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南澳别离天

一场可能决定南澳岛命运的决战,在两寨寨主同时宣布取消的情况下忽然烟消云散。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看着前几天还像杀父仇人一般的许栋、林国显转眼间又称兄道弟起来,鲁钝一点的人以为是两寨寨主果然情深意重,天真一点的人以为是两寨寨主顾全大局,只有聪明人才看得出其中别有内情。

不久林国显宣布要出寨打鱼——由林国显亲自挂帅的船队出寨,当然不会是真的去打鱼,南澳众一听就知道上寨的人又要出去干没本钱的买卖了。

同一天,许栋宣布上寨的船队离寨期间他会保护好上寨的家眷,又派许朝光统领下寨三分之一的船队出海为上寨船队护航。两支船队在海上会合之后威势大增,而上寨的海贼们没有了后顾之忧,也能认真地考虑怎么“打鱼”了。

这次下寨的护航行动中,东门庆一行自然而然也被选中,张月娥作为家眷必须留在岛上,惜别的前一天曹氏将她叫到房中叮嘱了一番,让她要好好和东门庆过这一夜,又嘱咐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张月娥道:“这…需要么?”

“当然要!”曹氏道:“虽然这次说是近海打鱼,但出海的事,从来都是料不准的!出发前说好只是去一个月,结果十年也没回来的人多了去!这也不一定是出去的男人没良心,只是风大浪大,很多时候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但这件事情啊,你一定要做!而且…”说到这里犹豫了起来。

“而且什么?”张月娥问。

曹氏这才道:“而且我听你弟弟说,只怕女婿这番走了未必会再回来!他没告诉你么?”

张月娥听得大惊失色,道:“这…这…他不回来…这…他怎么没告诉我!”

曹氏道:“他还没和你说,或者是主意还没拿定,也或许他怕你泄露了风声。”

张月娥一听哭了起来:“要他真的不回来,那…那可怎么办!不行,我得回去问个明白!”

“你也别太担心。”曹氏忙拉住她,道:“我看这个女婿,不像个全没良心的人。他或许不回南澳了,但不代表他不要你啊!”

张月娥这才定了定神,道:“娘的意思是…”

“他如果真不回来了,”曹氏道:“那我看他的打算多半是这样:先在外边有了基业,然后再派人来接你。不过不管他是否真的这样打算,今晚你都要按我说的做!你这男人,不怕他不回南澳,就怕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张月娥也觉得丈夫不是个无情的人,这才定了定神,点头答应了,当天晚上和东门庆缠绵甚久,忽然哭了起来,东门庆新婚未久就要和妻子作别,心里也不舍得,劝了又劝,张月娥只是哭,含含糊糊道:“你可别不回来了。”

东门庆啐了一口道:“你怎么这么咒你老公!”

张月娥道:“我不是咒你,是怕你在外面遇上别的女人,就把我给忘了!”

东门庆一听笑道:“那怎么会!”

“怎么不会!”张月娥道:“我娘说了,出海一年,母猪变貂蝉,你这次要是很快就回来那自然没事,万一去了别的地方,上了岸见到漂亮女孩子…呜呜…多半就把我这黄脸婆给忘了!”

东门庆一听心里觉得好笑,心想这些女人真是小鸡肚肠,整天想的都是这些事情,但口里还是得劝着她让她别担心。

张月娥道:“那你发个誓,就说你在外面绝不会碰别的女人!”

东门庆这时正满心爱着张月娥,也没多想,便举起手来道:“好!我发誓!我东门庆这次出海,绝不会碰别的女人,要不然就让我…”

他还没说完,就已被张月娥掩住了嘴,东门庆笑道:“怎么,我要说了,你又不给!”

张月娥滚在他怀里哭道:“我娘说了,男人一出了海,裤裆都会很难受,不可能不碰女人,万一哪天你忍不住碰了,那…那不是被我给咒了?我只求你平平安安,别的也不多求了。只盼着你不要忘了我,也就是了。”

东门庆听到“我只求你平平安安”一语,五脏六腑便如烧了起来一般,将妻子搂紧了道:“放心,放心!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是我老婆!我都是你老公!天地为证!大海为证!”

