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达成共识之后,祠堂的气氛便欢快起来,人人脸上都堆着笑,两拨人又聊了半日,牛公汇才吩咐牛时雨送贵客去休息。

林国显东门庆等离开后,祠堂内的欢快气愤一扫而空,牛公汇的幼子牛时云忍不住道:“老爹,你怎么就答应他了!这规矩一坏,以后恐怕会有麻烦!再说他们南澳上寨现在穷困成这样,连定金都交不出,我们又何必怕他们?”

牛公汇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懂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现在穷困,所以才更加可怕!若是小尾老现在富得流油,能进能退,我们反而不用让步了!但他们现在是穷疯了,穷绝了,若我们真不答应,那就是将他们往绝路上推!他小尾老虽然和双屿那班人来往,沾染了些商气,但毕竟还是海贼,把他们逼急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牛时云道:“但他们要是到时候交不出钱来可怎么办?”

牛公汇沉吟道:“我料他最近多半是要做什么买卖,小尾老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他这次又只带着这点人来,大队人马多半正干那事去了!但究竟是什么买卖,我们也不要去打听,知道了没好处!这笔买卖他若是做成了,多半就能交出这笔买船的钱来。万一做不成,那也不要紧,我们回头将船转卖给双屿那班人也就是了,我们不会亏的。最近许、王扩张得好快,只要我们造出来的船好,不怕他们吃不下。”

牛时云还在那里嘟哝,牛家浦的几个长老都已信服了牛公汇的话,认为逼得林国显狗急跳墙绝不是好事,不如暂且答应了他,但暗中也不能少了戒备,要防范林国显不给钱就夺船。

牛时云道:“那还不简单!反正也是他自己说要把自己押在这里的,我们就按他说的,将他软禁起来!”

几个长老一听要软禁林国显都觉得有些怕,倒是牛公汇不反对,道:“云儿说的不错。咱们明天就将他请到后山上去,没见到钱不要让他两脚沾水。不过事情要做得婉转些,客气些,要做得有软禁之实,而不落半点痕迹。这件事由时雨去办。”顿了顿又道:“他这次带来的人都不怎么样,只有那个叫王庆的年轻人要注意。若小尾老是想搞什么鬼,必是由这个王庆动手。”

牛时云道:“这个人我来看!”

牛公汇道:“好!”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看这王庆和小尾老的关系也有些奇怪,不太像他的属下,而且小尾老介绍他的时候也没说这个王庆是他‘左右臂膀’之类的话,云儿你留心些,得空便探探口风,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八十五章 败讯

第二天,林国显果然被请到了牛家浦的后山居住,他也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东门庆则在牛时云的陪伴下四处参观,当然,他能看到的也只是整个造船流程的普通程序,一些关键的地方牛家浦的人是不可能让一个外人去看的,而且以东门庆此时对船的认识,便是让他去看了他也看不懂。

不过,东门庆的团队中却有一个极懂船的人,那就是杨致忠。这牛家浦他也来过,但那已是将近十年以前的事情了。这段日子他为了怕被人认出故意将须发留得乱糟糟的,又穿了破旧衣服,这次他再来牛家浦时已与上次的大客商形象完全不同,昨日进祠堂时他蜷缩在人群之中低头耷脑一语不发,竟连牛公汇也认不出他来,至于牛时云这样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更不可能会记得他。

东门庆看船时将他带在身边,牛时云一开始欺东门庆不懂船,开口便夸夸其谈,杨致忠见到心里好笑,看准时机便跟东门庆耳语几句,借着东门庆的口戳破了牛时云的牛皮,只三言两语间便把牛时云给震住了,心想:“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公子哥儿,没想到是个行家!”便再不敢耍花腔,真心真意地给东门庆介绍起来。

东门庆只看了半日,便对牛家的造船技艺赞叹不已,牛时云在旁听了不免得意,笑道:“我们家的船自然是上上品,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老主顾?北面的许龙头、王五峰,南澳的上下两寨,都是多亏了我们造得如此好船才能兴盛发达的呢!”东门庆听了莞尔一笑,牛时云见他笑得古怪,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也没什么不对的,”东门庆道:“不过是颠倒了因果而已。”

牛时云呆了一呆道:“我颠倒了什么因果?”

东门庆道:“我听林寨主说,你们牛家浦本已没落了一百多年,是近二三十年才忽然又兴旺发达的,可有这事?”

