海逃生了。

却听那朝鲜少年大叫道:“你还不放了我婶婶!真要等我主人动手么!”

佐藤秀吉一咬牙,将那妇女往缓缓逼近的大明哑巴身上一推,左脚已经登上了船舷准备跳海,忽然听到一个有些熟耳的鼻音哼了一声,佐藤秀吉一呆,停住了身形朝那个大明哑巴看去,这时那大明哑巴没有再逼近,双方相距数步,佐藤秀吉要跳海也随时来得及,不过他忽然发现这张血污的脸竟有几分眼熟,虽在昏暗之中,但看看那身形,看看那轮廓,再想想刚才那声明显是在威胁自己、警告自己的鼻哼声,一个熟人的形象便忽然浮现到眼前!

“哼!”在船舱中的日子里,佐藤秀吉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鼻哼声,佐藤秀吉认为那是东门庆在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对自己的轻蔑!没错,没错!就是这个讨厌而又熟悉的声音!那么眼前这个人…

“是你!是你!”佐藤秀吉叫了起来:“王庆!王庆!是你!是你!”

第十九章 烧船

佐藤秀吉万万没有想到把他们这队倭寇干掉了一半的大明哑巴竟然就是“王庆”!而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他的心态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因为在他眼前的不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可能会法术的神秘哑巴,“王庆”对佐藤秀吉来说还是一个颇为熟悉的人,至少他们交手过。

不过,想到“王庆”在这天晚上做下的事情以及他刚刚亲眼见识到的手段,佐藤秀吉对“王庆”的忌惮不免又深了两分,心道:“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当初在船舱里幸亏没动手,要不然只怕我早死了”。他犹豫了一下,便堆起了笑脸道:“王公子,原来是你啊!”但人还是靠着船舷,随时准备跳海。

东门庆心里也想:“不料竟然是他。”哼了一声,向他点了点头,意似安抚,然后便靠在一根桅杆上。招呼李纯过来,指了指那个倒在甲板上哭泣的朝鲜妇女。

李纯叫道:“对了!我这就去救人!”

其实他说什么东门庆根本听不懂,要去扶起那个朝鲜女人时,警惕地看了佐藤一眼,抬了抬手中的短刀,佐藤忙用朝鲜话道:“小兄弟,我也认得王大官人的!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李纯看了东门庆一眼,东门庆辨颜察色,又点了一下头,李纯这才去扶起那妇女,问她其他人在哪里,佐藤秀吉道:“我知道。你跟我来。”

忽然东门庆举起了刀,指了指他手中的兵器,佐藤秀吉犹豫了一下,便把刀扔在脚下,见东门庆没有趁机过来加害自己,才带着李纯进了船舱,一路走一路想:“他应该也是漂流到这里来的,在这个岛上他一个人再怎么厉害,想要离开也得我帮忙。暂时应该不会杀我。”想到这里便安心了些,觉得自己手头多了一点让东门庆不杀自己的筹码。

这拨海盗洗劫了这个小岛以后,抵抗的男人以及老弱病残全部杀死,只留下八个不敢抵抗的男人以及十九个青壮年妇女,准备运到五岛奴市贩卖。这时除了甲板上那个女人之外,其它二十六个人都像畜生一样被关在最底层的船舱中。佐藤秀吉开了舱门后就先出来,李纯见到乡人忍不住后高声欢呼,将他们一一放出,混乱之中也还来不及跟他们说什么,只是不停地让他们快些出去。

这二十几个人都被困了好久,又一整天没吃东西,爬上甲板时个个精神颓靡,搞不清楚状况,到了甲板上见东门庆身穿倭寇衣服、满身鲜血、手握倭刀站在桅杆边,便都以为他也是倭寇,这番放自己出来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所以个个都畏缩着挤在一旁不敢靠近。

佐藤秀吉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心道:“这事有点不对头…王庆怎么都不开口说话?啊!哑巴?难道他哑了?”便微笑着对东门庆弓腰行礼道:“王公子,说起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也是被海浪打来的么?”这两句话问得一点意义都没有,实际的目的并不是要打听什么而是要看看东门庆如何反应。

