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忠抚须道:“有理,有理,人因为怀疑,到头来连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这样的事情我不止见过,甚至自己也曾经如此!”

东门庆又道:“其实如果我们真要用计进去,方才已经想到的困难未必会出现,而到时候会涌出来的新问题却一定比我们方才已经想到的要多十倍!这里面要冒的风险颇大!所以我们得事先说好,如果有不愿意冒险的兄弟当提前退出,至于已决定跟着大伙儿一起冒险去救人的,就得做好随机应变的准备了。”

他一个个把众人都问了一轮,谁也不肯退出,最后问道吴平,他叹了一口气后,道:“这件事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就是真失败了,我们再杀出来就是!不过刚才说来说去,都是进寨之后如何如何,怎么进寨都还没点谱呢!就算我们肯冒险,就算我们有妙计,也得有个像张琅那样的人才能将我们引荐进去啊!”

东门庆道:“张琅?谁说我们没有!”

第一百章 南澳来客之一

陈六被单独关在一个小黑舱里,求天不应,叫地不灵,不由得后悔不已,暗暗埋怨自己:“早知道刚才就不该那样嘴硬!”但想想上次自己在外人面前丢脸后陈四的怒气却又心里发怵,虽然陈四不在跟前也不太敢违拗他的禁令,忽然舱门呀的打开,两个水手将他叉了出来,陈六心想:“糟糕!不会要杀了我吧?”一想到眼下随时可能会丧命,哪里还顾得上日后被陈四知道了的后果?便大力挣扎起来,叫道:“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们…带我去见你们的舶主…我…我…我是石坛寨的四当家…你们放了我,我会给你们大大的好处…”

他就这么挣扎着,大叫着,叉住他的人却理也不理,直接将他推入一个船舱里去,陈六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抬起头来,见灯光下坐着一个秃顶无须、神色威严的老头,早晨率领敢死队冲过来的那个极强悍的首领和日间审问自己的那个俊秀青年则侍立两旁,神色都甚恭谨。陈六一见之下,心道:“莫非这老头便是这艘船的舶主?”犹豫了半晌,便想顺势磕头,却听那老者对那俊秀青年喝道:“无礼之极!人家虽是败军之将,但总还是一船之长,怎么就这么待人家!还不快去把人扶起来!”

那俊秀青年应了声是,便走过来给陈六赔了个礼,扶他坐下。陈六屁股沾了椅子心中一定,便听那老者道:“尊驾是石坛寨的三当家?”

陈六忙道:“正是,小可陈六。”

那老者又道:“听说最近宁波一带出了一个豪杰,叫陈四,据岛开寨,连王五峰都奈何不了他,这人不知和陈当家如何称呼?”

陈六一听对方将自己的兄长当回事,背脊便直了两分,道:“那正是家兄!”

那老者哦了一声,道:“那陈当家此次来拦我们的船,是令兄吩咐来特意为难我们的么?”

陈六忙道:“不是,不是!那只是一场误会!我这次只是…只是出来打打鱼,不想却遇到了贵船…唉,要早知道舶主如此…如此通情达理,陈某绝不会来冒犯的。”

他才思滞窒,这借口找的实在有够烂,但那老者只是一笑,并未穷追猛打,淡淡道:“原来只是出来打鱼,那这件事情就算一场误会吧。”指着那俊秀青年道:“日间接待陈当家的是我这外甥,年轻人不懂事,怠慢了陈当家,还请见谅。不过这事既只是误会,林某愿意就此揭过,不知陈当家是否愿意和好?”

陈六忙道:“愿意!当然愿意!”

“那好吧。”那老者转头对那俊秀青年道:“你这就去将陈当家的人都放了,明日一早,将船还他,食水食粮,一并归还。”

陈六原本只求保命,没想到这番居然连船都能要回,那真是意外之喜了,便听那俊秀青年答应了,那老者又回过头来道:“明日我拟书一封,请陈当家带回交给令兄,也希望陈当家能代为转达:我们这次只是路过,本无冒犯的意思,如蒙令兄不弃,这事就当一场误会,大家不打不相识,算是交个朋友。”这几句话不卑不亢,几表示了对陈四的尊重,也没过分自谦,说完挥了挥手,就让那俊秀青年送客。陈六鼓起勇气道:“还没请教舶主和几位头领的高姓大名,回去我哥哥问起,我也好说。”

那老者笑了笑,那俊秀青年道:“我叫王四,这位打败你的,叫吴平!现在座上跟你说话的,乃是我们南澳上寨寨主,姓林,讳上国下显!记清楚了么?”