张月娥大喜,也搂紧了丈夫,两人此时赤条条的,东门庆性起又要,张月娥道:“别…”

东门庆道:“怎么了?”

张月娥道:“最近这次月事没来,我娘说怕是有了,还是别弄得太…那个…才好。”

东门庆一听心花怒放:“你说什么?有了?”

“嗯…”张月娥道:“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娘说还早着呢。”

东门庆抚摸了一下妻子没什么变化的肚子,脸上尽是说不出的欢喜与期盼,左想想,又想想,大是不舍,忽然道:“要不我就不走了!等得到个实讯再说!”

“别!”张月娥道:“虽然这次的事情你没和我多说,但我也猜出事关重大。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娘和我弟弟呢。我娘说了,男人屈在家里是没用的,他得在外面闯!男人在外面事业越大,女人在家里才越安乐。”

这几句话把东门庆听得犹如三冬抱暖炉、六月饮冰泉,舒服到心里去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对妻子道:“这次万一不是,你也别不开心,等我回来我们加紧开工,总又一天会怀上的。万一是,你可得好好给我保重身体,把孩子给养好了。此外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和你说…”犹豫了好久,终于道:“这次我出去,如果时机成熟或者就不回来了。”

尽管张月娥已在母亲那里听到了一点口风,但还是忍不住吃惊,东门庆道:“你别担心,我就算不回南澳,那也是局势所限。等我在外头站稳了脚跟就会派人来接你。”

张月娥听这些话和她娘所料无一不合,心里更有了底,道:“你放心去吧,我在这边有娘和弟弟照顾,不会有事的。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便等你一百年也甘心!”

东门庆一听心里胸口又是一热,再忍不住,道:“还有一见大事,我得与你说。我本姓东门,不姓王!这件事情对谁也不许说,连你娘也别说。海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所以我先叮嘱你,万一我…”

张月娥早把他的嘴道:“没有万一!你一定会平安的。”在这个时代,男人出海在外改个姓名也是常有的事情,丈夫姓王也好,姓东门也罢,对张月娥来说并不重要。

东门庆又道:“那好,你等我的消息!下次重聚,我再将我们泉州东门家的派系、源流细细跟你讲!你是咱东门家的媳妇,这些迟早要知道的。不过咱们家大着呢,一个晚上也说不完这些。”

跟着便絮絮叨叨起夫妇间的琐碎事来,直到天明,东门庆也不睡了,整了一下行头就出发,张月娥送到岸边依依不舍,但东门庆这时地位低下,船也不会因为他的夫妇之情而稍作停留,时辰一到便鸣炮出航。

岸上尽是老小妇女,有母亲送儿子的,有妻子送丈夫的,朝着大海时都是笑脸,那是为了让出海的儿子、丈夫安心,回过头来才忍不住抹泪,那是离别的酸苦自己吞。

曹氏也来送儿子,这等事情她经历得多了,因此情感不如张月娥那般难以自抑,看了个空隙,走过来低声问:“昨晚都按我说的做了没?”

张月娥点了点头,小声道:“都按娘说的做了。”

“那就好!那就好!”曹氏道:“你这个老公啊,满脸的风流相,绑是绑不住的。男人在外,管不得他偷腥,却不能让他忘了老婆!”

张月娥道:“他不会忘了我的!”

曹氏抿嘴笑了笑说:“要想让他不忘了你,就要让他感动,让他牵挂,让他冬天想起有种暖暖的感觉,夏天想起有种亮亮的感觉!要是出海前你没两句让他感动的话,他在外头想你的功夫会少很多的。”

张月娥犹豫了一下,道:“娘,万一他真在外面遇上了狐狸精又动了心,那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斗啊!”曹氏道:“他有几个狐狸精都不要紧,男人在外面,哪有不逢场作戏的!但万一那狐狸精想坐正,那就没得说了,斗!”