牛时云道:“没错,我们牛家浦的基业确实是在我爷爷、我爹爹手里才中兴的。”

东门庆又问:“那为何会有这种中兴呢?”

牛时云道:“那是因为我爷爷、我爹爹将技艺改进了。”

东门庆听了又是一笑,牛时云不悦道:“你又笑什么!”东门庆且不回答,却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古时候我们泉州有一个做雨伞的师父,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浙江人,一个是江西人。那浙江徒弟没把功夫学成就跑了,那江西徒弟却刻苦学习,三年而后才满师,回到家里自己做伞开店,没想他回家后就遇到了三年大旱,第一年里竟连一把伞也卖不出去!他非常苦恼,认为是自己技艺未到,就回到他师父的店里继续学习,再过半年便将他师父的压箱底本事都学到手了,于是他又回家开店,结果半年下来还是一把伞也卖不出去。他心想之所以这样,必是自己的技艺还没到的缘故,于是又花了整整半年钻研做伞之技巧,终于他做伞的技巧不但尽得他师父的真髓,甚至超迈前人,将雨伞做得美轮美奂,看到的人都说这伞简直可以做贡品了。于是他再次摆摊开店,但又过了半年,还是没卖出一把伞去!这时候他听到一个消息,说他在浙江的那个师弟卖伞卖发了,他听说后觉得师弟也许得到了他师父的独门窍门,就跑到浙江去找他的师弟,结果到了那边却是阴雨连绵,满大街的人都撑着他师弟做的伞,他也偷偷买来一把一看,忍不住心头火起,原来这些雨伞做得好生粗糙,比他还没满师时做的还不如!这个伞匠忍不住把这伞扯得稀巴烂,在雨中破口大骂所有买伞的人都不带眼睛。”

牛时云一开始不知东门庆怎么忽然讲起了故事,但听着听着就听进去了,忍不住笑道:“这个伞匠也真可笑!雨伞就是拿来挡雨,他家乡三年大旱,怎么会有人去买伞?他师弟生意好是因为老天成全,这和做伞的技艺又有什么关系!他竟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对啊,还是时云兄弟通达!”东门庆道:“做出来用的东西,就是要遇到要用它的人才卖得出去,要是老天不成全,技艺再怎么精湛又有什么用呢?”

牛时云一呆,道:“你是说我们牛家浦能有今日的兴旺,靠的也是老天成全?”

“难道不是么?”东门庆道:“船不像金石书画,是拿来用的,不是买来放在家里把玩的。若不是这些年需要买船下海、通番赚钱的人大大多了起来,牛家浦的船卖给谁去?也正因此我才佩服你父亲的眼光!”

牛时云道:“我父亲的眼光?”

“嗯,”东门庆道:“令尊目光长远,知道牛家浦之所以能兴旺发达,不仅是靠牛家本身的造船技艺好,更靠海上商路的大需求,这需求越大,牛家浦的生意就会越好,若没有了这需求,牛家浦就会像那伞匠遇到大旱,自身技艺再高也是卖不出伞去的。牛家浦和海上诸寨之间,表面上看只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实际上却是生死攸关,所以确保这海上的生意越来越大、越来越好,你们牛家浦也是有责任的。令尊懂得养鸡取蛋的道理,所以才会给林寨主以宽容,连定金也不要了。若换了个目光短浅的市侩,这会子多半是斤斤计较,却不知林寨主这一关若是捱不过去,他们可不仅是丢了一笔生意,少了一个朋友,而是自己堵绝了自己的一条生路!”

牛时云听得动容,晚间回去和父兄说起,牛公汇亦为这番话而沉思,良久才叹道:“这王庆虽然是在为小尾老说话,但他这番话也没错。我们牛家浦这些年能平安,也着实多亏了王五峰和小尾老的情面——若不是有他们两家,不知会有多少大小海贼来打我们的主意呢!像小尾老这样有力量又讲信义的人,海上也真不多。若是小尾老当真垮了,王五峰那边又鞭长莫及,只怕我们会多出许多麻烦来。”第二日便去见林国显,坦诚地将话说开了,又表示将全力支持他度过这个难关,林国显大喜过望,牛公汇又请他到村里居住,林国显道:“不用了!老牛你有这份心就是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还是住在这里好,免得开了个不好的头,将来你遇到惫懒的主儿难做。”

他这么说却是在为牛家浦考虑了,所以牛公汇听了大感欣然,道:“认识你这个朋友,真是我牛公汇三生有幸!”又道:“这次我能醒悟,也多亏了你那个小朋友。小尾老,这里没第三个人,你跟我吐个实讯:你可是想栽培他来接你的班么?”