东门庆见到这些朝鲜人鱼贯而出,一开始十分高兴,觉得有了这些人手或许就能驾船出海了。但随即见这些人个个对自己满怀戒惧就知道事情可能会比较麻烦,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对着一群受了惊吓又不信任自己的人,只要一个不慎就可能要惹出祸患。别说此刻他声带受损,就是能出声也不懂朝鲜话。若真要沟通就只能依靠既会写字又懂朝鲜话的佐藤秀吉了,但东门庆却信不过他!

这时已有十几个朝鲜人从船舱里怕了出来,全都聚集在一边窃窃私语,东门庆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佐藤秀吉眼珠转了两转,含笑问东门庆:“王公子,要不要我代您训导他们几句?”

东门庆却不敢答应也不好答应,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可他这么一犹豫便助长了佐藤的疑心,这个日本浪人想道:“看来他真是哑了!而且他似乎听不懂朝鲜话!”每多掌握东门庆的一个弱点,佐藤秀吉的胆子就大了一分,他看看李纯还没回来,便转身面对众朝鲜人,咳嗽了一声指着东门庆道:“这位是我们的首领!你们快跪下磕头!”一边说话一边留意东门庆的反应。

佐藤秀吉这几句话说得声色俱厉,这些朝鲜人都是被欺辱怕了的,彼此看了看,便都跪倒在东门庆面前,刚刚从船舱里爬出来的人见到别的人都跪着也跟着跪。佐藤秀吉又指着东门庆的刀道:“看见没有!这刀是刚刚舔过血的!谁敢不听话!我们的首领就会给他一刀!”

众朝鲜人纷纷叫道:“我们一定听话,我们一定听话。”

佐藤又道:“你们村的那个孩子,现在已经归顺我们首领了,现在我们首领最大,我第二,你们村那个孩子第三。我们说的话,你们都要听,懂不懂?”

众朝鲜人一听,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无不把李纯骂了个透。

东门庆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但却实在搞不懂佐藤秀吉说的是什么,心里暗暗焦急。福建是一个方言横行的地方,外省的官员到任如果不懂当地方言,庶政的实权往往就会落在本地吏员手里。东门家是污吏世家,东门庆从懂事开始就听他的父兄说起如何利用上官不懂的方言欺上瞒下,对这种手段可以说熟悉得不得了,所以一看佐藤秀吉的神色以及众朝鲜人的反应就知道这个可恶的倭人在从中搞鬼,可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东门庆却半点摸不着头脑,因此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只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佐藤秀吉一见心里就乐了:“他果然不懂朝鲜话!而且很可能真的哑了!”心里对东门庆的忌惮消除了七八分。这时李纯救出了最后一个乡亲之后才爬了出来,却见甲板上大家全部直挺挺地跪着,不解道:“你们干什么?”

众朝鲜人还真以为李纯是个叛徒,见他出来个个怒目而视,把李纯弄得莫名其妙。

东门庆方才还拿不定主意,这时见众朝鲜人对李纯的态度大不寻常,心道:“佐藤一定说了什么话!这个人留不得!”手中的刀一紧,就要杀人。

佐藤秀吉一直防着他,虽然自称臣服却躲在船舷边上,只要一看时机不对就要跳海。这时见东门庆不怀好意地朝自己看来,心道:“他终究还是信不过我!”

两人正在勾心斗角,忽然李纯惊叫道:“来了!他们来了!”

众人朝着他的手指望去,却见有若干支火把迤逦接近,东门庆望了这群朝鲜人一眼,心道:“若我能和他们沟通,或许能率领他们驱逐这帮倭寇,但现在他们对我有疑忌,我也没法跟他们说清楚,这帮人有等于无!”看看火把的数量,料想倭寇此次是倾巢而出,心道:“不行!得赶紧离开!不过离开之前得先把佐藤解决掉!”

