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琅道:“那怎么可能!”

他老婆又道:“没他们同意,我们给不了那么大的数,但偷一点卖给那王公子,总还可以的。”

张琅道:“货少了,只怕人家看不上,而且人家今天也要走了,这会子要去偷出来给他看货、交易,也来不及了。”

他老婆嗤的一声冷笑,道:“你没脑子啊!我看那王公子其实并不是很急着走,还不都是你那兄弟满脸写着‘送客’两个大字,人家才不好意思说要留下。但你要是居中说几句话,这边瞒一句坏话,那边陪一个笑脸,多留人家几天又是什么难事?”

张琅一听喜道:“没错,没错!”就要过张厚明这边来寻东门庆,才出门口便见张琏兄弟匆匆跟着两个差役走了,吓得张琅忙找人问怎么了。

“放心,不是他们兄弟办差了事。”张厚明走近前道:“好像是两天前桥头墟那里捞到一具女尸,刑房的差役来附近乡里问有没有失踪妇女,问到咱们这里来了。阿琏一听急了,赶紧跟了去看。”

“女尸!”张琅惊道:“该不会是…弟妹吧?”

张厚明赶紧在他的嘴前扇了两扇,念咒般道:“坏的不灵好的灵,坏的不灵好的灵!”这才说:“别胡说八道了,不一定是的。如今世道乱,今年收成又不好,没饭吃的人处处都有,人命贱,偶尔栽倒一两个下河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个月在河里捞到女尸也不是第一次了。咱们围运道好,不会有事的。”

张琅道:“那也是。”聊了一会,忽想:“阿珀也去了,那不是没人送王四他们去府城了么?”心里高兴,便到东门庆住的屋里来,见他们正在打包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二十两银子,上前道:“王公子,走得这么急啊。”

东门庆抬头望见他,道:“此处又没丝绸买卖,我们留着也没意思,还是赶着去府城看看。”

张琅道:“可是阿珀刚好去县城了,要不王公子再等一天?”

东门庆一听,便知他有留客之意,看看屋里没其他人,便摇头道:“对你我才说,张攒典似乎不想我多住呢!”

“怎么会!”张琅道:“他其实还是很敬佩王公子的。而且就算他不识礼数,也还有我呢!”

东门庆道:“但这里又没有潮绣。”

张琅走到他身边,悄悄道:“王公子,潮绣还是有的,不过,不能急。”

东门庆哦了一声,脸露喜色道:“琅大哥有办法?”他在这里混了两日,琅大爷也改成琅大哥了。

张琅道:“我们慢慢商量,总有的。”

东门庆装作犹豫了一会,才道:“那好,我再信琅大哥一次。不过令弟那边…”

张琅道:“我来想办法。”

东门庆又道:“如果那样,挑夫和护卫的安置也要继续。”

张琅道:“这件事情自然也由我来安排。”

东门庆大喜道:“那可多亏了琅大哥了!这单生意若成,事后除了说定的买卖钱银以外,王四另有酬金相赠!”

张琅听得心花怒放,又安抚了东门庆几句,看他们已不收拾行礼了这才出去找张厚明他们商量。东门庆所说的“护卫和脚夫”这时也已到了三四拨人,都由张厚明安排,暂时住进了乌石围外那片老厝,对外就推说是雇来装修祠堂的工匠。下午吴平也到了,他的身份是护卫头领,按照原先的约定不住老厝,却由张厚明带着进围来和东门庆会合,见面后吴平问东门庆事情进展如何,东门庆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还说不清楚,再看看。”

张琅张厚明的作为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族长,他下午得到消息后便赶来找他二人道:“你们弄这么多人来干什么?装修祠堂?这件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张琅和张厚明面面相觑,这一天里他们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应付张琏,却把张厚德给忘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张琅以前被张厚德逼得急了总会说:“是阿琏这么说的,你问他去!”这会子一急也就习惯性地道:“等阿琏回来,你问他!”

不想围口就有人叫道:“张攒典回来了!”

张琅张厚明暗叫一声糟糕,张厚德叫道:“好!我这就去问他!”还没赶到围口,便听那边嗡嗡嗡震了起来,众人急忙走近,却见张琏两手抱着一张草席,草席不知卷了什么东西,一步三跌的在那里哭着,张珀在旁一边扶着那草席一边扶着他哥,忽然草席一歪,掉出一只人手来,吓得几个本围的年轻姑娘大叫。几个知道早上差役来过、知道认尸事件的老人醒悟过来,一起赶着人叫道:“看什么!都回去!”