林国显笑了笑道:“王庆的性情、才能是很不错的,不过他毕竟不是潮府的人,真要来接我的班只怕会有些妨碍,再说,他自己的志向也未必在这边。”

牛公汇哦了一声,连道:“可惜,可惜。”

但自此之后,牛家的人对林国显便看管得松了,几乎是任他自出自入,林国显却信守诺言,半步也不下山,直到这日忽有一艘八桨船急急开入牛家浦,杨致忠望见,认出这艘是南澳的船只,对东门庆道:“怕将有事。”

沈伟道:“能有什么事?”

杨致忠道:“我和老张常年走潮府,对这边的事情素来留心,这两年也听说过张琏的名头,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小尾老派出的那个什么林福山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虽是个本地人,但最多只配传言送信,若是张琏自己也有心还好,若是张琏无心,这林福山焉能逆行成事?这件事情真要办成,非得派个独当一面的人去,甚至得小尾老亲自主持才行。”

陈百夫道:“按你这么说,林寨主这次岂非失策?”

“也不见得是失策。”杨致忠道:“我看他是手头的人不够用!上寨四员大将里,两个老的都留在南澳,两个年轻的,和我们关系较好的吴平未必适合干这等事情,沈门则要用来盯住许朝光,他自己又要来订造船只,实在再抽不出人来了。”

东门庆点了点头,沈伟道:“但还有我们王公子啊!”东门庆笑道:“我是外地人,对这边的情况不熟,未必干得了这事。”

杨致忠道:“若是事情逼上头来,他便想不用王公子也不行了。所以王公子你最好准备准备,别到时候他说起来失了应对。”

几人正说着,便有林国显的亲信大汗淋漓跑来请东门庆上山,东门庆看了杨致忠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还真叫你老给说对了。”

陈百夫拉住他道:“王公子。”因林国显的人在旁边,他便没说什么,但东门庆已明白他的意思,道:“大伙儿准备准备吧,若真是用的上我们时,自是义不容辞!”说着便来到后山见林国显。

林国显正站在窗前失神,东门庆叫了一句寨主,他才回过头来,一开口便道:“林福山失踪了。”

东门庆奇道:“失踪?”心里便知张琏那件事果然没成功。

“这会林福山只怕已是凶多吉少。”林国显道:“他是连夜进村,进去后就没出来。曹固安派去接头的人不敢造次,只是急忙将消息传了回来,问我们该怎么办!”

东门庆道:“那寨主打算怎么办?”

林国显道:“林福山跟我说他和张琏有旧,又拍胸口保证只要我们愿意做呼援张琏一定落草!所以我才派他去谈。现在形势发展成这样,我们也没法回头了,这件事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打算派沈门去接手这件事情。”

东门庆道:“那船队那边…”

“我想先让吴平去替沈门,再去求求牛公汇,看看他肯否放我回去。幸好如今我们和牛家浦的关系大好,让牛公汇答应的希望很大。”林国显拍了拍东门庆的肩膀道:“这件事情你虽然没和我说,但我也知道你在中间出了大力,我们上寨又欠了你一份恩情。”

东门庆忙道:“寨主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和吴平有八拜之交,你既是他敬重的亲人,自然也就是我的长辈,何况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寨主的为人也已让我大为折服,我早自视为寨主的子侄,只要是对上寨有利的事情,哪有不做的?这只是本分,恩情二字却说得太重、太生分了。”

林国显道:“你若自视为我的子侄,却为何还叫我寨主?”

东门庆忙改口道:“林伯伯。”

林国显大喜,道:“好!好!我有你这样一个好侄子,还怕事情不成么!”又道:“张琏这件事,我本希望他是自己有心与我们合作,现在看来恐怕他非但无心合作,甚至对我们已有防范,此事若只是沈门去,我看多半只有五成胜算。我想多派一路奇兵,一明一暗双管齐下,方能成事。”

话说到这里,东门庆哪里还会不明白林国显的意思,便不等林国显开口,自己请缨道:“要是林伯伯信得过,侄儿愿意去试试。”

林国显喜道:“若得你去,大事必成!”