佐藤秀吉望见了火把心里也直犯嘀咕,心想:“到底要帮王庆还是帮犬养?犬养实在太看不起人,不过…”他看了王庆一眼,见王庆也向自己望来,眼中充满了杀气,大惊之下心意便决!脸朝着王庆用朝鲜话道:“首领,真要把这群人都杀了吗?不要吧,这群人有不少女人,不如留下一两个吧。”

众朝鲜人一看无不大惊失色,李纯满脸诧异望着他道:“你…你说什么?”但他在众朝鲜人心目中只是个孩子,人微言轻,加上方才又被佐藤陷害,他的乡人都已经不相信他了。

佐藤又道:“首领,求求你了,别把他们杀光,虽然朝鲜的官军就快到了…”

东门庆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也知道再让他说下去事情只有更糟,倭刀扬起就向佐藤斩去,佐藤大叫道:“首领,你不答应也不用杀人啊!啊!大家快逃!”说着窜入众朝鲜人当中,众朝鲜人见东门庆果然动刀也都乱了起来,佐藤秀吉利用混乱的人群躲闪东门庆的刀锋,还不忘指着火把道:“那是官军!官军来了所以首领要把你们杀光!大家快跟着我逃!”说着就往海里跳。

众朝鲜人本来就慌乱,再见佐藤秀吉如此说如此做,最仓皇最没主意的几个一看也跟着跳,这一来从众心里爆发,所有人都前仆后继地跨过船舷跳入海中,游上岸朝火把的方向逃去。海水虽然不深离岸也不甚远,但从众跳入海中的人里有几个不会游泳的,入水之后大叫救命,但这时谁还顾得上她们?

李纯大急,叫道:“大家别相信他!大家别相信他!”但根本没人信他!这些人里有他的叔叔,有他的婶婶,有他的堂哥,他抛不下他们,便要拉住他们,没想到却被人扯进了海里。

甲板之上一片混乱,东门庆眼见这些人不顾危险地跳海心里虽恼,已准备放弃了他们了,但他却没想到李纯也会跟着往海里跳,要拉住他时却隔着好几个人,要呼喊时却只是哦哦的喉音,完全被众朝鲜人逃命时候的叫喊声淹没。

李纯跳进海里之后还不断地试图劝住他的乡人上船,不要去自投罗网,但大家都把他的话当作谎言,毫无理性地跟着佐藤秀吉游上了岸,又跟着佐藤秀吉朝着火把的方向奔去。

东门庆在甲板上看到这一切心中不禁悲怆,就像看着六神无主的羊群跟着一头狼往狼窝里闯一般。这时火把正越来越近,东门庆心道:“得赶紧走!”看看脚下的大船,心道:“这船留着只益了倭寇!”看看火把还有一段距离,便冲进一个船舱中要找些引火之物,不想在第一个船舱内便找到了几坛酒,他将酒坛子打破了泼在甲板、船帆上点了火,跟着便跳入小船之中。

火势起时佐藤已经跑到了倭寇跟前,见到领头的犬养新一郎赶紧用日本话叫道:“首领!不好了!那个大明哑巴夺了船!其他兄弟都被杀了!”

众朝鲜人这时已看清了举火把而来的不是官军而是烧杀了他们村子的倭寇,大部分人都吓得停了下来,但仍有几个无知妇女还在惯性地跟着佐藤秀吉往前跑。

犬养新一郎太郎指着那些朝鲜人问:“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佐藤秀吉道:“是我把他们骗来的,我…”还没说完,便听一个倭寇叫道:“火!火!”

