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等望过去时,左边的海岸较平坦,有些灌木草丛,林木之间匍匐着七八个人影,此外还有人在后面穿插着不知做什么,风一吹,树木晃动,影上叠影,也不知有多少人埋伏着!只是隐隐看见每个人都拿着鸟铳!

跟着水声响起,一艘小船从前方拐角处现身,船上又站着若干人,陈五等一件心都凉了:左、右、前三个方向都有埋伏,他们唯一的退路就是撤往山洞——可那是一条死路!何况现在又被至少十几把鸟铳瞄准了,一旦开火,只怕船还没进岩洞便得再倒下几个人——在这一刻,包括陈五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说下一个被鸟铳击中的人不是自己!所以没人敢动!

对面那船开得近了,陈五才看清楚船上只有四个人,两前两后,站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从刘可保手中将张益兴带走的哑巴!

“是他!”陈五心中一寒,忖道:“他既然来了,那张昌毅多半就已经知道这事了…难道是张益兴卖了我们?”

他还在那里迟疑,对面东门庆旁边沈伟已经喝道:“张老舶主素来仁义,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投降,他不会杀你们的!但你们要是执迷不悟,我们就要开火了!”

陈五的这个团队还是乌合之众,张昌毅仁义之名又盛,所以他的手下一听这话便有好几个叫了起来:“别开火!别开火!我们投降!”说着便有好几个人扔了武器。这一来陈五便更加被动了,他要想举刀劈翻了投降的手下,却又怕暴露了目标被鸟铳盯上,犹豫了片刻,又听砰的一声火枪又响,这次没有谁倒下,很明显只是示威,陈五自觉难敌,叹了一声,也将武器扔了。

沈伟又叫道:“一个接一个,游到岸上去!”

这群海盗在沈伟的喝令下一个接一个游上岸去,林木间那一队匍匐着的“鸟铳队”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水鱼蔡,一个是水虾蔡,拿了绳子将十四个盗贼都捆翻了,这才笑道:“王公子真是厉害!咱们十个人拿他们二十个,竟是半点也不费力!”

陈五等一听都蒙了,林木后有两个人站了起来,踢了几下还匍匐着的五个人,把那五个人踢了起来,走得近了,陈五才看清楚那五个人竟然都是张益兴的手下,也是被绑了手脚行动不便,至于那些“鸟铳”,其实只是树枝!真正有鸟铳的,其实只有卡瓦拉他们三个!水鱼蔡、水虾蔡等四人捆翻了张益兴的手下后将勒令他们伏在灌木之间,加上水鱼蔡、水虾蔡一共有七人伏倒装作鸟铳手,剩下两个人则在灌木丛后面不断走动虚张声势。

海盗们大呼上当,但这时已经受缚,刀枪之下又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

东门庆的座船移近,这时火把聚集,陈五才看清楚站在东门庆、沈伟后面的一个是牛蛙,另外一个竟是被绑了双手、塞了嘴巴的张益兴!

“唉——”陈五叫道:“没想到我陈五一世英雄,竟会输在你手里!”

周大富哈的一笑道:“好不要脸!凭你也佩称英雄?”

这时小湾拐角处传来了一点火光,陈百夫看出是暗号,便带上牛蛙过去接头,过了一会回来道:“何管哨派人来问是否要过来。”

原来今晚的事情张昌毅虽交给了东门庆全权处理,但东门庆考虑到此事张昌毅可能不想声张,便将何无畏的人手安排在外围——若他们拿不下陈五再向何无畏求援或者通知他堵截,这时事情已经大定,便让周大富去通知何无畏不需来了,又让牛蛙、沈伟、水鱼蔡兄弟带了两船货物去与何无畏会合,这边却与卡瓦拉等人将一干盗贼的嘴巴全塞了,又嘱咐众人未得自己允许不得将今晚之事泄露出去!然后才带了这些俘虏朝广昌平号而来。

第五十一章 叔侄?公私

“好侄儿!我的好侄儿啊!”