张厚德本来要责问张琏,但遇到这情形,哪里还好问?

便有几个有年岁的族人上前帮忙抬,妇女们在人堆里议论纷纷,都道:“看来多半是琏嫂子了,没想到这样命薄。”

族中长者将张琏兄弟连同草席里的尸身接入一间旧屋后,便有几个年长的妇女拿了扫把来,将刚才张家兄弟走过的道路扫了一边,又有妇女捧了仙草水沿途扬洒。

林凤躲在人群里,张大了耳朵听着,等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才回屋,对东门庆等道:“张琏他们回来了,不过是带着一个死人回来的。”

陈百夫便问:“谁死了?”

林凤道:“张琏他老婆。”

陈百夫又问:“怎么死的?”

林凤道:“听说是前两天从桥头墟附近的河里,由几个过路人捞上来的。县里的仵作说了,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桥头墟?前两天?”周大富奇道:“那岂不是我们那天捞上来的那女尸?”

陈百夫嘿了一声道:“真没想到,我们和他们张家这么有缘!”

东门庆却道:“不止有缘。”

陈百夫问:“不止有缘?”

“嗯。”东门庆道:“还有孽呢!”

众人不解,东门庆问林凤:“刚才你说,县里的仵作道这女人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林凤道:“嗯,我听说是这样。叔叔,怎么了?”

“如果我们那天从水里捞起来的女尸真的是张琏的嫂夫人,那这件事便大有蹊跷!”东门庆道:“我以前在刑房里呆过一段日子,懂得一点仵作的门道。我们捞起来的那女尸绝不是失足落水,那女人在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

众人惊道:“那么那仵作…”

“那仵作在说假话!可仵作为什么要说假话呢?”东门庆嘿了一声,对吴平道:“派人告诉林叔叔,让他多等两天,事情还有转机,或许不用硬来。”

第九十一章 妻恨之二

白烛,薄棺。

东门庆带着林凤走进来的时候,尸体还没入殓,昏暗的小屋内只有守灵的张琏和他弟弟张珀。只一日功夫不见,这个豪迈的年轻人已变得如斯憔悴,东门庆心道:“他们夫妻间的感情看来不浅。”轻轻叹了一口气,上了香,到张琏面前说了声节哀,张珀代兄长应了一声,林凤一不小心,蹭到了盖在尸身的白布,蹭落了一角,露出了死者的头,张珀眉现不悦,正要将盖尸布拉好,林凤忽然啊了一声,指着逝者道:“表哥,那不是我们那天捞上来的那位姐姐?”

东门庆闻言走近了两步,看了看尸身,道:“还真是!”

张珀一听问:“真是什么?”

东门庆便将他们经过桥头墟捞起一具尸身的事说了,张珀奇道:“难道说你们当时捞起来的,就是我嫂子?”

东门庆又往尸体上看了一眼,叹道:“当时我们只道是个陌生人,却万万料不到竟是嫂夫人…”

他还没说完,张珀已经哽咽起来,道:“事情竟有这般巧!”忽见东门庆盯着尸体发呆,觉得他有些无礼,上前道:“我嫂子得王公子援手才脱了鱼腹之厄,我兄弟着实感激,不过如今晚了,两位还是请回吧。”

东门庆却忽道:“听说县里的仵作道嫂子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张珀道:“是,怎的?”

东门庆道:“那就怪了。”

张珀还没问什么,张琏已抬起了头,问道:“奇怪什么?”

东门庆踌躇道:“这件事情,小弟不知该不该说。”

张琏见他这样便知道事情大有蹊跷,沉声道:“有什么事,王公子直说就是!我还撑得住!”

东门庆这才道:“王四在泉州时,有个亲戚在刑房行走,所以小时候在那里出入过,知道一点仵作的门道。嫂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我想看看是否有救,所以也曾仔细看过。当时我还以为嫂夫人并非溺死的呢。”

张琏呆了呆,忽然跳了起来叫道:“你说什么!你说阿莲不是溺死的!那…那…那阿莲是怎么死的?”