众倭大骇,也顾不得这些朝鲜人了,结了队就往海边冲,佐藤秀吉紧紧地跟在犬养新一郎旁边,心里想:“这件事情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冲到岸边时李纯正和他叔叔在及膝的海水中拉扯,全没发现东门庆正着急地朝他招手。李纯劝他叔叔回船他叔叔却不听,不停地要挣脱他,等李纯发现众倭靠近才猛地挣脱了他叔叔重新逃入海中,但已经来不及了,佐藤指着他叫道:“这个小子是那大明哑巴的手下!”便有两个倭寇扑了上去将他按住。

东门庆在小船上,眼看李纯离自己不过十步却被抓住,心中天人交战:“怎么办?过去救他?那恐怕连我自己也得陷进去!”一咬牙,荡桨绕到已成火势的大船后面,消失在夜色当中。

犬养新一郎在岸边眼看这大明哑巴在自己眼皮底下从容离开气得直跳脚。他们的海船由于锚绳早被佐藤秀吉割断,在风浪的激荡下离岸已有一段距离。众倭又忌惮着东门庆怕他有什么诡计,直等东门庆消失之后才在犬养新一郎的催促下接近大船,但这时火势已成,两个倭人爬上船后发现根本救不了又不得不跳海逃生。

犬养新一郎对佐藤秀吉怒目而视,佐藤秀吉心中一慌,赶紧指着众朝鲜人道:“都是他们!都是他们!”犬养新一郎太郎心里的怒火本来是因东门庆而发,对佐藤秀吉只是迁怒,这时佐藤秀吉顺水推舟他又将怒火发在朝鲜人身上,拔出了刀吼叫道:“把这些家伙全都抓起来!一个也不许逃!”

众倭一拥而上,佐藤大叫道:“你们这群猪!谁要是敢乱动就杀谁!”

这个村稍有胆色的人早被杀光了,这二十几个朝鲜人中没有一个勇者,虽然人数上比倭寇来得多,但见到他们扑上前来竟个个俯首受缚,比绵羊还来得老实。

第二十章 反客为主

天终于亮了,虽然又将二十几个朝鲜人都捆了起来,但犬养新一郎脸上却没有半分得色,他甚至感到泄气!一夜之间,手下损折过半!连船都赔了!如果那个大明哑巴再度袭来可怎么才好!

“先回村子吧!”他下决定后,他的弟弟十七郎便带领三个手下驱逐众朝鲜人回村。二十几个朝鲜人被绑在一起,就如同一串虾球一般,李纯绑在最后面,佐藤秀吉还不忘塞住他的嘴免得他乱说话。

众倭一路行走东张西望,惟恐那个大明哑巴随时会杀出来一般,就连犬养新一郎也显得十分小心。

到达村子后,犬养新一郎安排众倭在还没毁坏的房子中住下,由于淹死了两女一男,此刻朝鲜人只剩下二十四个人,加上李纯一共二十五个,被安置在两个房间里。

看看眼前破落的景象,犬养新一郎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懊丧。

“难道这次…不该出海么?”

从他祖父那一辈开始,他就注定了是一个失去了主子的浪人,没有了武士身份的浪人就像丧家之犬,没有了奉养也就没有了满足自身欲望的条件,没有了规矩就像重新退化成野兽,他唯一还能依靠的,也许就是那还算强壮的身体!如果能到达大明干笔大买卖,那事情也许还会有转机,可是如今看来,通往大明的道路要比他预料中崎岖得多。现在,被他倚为臂膀的穴山已被杀死,尸体到现在都没功夫捡回来,甚至连那艘本来就有些残破的海船也被烧了。尽管这里离九州不算极远,但也不是舢板就能横越的距离。

“难道我们就要这样被困在这里?”犬养脑中晃过那个大明哑巴的背影,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大唐的人是不是都像他这么狡猾、这么厉害呢?如果是的话,到大明做‘买卖’只怕也不容易。”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来了四个人,他的弟弟犬养十七郎以及其他三个没有任务的手下,佐藤秀吉也在其中,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一夜没睡的疲惫以及不知前路在何处的迷惘。

“不用这么担心,”犬养新一郎说,“现在是白天,那个大明哑巴不敢来的。”

“可是大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犬养十七郎问,就年龄来说他可以做犬养新一郎的儿子,从小就很依赖这个兄长。“我们不会在这个岛上呆一辈子吧?”