船舱内只有四个人,两个站着,两个跪着,站着的是张昌毅与东门庆,跪着的是张益兴、张益盛兄弟。张昌毅撑着舱壁,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今夜之事对广昌平来说是一场胜利,但张昌毅受到的打击却好像比失去半船货物更大!

外面不停有人声传来,高叫要见舶主,却都被于不辞何无畏拦住了——理事们在静夜之中听到枪声早就警惕起来,纷纷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情,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就连于不辞何无畏也知道得不详尽,所以他们只是尽量安抚众理事,说事情已经了结,眼下已转危为安,只等舶主审问完毕就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你说!”张昌毅指着张益兴道:“该怎么向他们交代!你说!还有你——”他又指着张益盛:“你说!你们说!”

东门庆听张昌毅语气极为悲凉愤怒,但声音却压得很低,显然是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若有所悟,心道:“舶主终究还是心软。”

张益兴早就泪流满面——这次却是真的哭了,他爬着过来抱住了张昌毅的大腿叫道:“叔叔,你得救我,你得救我!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但这事要是捅了出去,侄儿就不用活了!”

“救你?”张昌毅一字一顿道:“我怎么救你?我怎么救你!”

张益盛也爬了过来,抱住了张昌毅的大腿道:“叔叔,你千万要救救我们,这事要是扬了出去,我们一定得喂鲨鱼的!”

张昌毅痛声道:“既然知道会被喂鲨鱼,为何还要铤而走险!”

张益盛道:“因为…因为…”

张益兴忽然又哭了,抢道:“都是因为侄儿一时糊涂啊!叔叔!求求你救救我们!经过这次,以后我们再不敢了…我们钱也不要了,我爹传下来的那份家产,我们兄弟俩也都不要了,都给适郎,都给适郎!”

张昌毅怒道:“钱钱钱!你们到现在想的还是钱!难道在你们眼中我是会为了钱而把你们推下海的么!”

兄弟俩一时吓得不敢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张昌毅才对张益兴道:“王公子今晚跟踪你,发现你是先到福致隆然后才走,所以我知道你还有同谋的——是谁?”

张益兴张益盛对望一眼,不敢说话,张昌毅怒道:“到了现在,你们还顾虑什么!还要为谁隐瞒?到底是谁!”

两人都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张益兴才道:“是…是…是忠叔…”

“什么!”张昌毅这一惊吃得非同小可!要待不信,从种种迹象看来又难以不信,许久许久,才流下两行热泪来,道:“小的不学好,还能说是我们常年出海,对你们疏了教导,可是…杨贤弟啊杨贤弟…你为什么也…”

张益兴道:“叔叔,现在想想,一直以来有许多事情都是他在惯着我们!他还常常帮我们瞒着许多事情,当初我们都道他是帮我们,但现在看来,他分明是在害我们!”

“不错!我也想通了!”张益盛道:“他一定是图谋着叔叔你的位子,因为只要叔叔你在一日,这支船队的第一把交椅就轮不到他!可他又找不到叔叔的破绽,所以才利用我们…”

“够了!不要再说了!”张昌毅道:“自己的错就是自己的错!不要往别人身上推!鸡蛋要是没缝,乌蝇怎么叮?你们不是小孩子了,生意做得好不好,不要紧,但做人最基本的道理,难道你们也都不懂?”

张益兴哭道:“叔叔,我们知道是我们错了,这次是真的知错了!”

张益盛也哭道:“是啊,叔叔,求你再原谅我们一次,最后一次!你一定要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啊!”

两人攀着张昌毅的大腿哭哭啼啼,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东门庆在旁边看得大烦,心道:“这等窝囊废!若换作我,就算是儿子也早劈了!”但他看看张昌毅越来越软弱的眼神,心道:“只怕他要答应了!”

果然张昌毅将眼泪抹了,道:“你们先回舱去吧,记住,我没开口之前什么话也别说!”

张益兴张益盛破涕为笑道:“叔叔,你肯原谅我们了?”

