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她我们才完呢!”张益兴道:“现在清楚这件事情的就我们和她,大家各自说各自的,理事们相信谁还难说!何况我还有一个主意!”便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张益盛一听大喜道:“妙计!妙计!这件事情这么一推,那我们不但不会死,还能转祸为福!”

当下两人便将张月娥绑了,换了衣服,将血衣扔进大海,跟着张益盛看守舱门,张益兴去找陈五,说服得他同意一起陷害东门庆是赌局、绑票两件事的幕后主谋,而东门庆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整支船队!

杨致忠得到消息后连夜赶来,召集了其他理事和于不辞。最近几件事情张昌毅与何无畏说的比较多,与于不辞说的比较少,不过何、于之间仍有互通消息,所以于不辞听到这个说法之后大惊道:“这怎么可能!”杨致忠问:“怎么不可能?”于不辞便将张昌毅对东门庆的评价略加转述,并透露舶主可能要招他为干女婿的想法以证张昌毅对东门庆的信任,不想这么一来反而惹来了杨致忠更激烈的反弹:“干女婿!干女婿啊!嘿嘿!都走到这一步了啊!看来他一开始就处心积虑!”

张益兴也道:“不错!他不但设计冒功以取悦叔叔,还利用月娥的无知对她下手,这等手段委实令人不耻!”

不过这时候理事们都还不知道张昌毅已死,所以于不辞道:“这件事情都只是益兴和陈五的一面之词,究竟谁是是非,还是请舶主决断吧!”

众人一听便都同意了,一起朝舶主舱而来,不想才到舱外就见到了陈百夫立在舱门边顿脚,杨致忠上前喝问,东门庆应声含笑而出,跟着竟忽然动手将他挟持了!

于不辞在后面看见,惊呼道:“王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忽然张益盛跑出来大叫道:“不好了!反了反了!王庆带来的人都反了!”

众理事闻声望去,却见卡瓦拉、牛蛙等四人手持武器追了过来,三步并作二地抢到了东门庆身边。

东门庆身边多了这几个帮手稍稍壮了壮胆色,陈百夫等他们走近悄声问:“其他人呢?”

卡瓦拉小声道:“他们抢小船去了!”

那边张益兴却还在大呼小叫,直指东门庆一开始就是包藏祸心,东门庆心道:“走到这一步,再怎么辩解也没用了!”将杨致忠交卡瓦拉押着,自己拖着张月娥朝左舷而退,他们一离开舱门,于不辞没有像其他理事一样将注意力都放在被劫持了的杨致忠身上,而是钻进了舶主舱。

东门庆见状加快了脚步,经过桅杆时心里一动,便给陈百夫使了个眼色,看看桅杆上的棕绳和他打手语,陈百夫会意,拾起旁边一把斧头就往绳子上砍去,牛蛙见状也抽刀帮忙,崔光南惊叫道:“你们做什么!”

又听于不辞冲了出来,满腔的哭音道:“不好了!舶主!舶主他被杀死了…”

张益盛一听大叫道:“报仇!报仇!大家为舶主和何管哨报仇!”

满船的人一听都沸腾起来,于不辞为人较冷静,虽在大乱中仍保持一定的清醒,脑筋又十分灵活,听到这句话却心中一动:“我没说无畏也死了,他怎么知道了?”但在这等情况下却哪里有机会让他仔细想?

啪啪啪几声连响,陈百夫和牛蛙将能砍断的帆绳都砍断了,不但如此,还将主桅的帆绳砍成了几断以避免他们续接。帆绳一断,诸帆落下,广昌平号登时减速。船队此刻是福致隆在前广昌平在后,两船保持同方向的等速移动,这时正值天亮前最黑暗之际,广昌平忽然大减速,福致隆那边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没多久便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而广昌平号这边,在张昌毅遇害的消息传出以后,整艘船便如遇到了海啸——不!是比海啸更严重的灾难!水手们无论在何职位都冲动起来,几乎就想不顾一切将东门庆等杀了!若不是因为有杨致忠在手,恐怕东门庆早被他们碎尸万段了!张益盛甚至大叫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大家上啊!”