东门庆走到尸身前面,道了声“冒犯”,便掀开盖子尸体上的白布,道:“我当初在刑房行走时,一位长辈曾告诉我,若人生前溺水,一般男者扑卧、女者仰卧。两手两脚俱向前。口合,眼开闭不定,两手拳握,腹肚胀,拍则作响。落水者手开、眼微开、肚皮微胀;投水者手握、眼合、腹内急胀。两脚底皱白不胀,头髻紧,头与发际、手脚指缝或鞋子内会有沙泥,口、鼻内有水沫及有些许淡色血污,或有磕擦破损,这些是生前溺水的表征。因人未死而落水,必然拼命挣扎,气脉往来搐水入肠,所以两手自然拳曲,脚罅缝各有沙泥,口、鼻有水沫流出,腹内有水胀。”

死者是女人,东门庆不好动尸体,但他说一样,张琏便看一样,将口眼手脚看得过,又拍亡妻的肚子,一一与东门庆所说不合!他眼中悲意渐去,愤恨渐生,嘶哑着声音问道:“王公子,你是说,阿莲是先被人害死,然后再推落水中的?那县里的仵作为什么又那样说?”

张珀道:“嫂子的手脚、指缝都很干净,衣服也换过,别是县里的仵作帮忙清洗了——或许这是他们的规矩。”

东门庆却摇头道:“刑房里没这规矩。”又道:“当时我们在桥头墟将人捞起来时,嫂子的手指缝也没泥,肚子也不甚胀,口眼五官也与溺水者不合,所以我当时就料定是一起命案,只是没多口,以为仵作们不会把这么明显的事情弄错——当时在场的不止我们,桥头墟的张婆、舟公都是见证,他们或许没像我般留意到指甲缝隙、眼耳口鼻的问题,但肚子胀不胀,应该还是记得的,长兄若是不信,将他们叫来一问便…”

他还没说完,张琏已经吼道:“那按你说,阿莲是怎么死的?”

东门庆又往尸体看了一眼,道:“若是死者入水之前就已经遇害,那么头发会宽慢,肚皮不会胀,口、眼、耳、鼻不会有水流出,指爪罅缝也无沙泥,两手不拳缩,两脚底不皱白却虚胀。但嫂子的尸身经过仵作的手,又过了这么几日,这会口、眼、鼻没水流出也说明不了什么。不过尸肉颜色仍与溺水者有异,而且身上多半有致命伤损,或是中毒症状…”说到这里,旁边林凤叫道:“表哥,那天我明明记得这位姐姐脖子上有一道乌青的…”

张琏啊了一声,凑近前去细看妻子的脖子,伸手用力磨蹭,磨了一会竟有一些粉状事物脱落,东门庆拈起一点粉末一瞧,道:“事情果然有蹊跷!嫂子的尸身被人做过手脚。张兄弟,这件事我看你得好好查查了。”

张琏怪叫一声就冲了出去,这会却是被他弟弟张珀拖了回来,张厚明张琅等听见响动也走了进来,打听出了什么事情,张琏指着亡妻的尸体道:“阿莲是被人害死的!阿莲是被人害死的!那天杀的仵作!竟然还在她身上动手脚,骗我说阿莲是溺水而死!他到底在瞒着什么!他到底在瞒着什么!”

张厚明叔侄听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张珀便将东门庆方才说的话大体重复了一遍,又领着他们来看尸身脖子上的乌青,张厚明张琅见了也都骇然,道:“事情果然有蹊跷!”

张厚明道:“这个仵作要不是收受了好处,就是和凶手有什么关联!也许他本人就是凶手!”

这时左邻右里也有听见声响来问讯的,听说琏嫂子是被人杀害登时炸开了锅,年轻气盛的就都喊着要去找那仵作,揪出凶手报仇,年长的说要谨慎从事,又有族长张厚德站了出来,质疑这个说法,道:“说琏嫂子是被人害的,还不都是那外乡人一张嘴说的,大家可别被他骗了。”

张珀一怒,扯了他上前,指着尸身脖子上的乌青道:“别的什么腹胀的,我不懂,可你看看这个是什么!你是不是和凶手有勾结,所以帮忙开脱?”