张昌毅哼了一声道:“到底饶不饶你们,我还得再想想。”

两兄弟一听又紧张起来,赶紧继续哀求,张昌毅挥手道:“走!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兄弟俩在张昌毅的不断驱赶下才恹恹离开。

舱门再次关上后,张昌毅忽然面向东门庆跪了下来,唬得东门庆赶紧扶住,他说不出话来,但眼神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是在问张昌毅为何如此。

张昌毅叹道:“王公子,你这次替广昌平立下大功了!若不是你,我们的弟兄怕要把腰带勒紧一二年方才能度过这难关!不过若只是这事,我论功行赏也就是了,不必相跪——现在跪下,是要求你一件事情!请你务必答应!”

东门庆心道:“他是要我封口么?”

果然张昌毅道:“王公子,我一向号称公正严明,但这次的事情,我实在下不了手!这件事情若是捅破了非犯众怒不可,我虽是舶主却也姑息他们不得!益兴只有两个女儿,益盛还没子息,若是就这么死了,我兄长这一脉香火可就断了!好在这次的事情是有惊无险,我们又没弟兄罹难,想来也足安慰,而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知道得彻底的只有王公子和你的兄弟,无畏虽然应该猜到了但也知道得不明确,不辞我干脆是没跟他说。现在只要王公子点一点头,事情或许就能盖下了——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王公子能看在我这把老骨头份上,放过他们两个…”

东门庆心道:“这次的事情有妨公正,而且那两兄弟也不见得是真心悔改,真这么办恐怕会留下隐患!”但张昌毅已经向他下跪,而且言语间甚至有张氏兄弟之生死就决于东门庆一念之间的意思!东门庆在广昌平毕竟是个客卿,而且是张昌毅力排众议才得以上船,现在主人将话说到这份上,他哪里还有回绝的余地?当下点了点头。

张昌毅大喜,连道:“多谢王公子成全!多谢王公子成全!”又举手发誓道:“此事以私妨公之恶名,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后果,张昌毅愿一力承担!”又让人将陈五提了过来,问他:“你是要生,还是要死?”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便如铁丝一般绷得极紧!

陈五素闻他的令名,在这等形势下不敢顶撞亦不敢花腔,老老实实道:“请张老舶主给条活路!”

“那好!”张昌毅道:“你若能答应不将这件事情牵扯到其他人身上,我可以让你活着!”

陈五大喜,连声道:“多谢舶主,多谢舶主!我一定不会将事情扯上两位张兄的!”

张昌毅点头道:“好,你也算明白!”这才带上东门庆,提了陈五到甲板上见众理事!

众理事见到了他都叫舶主,杨致忠三步并作两,上前道:“老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张昌毅拍拍杨致忠的肩膀,疲倦的脸上显出一点微笑来,道:“是好事来着。”将陈五推倒在甲板上道:“这人就是那绑了益兴的蒙面强盗头子!”又将东门庆往人前一推,说:“这次是多亏了王公子,是他凭借蛛丝马迹寻到他们的巢穴,将他们一网打尽!货也已夺回来了!”

众人哦了一声,各表惊叹,杨致忠朝东门庆竖起来大拇指道:“好!张老哥果然没看错人!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

崔光南上前一细看,惊道:“陈五!是陈五!”

众人又吃了一惊,崔光南便逼问他如何会在这里等问题,陈五如实回答,只将与张益兴兄弟勾结的事情略了去。

几个年轻气盛的水手听了愤愤道:“这个家伙是个背主之徒!留不得!”“不错!留不得!”“何况他还差点累得广昌平破产呢!”“留不得!”“杀了!”“直接扔海里!”

陈五虽然悍勇,当此之际也不免慌张,赶紧朝张昌毅望了过来,眼神中全是求救之色!

张昌毅沉吟片刻,说道:“这人的确不是好人,不过今晚杀戮已嫌太重,若再流血,只怕会招来不祥之事。我的意思是且将事情放一放!将他好生关押,等回了大明上了岸,再决定如何处理他也不迟。反正他只有一个人,掀不起甚么风浪的。”

东门庆先听张昌毅说今晚“杀戮太重”已是一疑,因今晚实际上只有一人被毙,且是死于双方对垒之时,恐怕说不上杀戮重,待听他说“只有一个人”不由得大惊!心道:“莫非他…”

便听崔光南问:“舶主说的杀戮太重,是…”

张昌毅叹道:“陈五带领的这伙海盗,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十四个人,但今晚战况颇烈,那十四个人都已被击毙,虽是商盗对垒,但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人,实亦有干天和!”