于不辞却叫道:“不!不行!事情还没弄清楚!”

“什么还不清楚!”张益盛大叫道:“叔叔和无畏都被他杀了!这还不够清楚?一定是叔叔也洞察了他的奸谋,他眼见奸计无法得逞才恼羞成怒,加害了叔叔!”跟着大哭起来:“叔叔啊!叔叔啊…你死得好惨啊!”

于不辞听他言语之中颇有破绽可寻,疑心便更重了,心想:“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在外面没进舶主舱过,怎么知道舶主死得好惨?”

又听张益兴叫道:“不管了!大家上吧!”

杨致忠听到他这样叫忍不住一颤,怒道:“你这个畜生!”张益兴这样做分明是不顾杨致忠的性命!

幸好于不辞赶紧叫道:“不行!”但他的疑心还没证据支撑,所以只好叫道:“杨舶主还在他手里呢!大家不能动!”

战斗、防守、缉贼等事本是何无畏的职责,这时不但何无畏遇难,连张昌毅也死了,船队的第二把交椅又被挟持,船队的两大实权派人物——于不辞与张益兴——又起了矛盾,水手们便不知该听谁的,整支船队一时便显得混乱起来。

也正是这种混乱,让东门庆一行有了一点回旋的余地,然而等他们退到左舷时却发现这里一个自己人也没有!陈百夫大感心慌,忽然船舷之外传来水鱼蔡的声音:“王公子!陈百夫!快跳下来!”

几个人朝外一望,只见水鱼蔡兄弟等驾了一艘小船来到左舷外侧,陈百夫等大喜,目询东门庆,东门庆用方才捡到的一段绳子将杨致忠的双手绑住,跟着做了一个跳的姿势,然后便逼着他跨上船舷,将他整个人推了下去。

张益兴大叫道:“不能让他逃了!不能让他逃了!”

张益盛也大叫:“不错!舶主和管哨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仇我们不能不报!”

于不辞一听疑心更重了,但见东门庆等要跨舷而逃也赶紧下令阻截,他和张益兴意见一致以后,水手们的行动便显得伶俐了很多,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卡瓦拉等相继跳入小船甚至连张月娥也被带了下去,走在最后的却是东门庆。

几乎在广昌平的水手已经冲到身边的一刹那,东门庆才跨上了船舷,拱手为礼,跳下了小船。

第五十五章 前进的方向

东门庆跳下来后,水鱼蔡和牛蛙马上用橹奋力撑离大船,水虾蔡扬起了小船上的帆,控帆朝广昌平号前进方向的斜后方行驶,因不是顺风,船本身走得并不快,但后面广昌平本身也还在移动,所以两船的相对距离便迅速拉开。

船小好掉头,船大难转舵,何况广昌平号上此刻又是一片混乱,而福致隆一时又没能回来接应,所以竟然让东门庆等趁着天亮前最后一刻的黑暗逃离了这片海域。等天色大亮,广昌平局势渐稳,四望之下已失去了小船的踪影。

东门庆等所在的小船在离开广昌平号有一段距离之后便转向西北,此时吹的是南风,船向西北可以借助风力,所以行走得甚快。走了有两个多时辰,看看广昌平号没有追来,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沈伟取出食物、净水来分给大家,也给了杨致忠一份。

张月娥接到了东西,忽然大叫一声哭了出来,连呼“干爹!干爹!”