“当然不会!”犬养新一郎有些生气地道:“别想这么多了!先回去睡觉!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不!首领,我们不能睡觉!”佐藤秀吉忽然叫了起来。

犬养新一郎朝他望了过去,对这个不久前才救上来的家伙,犬养尽管勉强同意他入伙,心里却一直充满了歧视,因为他怀疑这个佐藤是个部落民。

“首领,我们现在万万不能睡觉啊。”佐藤秀吉又重复了一下,“当务之急是要先把那个大明哑巴给挖出来!如果不先解决了他,我们连觉都睡不安稳——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再冒出来呢!”

犬养十七郎等一听都有些发怵,想起自己睡觉的时候那个大明哑巴会忽然出现往自己喉咙上割一刀,本来有睡意的人也吓得清醒了过来。

佐藤秀吉又说:“无论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现在都得赶紧把他挖出来!只有除掉了他,之后的事情才好办。”

犬养新一郎冷笑道:“该怎么办,还用你这个贱民来教我怎么做?”

“我不是贱民!”佐藤秀吉吼道:“我是一个町民,町民,不是贱民,真的,我是一个木工!”

犬养新一郎却没再理他,说道:“不管怎么样,昨晚闹了一夜,大家都累了,先睡饱了再说。”

“不可以啊!”佐藤秀吉叫道:“这一觉睡下来又是晚上,到时候那个大明哑巴一定会再出现的!这家伙神出鬼没的,我们可能都…嗯,除了首领,我们可能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们人多,只要一起上就一定能胜过他,所以我们一定要趁着白天把他拿住!要是到了晚上,再要找到他就难了。”

犬养新一郎能做首领毕竟有几分气度,听到这几句话才觉得有些道理,他弟弟却道:“可是他也许已经离开这座岛了。”

“不可能的。”佐藤秀吉说:“他只有一艘小船,又没粮食,没工具,对这一带的海域又不熟,不敢离开这个小岛多远的。我猜他一定还在附近徘徊,等待下手的机会!”

犬养新一郎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对这一带的海域不熟?”

佐藤秀吉被问得一窒,但他已决定不将认得东门庆的事情说出来,脑筋一转便道:“他是一个漂客,不是么?好像又是大明来的,所以我猜他对这一带的海域不熟。”不等这个说法被质疑,又道:“总之我们得趁着白天动手!大白天的他难以偷袭,我们行动起来会比较安全。”

“可是…”犬养新一郎道:“这个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们又不好分开,对地形又不熟悉,真要把搜索这个岛,只怕我们现在人手不够。”

“我们不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搜索。”佐藤秀吉道:“我们可以把他逼出来,逼他自己跳进我们的陷阱!”

几个倭人互相看了一眼,对他这个说法都感到新奇,犬养新一郎问:“怎么逼?”

“断他的水!断他的粮!”佐藤秀吉道:“我们现在赶紧发派人手,把这个岛能吃的东西都搜集起来,拿不走的就烧掉、毁掉!这个岛的主要水源是那条溪流,白天也派人看住,其它的地方有积水的都破坏掉。还有,有什么渔网、瓮子的,也都收起来。让那个大明哑巴没地方觅食。这样不出一天,他就得到处找吃的、找喝的,那样我们搜索的范围就小多了。找不到充足的食物他就不敢出海,到最后只能犯险来我们这里偷!到了那时主动权就会落在我们手里,我们大可布下陷阱慢慢等他!他现在只有一个人,不现身就算了,只要一现身他就完了!”

犬养十七郎等听得呆了,犬养新一郎沉吟片刻,说道:“没想到你还挺有头脑的。不过你的脑袋还是欠根筋!我们现在哪里还有人手去做你说的事情?”