杨致忠听了抚须道:“原来如此。”甲板上陈五却已整个人僵在那里,甚至连呼吸也屏住了,良久动弹不得!

第五十二章 海变

广昌平福致隆船队乃是从粤闽交界处的粤东下海,出海时曾和南澳众打过招呼,得到了李大用的水道航标,这次回去也走这条路。

不想眼看离开潮州还有两三日航程,海面却先后漂来三个落难者,这些人个个负伤,救上船后才发现三个人身份都不同,第一个是海贼,从他口里张昌毅等得知李大用正纠集大批攻略沿海,不过这个海贼级别太低,所以张昌毅问不出太多的东西。跟着又发现第二个落难者,张昌毅不让他与第一个落难者同处,救醒之后单独盘问,问出这个落难者乃是一个沿海渔民,从他混乱的言语中张昌毅推测出他应该是在这次海盗行动中受到波及的渔民。再跟着又漂来第三个人,这个人救上船时已经断气了,但他身上的服饰却让广昌平的水手感到吃惊!

“是官军!”何无畏惊呼起来:“看来李大用果然在发动大攻击!”

“那我们怎么办?”张益兴这几日一直避免开口说话,若不是担心被人怀疑,张昌毅甚至还要关他一段时间,这时有些担心地道:“我们要不要帮忙?”

“帮忙?胡闹!”张昌毅道:“咱们虽然也是犯禁出海,但不过是钻朝廷的空子!跟李大用许栋打交道,那也只是交过路钱,难道我们还真愿意与那群海贼为伍么?朝廷宽容一些时,咱们都愿意做良民;朝廷苛刻一些时,咱们就动动脑子找点活路;但是和朝廷作对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这件事情咱们千万不能被卷进去!要不然就水洗不清了!”

这时福致隆那边的人也赶过来了,杨致忠听了道:“张老哥说的没错!咱们得避开!和官军直接作对固然万万做不得,李大用许栋那边,我们也不能得罪!”

于不辞道:“可是现在不靠潮州的话,却往哪里去?转西北直接回广府?惠州?广州?”

“不行!”张昌毅道:“广府虽是我们的老家,但我们从来没在那边出过海,岸边的势力和我们都不熟,东莞何亚八和我们还有牙齿印!再说李大用这次似乎是呼啸而西,我们也往西很可能会撞见他们,那可就糟了!”

杨致忠道:“要不去福建吧。”

东门庆一听心头大动!福建!难道这就能回去了?

张昌毅沉吟片刻道:“好!去福建!如今月港比别处都开放,在那里我们也有几个老朋友。如果月港也去不得,那么就去双屿!现在风向朝北,我们的食水存粮,可以挨到那里!”

两个舶主都赞成去福建,这事便算定了,东门庆心中大快,对他来说无论月港还是双屿都有“地头”的感觉,这段时间的海上历练已让他锻炼出了自信,他认为自己可以在这两个地方找到活路!

广昌平不设火长,因为张昌毅本身就是火长,于不辞得其真传也有七八分的本事。这时张昌毅望望天色,口中吟诵歌诀,好一会道:“怕会有极大的暴风雨!”

旁边的人听了都吓了一跳,东门庆更是脸色一变——暴风雨的可怕他现在已经深埋骨髓,他就是被暴风雨害得流落无依的,要不然这会恐怕早在日本了。

张昌毅看看众人的脸色,微笑着道:“别担心,我们不是正面遇上,最多受到波及,应该不会有事。说不定反而能借着大风走得更快呢!”