东门庆抢上去抱住了她,拍着她的头安抚,过了好一会,张月娥才渐渐安静下来,眼见日已当午,在没有遮掩的情况下任由太阳暴晒是一件极为难受的事情,但这些水手却都已经惯了,这时沈伟才问道:“王公子,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们虽从周大富口中听到舶主已死、船上大变的消息,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不知道。东门庆比着手语,又在船舷上写字补充,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又讲了自己的一些猜测,张月娥悲伤渐过,在旁边听着听着,忽然又哭了起来,这次却是满心仇恨的大哭,叫道:“是张益兴!还有张益盛!是他们两个动的手!”便将张昌毅要将广昌平号交给东门庆、张益兴兄弟如何不服、张昌毅如何痛骂他们兄弟俩、他们兄弟俩如何恼羞成怒、张益盛如何偷袭何无畏、张益兴如何弑叔等事都说了,每说一句话,心中的悲伤便少了一分,口中的怒火便高了一分,最后甚至跳起来朝东叫道:“报仇!我要回去报仇!”

卡瓦拉等大骇道:“别这样!小心船翻了!”

东门庆赶紧将她抱住,抚拍着安慰,张月娥哭倒在东门庆怀里,甚是悲戚。陈百夫劝道:“月娥小姐,你也别太伤心,也别太急,有我们在,迟早会为舶主报仇!”

水鱼蔡等更是愤愤不平起来,叫道:“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点,好不容易舶主要栽培王公子,眼看我们就要水涨船高,偏偏遇到这事!大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他还没说完已被沈伟喝道:“别胡说八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又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以后我们要往哪里去?”

“是啊。”陈百夫道:“这里离大陆也不知道多远,附近不知道有没有岛屿,要是水喝完之前我们都还没找到陆地,只怕我们都得死在这里!就别提什么报仇了。”

一个人忽然道:“这里离大陆不远。”

众人闻言望去,见说话的竟是杨致忠,刚才给他东西吃的时沈伟已松开了他的手,但要他不准乱动否则就推他下海喂鲨鱼,杨致忠孤身一人,不敢反抗,这时举起手来指道:“朝这个方向走,借助风力、努力摇橹的话,多则两天,少则一天,应该就可以找到陆地——就算不是大陆也是近海小岛。”众人一听无不大喜,杨致忠名声虽不如张昌毅,但也是个海上老精,他说出来的话自然极有说服力!陈百夫等又想此时大伙儿同舟共济,若是找不到陆地杨致忠也得死,所以谅他不会扯谎。

沈伟道:“既然杨舶主这么说,那我们就朝这个方向走吧。”便要让水鱼蔡调整风帆,杨致忠忽然道:“其实还有个方向更好!”

众人一呆,陈百夫便问什么方向,杨致忠道:“回去!往东北,去找广昌平、福致隆!”

周大富叫道:“回去?你竟然叫我们回去?那不是让我们去送死么?我们又没有疯!会听你这疯话!”

“这怎么是疯话!”杨致忠道:“现在张大哥已死,我一回去,船队就数我最大!我之前并不知道你们是冤枉的,但现在已经知道了!只要我能回到船队,马上能帮你们平反!这样一来你们不但能够活命,甚至就是王公子接掌广昌平的事我也能主持!”

包括东门庆在内,所有人听到这几句话都砰然心动!周大富一听便连连点头,目视东门庆等他答应,张月娥也抬起头来,期待地望着东门庆。杨致忠的话实在太诱人了,似乎只要听了他的话,求生、得船、雪冤、报仇…这些事情便能一并实现!东门庆几乎当场就要点头答应,但头颅即将颔下时忽又硬生生停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有理不清楚头绪!

“王公子,你还考虑什么呢?”杨致忠道:“快回去吧!回到广昌平,你就是舶主了!”又对张月娥道:“月娥,劝劝王公子,只要你们跟我们回去,马上就能替你干爹报仇!”

张月娥一听有理,抬头要劝东门庆,话还没说,忽然发现自己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被东门庆抱在怀里,她要和东门庆说话,口鼻中的呼吸几乎都会喷到东门庆脖子上,一时之间羞得满脸通红,但想起为干爹报仇之事为大,还是低声劝道:“王公子,我们…回去吧,有杨叔叔作主,一定能帮干爹报仇!”

