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公子当下立了个字据,双方都对这单生意做了保证,一式两份,一同画了押。

一切就绪后,张琅才告辞离去,临走前对张婆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招待好这几位大爷。

^奇^他走了之后,这伙客商中的小孩将门一带,自己在外头把风,那五个客商中有好几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姓陈的道:“这下好了!事情有望了!”

^书^那王公子微微一笑道:“林伯伯说的没错,乌石围里果然有见钱眼开的人。不过这才第一关呢!”

^网^这五个客商,正是从海上来的东门庆,以及他所点的四个手下陈百夫、沈伟、周大富和水鱼蔡,门外那个孩子,则是林国显的族孙林凤。

沈伟问东门庆道:“王公子,接下来怎么办?”

东门庆道:“等张琅的人来,你和大富就带着他们去把吴平他们接过来,七拨人分三天,第一天两拨,第二天两拨,第三天三拨,不要凑在一起,免得引人注目。至于我们到乌石围来干什么,这借口让张琅帮我们想去。我料他也不愿意张扬。吴平到了之后让他低调些,不要妄动。咱们先看看沈伟那边怎么样,要是他那边有把握,我们就不用出头,只在用得上的时候帮忙就好,若是沈伟那边失败了,我们再见机行事。”

不说这边东门庆的安排,却说那头张琅回到乌石围,将那二十两纹银拿给他老婆看,他老婆一看也红了眼睛,跳起来道:“原来只打算赚他几两银子花花,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大主顾!这回生意要是做成了,那可有几年好日子过了!我这就张罗人去洗老厝去!”

张琅道:“等等,这件生意太大,我们自个做不了主,得找二弟商量商量。”他老婆一听就皱眉了。

在乌石围真正有力量的是张琏,张琅虽然自己看得自己高,但实际上也是傍着他弟弟才有这威风。因他负责记石下仓的账,有机会接触仓中货物,平时他从石下仓中偷些东西出来,张琏也不好太过管他,只要不是偷得太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这次要做这么大的买卖,可绕不开这个弟弟了。刚才他见到了钱心里一热觉得没什么办不了的事情,这会想起要和他弟弟商量这等作奸犯科的事情,又不禁有些后悔,道:“这件事情…现在想想…只怕有些麻烦…”

他老婆一听叫了起来,道:“你不会是想不做了吧?现在是亏了南澳那边出事,把海路堵了。要是等南澳那边的路通了,可就没这样的好事了!现在一大笔钱送上门来,难道我们还自己推出去不成?不如这样,你叫阿宝和厚明叔来商量一下。”

张琅一听也是,便去请了他的叔叔张厚明和他的堂弟张宝来,将门关上后,就摸出那二十两纹银来,张厚明和张宝一看都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张琅将事情始末说了,张宝有些担心,怕是老千,张厚明却是听了一半就心动了,道:“说好是现银交货,又是在我们的地头,他们能怎么千我们?这是我们的地头,只有他们怕我们,我们不怕他们!”

张宝一听也觉得是,却又道:“但这么大的数目…那不是要把仓里的东西给搬空了?”

张琅也觉得这一点难办,偷食一点还可以,要是偷得这么大可掩盖不了,张厚明却道:“有什么难办!我们这次也不是偷,是借!”

张宝奇道:“借?”

“是啊!”张琅道:“我们这次是借,把库里这批潮绣借几个月来,回头生意成了,我们再从十里八乡订制,几个月功夫把绣收上来补这空额,一来一回,我们从中至少能赚八成!”

张琅一听连拍大腿,叫道:“还是厚明叔有心事!这也想得到!”又道:“只是怕我弟弟不答应。”

“不怕!”张厚明道:“早上他出去了,这事我们先做,等他回来,我来和他说!”

当下分派任务,张琅找人去给那王公子的护卫、挑夫带路,对外只说是乌石围要修葺旧屋请来的匠人,张宝带人去打扫乌石围外的那片老厝。约傍晚时分,人报琏攒典回来了,张琅就让他儿子去请二叔过来说话,不久便听脚步声响,他儿子蹦跳着进来道:“二叔来了。”

帘子一掀,一条颧骨高耸的汉子走了进来,正是石下仓的攒典张琏,张厚明是他叔叔,张琏是他哥,见到他后却都和张宝一起站起来,叫着他坐,张琏见张琅把儿子先打发出去,嫂子也不在旁边,就知道有事,却不坐,开口就问:“你们是不是又闯祸事了?”