东门庆问道:“叔叔可有什么妙计要侄儿来行?”

林国显道:“沈门那边,我自有计策教他。至于你这边,我不限你,无论你想怎么办我都全力支持。你先去想想,看看能怎么做,回头跟我说个大概,让我看看能如何配合。”

东门庆是心中有想法的人,不是纯执行型人才,所以上峰给他的自由度越大他就越有劲,得了林国显这句话后他心头大畅,心想若在下寨许栋如何会给自己这样的方便?沉吟片刻说道:“在这里空想,能想出什么计策?我想带上几个兄弟,先打扮成一伙从福建来贩货的客商,到了仓前村附近再见机行事。”

林国显道:“好!”

东门庆又道:“只是我对潮府不熟,需得有个向导。”

林国显想了一想,说道:“我有两个人选给你挑:一个是吴平的妹子,这女娃儿玲珑剔透,虽然你没见过,但以你和吴平的关系,相处应该不难;另外一个是我的族孙,叫林凤,今年才十二岁,但脑袋瓜子极活,可以帮忙办事!你要哪个?”

东门庆心想我要一个向导,你推荐的怎么不是女人就是小孩?但他对林国显的眼光颇为信服,便道:“我们一伙都是男的,多一个女人行动不便。就请叔叔的族孙帮忙吧。”

林国显笑道:“你说的那么客气干什么!那小子叫得我叔公,就得叫你叔叔。我给他传句话,让他在海边等你,等见了面你随便使唤就是。”

第八十六章 过路客

拱卫石下仓的仓前村和仓后村,仓后村为客系,仓前村为潮系。仓前村以乌石围为主体,乌石围是一个土楼,外周长八十余丈,内周长三十余丈,共有三十六套三进堂屋,堂屋的后墙连在一起便是土楼的外墙,厚逾三尺,足令山贼海盗望而生畏。

乌石围东南又有一道溪流,这道溪流平时可供运输,战时又可成为围屋之外的第二道防线。跨过这道溪流的木板桥往饶平县城的方向走,不多远便能望见另外一条河流,河上有桥,桥的两边有摊位,这便是附近二十八村逢初一十五、年节正日必来赶的桥头墟了。

桥头墟的边缘有若干房屋,在通往乌石围的路边,有几间的粗陋土屋,土屋的屋角插着一张店旗,写着杏花里三字。这杏花里的主人是一个老破鞋,人叫张婆,二十几年前被仓前村的婆家赶了出来后竟在这里落了脚,开了这家店,后头的两间空房整出来招待过往客商,前面铺面也卖些酒食,但最吸引人也最遭正经人家唾弃的则是张婆养着三个女儿,专门用来招待客人。所以仓前村仓后村若有后生要往桥头墟来,啰嗦的长辈总要多叮嘱两句,让他们对这个既是客栈又是酒肆又是妓院的肮脏地方连看也不能看,又用上许多“沾上一脚晦气三年”之类的话来吓人,但偏偏就有一些不成材的后生有了几个闲钱就忍不住诱惑偷偷地往这里跑。

这天不是墟市正日,张婆因店里缺东西,老早带着大女儿张大丫到桥那边的农家去进货,到了下午,年过三十的张大丫提着两只鸭跑回来,还没进门就大叫:“狗二,快拿仙草水给我除除晦气!”

便有一个四十来岁、长得歪瓜裂枣的男人跑出来问:“怎么了?”这个叫狗二的男人,在杏花里既是厨子又是龟公,忙的时候还兼客栈的小二,干的活不少,几个女人却都看不起他。

“晦气啊!”张大丫叫道:“遇到死尸了!”

“死尸?”屋里又探出两个女人的脑袋来,一个将近三十,另外一个二十出头,却是张婆的另外两个女儿二丫和三丫,她们一起叫道:“那你可要洗过仙草水了才能进来,别把晦气带进来!”

狗二一边给张大丫摘仙草端水,一边就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张大丫道:“别提了,真背!也怪妈妈贪心,我们在桥头遇到一伙人问路,我就想不理他们,或者随便嘟哝两句打发就算了,但妈妈却陪着笑过去跟他们说了起来,看那样子又是想兜生意。”

“兜生意也没什么不好啊。”狗二道:“最近官府禁得严,海里的海贼山里的白哨闹得又凶,地里收成又差,有些地方听说都快饿死人了,我们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哼,这两年要不是老板娘会兜生意,要不是我跑腿跑得勤,这家店早垮了!”