“是啊!”杨致忠道:“咱们快回去吧。”

听到这里水鱼蔡和牛蛙已经站了起来,就要去转帆转舵,东门庆忽然伸手拦住,不让他们动,众人都感愕然,东门庆不管他们,仰头冥想,心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觉得不妥?是什么让我不安?”眼光在众人脸上一扫,只见人人都充满了期盼,那期盼已经不是等他做决定,而是等他下令回帆!

“这气氛不对劲!”东门庆心道:“大家都太热切了!”他的眼光落在杨致忠身上,见这个五十有余的老海精正用眼神激励自己,心道:“他比谁都急着回去!”

“形势复杂时,多想想所有人的立场!”东门庆记起了东门霸的话:“别听他们口里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个个都是为自己打算盘!他们口里的理由,都不是他们真正的打算!”

杨致忠为什么急着回去呢?是为了救他们这群人?为了给张昌毅报仇?还是为了让东门庆成为舶主?显然都不是!这么一想,东门庆便知道杨致忠刚才那番话全都是在诱惑自己,而不是出于真心!

“现在小船这一回去,整个局势就完全由不得我来控制了!”

在这艘小船上,东门庆就是大王!他几乎可以掌控一切,杨致忠也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但一回到广昌平福致隆船队,他就没法再制约杨致忠了,而自己这帮人能否平反、雪冤、报仇乃至活命,全都在杨致忠一念之间!

可是,杨致忠值得信任么?

东门庆忽然记起,张益兴兄弟曾供出杨致忠是绑票事件的幕后人物之一,虽然张氏兄弟的话未必可以全信,而且从杨致忠会被自己偷袭、挟持一事看来张益兴张益盛兄弟和杨致忠之间也是有保留的,但张氏兄弟既能从福致隆上借到舱位、借到小船,则若说杨致忠在绑票一事上是干净的就连张昌毅也不信了,这不仅因为有借船、借舱的蛛丝马迹,更因为绑票一事如果成功杨致忠将得到相当大的利益!

“利益!”东门庆脑中如闪电般划过一道光亮:“没错!利益!如果这次回去,杨致忠会怎么做才最符合他的利益?替我们雪冤、替舶主报仇、主持将广昌平交付给我?这样做他有什么好处?”

这样做对杨致忠来说不见得有好处,甚至会有坏处,因为他将在船队内部树立起一个比张益兴厉害得多的竞争对手——也就是东门庆!而且杨致忠如果真和张益兴张益盛有过勾结,他也得防张氏兄弟在狗急跳墙之下将他的丑事爆出来。

“那么,如果他反过来行事又如何呢?”想到这里东门庆的心沉了下来,他发现杨致忠回到船队后如果反过来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之地,那广昌平将落入张益兴兄弟手中,而整个船队的领导权则势必归杨致忠所有——杨致忠甚至可以拿张昌毅之死来挟持张氏兄弟,从而将广昌平也纳入怀中——这不就是他的本来目的么?也许杨致忠可能不是这么想,但这样做显然很符合他的利益立场!而要杨致忠不这么想,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还有良心!

“良心?”想到这一点东门庆冷笑了起来,他嘴角的这点笑意让小船上所有人看得莫名其妙,但东门庆已经伸出了手,指了指大陆的方向,而不是船队的方向!

“王公子…”沈伟又惋惜又不解地说。

“王公子…”张月娥眼神中几乎是在乞求。

“王公子…”周大富一边说一边连连顿足。

“王公子…”水鱼蔡兄弟在挠头。

“王公子…”卡瓦拉有些不耐烦了。

但东门庆还是不为所动,他不能将所有筹码都压在杨致忠的良心上!回船队他们有可能会拥有财富和船队——这些是诱人的,但正如东门霸教他的,“诱惑越大,陷阱就越深!”——回到船队他们随时可能会连命都丢掉!而回大陆他们会继续的一贫如洗,但至少能保住性命!所以,他的手又往大陆的方向一指,不容他人质疑!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大愿意照他的话做,陈百夫虽然也想回船队,但见东门庆如此坚持,心道:“在这群人里,我和他关系最近,我自己又没力量领导这群人,是靠帮衬着他才有今日在这群人里的地位!看他的样子已经决定了,我还是帮着他好。要不然就算能逆着他的意思回到船队,我也得不到好处!”便道:“王公子的决定,从来就没错过!有好几次我们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事后才发现他的决定大有道理,所以我认为还是听王公子的!”