吓得张厚德赶紧闭嘴,但还是有老成持重的说不能唐突,有一个道:“我知道邻村有一个告老的仵作,不如我们就去请他来看看。”几个老者一听都说好,又有人说要去把当日桥头墟打捞尸身时的目击者都找来,细细盘问当日的情形,看看是否作了手脚。又有人建议沿着河溯流而上,看看当日有没有人见到可疑的人和事。这件事本是东门庆引起的,不过本族人七嘴八舌起来,他们这几个外人便全成了旁观者。

天亮之后,乌石围的人分头办事,先是桥头墟附近那天见过尸身的张婆和舟公等都被找了来和东门庆对质,在东门庆的细细引导下各自记起一些尸体的显著特征,尤其没有明显肚胀和脖子上有乌青这两点是大家都记得的。不久邻村的退休仵作来到,只看了两眼便道:“唉,张攒典,嫂夫人真是被人害死的!”将理由说将出来,果与东门庆所言一般无二!这下全族更无怀疑,便都怂恿着要去告那仵作造假藏凶,又要请知县老爷搜捕真凶,还乌石围一个公道。

外头正混乱时,陈百夫道:“不如我们这便通知林寨主,趁他们去告状时,就把这石下仓给劫了!”

吴平闻言皱眉,东门庆道:“且不急,等他们打输了官司再说。”

陈百夫奇道:“打输官司?都还没打,公子怎么知道就一定会输?”

东门庆道:“张琏这次是恨昏了脑袋!张珀又不经事,张琅又是个浑人!他们也不想想,凶手竟能在事后买通县里的仵作,那能是没势力的人么?这件事情要是保密,慢慢查访,等有了真凭实据以后再骤然出击,也许还有几分胜算。如今既已走漏了消息,闹得十乡八里都知道了,那凶手自然也不会不知!对方一有防范,这官司他还想赢?”

再过一日,张琏岳家的人也听到消息来了,这一来喊冤喊苦的人便更多了,当日请邻村一个落第童生写了状纸,打听得这一日“放告牌”出来,便将尸体抬了,径往县衙去哭诉。林凤要去看热闹,东门庆道:“没什么好看的,这番去了还得回来。”林凤问为什么,东门庆笑道:“你这么问,是不知道衙门办案的手续!”

原来县衙理讼,并非天天受理,或三日一次,或五日一次才会挂出“放告牌”,这一日便是“放告日”。若有调解不了的诉讼,放告日里,原告捧纸依次递进县衙,状纸递进以后由刑房接下挂号,县官接下状纸后为慎重起见往往不会立即审理,退堂后一一细览,第二天再与发落。东门庆是东南大府吏家出身,这些事情自是熟得不能再熟!

结果这一日乌石围上百号人闹了一天,最后果不出东门庆所料还是恹恹回村,大部分人气都泄了,只有至亲数人还是恨怀满腔,第二日又去,林凤又要去看热闹,东门庆道:“今天就有些看头了。若这知县马上签押查凶,那这便是个青天大老爷,但是他见是一桩无头公案便会推诿让张琏先找到凶手再说,那这知县就算没有收受了凶手家的礼,多半也是个碌碌无为之辈。”

林凤一听道:“那我不去看了。”

东门庆奇道:“为什么?”

林凤道:“我叔公常说,青天大老爷只故事里才有,现在这时势是找不到的。所以应该没什么好看的。”

东门庆笑了笑,说道:“也是,这一路来见到的人十有七八都是面有菜色,饶平要是有个青天老爷,这两年想必不会坏到这份上。”

这日又给林凤说中了,饶平当台的林知县不管乌石围的父老磕破了头,只是一句“证据不足、被告不明”就打了回来,不接他们的状纸。张珀气得当场跳了起来喊冤,连喊带骂,把林知县惹恼了,命差役将他乱棍打出,又指着张琏道:“你是个攒典,虽然不入流,但总算也是在替朝廷办事,做事怎么如此不识大体?只凭一个外乡过客的挑拨离间,一个老眼仵作的胡言乱语,就闹出这等事来!传了出去,我们饶平脸面何在?朝廷威严何存?如今圣天子在位!上下相安,内外无事,尔等不要无风起浪,坏我大明安定和谐之大局!否则莫怪本县从严处置!念在初犯,且不怪罪,不然便夺了你的俸禄不可!”便不管村民的喊冤叫屈,退了这状纸。

乌石围的村民被赶出来之后既感冤屈,又复无奈,张珀满腔郁闷,张琅道:“这次都怪我们,还没找到凶手就急着来告状。要不咱们先想办法把凶手找出来,那样知县老爷就不能不受了。”众人都说有理。可是该如何找呢?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张琅心里生了个主意,等回到乌石围才找来张厚明和张珀道:“我想真要在人海茫茫中找到凶手,实在不易,除了我们自己多方打听之外,最好是来个高价悬赏,那才有可能。”

“高价悬赏?”张珀道:“我们手里也不宽裕,凑个十两八两的可以,要想高价悬赏,却哪来的钱?”