“怎么没有!”佐藤秀吉指着那两间关着高丽人的屋子:“那里不是还有二十几个人吗?这些贱种虽然既懦弱又没用,但只要给他们一根木棒就能办好我刚才说的事情。”

犬养新一郎终于被佐藤秀吉说服了,实际上他现阶段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在佐藤秀吉的建议下,他剩下的七个手下调动起来,从朝鲜人中挑出二十个来,调四个属下,每个属下看管五个朝鲜人,组成一个小队,这样一个小队就有六个人,朝鲜人在外围,倭寇队长在核心,以保证队长不会被那个大明哑巴偷袭。两个小队组成一个组,一个组内的两个小队要确保彼此都在视线范围之内。

当天上午两组人马就出发了,第一组由佐藤带领,负责破坏岛上的水源以及收集食物,第二组由犬养十七郎带领,负责占据岛上高地,俯瞰监视小岛的情况,又约好无论任务完成得如何到黄昏都一定要回来。

由于每组都是十二个人一起行动,人一多,作为队长的倭寇就不那么害怕了。而那二十个朝鲜人因为有事可做也安心了不少,反而是留在屋内的几个惶惶不可终日。

佐藤秀吉的计策显然十分有效。犬养十七郎攀上小岛的高地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监视点,从那里俯瞰,小岛的情况便大部分落入监视者的视线之中,那个村落还有佐藤秀吉那一组的行动都收归眼底。中午时他们甚至发现了小船的踪迹,但对方似乎也很快就发现有人在高地监视,闪入一块大岩石背后再不敢出现了。

“那个大明哑巴果然还在啊。”犬养十七郎赶紧派人向他兄长汇报,犬养新一郎经过一番考虑决定暂时不加追击,要等佐藤秀吉破坏水源和食物的行动成功之后再说。

大明哑巴对这群倭寇最大的威胁在于以暗袭明,有了高地的监视,就相当于是为村子以及佐藤秀吉的搜索队加了一层保护。

这一天里佐藤秀吉那一组搜集了不少食物,又将岛上可能作为食物源与饮水源的地方破坏了大半。黄昏以后回村轮流休息,那个大明哑巴果然不敢来犯,一群人安然无恙。第二天他们继续行动,将能收集的食物都收进了村,能破坏的水源也破坏殆尽,回到村子后佐藤秀吉笑道:“接下来可以安排陷阱了。”

他本是整队倭寇中地位最低的一个,但这两天的行动下来已让他的地位大大提高,在群倭心中他甚至已代替了穴山的位置,隐隐成为犬养新一郎的新臂膀了,佐藤自己也为这种变化而感到高兴,却没想到自己的笑容落在犬养新一郎眼里后,犬养的眼神却变得有些警惕。

众倭见大明哑巴接连两天不敢来犯,也都认为佐藤秀吉的计策起了作用,都开始期盼着如何诱捕那个大明哑巴了。佐藤秀吉指手画脚,讲起如何在水源或者村子周围布置陷阱,又说:“如果三天之后他还不出来就把那个朝鲜小孩抓出来,吊在村口打!”

犬养十七郎奇道:“那有用吗?”

“有用!”佐藤秀吉道:“一定有用的!”

佐藤这次没说什么理由,但众倭心中却都有些相信了。大家觉得这个有部落民嫌疑的家伙虽然长得又矮又丑,但脑子还是挺聪明的。至少他在首领都没主意的时候懂得如何让大家走出困境,甚至反客为主,让大家有了彻底击败那个大明哑巴的希望。

就在这时,群倭中有一个人哭了起来,犬养新一郎心情正好,定眼看去见是穴山的弟弟左卫门,便问他怎么了,穴山左卫门哭道:“我今天看见有野狗在啃我哥哥的尸体…”

犬养新一郎一听脸色黯淡了下来,原来这两天他们一心一意防着那个大明哑巴,根本就没空去理同伴的尸体,这时情况有了好转,犬养新一郎想想也觉得有些难受,便对佐藤秀吉道:“明天你就带两个朝鲜贱种去把那些尸体处理好。”

佐藤秀吉一呆,说道:“可我要处理陷阱的事情。”

“那些我会派别人做。”犬养新一郎派了派穴山左卫门的肩膀说:“想不想为你哥哥报仇?”