众人被他这么一说,隐约觉得有理,周大富心想:“他为什么不回去?是在担心什么吗?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是靠着他才活下来的,没有他一力保我,我在这群人里连立足都不可能!他若失势我也得跟着倒霉。”便道:“不错!王公子什么时候出过差错了?他的决定一定没错!只是我们暂时还理解不了而已!”

沈伟听了,心道:“牛蛙、水鱼蔡兄弟都没脑子,卡瓦拉毕竟是南洋生番,周大富为人机巧,最近又向王公子屡屡献媚,但他毕竟曾经把佛郎机人的大腿抱得太紧!王公子再怎么着也会防着他两分。只要取得王公子的信任,在这群人里我便能和陈百夫平起平坐,坐三望二了!何况回到船队,要想得到广昌平还是得靠王公子,没有他我们回到船队去有个屁用!”便也点头道:“我也觉得王公子的决定,必有深意!”

其实东门庆也不是没错过,但被他们三人这么一说,众人便都隐隐觉得似乎如此,卡瓦拉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我们就听王公子的吧。”

水鱼蔡和牛蛙也说:“那就听王公子的吧。”说着便去转帆摇橹。

杨致忠大急,再要鼓动这些人,忽见东门庆两道眼光盯紧了自己,似乎要挖出自己内心深处所隐藏的真实意图一般,鼓动的话到了嘴边便吞了下去,不敢再说。

小船朝着杨致忠指定的方向走了两天两夜,眼看食水已尽而陆地还没出现,船上的人又都烦躁了起来,卡瓦拉首先抱怨,说当初也许就不该走这个方向!杨致忠忙道:“是啊是啊,要是当初往船队的方向走,也许现在我们已经在大船上吃肉喝酒了!”

东门庆大怒,瞪了他一眼,周大富眼珠一转,指着杨致忠喝道:“神也是你,鬼也是你!当初还不是你说走这个方向多则两天、少则一天就能见到陆地的?现在如何?”

“是啊!”陈百夫也道:“我看要是听你的话我们驶向船队,这回说不定早死了!”

愤怒的方向一转移,满船的不满便通通朝杨致忠这里发泄!牛蛙和卡瓦拉摩拳擦掌,就要打他一顿出气,吓得杨致忠向后连退,但小船上又有多少回旋的余地?只退了一步便到船舷边上,忽而一个海浪一打,小船一斜,杨致忠立足不稳,咚一声掉海里去了。

水鱼蔡卡拉瓦等其实没有杀他的意思,见他落水便都伸手去救,两人的手伸到中途忽然都僵住了,原来就在杨致忠落水的方向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陆地!他们一瞥见有陆地便把什么都忘了,指着陆地大叫:“有陆地了!有陆地了!”

船上的人绝处逢生,全都高兴得跳了起来,时在黄昏,夕阳将沉,但这艘小船却充满了希望!

忽然水鱼蔡好像想起了什么,晃了晃头对卡瓦拉道:“我们刚才是怎么见到的?”

卡瓦拉道:“我们就这么伸出了手,然后眼睛忽然看见远处好像有陆地…”

“可是我们为什么伸手来着?”水鱼蔡说。

“不好!”陈百夫叫道:“杨舶主呢?啊!他不见了!”