三个男人对望一眼,都有些尴尬,张厚明忙笑道:“阿琏,看你的说的,这次是有桩好事上门了!你知道了也得高兴。来,坐,坐!”

张琏却还是不坐,道:“到底什么事,你们先说!”

张厚明等无法,只好站着把事情说了,才说到一般张琏就连连冷笑,但他也不打断,知道张厚明和张琅轮流开口把整件事情以及他们的计划说完,才冷笑道:“这件事情不用谈,你们这就去推了。还有,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小心些!”

张琅没想到弟弟会推得这么决绝,急得叫道:“老二,你可想清楚些啊!这笔钱扣掉给父老弟兄们的分成,也够我们兄弟俩享用几年了!而且这次我们不是偷,只是借!只要掩饰得好,不会出事的!”

张琏冷笑道:“不会有事?这么一大帮人来,你告诉不告诉族长?要是告诉,你打算和他怎么分?要是不告诉他,你认为瞒得过他?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林福山的事情你们就忘了?那事我们虽做得绝密,但小尾老是什么样的人?我当时就料定他必然会有后着!果不其然,这次他竟派了一员大将来!”

张琅等一听都跳了起来,叫道:“那帮海贼又派人来?他们还不死心?”

张琏哼了一声,道:“他们既盯上了我们,哪有这么容易罢手的?”

张厚明叫道:“那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就像上次对付林福山那样,把他给…”做了个斩的手势。

“不行!”张琏道:“他这次派来和我接头的人叫沈门,这家伙可不比林福山!林福山不见了,小尾老还可以假装不知情,要是沈门被我们做了,那我们和南澳的仇就结定了!现在这世道,我们也保不定什么时候得求他们,何况他们两次派人来都是好声好气地来邀我。没必要的话事情还是不要做得太绝!”瞪了张宝一眼道:“不过你也别老来给我添麻烦!这节骨眼上,麻烦已经够多了!”

这件事情是张琅兜来的,刚才开口的主要又是张厚明,但这两人一个是他哥哥,一个是他叔叔,所以他也不好骂他们,表面上气往堂弟身上发,实际上还是冲着张琅张厚明去。

二张在张琏进门前说得头头是道,但真见到了张琏却唯唯诺诺,不敢太拂他的意了,张琏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一脚已踏出门外,忽然回头对张宝道:“明天跟我去下罗村走一趟,接你嫂子。”

张宝奇道:“嫂子还没回来啊?”

“是啊,本来应该今天就回来了。”张琏道:“大概是她娘家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说着就走了。

张琅对他弟妹的事倒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那二十两纹银烦恼。

张厚明道:“怎么办?真推了?”

“老二把话都说得这么绝了,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张琅道:“也只好推了。”说到这个“推”字便如心头被剜下一块肉来,张厚明也忍不住长吁短叹。

第八十八章 入村之二

张琅虽然极不情愿,但张琏说的决绝他也无法,拖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便来寻那王公子,只是昨日把话说得太满,还拿了对方的钱,这会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东门庆辨颜察色,便知事情有了阻滞,眼见张琅手伸在袋子里要将那二十两银子摸出来,只是不知是不舍得还是怎么的手在那里一伸一缩犹豫着,东门庆不等他开口,让陈百夫拿了一个小包裹过来,往张琅面前一放,张琅问:“是什么东西?”东门庆淡淡道:“耳朵。”

“耳朵?”张琅有些奇怪,打开一看,忍不住怪叫一声,原来那包裹里竟是十只鲜血淋漓的人耳!“这…这…”张琅骇然道:“王公子你这是…”

“这是昨晚来打我们主意的人。”东门庆道:“一共来了两拨,六个人,跑了一个。唉,我们这趟出门本来都十分小心,没想到竟在这里露了财。琅大爷,你现在就是让我去潮府我也不敢去了,能否买到货,就全指望琅大爷你了。”