“当然!”穴山左卫门愤愤地道:“我一定要复仇!”

“那好!陷阱的事情就交给你了!”犬养新一郎跟着对佐藤秀吉说:“至于你,就去想想该怎么掩埋尸体的事情吧。”

佐藤秀吉哦了一声,低着头出去了,等他走了以后,犬养新一郎才冷笑道:“还说自己不是贱民!虽然头脑不错,但贱民就是贱民,只知道一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阴谋诡计,却不知情义为何物!他说的町民身份一定是假的,佐藤这个姓也一定是假的!他一定是一个没有姓的贱民!”

第二十一章 诈尸

犬养新一郎的话,佐藤秀吉其实听见了。

日本是一个等级社会十分严格的国度,国中除了按照所谓的天皇和将军、诸侯以及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之外,还有一个最下层的群体,即在国中被视为“非人”的贱民。贱民没有姓氏,被“良民”们视为不可接触的群体,平时只能从事屠宰、皮革等低贱事务,所以即使是犬养、穴山这样的破落浪人也都看不起贱民,甚至连犬养、穴山的手下,一听说佐藤秀吉可能是贱民也马上一扫之前对他的钦佩,生出了深深的反感。

对于会出现这种结果,佐藤秀吉心里有数,可人生中的有些情况不是他想改变就能改变的,哪怕他付出百倍的努力!此时此刻,佐藤秀吉忽然极端向往大明那个开放得多的社会来,向往大明帝国的科举,在他心目中,科举是一个不拘一格录用人才的传说,他曾有一个妄想,那就是读好书到大明参加科考,如果能取得一个名次,哪怕只是成为一个童生,那也将让他的地位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他来说,那完全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幻梦。

然后他又想到了东门庆,他觉得东门庆是一个承继了上天赐予的太多好处却又不懂得珍惜的懒汉!佐藤秀吉期盼的所有美好事物,这个懒汉似乎都可以不经努力就能拥有,但佐藤秀吉又认为让东门庆这样慵懒、散漫的人拥有这些是在暴殄天物!他憎恶这个懒汉!然而佐藤秀吉又艳羡这个懒汉所拥有的好处,比如他的优雅,他的财富,甚至他面对财富时的豁达!

佐藤秀吉来到了堆放尸体的地方,这里已经弥漫着令人恶心的臭味,却又是佐藤所熟悉的臭味,他带着两个朝鲜男人和两个朝鲜女人开始挖掘坟墓准备掩埋尸体,心中却对这项工作充满了憎恶。

“犬养十七郎和穴山左卫门都是废物,可他还是宁愿相信他们!”佐藤秀吉心里想的这个“他”自然是犬养新一郎:“他一定会失败的!就算他能逃离这个小岛,迟早也一定会失败的!我不能跟着他一起沉下去!”

可是,佐藤秀吉该怎么样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问自己,跟着又想起东门庆,这个“王庆”似乎曾经有那么一会儿不计较他的身份,愿意指导他读唐诗,佐藤甚至觉得直到现在东门庆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显露出对自己的歧视。“不过那也许是因为在他看来,所有大明以外的人都是蛮夷!”想到这里佐藤在自己被刺痛之余又感到一丝快感,他心里冷笑着对犬养新一郎的幻象说:“你看不起我,却不知道在他眼里我们根本没区别!你和你看不起的人根本就没区别!”

佐藤秀吉在挖掘坟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计策实际上已经几乎将东门庆逼入极绝境!