黄昏以后果然飘风大起,但广昌平号是张昌毅一板一钉看着船工打造的,船身极为牢固,船上水手又多是积年,对这等风浪根本不放在眼里。

东门庆在甲板上随浪起伏,心道:“希望这一次能顺顺利利到达月港。”想起自己在月港的朋友,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在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东门庆寻声望去,却见张昌毅提了一盏灯,后面跟着何无畏,似乎出来巡船,他和躺在他旁边的弟兄都赶紧忙起身行礼,张昌毅点了点头,道:“跟我走走吧。”周大富凑趣道:“我能不能也跟一段?”张昌毅笑道:“好。”

便带着东门庆、何无畏、周大富巡船,走了一段路,叹道:“如此好船!下一次出海不知主人是谁…”

东门庆心中一动,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不出话,因走在张昌毅后面也没法打手语,旁边周大富却帮他问了出来:“舶主你要把这船卖了么?太可惜了!”

“嗯,是可惜。”张昌毅道:“不过也没办法。我年纪大了,这次出海也是犹豫了好久,都是为了多替孙儿攒点本钱,才硬撑着出来。”

何无畏道:“舶主,其实你还是担心我们经验不够,所以要再带我们一带,对吧?”

张昌毅笑道:“你和不辞他们出海也有些年头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早不用我啰唆了。”

何无畏道:“不辞管钱,我管刀,那都是可以的。但要说管整条船我们就不行了。若说交给益兴他们…嘿!”

“是啊!”张昌毅道:“咱们广昌平什么人都不缺,年轻一辈尤其让我欣慰,但一直缺少一个有能耐、有魄力的人来顶我的位置,让我甚感担忧。你和不辞都是极好的人才,但要说作为舶主出海,恐怕都各有欠缺…”说到这里忽然回身拍了拍东门庆的肩膀道:“王公子,我打算升你作广昌平号的主管,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昌毅说这话时脚步并没有停下,还是继续缓步向前,但他此言一出,何无畏周大富都不禁顿足了脚步,东门庆心里虽也是又惊又喜,脚步却也没停下,但脸上手上却也没有什么表示。

张昌毅笑笑道:“你考虑一下吧,不用急着回答我。”再走一段,已回到舶主舱,他停在门口,仰面道:“我年岁不小了,自认此生虽说不上轰轰烈烈,总也是有节有度,不敢说俯仰无愧,但也不至于成为一个滥人!现在就算让我进棺材,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只是有三件事情牵挂,不知谁能帮我了了心愿。”

周大富忙问:“舶主你有什么心愿啊?说给我们听听,我们虽然没舶主神通广大,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参详参详,或许能帮舶主实现呢!”

东门庆瞪了他一眼,张昌毅却笑了一笑,不以为忤,何无畏道:“舶主最担心的事情里面,想必有适郎。”

“嗯。这是一件。”张昌毅道:“我儿子死得早,孙儿又小,虽有个老妻在家里操持,但我们都老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两脚一伸就走了。益兴益盛他们虽然年壮力强,偏偏又不长进,委实让我担心!”

何无畏道:“舶主你放心,我们这些人身受舶主大恩,就算粉身碎骨,也会保护适郎的。”

张昌毅轻轻一笑,道:“你们也让我担心啊!这些年你们跟着我,海上的事情是熟了,可别的事却都疏了。若是我再不出海你们又找不到好的舶主、东家,那这生计可怎么办?”

何无畏道:“我们有手有脚的,饿不死!”

“是啊!”周大富道:“别说广昌平还在,就算广昌平暂时不做生意了,从广昌平出去的人,也是满东海南洋大家都抢着要!舶主你不用担心。”

听到这里东门庆心道:“他一担心孙儿,二担心手下,一件是私事,一件是公事,这第三件事却不知道是什么。”

这话他还没问,张昌毅已经喟然道:“这前两件事,只要天公不作弄,想来也会有些着落。但这第三件事,却难了。”

周大富问:“有多难?”

张昌毅笑道:“难到月老若不作美,我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

周大富哦了一声,问:“月老…月老…刚才听来,舶主的孙儿还小。嗯,舶主是要嫁女儿么?”

张昌毅呵呵笑道:“是啊。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月娥的婚事。”

东门庆心里一阵紧张,暗道:“他不会想招我做他干女婿吧?那可麻烦了!”