“我也没说兜生意不好!”张大丫说:“不过我看那群人不怎么顺眼,这不,才没说几句话,他们那伙人忽然指着水里说好像有人溺了!为头那个姓王的公子——嗯,他长得可真好——唉,说这些干什么!那个姓王的公子就让人跳下去把人捞起来,一看,是个女的,脸泡在水里久了,被胭脂泥土污得面目都看不明白,人却早死得透了!晦气!晦气!”

说到这里张大丫已洗过了仙草水,进了屋,张二丫便问:“那妈妈呢?”

“她啊,她比我更背。那王公子见人没救了,便让手下把尸体抬了去找地保,又拉上她还有刚好经过桥头的王舟公、豆腐婆去作证了。”

张二丫笑道:“她居然肯管这闲事。”

“你不知道!”张大丫道:“那个王公子,长得虽然漂亮,但说话很见威风的!他说出一句话来,都让人不大敢不答应。简直可以跟咱们乌石围的张攒典比一比。”

张二丫和张三丫一听都笑了起来:“我看你的魂都被那王公子勾了去了?跟咱们张攒典比?那怎么可能!”

狗二想了想道:“你们妈妈从来不喜欢管这种闲事,她这次肯去,多半是想兜这生意回来,我们也该准备准备。”说着便去烧水。

到了太阳将落山张婆才回来,她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回了五个大男人外加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看情况应该就是张大丫说的那群过路的客商,但这群人也没推着车挑着担,只是其中三个背上背着大包,看不出是做什么买卖。

张婆没到门口就大叫:“来贵客了!女儿们,快来迎接!狗二,快去烧菜做饭!”

几个女人在门内叽叽喳喳道:“没想妈妈真把客人给兜来了。”便赶紧出来迎接,张三丫脑筋灵活,不忘先打了水摘了仙草再出来,放在门口。

张婆一见心里连夸小女儿聪明,便对来客说:“几位客官,我们这里的风俗,才碰过那些东西,该洗洗手,去去晦气。”

客商中为首那年轻人笑道:“这风俗,我们泉州那边也有。应该,应该。”就带头洗了手,张婆才引了他们进店,又使眼色让大女儿去收拾房间,让二女儿去准备饭菜,只留下小女儿陪伴。

那年轻人留在店里和张婆等应付着,他的两个没手下和那小孩却到屋外绕了一圈,回来后点了点头,那年轻人便道:“带我去看看房间吧,若是还干净就住下了。”

张婆大喜,赶紧让小女儿带着去看房间。这房间虽也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这群人也不甚计较,就这么住下了。等伺候的事情告一段落,张二丫、张三丫还在里面伺候,张婆却已钻到厨房,喜上眉梢道:“这下好了!做好了这笔买卖,接下来几个月的活计就有着落了!”

狗二道:“我看他们好像没打算住多久,怎么能赚几个月的饭钱?”

“你不知道!”张婆道:“这王公子是福建来的客商,这次是要到咱们潮州府城去买潮绣的。”

狗二道:“他们要去府城?要是那样明天就会走,咱们最多赚他一顿饭、一夜宿的钱。”

“你懂什么!”张婆道:“若他要买的是别的,那就算了,但要说潮绣,何必去府城?那天张琅在这里过夜曾对三丫露过口风,说石下仓就存着不少!”

狗二呀了一声道:“你要撮合这生意么?”

“不然我这老半天是白忙活啊!”张婆道:“你现在赶紧到村里去,跟张琅说说。要是能撮合这笔生意,我们的中人费少不了。”

狗二犹豫了一下,说道:“乌石围那边,我们是不是别惹了?”

张婆问:“怎么了?”

狗二道:“前一段仓后村那个听说已经去做海贼的家伙回来,也是先和张琅在我们这里勾搭,后来就无缘无故不见了。前两天又有几个生面孔的人路过往乌石围去——我看仓前村最近一定有事,我们能不惹,还是别…”

话没说完,早被张婆刮了一巴掌,冷笑着骂道:“怪不得人家说你狗二没卵蛋,果然是没卵蛋!一点胆量都没有!怕什么海盗?怕什么是非?也不想想我们开的是什么店!咱们开的就是是非店,是非越多越有赚头,有道是男盗女娼,我们是女娼,那些海盗白哨都是我们的亲戚!要是都做正经生意,你们老早就饿死了!”