张月娥道:“有几个狐狸精不要紧?那你又让我不许他碰别的女人。”

“有几个狐狸精不要紧,那是我们心里的底子!但这话不能跟他们说的!”曹氏道:“男人都是贱骨头,你要求他个十分的自爱,他最多给你做到个六七分!你给他五六分放纵,他就会给你做到十二分!你不让他有狐狸精时,他指不定还要偷,但惦记着你的话,或者还会收敛收敛,偷的时候还会内疚。但你要直接跟他说不要紧,那他还不翻了天去!嘿,怎么把出海的男人的心绑住,这门学问大了去了,你慢慢学吧!”

第八十三章 林国显的打鱼计划

上寨和下寨的舰队出港走了一段海路之后才会合,许朝光带同东门庆坐了小船亲自登上林国显的座舰,这是晚辈来见长辈,既显示了他对林国显的尊重,也是在向林国显展现自己的诚意。

此次会面,仍是林国显、许朝光、东门庆以及沈门吴平,只是多了一个曹固安,六人于舱内坐定,商议大事。双方如何配合上一次已经说妥,这一次讲的就是该去哪里“打鱼”,如何打。

东门庆胸中颇有智谋,但说到如何指挥这么大的船队干大买卖却是从未经历,许朝光也曾单独率领舰队出航,不过干的都是小买卖,这次率领的船队就他而言也是规模空前,二人都自觉经验不够,所以进舱之后也都是虚心地林国显请教。

许栋这次不愿意亲自出马,又怕许朝光年纪小被林国显算计,所以派了曹固安来做下寨船队的监护,若船队没出现不妥便无须干涉许朝光的决定,这次出海后曹固安一直没怎么表态,不知是信任许朝光,还是想趁机让外甥多历练历练。

曹固安既不发话,舱内诸人便唯林国显马首是瞻,林国显当仁不让,更不废话,便让沈门取出一张海图来,道:“咱们这次出来打鱼,有两个选择。第一是打海上的鱼,也就是过往客商,第二则是登陆,向沿海州府‘借粮’去。眼下还不是交易旺季,能否在海上遇到客商已需要碰运气,至于能遇到能满足我们的大客商那更是得靠运气。我不觉得自己最近有这么好的运气,所以不打算在海上打鱼,而打算往州府借粮,朝光贤侄,王公子,你们以为如何?”

东门庆对这些情况并不熟悉,所以闭口不言,曹固安心里有话,却忍住不说,只是看着外甥,却听许朝光说道:“不久前潮州府听说上寨主力覆灭,又见我们南澳久久不动,靖海所、海门所、蓬州所、大城所四所联兵,竟出动舰队来试探我们,虽然被我们两寨联手吓退,但事隔不久,陆上海防必严!我们若只是沿海劫掠,怕掳不到多少东西。若是深入内陆,又怕兵力不足,中了陷阱。”

大明东南海防荒废已久,所以才有海盗横行之患,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明皇朝布置在这里的沿海卫所以及民间自发筹办的民兵在对抗海盗中仍有一战之力。李大用全盛时期虽在威势上压倒了官军,但一有挺进内陆的打算便遭大败。此时潮州府四所联兵虽不敢进击南澳,但南澳两寨的联合舰队也没把握能成功进犯到潮州府内陆深处,可以说双方都是自保有余,进取不足。

曹固安听了外甥的话眼睛眯了一眯,东门庆听许朝光这样说便知道他害怕轻进内陆会重蹈李大用覆辙,林国显也明白这一点,说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现在要硬碰硬去攻州打县,我们没这个兵力,没这个士气,而且下寨借给我们的钱粮也耗不起时间太长的大战。不能力夺,就只能智取了。”

许朝光问道:“却不知林伯伯想如何智取?”