便听张昌毅说:“月娥的身世,说来也甚可怜!她本姓谢,是海阳县人氏,我和她爷爷、她父亲本是旧相识,年轻时我从河婆一带出海,磨难甚多,几次得他爷爷、父亲接济。不想苍天不佑善人,十几年前他们家竟让一伙海盗破了,满村被洗劫了个空!她流落无依,受尽了磨难,后来机缘巧合之下,竟到了我家做使女!唉,那几年里我也一直将她当下人使唤,想想真是愧对故友!幸而月娥生性良善,深得拙荆之喜,便将她带在身边做贴身丫头。有一次她将她父亲留给他的信物跌在地上被我发现,我才疑心她的来历!又幸而她还记得祖父、父母的名姓,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故人之女…”

张昌毅说到这里忍不住垂泪,道:“她本来还有一个弟弟,那时还不懂事,大变之后又经过这么多年,就算还活着,今生想要找到也是渺茫得紧了!我行将就木,惟有先顾眼前,盼着能替月娥寻一户好人家,若能如愿,将来黄泉路上,我也好向故友交代…”

他老泪纵横地说了这么多,东门庆却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周大富轻轻用手肘撞了东门庆一下,东门庆也佯装不知,心道:“虽说娶妻求淑妇,但我是何等样人?要么不娶,要娶就得娶个才貌双全的!”

张昌毅见他毫无表示,又道:“我一个人,眼睛只有两只,耳朵只有一对,所以这件事情,还得请大家帮我留意留意。”

周大富道:“我们虽然不是媒人,但也可以帮舶主打听打听——只是不知舶主想要什么样的女婿?”

张昌毅道:“只要人品好,月娥又喜欢,那就成了。我已经决定,等上岸后把货出了,其中六成就由不辞给兄弟们分了,两成给益兴益盛他们做本钱,我自己带两成回去养家。至于这艘船,如果我的未来女婿不嫌它破旧的话,就把它当作月娥的嫁妆吧!”

第五十三章 船变之一

张昌毅已经拨给了东门庆一个小舱,那个船舱本来就小,加上大部分的空间都堆满了货物,剩下的地方容纳不了十个人。所以东门庆晚上都会到左舷附近的甲板上和弟兄们睡一起。

从舶主舱到左舷,周大富一路都在聒噪,说舶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王公子最好赶紧答应,东门庆笑笑而已。到了左弦后,周大富又将这个消息和弟兄们说了,大家听说张昌毅要升东门庆做主管无不大喜,再听说招女婿一事更是兴奋,他们早将东门庆认做头儿准备跟他混,所以都怂恿着东门庆答应这头亲事,“王公子啊!现在是只要你点点头,我们便有一艘大船了!说不定还会附送一些货物呢!”

连陈百夫也劝道:“娶妻求淑妇!月娥小姐人品上佳,有妻如此正是男人的福分!”

东门庆瞪了他们一眼,这些人便不敢说了。但他转过身去面对大海时,心中也是起伏不定。从被父亲赶出家门后他一直流落无依,等到了被金狗号放逐才算因祸得福团结了一批弟兄,但因为既没有船又没有本钱,所以这段时间大家也过得心里没底,十个人能如此团结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相濡以沫罢了。现在好了,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得到一艘大船!那就意味着他们将会拥有启动事业的资本!有了这个资本以后,以后无论是做海盗还是做海商都大有进退回旋的余地!

“或许还不止如此呢…”东门庆心道。从张昌毅已经流露出来的口风看来,对方很可能想栽培自己做他的接班人!虽然一老一少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中间经历了许多事,东门庆在船上也初步建立了威望,如果再加上干爹干女婿的关系,那么由东门庆全面接掌广昌平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东门庆得到的将不止是一条船,还有一帮张昌毅多年培养起来的海上精英!

东门庆出身豪富,对一艘广昌平号可以毫不在乎,但想起广昌平的人才无法不心动。这个商号是张昌毅数十年间拉扯起来的团队,这个团队从商贸、航海到战斗,几乎各种各样的人才都一应俱全!若有了这样一个团队,再加上一艘大船,那以后他东门庆就哪里都去得了!