东门庆离开燃烧着的大船以后想荡桨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休息了一阵,醒来已是白天,便要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能否救出李纯。他也懂得控制信息的重要性,所以先往高处爬去,要登高远眺看看倭寇们有什么行动,没想到还没爬上去,就隐隐望见有一队人朝高地走去,见到这情景之后东门庆哪里还敢妄动,他悄悄爬近一些,躲在木石之后悄悄张望,大略可以看见这拨人马竟有十几个!没多久又发现这些人爬上了这座小岛的最高处,显然正在监视全岛。

东门庆心中震骇,不敢去自投罗网,赶忙闪入树林当中,在树屋那里找到了一点有些发霉的干粮,正想到地里看看有没有其它食物,却发现有另外一队人马已抢先他一步正在收集农地里剩余的粮食、蔬菜,摘取果树上所有的果实,带得走的全部收走,带不走的也打掉、踩烂。

第一天,他还能找到一点吃的,第二天就一点吃的都找不到了。后世曾有人说什么中国是一个“几千年的农业社会”,这是一种荒谬绝伦的总结。实际上任何一刀切的总结落到中国几乎都是荒唐的。中国确实存在着大面积的农村,但在那些文明尚未遭到毁灭的时代,商品经济和市井文化都有强大的生命力。东门庆本人就是一个市井中长大的子弟,所以他既不懂农事也不懂狩猎,在缺乏工具的情况下更难以靠打渔、打猎为生,何况高地上还有犬养十七郎所率领的监视队伍监视着这个小岛的大部分区域,林木农地之间又常常出现佐藤所率领的那两个小队的身影,十几个人一散布开来足以监视范围很大的区域,那些朝鲜懦夫和朝鲜妇人手中的木棒虽然没有强大的杀伤力,却足以扼杀东门庆偷袭倭寇的企图,甚至很可能会让东门庆的行踪暴露!所以东门庆就算想打猎、捕鱼也得冒上暴露自己的危险。

“他们居然想到把那些朝鲜人组织起来…”想到这里东门庆便感到痛苦万分,在这场性命之博上,他已找不到对自己有利的筹码了。

第三个白天,连水源都被监视了起来,东门庆要喝水只能趁着晚上偷偷出动,白天只能干挨渴。不过还好,倭寇们显然对他还有很深的忌惮,白天不结队就不敢出村,至于晚上则干脆窝在村里不出来,这才让东门庆有了一点行动的余地。

不过,“不能这样下去了…”东门庆知道,再这样下去他挨不了多久了。倭奴既然这样有计划地控制粮食和水,那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加厉害的招数!自己绝不能等对方展开行动自己再反应——那时恐怕就太迟了!

可是他能怎么做呢?无论是武力还是物力他都比不上对方,正面冲突与持久僵持都对他不利,他现在能利用的除了那艘小船之外,大概就只有夜色了。

第三天晚上,东门庆冒着危险悄悄爬到村子附近,他这次接近村子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以削弱倭寇的实力,而是为了打探消息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当然,如果能偷出一点吃的东西来那就更好了!

这个简陋的村子别说围墙,甚至连篱笆也没有,但在一些重要的出入口却有好几个人守望着,让东门庆根本没法进去,唯一的破绽在东北方向,东门庆就朝那里爬了过去,但在进去之前他忽然犹豫了。这些日子来的磨难激发了他的直觉,他忽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对——是什么不对他说不出来,但就是感到不对!

“为什么刚好这里有个空隙?不会是个陷阱吧?”想到这里他又退走了。可是不犯险进村、就这样穷耗也不是办法。“该怎么办?进去?还是不进去?”

进去也许有陷阱,但不进去也不行!既不懂航海术又对附近海域完全陌生的东门庆根本就不可能靠着一艘小艇远离这座小岛,对他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利用这座小岛的资源活下去,然后再想办法。所以他必须打败眼前的倭寇,就算希望再怎么渺茫也必须这么做!

他又要往前爬了,因为单靠自己的猜想没法打败对手,所以他必须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而要得到有用的信息就必须进村!然而到了村子边缘他又警觉地退了回来,如是再三,他忽然发现身边有了动静,吓得躲入一棵大树之后,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条野狗!跟着东门庆又发现自己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当日他掩埋众朝鲜人的地方。不过几日过去,这里又多了几座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