林国显道:“要想智取,就得知己知彼,要挑一个我们最熟悉的地方去,方才有把握不中埋伏。”

东门庆心里一动:“他不会想去他老家打劫吧?”果然听林国显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以前我们尽量不动饶平的,免得被父老乡亲骂,不过现在饿慌了,这窝边草也得吃上两根了!不过我们也不是真的奔自家乡下去,也不去打县城…”他在那张粗糙的海图上一点,道:“我们就打这里!”

曹固安一看,忍不住哦了一声。

东门庆见林国显所点之处既不是县城,也府城,更不是一个听说过的丰饶市镇,说是内陆又离海不是很远,说是沿海又不是船只所能逼近,心里不免奇怪,许朝光对饶平的情况知道得比东门庆多一些,问道:“林伯伯要去打石下仓的主意?”

“不错。”林国显道:“本朝成化年间置饶平县,正德年间设下此仓,北供饶平县城,南供黄冈镇、大城所,常年存有不少钱粮。若能取得二三成来,便够我造船下海、远征澎湖了。”

东门庆心想:“这石下仓既然如此重要,岂能无防?”口里却不说。

许朝光也想到了这一点,说:“这石下舱常年由仓前张姓、仓后林姓两村把守,这两个族人加起来有五六百男丁,不是好惹的!两村又都筑有箭楼高塔,扼守河路要道。村中又设有烽火,若是三天之内打不下,北面饶平县,西面潮州府、西南澄海县都会派兵来援,若是要在三天之内打下,怕不得用上十倍兵力——我们现在哪里有这等力量?而且石下仓不在沿海,我们的船上不去!以我们现在的形势,若是弃船上岸,弃长用短,恐怕也打不下石下仓。就是打下来也很难将钱粮运到海边。”

东门庆一听心道:“这样的形势才合理!若是这石下仓这么好取,怕早被许栋他们拿去了。林国显刚才说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若是这窝边草太容易吃,恐怕一点乡情也禁他们不住!”

不过他想林国显既然提了出来,必有想法,果然听他道:“石下仓临河依山,又有箭楼高塔,守卫的张、林两族又彪悍,想硬攻只怕还难过直接去打饶平县城。不过我素知如今石下仓管库房的是一位不肯安分的豪杰,若是能说动得他呼啸入海,那时别说石下仓仓前村,就是整个饶平都得震荡!饶平一旦震荡,各处县、镇自救不暇,我们就有机会将钱粮偷出。石下仓虽然不在海边,但当初既设了仓就要考虑运输,所以此仓靠着黄冈河,我们用小船装了钱粮顺流而下,一日便可到达柘林湾。虽然大城所就在附近,但我们如果算好了时日闯进柘林湾去,我料大城所那帮软蛋在其它卫所的援军到来之前是不敢来惹我们的!其它卫所的援军要到来,最快也得三五天时间,等他们来到我们早将黄冈河的东西都运走了!”

许朝光听了道:“若能说动那个人,这件事确实大有可为!不过就小侄所知,这人不像我们,他在饶平过得好好的,未必肯落草入海。”

林国显道:“贤侄你有所不知,这人现在的处境是似安实危。”

许朝光问:“怎么个似安实危法?”

林国显道:“此人有两大隐患。一是太重情义,所以明知道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堂兄偷仓中之物来卖也一直代为隐忍,但这种事情焉能瞒得长久?一朝事发他别说保住现在的职位,就是性命也得丢了——这是一。第二,这人有个隐仇。”

“隐仇?”许朝光奇道:“什么叫隐仇?”

林国显道:“仓前村有两大实权人物,这人是一个,另外一个就是仓前村的村长张厚德。而这个张厚德,却是那人的杀父仇人——但此仇那人一直不知,所以叫隐仇。”

许朝光听到这里心里一凛,想道:“我岂非也曾有过一桩隐仇?”

却听林国显道:“这两件事情,我在机缘巧合之下都知道了,如今正好拿这两件事情出来,逼这人落草!”