张琅看看血包裹里的十只耳朵,那二十两银子哪里还摸得出来?心里不禁有些后悔,想道:“原本看他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做事这样狠辣!简直比强盗还狠!”但想想在这个年头,又哪里有老实人做得成大生意的?摸了摸耳朵,心里怕了起来:“我这会要是说事情办不成,他们不知会不会疑我…”迟疑好久,终于嗫嚅着道:“王公子,事情…只怕有些阻滞…”

东门庆脸上显出些许讶异来道:“阻滞?琅大爷,昨日我已经将底细都和琅大爷说了,连我们的挑夫、护卫有多少人在哪里琅大爷也都知道了。你可别说你昨天说的话全部都是在诓我!”他说到这里,水蛇蔡等便都明显地紧张起来蓄势待动。

张琅忙道:“不会,不会!”

“不会就好。”东门庆道:“这杏花里不是能久住的地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琅大爷能早点给我们安排个妥当的地方住。免得我们提心吊胆,连觉也睡不好。”

张琅被逼不过,只好道:“本来我已经在围里给王公子你安排好了住宿,可是…这件事情我弟弟不太同意。”

东门庆奇道:“令弟不听你的话么?”

张琅有些尴尬,道:“是不太听话。”

“那就该管教啊!”东门庆道:“琅大爷,这事对我们来说是两利的大好事,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对我们来说更是势在必行!我们做生意的人,讲究的是信誉,是口齿!昨天已说的好好的,岂能因令弟不太同意就半途而废?”

周大富在旁边也凑嘴道:“就是!长兄如父,哥哥决定了的事情,几时轮到弟弟反对?”

陈百夫道:“不过…琅大爷,你们家该不会是弟弟做哥哥的主吧?”

张琅一听怒道:“什么弟弟做哥哥的主!我弟弟虽然是攒典,但在家里做主的自然是我!”胸口一拍,道:“走!咱们这就进乌石围去!”

陈百夫讶异道:“现在?”

“对!收拾收拾,这就跟我去!”

东门庆他们又有什么好收拾的?几个包袱提起了就走,没多时到了村口,有父老望见的,张琅便说是朋友,将东门庆安置在张厚明家,张厚明见他竟然不顾张琏的禁止将人带了回来,忙将他拉到一边商量,道:“你这会先斩后奏,把人带了进来,待会你家老二回来了怎么跟他说?”

张琅冷笑道:“我做哥哥的,招待几个朋友住几天,也要他同意不成?”

张厚明也惦记着那笔大买卖,心想你既肯在前面冲,我乐得在后面看热闹捡便宜,便问:“那生意还做不做?”

“做!”张琅道:“就按我们原先商量的做!老二那边我去说!我倒要看看他还认不认我是他哥!”

东门庆在里面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见他们进进出出的脸色便料到了几分,他也不理会,周大富找了个空隙低声说:“看他们的神情,只怕内部有些矛盾。到现在张琏都还没出来,不知道事情能不能成。”

“不怕。”东门庆笑道:“我们若一直在外边就算了,既然我们进来了,他们还好意思就赶我们走?”

周大富道:“那我们…”

东门庆道:“什么都不用做。急什么!”便与张厚明的老婆孩子扯些家常,到饭点了便跟着吃饭,吃完了饭便找了张藤椅睡午觉,真像到了朋友家一般。

过了中午,张琏带着张宝从外头回来,他回村时心情本来就不好,再听说他哥哥带了人进村,心头火起,当面指着张琅叫道:“最近不顺心的事一件接一件来,海上的事情就不说了,你弟妹去一趟娘家,到现在都还找不到人!你不帮我分担分担,反而去招惹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来!我昨天跟你说什么来着?你都当耳边风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张厚明和张宝都在旁边,张琅脸皮挂不住,也跳起来叫道:“是是是!我不该把你的话当耳边风,我该把你的话当圣旨!我知道你从来看不起我!可我怎么说也是张家三房的长子嫡孙!虽然我没你出息,做不了攒典,可我请几个朋友到家里住几天,总可以吧!”