张琅道:“咱们把仓里的潮绣,弄一些卖给王公子,不就有钱了?”

张珀惊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张琅道:“以前我们又不是没卖过!再者,你究竟觉得是你嫂子的仇重要,还是这点潮绣重要?”张厚明听了也跟着赞成。

张珀道:“那…也得和二哥商量一下吧。”

结果他们跟张琏一说,张琏还沉浸在妻子的仇恨中,人有些浑噩,张琅便趁机对张珀道:“你看,他也不反对!”

张珀一咬牙道:“好吧!”

当下定计,来寻东门庆,东门庆倒也豪爽,先拿出一百两银子来让他们去办事,至于潮绣的事,“以后再说”。张家兄弟大喜,便张罗起悬赏的事情来。东门庆暗中冷笑,认为此事定然难成,却不料到悬赏的消息才传出一天便有了回音:一个流浪汉跑了来自称不但看见凶手行凶的过程,还握有如山铁证!

第九十二章 张琏的复仇之一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素能冷静处事的张琏也混乱起来。父仇、妻恨、海盗的引诱、长官的冤屈…如果只是其中一件,他也许还能从容应付,但这么多事情接踵而至,却让他再也难以从容。

那日在县衙被知县无理怪责,是他愤懑的极点,之后他就忽然静了下来,冷眼看着他的岳父,他的堂兄,他的族叔在那里忙碌,忙碌着去王四那里兜生意,忙碌着悬赏捕凶。

“可是真的找到了凶手,又怎么样呢?”张琏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很多问题。

“凶手能让县衙里的仵作说谎,甚至让知县偏袒,林县令既然能偏袒一次,为什么不能偏袒第二次?”如果那样,为妻子报仇雪冤的希望将会十分渺茫。

其实,要报仇,要雪冤,对张琏来说有更直接、更便捷的方式,只不过在这之前他都没打算用而已。

“我大明朝廷是有王法的地方,只要咱们把证据搜齐了,到时候一纸状书告上去,管叫张厚德伏法!”

这是他弟弟要提刀去报仇的时候,张琏说的话,可是现在张琏也怀疑了起来,如果知县老爷也偏袒族长,那他该怎么办?接受王法的裁断,还是不接受?如果到时候不打算接受,那今日的忍耐又有什么意义?做个男人,为什么要这么憋屈?

“更何况…”

更何况他张琏其实并不干净!

按本朝太祖定下的章程,无论官吏俸禄都极低,张琏这样一个不入流的攒典,若只靠俸禄别说济亲友,养弟兄,就是他自己也得过极清贫的生活!所以不但张琅打过石下仓的主意,就是张琏自己也少不了借之扩大灰色收入。不过他做事比张琅严谨得多,以往偷石下仓的库银、潮绣,次数也不少,但每次都偷得不多。这次张琅却筹划着大买卖,而且为了悬赏又允诺了给东门庆一批不小的货物!这样的举动在张琏看来实在是太轻率了。

“真当别人都是死人么?”

如果不是亡妻还在身边,如果面对的不是拉扯着自己长大的人,张琏几乎就要骂他的这个兄长糊涂透顶了!

张厚德很早以前就已在怀疑张琏兄弟监守自盗了,只是一直以来苦无把柄而已。这次张琅接了这么大的外乡客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张厚德却还隐忍不发,现在以务农为生的张琅又拿出一大笔钱来悬赏,可这老头还是没说话,他越不开口,张琏就越认定对方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

“也许这条路,走不下去了…”

当他的想法变了之后,他对事情的看法也忽然变得不同了。眼前他的岳父、张琅、张珀等的忙忙碌碌,有许多在张琏看来都变成了瞎忙活——实际上在此刻张琏眼里,整个乌石围几乎人人都在瞎忙活!这些人都身在局中,做着很多很多没用的事情,却看不到整件事情的关键点在哪里。

不过张琏又发现,似乎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王四!