陈六哦了一声道:“是,是,记清楚了,姓林,叫林国显…啊!你是林国显?”

那叫王四的俊秀青年皱了皱眉头,似乎嫌他无礼,那老者却只是笑笑,挥手道:“让他去吧,我们这次北上是到日本做买卖,不是来打鱼,更不是千里迢迢来跟陈四抢地盘,没必要为难他弟弟。”那王四道了声是,便将陈六请了出来。

当天晚上,大部分被俘虏的人果然都断断续续地被遣到陈六身边,陈六见到了他们放心不少,跟众兄弟一打听,果然满船都是说潮州话的,不禁捶胸顿足道:“今年真是流年不利!本来过得好好的,偏偏五哥回来了,处处和我作对!好容易求得四哥放我出来‘打鱼’,偏偏又遇上了小尾老这个煞星!他娘的!老子怎么这么倒霉!”

便有水手道:“也不算倒霉到家,总算人家还肯放我们一条生路,甚至还要将船还给我们呢。”

又有人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他们南澳虽然是海上的老牌寨子,但最近听说没落了不少,而咱们石坛寨却一天比一天强盛!我看多半是小尾老不敢得罪咱们寨主。”

众说纷纭中,混在人群中的于不辞忽道:“听说小尾老很讲信用,他若是答应了放我们,应该就会放我们了。眼下我们要担心的,反而是回寨以后怎么办。”

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这次兴冲冲地出来,却一败涂地地回去,以寨主陈四的脾气,回去后多半没好果子吃!这里面怕得最厉害的还是陈六!所谓罪不责众,在东海上遇到了林国显被打败,说出来也还情有可原,以前派出去打鱼的船队也不是没遇见过意外的,所以陈四未必就会因此而重罚这次行动的所有人,但侦敌不明、以致大败的黑锅总得有人来背,想到这里陈四的脸就从喜出望外的哈密瓜变成了愁眉深锁的苦瓜——虽然陈四不见得会要了他的命,但一番责备总是难免的。而且在屡立大功的陈五的相形之下,毫无疑问,陈六以后在寨子里将更没地位了!

这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干瞪着眼睛等天亮,黑暗中于不辞凑上前低声道:“六爷,咱们真的就这样回去?”

陈六道:“不然还能怎么样?”

于不辞道:“六爷,这次我们坏了两艘船,跑了的那艘也不知回去没,又折了这么多兄弟——这可都是在家门口发生的事情啊!回到寨子里寨主能不生气?那时不但六爷你脸上没光,连我们这些小的,只怕也得受些皮肉之苦…”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陈六气呼呼道:“可是现在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

于不辞道:“六爷,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立点功劳再回去?”

“立点功劳?”陈六一听不禁心动:“什么功劳?”

于不辞道:“这个…得想想。”便不吱声了,过了一会陈六忍不住碰了他一下,问他有没有想出什么主意。于不辞道:“小的倒也真帮六爷想了条转败为功的计策,只是…”陈六问只是什么,于不辞道:“只是小的这么久以来,一直被张益兴、张益盛他们压着,吃着猪狗不如的饭食,干着低三下四的活儿!要是小的这次能给六爷帮上一点忙,不知道六爷能不能抬举抬举小的一番?”

陈六以前压着于不辞,主要是因为张益兴兄弟跟他说这家伙不可信,不过张益兴兄弟毕竟是陈五的人,陈六和陈五有心病,对张益兴兄弟的话也就信得不坚,这时笑道:“放心!你要真帮我扭败为功,以后就跟六爷我吃香的喝辣的,保证你比张益兴他们还有面子!”

于不辞大喜,便说道:“小的别的本事不会,但因以前是做生意的,对这买卖的事情总有留心。现下我们石坛寨什么都好,就是生意路不顺!海上抢到了货物,卖出去的钱却低得可怜!听说寨主也在为这事烦,是不是真的?”