“于不辞、何无畏两人,对我似乎很有好感。我之前才立下了大功,如果再成了舶主的女婿,又有于不辞、何无畏的支持,那么就算张益兴、张益盛兄弟反对我也不怕了…”

“如果我得到了这帮手下,这艘大船,再买货入海,去日本,走南洋,几回下来便成巨富!那时再回福建、广东打造第二艘大船、第三艘大船!等我有人有钱,有船有炮,再开到泉州去!让老头子看看我的威风!”

东门庆的思绪漂得好远,好远,但随即省起这些事情要发生必须有一个前提——娶张月娥!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失落起来:“真要靠裙带起家么?那样好像有些丢脸。”又想:“而且她长得实在有些…要是脸上那块胎记要是能去掉,那就好多了…”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忽然被陈百夫一推:“王公子,舶主要见你。”

东门庆一愕,见张益盛站在旁边,说道:“我叔叔要见你。”

沈伟奇道:“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情么?”

“我怎么知道?”张益盛道:“叔叔、我哥、还有月娥都在舶主舱里等着呢,快走吧。”

众人一听都眉飞色舞起来,心想他们一家人凑在一起,多半是为了招女婿一事,陈百夫用手肘撞了东门庆一下,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珍惜机会啊!”

东门庆满脑子也被这个问题困住,只是不知该如何抉择,晃着脑袋跟着张益盛走,周大富沈伟等也要跟来,张益盛回头道:“我叔叔说了,这次就请王兄弟一个人。”

陈百夫一笑,把走在前面的周大富扯住道:“说的也是,你们俩走那么快,难道要赶着去和王公子抢月娥小姐么?”

东门庆尴尬地笑了一笑,便跟着张益盛来到舶主舱内,张益盛道:“你先进去,我去请杨叔叔他们过来。”说着便走了。

东门庆在舱门前犹豫了好久,都没勇气推开门,心想:“真要答应么?这样的机会不是随时都有的!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就未必能再遇到了。可是…可是我真的要靠女人来发家么?虽然舶主为人不错,待我又好…”

手伸出去要推开门,又缩回来,如此再三,终于一咬牙,心道:“男子汉大丈夫!当凭本事闯天下!何必靠这等事情出头!我还年轻,将为未必没别的机会!谚语也常说了:葫芦大截的还在后头呢!着急什么!”主意既定,便推开了门,舱内只有一盏单芯灯,显得很昏暗,东门庆隐约见张昌毅伏在桌上,心道:“舶主等得太久睡着了么?嗯,他年纪毕竟大了。”走了进去,不防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眼光下垂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原来他踢到的竟是一个人!东门庆年纪虽然不大,但杀人的经验已有不少,早已培养出了一种直觉,第一眼看到这个人便根据这个人伏地的姿势、脚踢到他时的触感和这个人被踢到后毫无反应而判这人可能已经死了!

他暗叫不妙,第一反应便是掣出了匕首,这才蹲下来察看,一碰之下果然发现此人已死,再一定眼喉咙忍不住咯的一声,差点就惊呼了出来!原来这尸体竟然是何无畏!何无畏的致命伤乃在背心,看来是遭到了偷袭。

“他死了,那舶主…”想到这里东门庆赶紧冲了过去,伸手去扶张昌毅,一碰之下已觉他身体僵硬,而触手处又觉冰凉,收回手来但觉湿湿的,竟然沾满了鲜血!

“舶主!”东门庆要叫,却终究还是叫不出来,扶起了张昌毅的上半身,却见他人已死得透了,双眼却犹自圆瞪——竟是死不瞑目!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抽泣,东门庆警惕地转刀相向,却见张月娥缩成一团,手脚都被绑住,嘴也被塞住,正在角落里发抖!

东门庆脑袋一片混乱,但他出海以来屡经变故,这时神经已历练得颇为坚强,因此只是混乱了一小会便冷静了下来,心道:“镇定!镇定!”又想起来叫自己的是张益盛,暗叫了一声:“中计!”