两人的这几段对话东门庆听得一头雾水,心想:“他们说的‘这个人’、‘那个人’,究竟是谁?”要想问时,见他们两人说得正好,插不下口去。林国显和许朝光都是潮府人,他们二人说起家乡事来自不用事事都点明白,曹固安、沈门等在旁边想必也都知道他们在说谁,但东门庆这样一个客卿听了却是不知所云,一种“外人”的感觉油然而生。又想:“林寨主知道这等事情,或者真有机缘巧合在里面,但若不是对这个人早有留心恐怕也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嗯,他只怕对这石下仓是垂涎已久,这次不过是借机发作而已。”

却听许朝光问道:“听林伯伯这么说,这件事大可做得!不过不知林伯伯打算如何安排?”

林国显道:“咱们兵分四路。第一路是大队,由许贤侄率领,我让沈门来做你的左右手,统领船队主力,先在柘林湾外寻个隐蔽的地方藏好,以待响应。”

他说到这里看了曹固安一眼,见曹固安点头微笑,知他不反对,才又道:“第二路,由吴平率领几艘船在东面海域巡弋,看看有没有过往的肥鱼,若是有没买咱们南澳航标的小客商经过,吴平自行决断,若是有大船队经过他没把握,再来向贤侄求援。”

吴平领了命令,林国显又道:“第三路,是派人去石下仓办事,我手下有个叫林福山的头目,是仓后村的人,许多仓前村的事情都是他告诉我,这条计策也是他献的,我便派他去干一干那人,看看情况,一有消息我们便起兵响应。不过这条计策林福山也只是去做,背后还得有个指挥的人,不知能否劳动一下曹兄的大架?”

曹固安威名不著,在下寨也是靠着是许栋的小舅子才成了首脑之一,若放在一年前林国显是正眼也不看他一下,这时却不得不好声好气地与他商量,沈门看在眼里,不免叹息。

林国显说到这里停了停,许朝光问:“第五路呢?”林国显道:“第五路得我亲自去走一趟。”许朝光问他要去哪里,林国显道:“牛家浦。”

许朝光哦了一声,道:“原来林伯伯是要去订造船只。”

“不错。”林国显道:“我们总不能等钱粮到手了才去下定,那样又得延误不少时日。下寨的粮草也不宽裕,事情早一天完成,便是节省下数百人一日的口粮。”

许朝光道:“可是林伯伯现在有定金么?”

林国显道:“没有。”

许朝光讶异道:“没有?那拿什么去下定?”

曹固安一听微笑道:“就是因为没定金,所以林老大才要亲自去走一趟啊!要是有钱的话,订造船只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必林老大动身!”

林国显默然不语,许朝光忙道:“不错不错,林伯伯是金字招牌,有你一句话,胜过万两白银了。”

林国显淡淡道:“有钱的人才有金字招牌,没钱的人那是白字招牌。现在小尾老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牛公汇肯不肯卖这面子,我也说不准!”

于是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整个过程竟像和东门庆一点关系都没有,似乎东门庆在给两家搭好线后就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这次林国显安排了许朝光统领大队居中策应,虽说其中林国显有不得已处,但毕竟是将大权交给了他,所以许朝光对这安排也颇为满意。但东门庆这边却没分到什么要紧任务,心里不免有些许不满,他几次要开口要求都忍了下来,看看就要散场,林国显才注意到了他,略一沉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跟我到牛家浦见识见识潮州人造船的手段,怎么样?”

东门庆心道:“他们两家已经谈妥了,这时我忽然发牢骚没什么作用,徒显心胸狭隘而已。”便笑道:“好。”顿了顿又道:“只是刚才听了那么多,有一件事始终没听清楚。”

林国显问:“什么事?”

东门庆道:“刚才林寨主提到石下仓的那位豪杰,一直说‘这人’、‘那人’,只是不知那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这人啊,”林国显还没说话,曹固安已经接口道:“这人虽然不过二十来岁,但也是我们饶平罕有的英雄人物,只因读不了八股,所以眼下做着个不入流的小吏,实在也太委屈他了。”

东门庆道:“愿知此人姓名。”

曹固安未答,吴平已道:“这家伙姓张,叫张琏!”