第五十六章 水鬼

广东海面上,大海盗李大用聚集了上百艘海盗船攻击下岱山,从后澳登陆,遭到官兵和地方乡兵伏击,部众溺死无数。李大用撤走,在海上又遇到风暴,除部属林国显与沈门两艘座船幸免于难外,其余百艘海船全部毁坏,李大用自己也在这次事件中遇难。

这时准备前往呼援的另一支海盗舰队还不知道这一切,因为天气原因,这支海盗的首脑许栋下令在附近一个小岛避风,等风浪平息便派人去打听消息,只等确定李大用等的具体位置就要重新扬帆。这天晚上,在许栋座船管上帆的阿班叫刘初三的,睡到半夜到岸边撒尿,旁边一个海贼见到挥手让他走远点别臭了别人。刘初三迷迷糊糊地走出了一段路程,才拉开裤子,忽听远处偶尔飘来什么声音,那声音隐隐约约,不知是在呼喊还是在哭泣,声音中甚至还有女人的叫唤!

刘初三听得心里发毛,暗道:“别是这么邪气吧…撒泡尿还遇到鬼?”

忽然觉得脚下的水声不对,往下一看,一个黑影正挣扎着往上冒。

“水鬼!”刘初三想,哇的一声,尿一不撒了,跑回去叫:“闹水鬼了,闹水鬼了!”

睡得正好的海贼大多数根本就不理他,有的没睁开眼睛就狠狠地骂他:“你个胆小鬼!这满海的都是水鬼,怕水鬼就别出海!”

只有一个和刘初三交好的舵工水蛇蔡揉着眼睛走了出来问:“你又怎么了?什么水鬼?”

“我看到水下一个东西!黑糊糊的往岸边爬。”

“怕了你了,走,跟你去看看。”

水蛇蔡说着就拿了个火把,点着了,跟着刘初三来到他看见“水鬼”的地方一望,哪里有什么动静?

“会不会没勾到我的魂,回去了?”刘初三说。

“我看啊,就是你自己胆小!”水蛇蔡打了个哈欠,“我回去睡觉了。”

“那…我也回去。”

两人一回头,却见到一个湿漉漉的东西朝着他们张手,那东西头有一人高,身体和熊一样胖大,头发都是绿色的,手不断地张开,口里嗬嗬嗬嗬地叫,水蛇蔡胆子也小,竟吓得和刘初三一起大叫,火把也丢了,没命地往回跑,一路大叫:“真的有水鬼!真的有水鬼!”

因为是两个人一起叫,声音大了许多,几十个海贼听到声音都跳了出来,出来问出了什么事情。

“在在在在…那边!头发有这么长!身子有这么大!好猛,好猛!”刘初三一边比划着,一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真的假的?”一个一向看不起刘初三的海贼说:“别是你睡糊涂了!”

“是真的,是真的。”水蛇蔡说:“头发好长好绿,那身子也好大。”

众海贼都是汤里火里滚出来的,像刘初三这样胆小的其实不多,听见他们这么说不但不畏缩,反而拿了火把兵器,高叫着要去打水鬼。刘初三和水蛇蔡在前面带路,走到海滩,果然见伏着一个头发又长又绿,身子又胖又大的怪物。刘初三指着说:“那!在那里!就在那里!”这时众贼仗着人多,又有兵器在手,便拥上前去,却见那怪物还是在那里伏着。

一个海贼便用棍子捅了那怪物两下,没反应,便大着胆子一脚将那怪物翻了个转,火把照下,才发现那绿“头发”只是一丛水草,水草里露出一张脸来,有鼻子有眼,看来有五十多了,扯开头上的水草,露出一头半白的头发来。

众海贼看明白了是个人,一起哄刘初三水蛇蔡:“你们两个孬种,什么水鬼,根本就是个人!”