张琏听了这话气得够呛,他心里几件事情同时胶结着,件件都解决不了,被他哥一顶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出不来,抄了根棍子就往张厚明家走!

张琅见他抄家伙反而有些怕了,叫道:“你做什么?”

张琏怒道:“我去赶人!”

张琅大怒道:“你赶!你赶!你要是赶了,就是不认我这个哥哥!”

张琏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要我把你也赶出去?”一句话把张琅说得心里发毛,张琏不再理他,提了那根棍子就来找那伙客商,到了张厚明家里,张厚明的儿子说那客人借了张藤椅在花场午睡去了。张琏没料到那客商竟然不在,气已泄了两分。

乌石围是典型的潮系土楼结构,土楼的中心有一片好大的花场(即广场),又有西北、西南两口井,东北、东南两堵照壁将广场隔成几部分,使花场虽大而不单调,张琏找到了花场一问,几个老婆婆异口同声指着东南照壁道:“那个王公子啊,他在那边睡觉呢!”原来东门庆嘴甜,但凡走路遇见的村民都打招呼,好几个农妇得了这个公子哥儿的称赞后乐得心里开花,都把他当佳客了。

烈日过午西斜,东南照壁下在午后便形成一片阴影,地方又通风,又有一个花棚,是整个乌石围午后最阴凉的地方,张琏跑到这里,果见花棚下摆着一张藤椅,藤椅上睡着一个人,心里不禁又好气又无奈:“这个家伙,好会找地方!”冲到花棚边上,却见东门庆横躺在藤椅上,垂眉敛目,睡得正香。张琏见他如此,心道:“看来倒像个斯文人,不市侩。只是到了人家围里不到半天,亏他睡得着!”拿棍子敲了敲他的藤椅道:“这位客人,请起来说话!”语气已控制得相当平静。

东门庆翻了个身,手挥了挥,半睡半醒中道:“有什么事先放着,我晚上再处理。”

张琏听得一怔,要推醒他,却觉得太过无礼,心道:“这人风范不俗,和我先前所料完全不同,看来是个儒商,而且心胸坦荡,否则如何能睡得这般稳?老大居然能遇到这样人。”便转头回去了。

才从花棚里走出来,便见张琅匆匆赶来,连连道:“老二,刚才算我说错话,你…”

他还没说完,张琏已经打断他道:“花棚里睡着的,就是那位王公子?”张琅张望了一眼,应道:“是。”张琏道:“这个人的话,就留他一宿吧,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张琅大喜,走近两步低声道:“那生意的事…”

张琏哼道:“不行!”

张琏由惊喜堕为失望,正要再劝,却听张宝道:“族长来了!”便望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老者走近,正是仓前村的族长张厚德,他和张琏兄弟打了个招呼,道:“听说围里来了一伙陌生人?”

张琏看了他哥一眼,道:“不错!是我请的客人。”

张厚德又道:“最近盗贼闹得凶,海上有小尾老许栋,山里是郑八萧晚,听说最近都蠢蠢欲动呢!咱们村不比其它村,担负着石下仓大半的干系,你又是攒典,不能出半点差错的。所以要是没什么事情,不要往村里乱带人。”

张琏没好气地道:“族长把自己的儿子管好就是了,别整天跑县城给人捧臭脚!至于乌石围的门户,有我看着,外贼进不来!”

张厚德眼睛一瞪,眼眶的肥肉颤了颤,终于没说什么,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第八十九章 父仇

东门庆一觉醒来,日已西斜,昏黄中周大富兴冲冲跑来道:“事情有转机了!”东门庆哦了一声问:“怎么?”

周大富道:“张琏请我们吃饭,我刚才见他让他嫂子杀鸡呢。”

东门庆却道:“别高兴得太早,也许人家是煮了鸡汤送客呢!”