陈六道:“这是全寨都知道的事情,那还有假的?”

于不辞道:“这次五爷出去,听说也是去想法子拓拓商路?”

陈六道:“是这样,不过我看他也未必能有什么大成果。四哥对他也没抱很大的希望。”

于不辞道:“若六爷你能把五爷——甚至四爷办不成的这件事情给办了呢?”

陈六呀的一声,颇感惊讶,将于不辞拉近了两分,将声音也压得更小,问:“怎么办?”

于不辞道:“我们之所以出不了货,主要是陆上被昌国卫的官军掐住,去不得,加上王直的作梗,日本到不了,南洋下不去!但如果有人能帮我们通日本、下南洋,那这件事不就成了么?还何必去双屿看许二、王直的脸色?我们自己建远洋船队去日本、去南洋!”

陈六叹了一口气道:“这个我自然也知道,四哥也不知有多想!不过要去日本,要下南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于不辞道:“可眼下就有一个人,是大员海峡南部水道的主儿,又正要去日本,很明显他在日本也有门路——若能攀上这个人,这东洋南洋的航路不就都通了么?到时候用陶瓷去满剌加换火炮,用生丝去日本换白银,以我们石坛寨眼下的底子,只需几个来回这财力势力都可以翻上几翻,到时候还怕什么许二、王直?直接把双屿占了,咱们来做东海王!”

被这几句话一点,陈六的脑袋就像打开了天窗直接让太阳照进来,整个儿都亮堂亮堂的!想到这件事对石坛寨的作用,兴奋地声音也发抖了:“你是说…小尾老?”

于不辞道:“除了他,还有谁!”

第一零一章 南澳来客之二

第二天,东门庆果然将那艘三桅帆船还给了陈六,船上食水口粮无一不备,陈六更无怀疑,便再次求见“林寨主”,希望能邀林国显到石坛寨做客。出于情面,“林国显”又接见了陈六一次,不过对陈六的邀请却显得颇为淡漠,只道:“海上风云难测,眼下季风正顺,我等不想错过了平安到达日本的良机。”

陈六再三相邀,东门庆在旁道:“陈当家,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陈六不解,东门庆道:“你们石坛寨和我们南澳、澎湖一北一南,各据一方,彼此之间素无瓜葛,何况昨日我们又刚刚起过冲突,虽然彼此都希望和好收场,但在这等情境下陈当家忽然邀我们前往石坛寨,我等岂能没有疑心?”

假装林国显的杨致忠将桌子一拍,喝道:“你这没大没小的孽畜!贵客面前,说话怎么如此无礼!”

东门庆将嘴一努道:“我实话实说罢了。”

陈六哪里听得出他们在使以退为进的伎俩?心中更无怀疑,觉得自己若和对方易地而处多半也要有疑心,没疑心反而不正常了。这时他已被于不辞的话勾起了心中的野望,不肯轻易放弃,忙道:“王兄弟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陈六这次请几位到石坛寨一行,确实是出自真心!如果林寨主信不过的话…”一咬牙道:“那我就一直留在林寨主身边直到贵舶扬帆离开!若陈六真是心怀不轨,那寨主也随时可以将我斩于刀下!”

杨致忠习惯性地要抚胡须,手伸出来才记起自己的胡须已经刮了,便改为用拇指食指端了端下巴,道:“三当家的诚意,小尾老也十分相信。不过海上往来,不像陆路挑担那样需要中途不断歇脚,沿途只要顺风,旬月便可到达——若是半途停留,风向有变,那时反而不好。所以三当家的美意小尾老心领了,等我们到了日本后,定然再派人前来答谢三当家于令兄的盛情。”

陈六见他终究不肯答应,心里大是失望,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说辞来打动对方,那边杨致忠已让东门庆送他回三桅帆船,忽然吴平闯了进来道:“不好了!三号底舱似乎漏水!”

杨致忠和东门庆都吃了一家,齐道:“严重么?”