第八十四章 造船村

中国百工之业,素有官营的传统,造船亦然。民间也造小船,至于大船可能涉及军事者,民间若是制造则颇为官府所忌。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大壮举土崩瓦解后,其全盛时期所积累的数量庞大的造船业者只有一小部分能继续留在官营造船机构,其余大部分星散于民间,星散者大多转行,但仍有部分由明转暗、由公转私,在公家控制力不及的地方传下了制造宝船的技艺。

林国显和东门庆此时所去的牛家浦,据说先祖一百多年前本为南直隶人氏,曾参与过下西洋宝船的设计制造,下西洋壮举结束后官方造船业大面积萎缩,牛家也在裁撤之列,在经过多年的流离后来到这闽广交界之处,繁衍生息,半以打鱼为生,半以造船为业。

虽然牛家浦有这样的悠久传统,不过由于百年来缺乏合适的外部环境,所以造船技艺实际上是一代不如一代,在最低谷的时期甚至举族懂得造大船者不过十数人,而且都是靠着祖训、守着造船图谱默记空想,缺乏实际操作。直到数十年前东南海上贸易渐渐盘活,走私商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牛家浦有了外部环境的刺激才又焕发了生机,不但祖传图谱上的学问重新激活,而且还从与回回商人、佛朗机人的交往中学到了海外的造船技艺,所以这时牛家浦的造船技术,已与他们一百多年前的祖先大大不同了。

林国显和东门庆到达牛家浦时,江湾交界处隐隐传来妇女的歌声,一百多年下来,这歌声早已全是闽南调子,不复江左之风了。有望风的船只见到他们离坞来迎,林国显说了秘语暗号,与来迎接的人接上了头,东门庆在旁默记,一字不漏。

这次林国显所乘是一艘开浪船,是中国式船只的一个大类,开浪船船头为尖形,势能破浪,所以叫“开浪”,此类船一般吃水三四尺,四桨一橹,内可容三五十人,不管风浪顺逆都能行走,十分灵活。牛家浦的引客船就要领林国显的开浪船进入内河,林国显却瞥见岸上两艘即将下水的新船,指了指道:“待我近前看看。”他是牛家浦的老主顾了,在粤东势力又大,对方不好拒绝,便任他近前观看。

这时的东门庆,心里也开始萌发起一团对船的火焰,正如刚刚入门的剑客开始有了对剑的狂热一般。开浪船近岸时,他也随着林国显观看那船,看得极为用心,这时的他比之刚出海时,看船的眼光又不一样。

这两艘大船式样却是中国式帆船中最著名的式样之一大福船,其船高大如楼,可容上百人,船底尖,船面阔,船头昂而张,船尾高而耸。船尾在甲板之上设三层柁楼,柁楼的周围都是护板,护板之外又设茅竹,坚立有如城墙。船的主体则分为四层,最下一层住不得人,只是存放压舱土石以防船体在海上飘忽。第二层是水手、士兵休息的地方,由甲板隔开,上下需靠梯子。第三层左右各护六门,中置水柜——这是整艘船的生命线!厨房也设在这里,前后又设水椗,用综绳捆系,下椗起椗都在这一层用力。最上一层如露台,需从第三层攀梯而上,这一层的两旁都设立了板翼,遇有战事可以倚靠此板翼攻敌,敌船近前时发放矢石火炮,如从城墙上居高临下抛下,威力极大。

林国显只看了一轮便啧啧赞叹,喝彩道:“好船!好船!”

东门庆更是目眩神驰,心道:“这两艘船比之广昌平号也不差,而且又新,要是我的可有多好!”