晚饭时分,张琏果然在他哥哥张琅家里设宴,主人一方是他和张琅、张厚明、张宝,客人这边东门庆只带了沈伟周大富以及林凤,陈百夫水蛇蔡推说不舒服没来。

八人坐定,东门庆看了张琏一眼,从他眼神表情中半点看不出对方的想法来,心道:“这人不像他哥哥,不好糊弄。这番沈门若激他不得,多半得用强了。”

果然张琏敬了两巡酒,寒暄已毕,忽道:“听说王公子要去潮州府城,我有一封书信,不知能否托王公子捎带过去?”

他这话一出口,张琅的脸色便难看了两分,知道他弟弟始终是不肯答应这事!张琅都听出来了,东门庆如何不知,笑了笑道:“最近道路不平静,我虽然想去,但不知去不去得成呢!”

“不要紧的。”张琏道:“我弟弟张珀去过潮州府,他今晚就回来,我让他给王公子带路。这条路我们走得熟了,沿途村落市镇都有相识,不会出事。若王公子肯帮在下捎一封信,收我书信的那位朋友在潮州府城也有几间房屋,王公子到了潮州府城若不嫌弃大可住在他那里,我那朋友在府城人脉不错,各路行情都熟,生意上的事情王公子可以问问他,或者会有帮助。”

这几句话乍听只是轻描淡写,实际上是在婉拒张琅所答应的生意之余,又帮东门庆做了去潮州府城的安排,就是生意上的事情也有了交代,至于所谓请东门庆捎带一封书信云云则全是托词——他既让弟弟张珀带路一起去潮州府又何必再将信转托他人之手?当然,东门庆也不会蠢到当场揭穿这托词。张琏下午没当场将东门庆赶出去,这会又这般说话,那便是希望双方都好下台,愿意交个朋友了。

若东门庆一伙真是识好歹的生意人,这时多半也没话说,甚至会感到乐意,但沈伟等深知此次来的目的,所谓贩卖潮绣云云其实只是个幌子,哪里希望这样?东门庆却笑了笑道:“若是这样,那可就多谢了。”

张琏见他识相,心里又多了两分好感。张琅、沈伟等一听却都有些急了,张琅心想难道一桩好好的生意就这样泡汤了?若早知道弟弟会把到手的大生意往门外推自己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不但花了工钱请人打扫了那片老厝,今晚还赔了一顿大鱼大肉!心道:“早知道这顿饭就不该和老二抢着做东!唉,可惜了我那只老母鸡!”沈伟等则觉得东门庆松口得太容易,他们认为这时该死缠烂打,最好从张琅身上下功夫让他去说服他弟弟才是!

但东门庆道了那句谢谢之后却绝口不提此事,且吃饭且喝酒,一边和张琏闲聊,说些福建的见闻、人才、事迹,又从福建说到双屿,说到京城,说到日本,甚至说到海外的佛郎机,一顿饭下来听得林凤兴高采烈,张琅眉头暗皱,沈伟心中不解,张琏却想:“这王四果然是大地方来的人,谈吐见识都大为不凡。难得的是还有几分书卷气!”潮汕闽南在文化上本属一系,就是走卒贩夫乃至盗贼娼妓也知道敬重读书人,东门庆虽然没故意亮出自己的曾中秀才的光耀事,但谈吐之间流露些斯文在所难免。

饭已吃完,两人却谈得正投机,张琏又邀他到自己家里喝茶,他亲自把盏推杯,东门庆喝了两巡,心想:“他泡茶的手法有些生疏,不过这茶叶倒也讲究,看来是个喜欢茶的人。”便说道:“这两日多多打扰,无以为报,我有二两好茶带在身边,便拿出来请张兄品茗品茗。”不等张琏回答,便对林凤道:“去把我包袱里那个用青色缎子包着的小瓷壶拿来。”林凤依言去拿了来,东门庆接过,笑道:“难得和张兄投缘,咱们便不论主客,我来泡这一泡吧。”便把茶具挪了挪,煽炉洗杯,下茶刮沫,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股茶香飘将出来,喜得张琏叫道:“好茶!好茶!”又叹道:“可惜,可惜。”

东门庆有些讶异道:“小弟哪里做错了么?还是这闽侯柏岩长兄看不上眼?”