忽然舱门口两声惊呼,东门庆警惕地转头,却见陈百夫和周大富两人挤在舱门门口,满脸的惊诧。原来周大富好事,还是偷偷过来要偷看招女婿的场面,陈百夫怕他惹出乱子也跟了过来。

“王公子?怎么回事?”

东门庆这时哪里还有时间去解释这些,便向陈百夫打了几个手势,周大富问陈百夫:“怎么?”陈百夫道:“王公子说舶主让人害了!这里有诡计!我们得快逃!大家快抢小船去!”

周大富一听撒腿就跑,东门庆却去给张月娥松绑,又拽起她要带她走,张月娥仿佛没了魂魄一般,没人拉她不动,被人一拉她就走。

还没出舱门,便听脚步声乱响,陈百夫低声叫道:“王公子,有人来了!”

跟着便听杨致忠的声音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东门庆心道:“是他!这家伙若也有份,那我就更说不清了!”心里电光一闪,且将张月娥放下,含笑出门,向迎面而来的人作揖,见来人中以杨致忠为首,几个理事包括张益兴、张益盛都跟在后面,于不辞走在最后,满脸的狐疑,东门庆看看杨致忠越走越近,心道:“按眼下的情形看来,张益兴应该不会对众人说舶主已死,否则如何栽我的赃?只是不知杨致忠知道了不。”便向陈百夫打手语,陈百夫会意,道:“舶主刚才召王公子议事,正要去请诸位呢,不想各位就来了。”

张益兴张益盛兄弟见他们如此反应,对望了一眼反而一呆,杨致忠半信半疑,便走了过来要进舱,东门庆见他如此反应,心道:“这件事情张益兴兄弟果然还没对他和盘托出!”便作势让开路要让杨致忠进门,实际上侧侧抢近了一步。

眼看两人越靠越近,张益兴忍耐不住,忽然叫道:“杨叔叔小心!”却哪里还来得及?东门庆已经冲前了一步,左手扭住了杨致忠的人,右手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跟在杨致忠后面的几个理事见了无不慌张。

陈百夫喝道:“不想姓杨的血溅当场,便都给我让开!”

第五十四章 船变之二

当晚张昌毅对东门庆说的那一番话,虽不是发生于公开场合,但也没有刻意隐秘的意思,要不然也不会让何无畏周大富等在旁了。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番话也让躲在暗处的张益兴兄弟给听去了。

张益兴兄弟一听之下又急又恼,在东门庆走后就来寻张昌毅论理,说无论自己有什么不对,叔叔都不该认干女儿不认亲侄子,竟要把张家的基业拱手让人,结果却被张昌毅给训斥了一顿,命何无畏将他们二人赶出去。

兄弟二人当时那份羞恼当真难以形容,恰巧这时何无畏转身去开舱门要将他们“请”出去,他和张氏兄弟虽不和,但也没料到他们会动手,所以那一刹那背部便卖给了他们,张益盛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然摸出兵器偷袭,这一下正中何无畏背心,何无畏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下了。

张益兴见弟弟忽然动手虽然吃了一惊,但一转念也觉得眼下没其它办法了,抢过弟弟手中的血刀,倏地回身就往惊呆了的张昌毅胸口捅去,这一刀袭来时张昌毅已有了防范,且防且挡,刀锋便没插中心脏,一时不死,但张益盛已经冲上前来按住他的口让他没法出声,张益兴将刀拔出又插,插入又拔,直到发现叔父的整个身子都瘫软了才住手。

两人杀了叔父之后,忽然又后怕起来,张益盛放开了张昌毅的头,惶惶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忽然角落里啊的一声低沉的惨呼惊醒了他们兄弟二人,他们至此才想起舱内还有第三个人——张月娥!张益盛听到声音,转头看看一旁吓得完全丧失行动力的张月娥,抢上一步掐住了她的喉咙就要将她掐死,却被张益兴拦住道:“别杀她!”

张益盛叫道:“那怎么行!若让她出去一叫,我们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