张琏发现,这个王四看张琅他们忙碌时的眼光和此刻的自己很相似,都像看客在看一群猴子演马戏。张琏以前只是认为这个王四出现的时间太巧合,巧合得他不敢完全信任他,但现在张琏又注意到,在王四出现之后,乌石围的许多重要的事情发展到要紧的歧路时,王四总会很巧合地出现,并好心地推上一把,但这一把却总是将事情推向更加不可收拾的路子上去。

“难道这些都是巧合?”

“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张琅兴冲冲地跑了来,告诉张琏在重金悬赏之下,终于有一个人来接赏,并声称他看见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

“那天,这位娘子走到河边的竹林边,便被一个三四十岁、带着四五个伴当的男人瞧见了,”来求赏金的流浪汉在张琏妻子的尸身旁边,有些畏惧地叙说着当日的情形:“那男人见到了这位娘子长得美,就带着他的伴当围住了上前调戏,甚至大白天地就在那里扯这位娘子的衣服要…”说到这里他看见张珀脸色发青,不敢说得太过详细,略过了说重点道:“后来这位娘子不从,纠缠起来,那男人在混乱中被那位娘子咬住了手指头,他则掐住了这位娘子的咽喉,几个伴当也上前拉扯,当时好混乱,我躲在竹林后面也看的不是很清楚,过了一会,那位娘子忽然不动了,那些伴当里有人说:‘不好!林老爷!她死了!’那些人便都慌乱了起来…”

“林老爷?他姓林?”

“对。”那流浪汉道:“当时形势混乱,他们好像也吓着了,那男人又被咬伤,胡乱将这位娘子的尸体推下了河就走了。我当时心里…那个…好气,就跟了上去,结果一跟,就跟到了城里,亲眼看见他们进了县衙的后门…”

众人大吃一惊,张琅道:“县衙的后门,又姓林…难道…”

“是知县老爷的堂弟。”流浪汉说:“我在衙门外守了两天,才见他出门,左手还包着布条呢,一打听,才知道那是知县老爷的堂弟。”

张琏冷冷盯着他,忽问:“你既然见到了整件事情,为何等到今日才说?”

那流浪汉吓了一跳道:“为何等到今日?那是知县老爷的亲戚,要不是为了你这赏金,我打死也不敢乱说的!”

张琏又冷笑道:“你这会子才知道怕?那当初怎么还敢跟去?见他们进县衙还敢打听?那时你就不怕了?”见那流浪汉目光闪烁,狰狞着脸喝道:“给我说实话!要不然今天别想活着离开乌石围!”

那流浪汉被逼不过,只得道:“罢了罢了!我都说了吧。那天其实看见这事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我一个弟兄。我们两人商量着,觉得那男人衣着光鲜,所以跟上去想去敲他一笔。但见他是县衙里的人就不敢妄动了,再打听到他是知县老爷的弟弟,那哪里是我们惹得起的人?我就想不干了。但我那弟兄不甘心,还是去找了他,结果他去了之后就没回来——这样一来,我哪里还敢出头?赶紧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要不是为了你们悬赏的一百两银子,我才不来呢。”

张珀道:“你那日可把人认定了?真的是知县老爷的堂弟?”

流浪汉连连点头,道:“千真万确!”

张珀道:“那你可敢跟我们上公堂对质?”

那流浪汉一听吓得叫道:“那怎么行!你们只说找到凶手,没说上公堂的!罢了罢了,我不要一百两了,你们给我五十两就行,不过千万别让我上公堂。”

张珀道:“你不敢上堂作证,我们怎么知道事情是真是假?也许这些都是你在吹!”

那流浪汉道:“我有证据!”

张珀问什么证据,那流浪汉道:“我记得当时这位娘子咬断那家伙的指头后是好像吞了下去,如果你们能够把那指头取出来,公堂上和那位断指的林老爷一对,不就铁证如山了吗?就不用我去了?”

张家的人对望了一眼,张珀道:“我这就到邻村请那仵作。”

张琏忽道:“不用。”竟然便取出一把刀来,张琅张珀都惊道:“阿琏(哥)!你干什么!”张琏来到亡妻的尸身旁边,掀开了盖尸布,手颤也不颤就开膛破肚起来,跟着将手伸了进去,摸索良久,果然让他摸出一个断指来,拿到那流浪汉眼前道:“是这个么?”