张琏忙道:“不是,这茶好,王公子泡得也好!我只是可惜拙荆看不见闻不到,回头她知道自己错过了这等好茶叶、好茶艺,非后悔得三天三夜睡不着不可。”

东门庆心道:“原来喜欢茶的是他老婆。”笑道:“原来如此。咱们又不是士家大族,也不用太讲究,如果张兄不计较,便请嫂夫人出来一起品茗如何?”

张琏道:“我们乡下地方,也不那么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不过拙荆到娘家去了,眼下不在家。”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那就可惜了。”

林凤在旁边,忽道:“表哥,那我们就在这里多住两天吧,等张婶婶来见过了再走。”

沈伟在旁边听了心里不禁喝彩,他们这伙人只要在这乌石围多留一天,便能多一分希望和转机,最怕的就是张琏逐客,所以暗中连赞林凤机灵。

谁知道东门庆却道:“不行!公事要紧!我们这次出门,背后干系着几十户人家的饭碗呢!张兄弟已经帮我们安排去潮州府的事情,咱们还是早去早回的好。反正我们已经和张兄弟交了朋友,这茶什么时候都可以喝,但贩潮绣的事情要是搞砸了,回到泉州得有一路人哭!”

东门庆要是打蛇随棍上,张琏也未必会答应,但听他这样说张琏又不免有些许失望。那边沈伟听了更是奇怪,心道:“吃饭的时候他那样说,现在又这样说,难道王公子觉得事情无望,打了退堂鼓,想早些走了?”

又喝了一巡,外边忽闯进一个和东门庆差不多大的后生来,张琏便给两人介绍,说那后生是他的胞弟张珀,又对张珀道:“你有口福了!才回来便撞上王公子的好茶!来,吃一杯试试。”

张珀一脸有急事的样子,但还是接过茶杯就往嘴里倒,张琏笑道:“你这是牛喝水!”张珀勉强笑了笑道:“我赶了半日的路,口渴。”又暗中扯了一下张琏的衣角,小声道:“他一定要见你。”

张琏稍稍沉吟了一下,对东门庆道:“我有点私事,得去处理一下。”

东门庆便即起身道:“那我先告辞了!”

张琏拦住道:“不用不用,王公子你且坐,我去去就来。”

东门庆却摇头道:“刚才茶也喝了不少了,再喝下去,我怕会醉了。”

张琏再三挽留,东门庆道:“张兄弟,若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弄这客套了。”张琏这才放了他走,让张宝送他们回去,回到张厚明那边,张厚明见张琏不答应接这笔买卖,又听说东门庆急着要走,知道这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不免大感心痛,面对东门庆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张宝走后他也回房去了,东门庆使了个眼色,林凤便说要撒尿跑了。

关上门后,陈百夫水鱼蔡等问事情怎么样了,沈伟一一说了,陈百夫连声道可惜,又问东门庆为何那么轻易就答应要走,是否已经准备放弃云云。东门庆且不回答,却问:“沈门那边有什么消息没?”

陈百夫道:“刚刚我们从后窗和他安插的人竹筒传声,得知沈总管今晚会来找张琏。”

沈伟哦了一声,道:“沈总管跟我们说,张琏那边一直是派他弟弟张珀跟他接头,这么看,刚才张琏说的‘私事’多半就是沈总管来了。”

东门庆点了点头,道:“那咱们就等等吧,希望沈门能成,那我们就不用操心了。”

诸人便静等起来,乌石围的夜里静悄悄的,静得让人难以忍耐——尤其是那些心里有图谋正在等结果的人!水蛇蔡烦躁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周大富老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沈伟陈百夫都还坐得住,东门庆则躺在那张借来的藤椅上,手里赶着蚊子。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张厚明的这进屋子和张琏那进隔了四个门户,听起来那怒吼正是从张琏那进房子里发出的。水鱼蔡喜道:“有状况!”要推门出去,却被沈伟陈百夫按住了,周大富问东门庆:“怎么办?”

东门庆道:“再等等。”

又过了一会,门板轻轻响了两响,周大富将门开了一条缝,林凤钻了进来,陈百夫沈伟便问:“刚才出什么事情了?”