狗二哪里还敢回嘴?赶紧跑到乌石围去,这时天色已晚,乌石围早关上了围门,狗二在外头数着屋数,找到张琅的屋子,拿了两块石头瞄准窗口丢,啪啪两声响后不久,便有个男人开了窗户,没好气道:“什么人!干什么!”

狗二依稀看出是他要找的张琅,便叫道:“我是狗二,琅大爷出来一下,有要紧事商量。”

张琅问:“什么事?”

狗二道:“我们店里那婆娘吩咐了,说这事不能张扬。”

张琅嘟哝了一声“装神弄鬼”,但仍拿了根长长的竹竿伸了下来,这竹竿的节目都打通了,张琅将耳朵靠在竹竿的一端听,狗二拿到了竹竿的另外一端后便凑过嘴去,将那伙过路客的事情说了。张琅听完,犹豫了一会道:“那真是大客商?可别是老千。”

狗二道:“他们原本是要到府城去的,是我们店里那婆娘觉得这生意可以揽过来,所以把他们留住。至于是不是老千,就要等琅大爷的法眼去相一相了。”

张琅又想了想,道:“今晚围门已经关了,我出去不方便。你让张婆不用留人了,明天给他们指明去府城的道路,就让他们走。”

狗二不禁有些失望:“琅大爷不想做这笔生意?”

“不是不想,只是要防他一防!总之你照我的话做就是了!”张琅说着,又在竹竿里叮嘱了他明日记得给那帮客商带路:“至少要带到那颗大神树下的岔道。”

打发了狗二之后,张琅便关了窗户躺回床上,他老婆也早醒了,便问出了什么事情,张琅几句话将事情说了,他老婆一听急了,道:“你怎么不去看看啊!还让张婆把人打发走,真是…要真是出得起钱的客商,可千万要留住!这半年来二叔管得紧,我们可有多久没钱进口袋了?这两年年成不好,要没个补贴,光靠地里的收成得饿死!”

“你懂什么!”张琅道:“你也知道现在年景不好,那些过不下去的人,有胆子的不是下海做贼就是上山立寨,有点歪脑筋的就坑蒙拐骗偷!谁知道这帮人是真客商还是假客商?再说老二说的也没错,最近海上接二连三有人来,多半是要出事!这当口还是小心点好。”

他老婆道:“小心是要小心,可也不用就让张婆把人打发走吧?”

“你放心!”张琅道:“我既然这么办,自然是有我的主意!”

他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让他老婆往杏花里去打探消息,吩咐他留神那些客商的神情,自己却拦在杏花里通往府城的岔路上,等到了中午时分,便见他老婆匆匆赶来对他说:“那群人吃了东西,问了道路就走,没半点磨蹭。”张琅听见,心道:“这就有三分真了。”不久便见一群人慢慢走来,为首带路的正是狗二。他老婆在他背后小声道:“就是那群人了,走在狗二后面的那年轻人,叫什么王公子,似乎是他们的头。”说着就躲了起来。

等这群人走进,张琅才道:“狗二,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这几位面孔很生啊,是你亲戚?”

狗二见到他,装出一脸的惊讶,叫道:“琅大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又道:“我给我们店里的几位客官带路呢!他们要去府城。”又对那王公子道:“几位客官,这位是我们老板今天早上提起过的,乌石围的琅大爷,姓张。琅大爷在府城的人面很广,道路又熟,几位客官这次要去府城,道路也好,人也好,都可以和琅大爷打听打听。”

那王公子听了上前和张琅厮见了,自称姓王,行四,对张琅上下打量,似乎有些疑心,张琅一见心道:“他怀疑我呢!”便道:“王公子要到府城探亲么?我在府城有两房亲戚,说不定认识。”

人群里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闻言脱口道:“不是,我表哥这次来潮州是想来买潮绣…”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那王公子扯了一把,那小孩奇道:“表哥我说错了?”那王公子却只是笑了笑,不开口。

张琅看在眼里,笑了笑道:“潮绣?那何必舍近求远?饶平这里就有啊。”

那王公子看了那中年人一眼,那表情似乎在说“反正已经漏了嘴不如就直说吧”,口中便道:“我们是从饶平县城来的,那里的货不管成色、数量都太少。”

张琅一听微微吃了一惊道:“县城里货你们都看不上眼?那你们到底要什么成色?要多少?”