那边牛家浦的人听了林国显的话后又是得意,又是担心,得意的自然是因为自家造出的船得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海上枭雄赞赏而倍感荣幸,但又担心林国显见船心喜,忙道:“这两艘船是去年五峰船主定下的,眼看再过几天就能下水了。”

林国显听了一笑,也不说什么,道:“走,走。”

主客船只这才逆流而上,进入了牛家浦,早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在岸边迎候,林国显告诉东门庆道:“这便是牛家浦的当家牛公汇了。”

牛公汇的实际年纪其实也不比林国显大,但此时拄着拐杖站在那里,从姿势到神情全是雍容肃静之态,让人一见就觉得他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

没等船只停稳,林国显迈脚一跃,跳上了岸,牛公汇笑道:“小尾老,你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跳来跳去。”

林国显嘿了一声道:“我这碗饭不像你的,你坐着也当得族长,我要是坐着,就只能伸长了脖子等着人来割了!”

牛公汇笑道:“那你可有想过洗脚穿靴,上岸养老?”

林国显道:“我没老可养,若是洗了脚穿了靴上了岸,那便是躺在棺材里准备埋了。”

两人说着一起大笑,两手相执,便往牛家浦祠堂的方向走去,到了祠堂,分列而坐,牛公汇见东门庆紧挨着林国显坐在他下手,心里有些奇怪,问林国显:“这位就是你的侄女婿吴平么?”

林国显笑了笑道:“不是,这位是王公子,是我们上寨的大贵人。我这次能出海做点买卖,多亏了他。”

牛公汇哦了一声,东门庆忙起身再一次行晚辈之礼,牛公汇回了礼,寒暄了两句,林国显在旁说了些东门庆的事迹——自然都是和南澳上下两寨无关的事,言语间用上了“后辈者中佼佼者”诸语。牛公汇素知他见识广博,赞不轻许,见他如此抬举东门庆,暗中也自留心。东门庆也知道结交这等造船世族对日后自己的事业大有帮助,不过这时毕竟只是初见,双方都只是点到即止。

茶过三巡,牛公汇才道:“小尾老,咱们一场相熟,我也不和你兜***了。听说你们上寨现在情况不妙,这次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林国显笑道:“来到你这里,还能有什么事情?自然是来向你买船”

“哦?”牛公汇笑道:“你还有钱到我这里买船,看来也没外头传说的那么穷嘛。”

林国显嘿了一声,牛公汇便问他要订造什么样的船,林国显道:“大船两艘,小船嘛,回头我让人列个单子给你。”牛公汇又问要什么规格样式的大船,林国显道:“广船太贵,又难伺候,福船就好。”牛公汇又问起料数,林国显道:“不废话了,你停在岸边那两艘大福船,先给了我吧。”

牛公汇惊道:“那怎么行!那是王五峰订下的!”

“我自然知道是王五峰定下的。”林国显道:“若是别人定的,我还不好开口,但是他嘛,他和你和我都是老交情,第一次造大船出(奇)海就是在你这里,当时又是我给(书)他引的路。只要你给他写封(网)信说一说,他多半不会二话,也不会有损你的信誉。”

牛公汇慌忙摆手道:“不行不行!你们都是我的大主顾,也都是我的老朋友,但大主顾也好,老朋友也好,事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的道理我自然知道!”林国显说:“虽然船是他定的,但现在是我急着用船,他却不急。不急着用船的人让一让急着用船的人又有何妨?小船也就罢了,这等大福船造将起来,没个三两个月时间不够妥当。我等不了那么久!”

牛公汇不住地推脱,但林国显却执拗着就要那两艘大船,最后牛公汇道:“那除非是你自己去跟他说。”

林国显道:“王五峰要亲自来收船?”

东门庆一听心里一动:“难道竟能在这里见到王直?”

却听牛公汇道:“他应该不会来,上个月他传来的口信说了,会是徐惟学来收船。”

林国显一听放声大笑,牛公汇奇道:“你笑什么?”林国显笑道:“若是别人来,也就算了,既是徐惟学来,那你就准备着让我的人试水吧。还有,把和这两艘大船配套的各式船只也准备准备,别误了我的事。”

牛公汇更是奇怪:“小尾老,我素知你和双屿那帮人有勾连,但听你这么说,莫非这徐惟学和你关系很铁?”