林凤道:“叔叔你们走后,那张琏就到围口去借了两个人进来,跟着又进了屋,我躲在暗处,看出其中一个人身形很像沈舅舅。”

东门庆点头道:“那多半是沈门没错。后来呢?”

林凤道:“他们进去后就没什么声息了。直到刚才那个张珀才大吼着冲了出来,好像在叫什么:‘我这就去宰了他!我这就去宰了他!’但嚷了没两句,就让张琏捂住了嘴巴扯回去了。”

陈百夫沈伟等对望一眼,东门庆笑道:“沈门做得好!看来张琏他们已经信了。”对周大富道:“你大大方方开门出去看看,若门外有些三姑六婆在打听刚才出了什么事情,你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去打听打听。”

周大富道:“知道!”便出去了,过了一会回来道:“张琏说刚才张珀喝高了发酒疯,不停跟左邻右里道歉,现在大家都已经回屋了。”

东门庆赞道:“好!听说了杀父之仇居然也这么忍得,这人不简单!”

周大富道:“王公子,你看他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东门庆道:“现在看来,他已经信了沈门的话,不过他接下来会怎么做,我也说不准。”

沈伟道:“最好他要借我们的力去杀了那族长,那我们就可以借这件事情拖他下水了!”

东门庆想了一下道:“他在附近十乡八里的年轻人中声望甚高,听林叔叔说他手段也很了得,真要报仇时未必需要借我们的手。不过手刃仇人之后他总得要寻一条退路,沈门只能从这一点上打动他。再等等吧,天亮之前,应该就会有分晓了。先睡吧,别等明天都变成了黑眼圈,让人看出了破绽。”

话是这么说,但水蛇蔡等哪里睡得着?好容易挨到天色将白,后窗忽然嘎的一声,陈百夫等知道是暗号,赶紧将竹筒伸了下去,小声地和外头的人对了一会话,跳了下来,语气间全是掩抑不了的失望:“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这张琏号称饶平的豪杰,没想到这么没种!”

周大富等忙问怎么了?陈百夫道:“你知他怎么答复沈总管的?他竟然说这事隔得太久了,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但谢谢沈总管告诉他真相!”

沈伟水鱼蔡一听都骂道:“没种!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要是不相信也就算了,但相信了居然不报仇!这家伙还是不是男人!”

“我看没那么简单!不过他既这么说,那沈总管那边就算失败了!”周大富道:“王公子,这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为免引人注目,屋里并未点灯,天色虽然发白,但门窗未开,那一点日才出的光亮也照不进来,所以他们都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声对答,彼此看不见对方。周大富问了一声之后,没听见东门庆的回答又问了一句:“王公子?”

这才听见东门庆道:“不知道。先睡觉吧。”

“睡觉?”

“嗯。”东门庆道:“真要不行时,就只能来硬的了。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但究竟该怎么办…先睡觉吧,等睡醒了,或许就会有办法。”

第九十章 妻恨之一

当晚沈门出示了证据,张琏兄弟一见不禁怒发冲冠,张珀当下便提刀冲了出去,大叫着:“我这就去宰了他!我这就去宰了他!”他口中的他自然是他们的杀父仇人、本村的族长张厚德!张琏也是仇恨满腔,但见他弟弟提刀忙赶了出来,一手夺了他的刀,一手捂了他的嘴,将他拖回房来。张珀犹在叫道:“哥你干嘛!你干嘛!”张琏扬起了手,狠狠甩了他两个耳光,喝道:“你给我闭嘴!”张珀才在疼痛中冷静了下来。

张琏又出门去,对来问讯的左邻右里说张珀喝醉了,打发了众人后才回来,这时张珀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问张琏该怎么办,张琏看了沈门一眼,道:“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再追究又有什么意义?”

沈门和张珀一听都不免吃惊,沈门还没开口,张珀已经叫道:“哥!那可是杀父之仇!要不是张厚德那个老匹夫,我们会成为孤儿?这些年他处处和我们过不去,原来是为了这个!幸亏我们命硬,没被他整死!以前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

他还没说完,张琏已经沉着脸喝道:“我刚刚让你闭嘴,你听见没有!”张珀被他一喝一时窒住,说不出话来,张琏又对沈门道:“沈总管,谢谢你冒险来告诉我们这件事情,我们才没被这个老贼瞒在鼓里。”不让沈门有说话的机会便道:“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已过惯了太平日子,不想多生事端。这件家事我自己会解决,沈总管来告知我们这件事的恩情我迟早也会还,但海上的事情,毕竟不是我们兄弟插得下手的。这一次,让沈总管白跑一趟了!”