那王公子就要回答,他身边那中年人忙道:“公子,生意上的事,还是别在路上随便说的好。”

那王公子点头称是,便向张琅作揖要告辞,张琅眼珠一转,忽然笑了起来,又连连摇头,那王公子看得奇怪,便问他笑什么,张琅笑道:“出门在外,凡事留一分心是对的。不过你们这会就算去了府城,只怕也未必能买到货。”

那王公子奇道:“这是为什么?”

张琅笑道:“你这位伴当说的没错,在路上,还是别说生意上的事情。”让开了路,指着府城的方向道:“几位,请吧。”

这伙客商相互对视了一眼,那中年人才站出来道:“小可姓陈,刚才的话多有得罪,还请琅大爷别放在心上。此处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琅大爷肯否移一移金步,我们到杏花里喝口茶细谈,如何?”

第八十七章 入村之一

张琅和那伙客商又回到了杏花里,彼此坐定,那王公子便问张琅为什么说此刻去了潮州府府城也寻不到潮绣。这句话张琅本是要留住这伙人而信口开河,这时眼珠一转,叹道:“你不知道,前一段海上闹得紧,潮州府城的刺绣都被征去做军资了!”

那王公子啊了一声,道句“原来如此”!又连连摇头显得十分颓丧,张琅问:“客人看着面孔好生,以前没走过这条路吧?”

“没走过。”那王公子道:“我们泉州那边买入潮绣本有海陆两路。陆路不太平,走的又慢,逢关遇卡的孝敬又多,所以是城南的人在做。我们城北的人,做的是海路——海路虽然也有海贼,但海贼比官府还好商量,信誉又比官府好,只要买了水道航标,船帆一扬就能到浯屿、泉州或者双屿了,只要不遇到大风大浪就不会出事。但今年不知道怎的,南方的船迟迟不到,我们泉州人也都是做中间商的,这潮绣除了专卖福建本地,还北转浙江、两京,东销日本,现在南边的船没来,我们的货路就断了,不得已,只好走陆路来看看怎么回事。”

张琅一听,心道:“他们海上的货路断了,那多半是被南澳的事情影响了!”整个心都痒痒起来了,他原本还以为这伙客商只是要替自家店铺进货,现在看来,竟像福建的整个潮绣销售链条断了货源,那这笔生意就可大可小了!忙问:“那王公子这次来,要贩多少货物?”

那王公子看了他一眼,问:“琅大爷有门路?”

张琅陪了一脸微笑道:“有点门路。”

那王公子想了想道:“若是成色好的货物,不拘多少。”

张琅问:“什么叫不拘多少?”

那王公子道:“就是有多少我们就进多少!”

张琅看了看他们的行囊,道:“公子带的钱银够么?”

那王公子笑道:“琅大爷刚才没听仔细!我这次来,不止是为我们自家拿货,后面还有一大帮同行等着呢,现在我们怕的是没货,银两的事情,不用担心。”

张琅一听,心头就像有无数蚂蚁在爬,好不容易才压住没表露出来,又问:“有多少货是一回事,不过还要看王公子这边能出什么价钱。”

那王公子摸出一个手掌大的算盘来,打了一个数目,张琅见他这算盘竟是檀木做架金子做珠,心里已甚惊羡,再看到那个数目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心想:“他们一定是断货断疯了!以前潮绣的价格最高那会也不及这个价一半!”转念又想:“不对!他既一开始就这样开,一定还能再拔!”虽然对王公子开出的这个价格已是喜出望外,却还是摇头道:“这个价格,拿不到货。”便将那算珠又拨了拨,道:“成色肯定都是上品,但得是这个价格,我才能想到办法。”竟是将价格再翻了一倍!

那王公子见了皱了皱眉,道:“这不可能!就是到了日本,也去不到这个价格。”双方你来我往,砍了半天,终于在彼此开价的中间位置上凝住,那王公子道:“这个价格,我委实也有些为难,不过若是货够多,那还可以商量。琅大爷,你能拿到多少货给我?”