林国显笑道:“也不算很铁,不过上次见面时他刚刚拜了我做义父,我收了他做干儿子而已。”

牛公汇一愕,随即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们二人说话之时,牛公汇的子侄都一语不发,甚守规矩,直到林国显将造船的清单拿了出来,牛公汇的长子牛时雨取过扫了一眼,才道:“林寨主,你要的简直便是一支船队了。除掉这两艘大福船不说,这清单上所列的船只虽然不少,但我们仍有一些七八成新的船只,就功用上可以满足林寨主的要求,若林寨主不嫌弃那不是新造的,这些船马上就能下水。”

林国显含笑道:“我用船向来不拘新旧,最要紧的是好用!”

“那就好,那就好。”牛时雨道:“要是这样,那么这支船队半月之内便能就绪。不过若要稳妥一点,最好再给我们半个月时间,好好把所有船都检查一遍、修整一遍,那就万无一失了。”

林国显点头道:“好,没问题。”

牛家的人见三言两语间做成这样一笔大买卖,不少人脸上便露出些许欢喜来,都觉得林国显的生意好做,牛时雨道:“那么价钱方面…”

林国显笑道:“价钱你们定,只要是你老爹开出的价钱,我什么时候还过的?”

牛时雨大喜,牛公汇听了他最后那句话也忍不住抚须得意,牛时雨又道:“若是这样,那么定金我们也不要多,只要…”

他还没说多少,林国显却已将手一拦,道:“且慢!”

牛公汇问:“怎么?”

林国显道:“别的都好说,不过定金么…我们这次的买卖,没有现钱做定金。”

牛时雨听得张大了嘴巴,道:“没…没定金?这…”

林国显道:“是没定金,可不是不交钱。总之船你们先造着,下水之前,钱一定会足额奉上!”

牛时雨看了他老爹一眼,示意问询,牛公汇咳嗽了一声道:“小尾老,不是我信不过你,只不过这事不合规矩!若是开了这个头,将来人人都来跟我讲人情,我们牛家浦的规矩就乱了!这样吧,我把定金削一半,你就交一半定金吧——我这可已经是破例了!咱们相交数十年,望你莫要让我难做。”

林国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忽然道:“老牛,你看我这颗头,值多少钱?”

牛家父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林国显又道:“够付定金么?”

牛时雨有些尴尬地笑道:“林寨主,别开玩笑了…”

“谁和你开玩笑!”林国显道:“我这次来,除了来和你爹叙旧之外,就是要把自己押在这里当定金!”拔出了他的刀往桌上啪的一放,道:“我这颗头颅,换一支船队或者不够,但若只是下定,凭我小尾老的一根舌头也就够了——如今我将整个头颅押在这里,老牛,我也是破例了啊!”

牛时雨听得目瞪口呆,牛公汇眉头纠成了一团,道:“小尾老,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有什么为难的!”林国显道:“我又不是白抢你的船!你们造船的收定金,为的不过是怕买家临时抽脚,说到底也就是一个信字!如今我整个人都押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今天就一句话,我这笔定金,你们是收,还是不收?”

东门庆在旁偷看牛家子弟的反应,见两个年轻气盛的就要站出来,却被牛公汇用目光阻住,见这老头先看看林国显的脸再看看林国显的刀,心道:“事情可成!”

果然便听牛公汇道:“小尾老,把刀收起来吧,我们是做造船生意的,又不是和你们一样整日价在海里打打杀杀的。你说的也对,所谓定金,其实也就是要一个信字!既然你愿意把自己押在这里,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好,这笔买卖,我们接了。不过那两艘大船的事,到时候你自己去说。等徐惟学来了要是不答应,那我们也没办法。”

林国显闻言大喜,举起茶杯道:“好!爽快!老牛你够爽快!就冲你这句话,便无愧是潮府造船第一族的当家!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