沈门万料不到张琏在乍闻杀父之仇下还能如此冷静,又将话说得这样绝,竟不知再如何劝,而张琏说完了这几句话后便请他到隔壁休息,到了四更时分又将他们连夜送走,回来之后张珀问:“哥!这个仇你真不打算报了?”

“当然要报!”张琏咬牙切齿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要是这仇都还不报,我们还算男人么!我们小时候碰见过多少次危险,现在想想只怕都和张厚德这家伙有关!可见他心里也把我们当刺了!所以这老匹夫我们迟早要对付!不但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自保!”

“那你为什么把沈门赶走?”张珀道:“刚才我太冲动,闯出去大呼小叫是我不对,但你也不用赶走沈门啊!我们大可借用他们的力量来对付那老匹夫!”

“你懂什么!”张琏道:“你有没有想过小尾老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卖给我们!张厚德当年害死咱们爹爹用的是阴着,知道的没几个!小尾老虽是碰巧知道,但我们非亲非故,他和张厚德又没有深仇大恨,为什么要来揭他的阴私卖我们的好?”

张珀道:“你是说他不怀好意?”

“当然不怀好意!”张琏道:“他是想拖我们下水!”【奇书网﹕www.qisuu.com】

张珀道:“下水就下水吧。反正现在正当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要是落了草,说不定还多几分爽快!”

“胡闹!”张琏道:“邪道易行,正道难走。我们不是单丁汉,背后牵扯着多少人!一落了草,厚明叔他们,琅哥他们,还有你嫂子一家,亲朋友好的至少得有几十户人得受牵连。咱们现在正路子还走得下去,为什么要落草?我忍了多少委屈,才有了这点根基,凭什么白白落草?哼!我要真想落草时,要报仇又何必去借助小尾老他们的力量?咱们这就提了刀去把张厚德的脑袋割了,乌石围里,谁又会拦我们?谁又拦得住我们?不过咱们也犯不上这么做!我大明朝廷是有王法的地方,只要咱们把证据搜齐了,到时候一纸状书告上去,管叫张厚德伏法!”

张珀对他的兄长素来钦服,便道:“好,就按哥哥说的做!”

张琏道:“从今往后我们依旧过日子,就当这件事情没发生过,暗中慢慢调查,将证据弄齐了再去告那老匹夫!不过我虽是个不入流的攒典,但从小呆在乡下,县衙里的事情也还不太清楚。以后要多往县城走走,看看能否结交一些县衙六房的朋友。”看看天色将白,又道:“这觉也不用睡了,天亮以后我到各条道路上走走,以防小尾老用计不成来硬的。你留在村里,好生看着那个王四。”

张珀奇道:“王四?他也有嫌疑?”

“暂时还看不出来。”张琏道:“这人见识广,谈吐又不俗,可惜他这次来的时机太不凑巧,正赶上多事之秋,我不敢太信他,要不真该敞开心胸和他做朋友。我会让琅哥去说逐客的话,你亲自送他到潮州府去。”

兄弟俩忙了半夜,都有些饿了,胡乱弄点稀饭吃了,却都惦记着杀父之仇,竟是食而不知其味。吃过了稀饭后张珀便去请了张琅来,由张琏将“送王四”的意思说了,张琅有些不乐意,却也不好说什么,回到家中闷闷不乐,他老婆问他什么事情,张琅告诉他老婆后,摸着那二十两还没破开的纹银叹道:“咱们前前后后花的钱也不少了。现在事情办不成,我们也不好要人家的银两,没想到连这二十两纹银都赚不到!还白赔了不知多少!”

他老婆一听,忍不住也将张琏兄弟埋怨了几句,忽又道:“要不,我们瞒着他们,偷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