这个落难者,其实就是福致隆号的舶主杨致忠,他落水以后被海浪打离了小船,船上的人又没有及时援手,致使他被海浪越冲越远。幸好他年纪虽大,水性极佳,虽落水却没沉陷,而是随着风浪而起伏。水鱼蔡等虽然望见了小岛,但其实船、岛之间相距甚远,杨致忠在海水中听到小船上众人欢呼之后知道东北方向有个小岛,又察觉洋流的方向正向小岛流去,便用最省体力的凫水方式顺流朝那小岛漂来,但他毕竟还是老了,没等被海浪冲到小岛就体力不支、溺水昏迷。

其中一个海贼见这水鬼衣着质料上佳,伸手将他的衣带搜了一遍,杨致忠身上虽然带着好些宝物,但前日却已被周大富等敲诈罄尽——本来以东门庆的习性不至于如此对他,但一开始是周大富发食物时向杨致忠伸手问他要些“玩意儿”,这分明是勒索,但杨致忠寄人篱下不敢不低头,便给了他一个扳指,没想到开了这个头后其他人就都眼红起来,纷纷变着理由向他要东西,东门庆虽感如此太过无赖,但也没刻意阻止,结果没多久杨致忠身上值钱的东西便被搜刮一空,所以这时海贼再搜便什么也搜不到,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道:“妈的!穿的这么光鲜,居然一个子都不带!”

另外一个海贼则将他身上的外衣都扯了下来道:“这衣服虽然泡得太久了,不过总比我们身上的这些好。”

先前那个海贼一听便上来抢,闹了一阵便回去睡觉了,只留下杨致忠穿着短衣短裤躺在海边。

水蛇蔡和刘初三面面相觑,一起摇了摇头,水蛇蔡骂道:“初三你个没用的家伙!也不看清楚些,害我丢脸!”

“你还好说!刚才你叫得比我还大声!再说他身子这么大,像熊一样,都没个人形,又是一头绿头发,谁看了都怕。”

刘初三说者又踢了杨致忠一脚,这次水蛇蔡注意到杨致忠其实是微微动弹了一下,便靠近摸了摸那人的呼吸,发现还有气,又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话,水蛇蔡凑了上去,只听这人反反复复说着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刘初三看看那人发白的嘴唇说:“不用说,肯定是渴坏了!在要水喝!”

水蛇蔡想了想问:“救不救他?”

“随你。反正救活了,明天寨主醒来也不一定容他活下去。这么个老家伙,又肥又老,救了也没用,不过不救嘛,不知妈祖娘娘会不会怪罪。”

“那还是救吧。”水蛇蔡说着,就回去拿水。

这个岛上有条小溪,淡水并不紧张,水蛇蔡拿了一壶水回来,给那人灌了一点下去,杨致忠喝了一些后开始有力气了,又喝了两口,竟然就有力气自己捧壶喝了。

“嘿!”水蛇蔡说:“这家伙,看起来死不了了。”

忽然海浪声中有人叫道:“在那里了!找到了!”

水蛇蔡和刘初三听见声音望了过去,却见有一伙人从一艘小船上跳下朝这边冲了过来。两人一见都警惕起来,水蛇蔡便道:“初三!快去传警!也不知道这些什么人!”自己后退了两步,左手持火,右手举刀喝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伙人有几个已经朝这边奔来,另外几个则在将小船往岸上拖,水蛇蔡喝道:“别动了!这里已经被南澳下寨许寨主征用了!没我们寨主命令,谁也不许靠岸!”

那伙人听到这话才听了下来,带头的三个人便凑在一起商量起来,忽然站在他们三人身后的一个汉子跳起来大叫道:“大哥!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便不顾一切奔了过来!

水蛇蔡吼道:“你做什么!退回去!退回去!”

那人却仍在大叫:“大哥!大哥!是我啊!我是小虾!”

水鱼蔡一怔,举火将来人看清楚了,忽然对奔出了一段距离的刘初三叫道:“初三,别去了!先回来!这人是我弟弟!咦!不对!鬼啊!鬼啊!”

第五十七章 入伙之一

水蛇蔡见到水虾蔡以后,大叫着朝聚集地跑去,竟然跑到了刘初三前头,回到根据地后大叫:“鬼啊!鬼啊!这回是真有鬼!”