张琅便在算盘上拨了个数,那王公子皱眉道:“太少,若是才这点货,光是来回运送的孝敬钱我们就亏了,我给不了你这个价。”张琅一咬牙,又加了一倍,那王公子道:“不能再加了?”张琅道:“实在就这些了,若还要再多,就得等几个月。”

那王公子摇头道:“等不得!等几天还可以,几个月?说不定什么时候这边的船就开到双屿去了,那时候这价格就是砍掉一半我也未必要了。”

张琅忙道:“不用等那么久,不用等那么久。”又道:“不过我们得现银交易。”

那王公子微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见到了货,自然有银两。”

张琅再次看看他们的皮囊一样道:“你们…”

那王公子知道他怀疑自己这些包裹里没那么多钱,便笑道:“现在道上不安静,我们做生意的,什么都买个保险。大笔的银两是不带在身边的。至于放在哪里,琅大爷也不用知道,总之我们到时候现银现货交易就是。”

张琅也知这是应有之义,若是他们几个人带着大批银两就这么到一个陌生地方盲冲乱闯,张琅反而会觉得奇怪。那王公子又问起运输的问题,问张琅是否承包,若是由张琅承包,则是见到货后先在饶平这里下定金,然后在福建那边交足数目。将货物跨越数百里山路运到泉州去,张琅哪里有这本事?赶紧道:“我们不包运货。”

那王公子道:“若是这样,那我们就得用自己的挑夫和护卫。其实这次我们已预了要自己运,所以挑夫护卫也带来了,只是不好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所以分成好几拨。”便问张琅有没有地方能让他的挑夫、护卫下脚。张琅问了人数和什么时候他们会到,那王公子道:“除了我们之外,共有五十八人。三十个挑夫,二十八个护卫。分成了七拨,都有兵器。要召他们来会,三天就能聚齐。”

张琅想了想,终究不敢让这么多人进乌石围,说道:“在我们乌石围外有一片老厝,虽然破旧了一点,不过打扫一下还可以凑合,如果王公子不嫌弃,就在那里落脚如何?”

那王公子手下那姓陈的便仔细打听那片老厝的环境,听完皱眉道:“那些挑夫可以住那里,护卫们也还可以凑合,但饭菜得管好。但要是让我们王公子,还有几位护卫头领也住那里,未免太没有待客之道了。”

张琅忙道:“王公子和几位头领自然是到我们围下脚,这没得说的。至于饭菜,自然是我们来张罗。”

那王公子这才答应了,张琅道:“几位且在这里住上一宿,我先回去打点打点,明日就来接几位进村。”

那王公子拦住道:“且慢,我们的挑夫、护卫正分头往潮州府城去,现在临时变卦,我们得派人去通知他们。不过还得请琅大爷着几个熟悉附近地面的后生跟去,一来是带路,二来是若有临近乡里的人问起,也好知道我们是乌石围请来的客人,不是歹人,免得引人生疑。”

张琅满口答应,那王公子还是不肯放他走,张琅问:“王公子还有什么担心的么?”

那王公子犹豫了好久,才道:“琅大爷,说实在的,出门在外,本是不该随便相信在路上遇到的人。这回我是见琅大爷是个实诚的人,所以才信你,你可不能诈我。”

张琅笑道:“放心,放心!我们乌石围张家在饶平是声名响亮的地方!你们随便去打听打听,都知道我们是大姓大寨!出来走江湖,怕的是遇到没根基的人,像我们这种有根基的你们怕什么?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大的乌石围放在那里呢,难道还能整个村子搬没了不成?”

那王公子又迟疑了一会,道:“我们在路上也听过仓前村乌石围的大名,倒也不担心琅大爷会跑,却担心琅大爷因为什么事情中途变卦,忽然抽脚,那我们这一帮人撂在这里,可就不上不下了。而且我们钱财人马一露,招了贼人的眼,以后就麻烦了。”

张琅这时已铁了心要赚他这笔钱,连连安慰,道:“放心,我张琅的信誉,满饶平都知道,话既出口,就绝不会反悔!”

“既是这样…”那王公子便让手下摸出二十两足色纹银来,道:“那我们先立个小订。这二十两银子,不算是买货物的钱,只算是琅大爷拿来招待我们这行人的开销。琅大爷也给我们立个字据,保证促成此事。”

若说张琅刚才见到算盘上的数字心里只是发痒,这会见到真银子,便是在冒火了!他抓了抓胸口,脑袋一热,便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