那流浪汉见到他的狠辣早呆了,再看看那根离鼻子不到数寸、弥漫着尸臭的断指,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狂呕起来,他一呕,张琅似乎也被传染而跟着呕吐。张珀也看得整个人直在那里动弹不得。

张琏指着那流浪汉对张琅道:“看住他!”便带了张珀、张宝,取了兵器,踏着夜色径往族长张厚德家里来。张珀问他要做什么,张琅道:“给爹爹报仇去!”

张珀不解道:“给爹爹报仇?”

“嗯。”张琏道:“先给爹爹报仇,然后再给你嫂子报仇!现在…我不再顾忌什么了!”

张珀张宝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来到张厚德门口,张琏让张珀跟着自己闪在一边,却让张宝去敲门,过了一会一个老女人来应门,开了一条缝,见是张宝,才将门缝开大一些,问:“什么事?”

张琏窥伺在旁,倏地如毒蛇出穴般探出手掐住了那老女人的喉咙,横手就是一刀,老女人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便已经死在地上。

张珀似乎已明白了兄长要做什么,闪身入内,张宝却吓得不知所措,张琏将他往门内一拉,跟着将门阖上上闩,蹑步向内,里屋点着一盏油灯,族长张厚德正和他两个儿子在说些什么,只隐约听张厚德说:“今天傍晚似乎有人来应赏,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明天你记得到县里去,将事情跟林老爷说,也让他好有个防范!还有,那伙客商来历不正,张琏兄弟这次拿出来悬赏的银子更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也要跟林老爷说!哼!我就不信这次整不死他们!”

张琏一听,心中更无怀疑,冷笑道:“老不死!当年你害死我爹爹还不够,现在又去串通害了阿莲的凶手!是不是要把我们一家连根拔起才甘心?”

门内三个男人惊得跳了起来,惊道:“谁!”

张琏迈出一步,现身灯下,张厚德父子一见都吓了一跳,他的长子就去柜子里摸兵器,张琏瞥见,挥手将刀递了过去,这里屋甚小,没多少回旋的余地,张琏刀子一递就架在了张厚德的长子脖子上,张珀也抢了过来,刀锋抵住了张厚德那吓得尿裤子的小儿子。张厚德知道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哇的一声跪地求饶。

张琏却不理他,对愣在外面的张宝道:“呆在那里干什么!找条绳子把他们绑起来!”

张厚德连道:“别杀我们!别杀我们!阿琏…不…攒典…我其实…我当年…”没叫得几句便被捆了个实,又塞住了嘴巴。刚才张厚德父子不敢大声叫喊,怕刺激了张琏当场就下杀手,但还是弄出了些动静,他的大媳妇听到打着哈欠出来问:“公公,你们还没睡啊?”等看清楚了发生什么事情,却已被一条绳子勒住了脖子,竟然就这样被活活勒死。她丈夫见到不断地挣扎,但张琏哪里管他?又提了刀往去寻张厚德的其他家人,过了一会便听隔壁两声闷哼,然后便没什么声音了。张厚德听得分明,自知这次多半难以幸免,双眼泪水滚滚而下,也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害怕,但觉手脚发麻,却已经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了。

不久张琏走了出来,张珀问:“怎么解决他们?”张琏道:“爹爹是被溺死的,就让老不死也尝尝滋味!他的两个儿子,就给他们个痛快!”和张珀一刀一个,解决了两个小的,跟着拖着张厚德找到水缸,将他活活溺死。

事情办完他们兄弟抹了血迹,拖着如痴如呆的张宝出来,因没弄出大声响,左邻右里犹在梦中。

张珀用张厚德自家的锁将门锁了,问张琏:“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张琏道:“爹爹的仇报了,接下来去报你嫂子的仇!”

张珀问:“怎么报?”

张琏道:“这个老不死好解决,但你嫂子的仇人深居县衙,要动他不容易。你先去找琅哥、厚明叔,把老不死的事说了。”

张珀问:“他要不肯跟我们干怎么办?”

“不肯?”张琏道:“拿库银、库绣的时候,怎么没进他们退缩过?我们是至亲,库银、库绣他们也有份拿!大家早绑在一起了!由不得他们不肯!”又点了十二个人名,都是肯将性命交给张琏的破落户,道:“让他们准备着,随时得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