众水手大多已经睡了,没想到他又来吵闹,一听不无大怒,纷纷抓起身边的东西就朝他扔去。水蛇蔡躲在旁边,刘初三过来颤抖着问:“怎么?那群人是鬼?”

水蛇蔡道:“是啊,我两个弟弟都让番鬼抓走了,应该早就死了,现在突然见到小虾…唉…他多半是埋怨我没烧纸钱给他,所以怨我…唉,老爷保贺,老爷保贺…小鱼,小虾,你们别吓我了,明天我就给你们烧纸钱去…”

刘初三想了想问:“你确定你弟弟已经死了?”

水蛇蔡被他问得一愣道:“应该死了吧…”

刘初三又说:“万一没死呢?”

水蛇蔡一听大叫了一声,又匆匆朝海边跑去,刘初三见状也奔了过去,负责守夜的人见他们来来去去,不耐烦道:“你们到底做什么!搞什么鬼!”

水蛇蔡道:“我要去找我弟弟!”便冲了出去,到了海边左找找,右找找,不但不见他弟弟,连和他弟弟在一起的那伙人以及他们所乘坐的小船都不见了,甚至连那个老头也消失了!

刘初三见状忍不住心里发毛:“我们不会真见鬼了吧?我们不如走吧,明天再来找…”

“不!”水蛇蔡道:“就算小虾是鬼,应该也不会害我吧,我再找找,我再找找。”

就在这时隐约听见有人叫大哥,水蛇蔡寻声望去,果然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水鱼蔡和水虾蔡是谁?他心里一激动,竟冲了过去,冲到跟前又停了一停,问:“你们…你们是人是鬼?”

水鱼蔡叫道:“大哥!我们当然是人!当然是人!我们没死!”

水蛇蔡大哭一声,和两个兄弟抱在了一起,叫道:“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们了…”

兄弟三人抱头痛哭,过了好一会,才互诉别来之情,水蛇蔡告诉两个弟弟当初分别之后他流落南澳,不久就成了这边的海贼,现在是在许栋麾下做个小头目,又问起两个弟弟:“你们呢?”

“我们的事情可就多了…”水鱼蔡道:“要说起来,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还是将被佛郎机俘虏、被佛郎机放逐、遇到东门庆、被广昌平号所救等事简略说了。

这番话说下来天色已渐白,水蛇蔡道:“既然你们上了广昌平,怎么又会在这里?”

水鱼蔡叹了一口气,又将张益兴弑叔之事说了,跟着说他们如何逃走至此,刘初三恍然大悟道:“这么说来,之前你身边的那些人就都是你的同伴了。可怎么不见他们了?”

“我们躲起来了。”水虾蔡道:“你刚才不是喝说这个地方已经被许栋征用了么?王公子怕我们突然出现冒犯了他,所以带我们躲了起来。是看见你在找我们,他才让我们出来和你说话。”

原来刚才水蛇蔡以为自己撞鬼吓得跑了回去,东门庆等跟在他后面,转了个弯便见到许栋安营扎寨的地方,又发现了海岸弯角的另一面停留的船队,不敢造次,便先躲了起来。

水蛇蔡问:“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水虾蔡打了个暗号,过了一会,东门庆率领众人从石后走出来跟水蛇蔡打招呼,水蛇蔡刚刚才听弟弟说了东门庆的种种手段,对东门庆虽说不上敬畏,可也不敢小看了他,微微点头作礼。

东门庆一揖,陈百夫道:“我们这次流落到此,还要请蔡兄弟多多帮忙。”

水鱼蔡问:“你们要做什么?”

水鱼蔡道:“大哥,我们能不能借条大一点的船?还有些粮食。”

水蛇蔡骇然道:“什么!借船?还有粮食?”

水虾蔡问:“不行吗?”

“废话!”水蛇蔡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哪里做得了这样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