吴平道:“已经暂时堵上,不过最好找个地方停泊几日,修补一番再走!咱们这艘船虽然硬朗,但这次是硬生生把人家的船给撞坏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只怕我们自己的船也撞出了些隐疾。”

杨致忠沉吟不语,东门庆道:“一点小破损,应该没什么吧。”杨致忠一听斥道:“你懂什么!远洋航行岂比江河近海?深海浪涛的力量岂是你能想象?别说有个船舱漏了,就算只是一条小小的裂痕也可能会导致翻船…”说到这里呸了一声,海上行走的人最讲忌讳,杨致忠一个快嘴讲出了“翻船”二字乃是大忌,所以吐了一口吐沫道:“不算!”然后才道:“总而言之,为万全计,先寻个小岛停泊两日,把船检查一遍再说!往日本吹的季风还长着呢,停留两天,不会误事。”

陈六一听,暗道:“机会来了!”抢着说:“这片海域的岛屿,近的不安全,安全的太远。林寨主要停泊修船,只有一个地方最合适!”

杨致忠听了喜道:“请陈当家指教!”

陈六道:“那便是石坛寨了!”杨致忠和东门庆吴平三人听了面面相觑,杨致忠道:“这…”似乎一时还抉择不下,陈六又道:“林寨主,贵舶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就这时候出事!这岂不是妈祖娘娘的旨意,要我们两家亲热亲热么?”

吴平听了动容道:“说来还真有些道理,要真是妈祖娘娘的旨意,那我们可万万不可违拗!”

东门庆却道:“别说的那么邪乎…”还没说完就被杨致忠喝道:“年纪轻轻,懂得什么!”东门庆便不敢再说,杨致忠看看吴平,又看看陈六,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三当家盛意拳拳,我们再推三阻四,那反而显得我们潮州人不近人情了。也罢,吴平,你这就去传令转舵,咱们到石坛寨叨扰两日。”

陈六大喜,道:“不扰,不扰。”

杨致忠又道:“不过话说在前头,我们的船只停留在寨外,找处可以停泊的地方避避风就是。一来是为了避免对贵寨骚扰过多,二来我们出门在外还是得存两分小心。若三当家肯答应我们这一条,我们便跟三当家回去,若三当家不肯答应,那我们还是另寻个小岛停泊,不敢打扰了。”

陈六心想:“先把他们带到岛上再说,等到了家门口,还怕请不得你们进门么?”便答应了。

庆华祥这才转向,陈六自己留在船上,却派了手下驾驶三桅帆船前去报信,他这时已将出了这个好主意的于不辞当作心腹,本想派他当回去报信的首脑,于不辞却道:“三当家,蒙你看得起,不辞感激不尽,不过在寨主眼中我分量太轻,若由我去,恐怕寨主会不当疑而疑。这次派去的人,最好是寨主比较信任的。”陈六想想也是,便派了他原本的管哨驾驶三桅帆船先回去报信。

三桅帆船走到半途,便遇上陈四派来支援的船队,领头的是石坛寨的第四把交易雷眼雕,他听说打败陈六的是小尾老林国显已吃了一惊,心想小尾老这次北上可别是要联合许栋王直前后夹攻石坛寨的吧?再听双方此次冲突只是误会,而陈六也已说得小尾老愿意化敌为友,心中一宽之余又带着几分不信,只是他的座次毕竟在陈六之下,在陈四、陈六面前自己又只是一个外人,不好以武力去干涉陈六的决定,何况那日逃回去的双桅帆船一众水手都将这伙南来之客的能耐说得神乎其神,雷眼雕自忖未必是小尾老的对手,便不敢贸然行事。当下他且放那艘三桅帆船回寨报信,自己却分遣船只四处侦查,要看小尾老后面有没有跟着许栋、王直的大援。

消息传到石坛寨,陈四召来还在寨中的两个大头目五当家令狐喜、六当家周雄,令狐喜是石坛寨的军师,听说事情的始末后将陈六派回来的人一个个仔细盘问,对陈四道:“寨主,属下这两年对南澳的事也颇为关注,知道南澳上寨确实多了一个厉害的人物叫吴平。听说自李大用死后,林国显接掌南澳上寨,这个吴平更成为了林国显的左膀右臂——若打败了三当家那人真是吴平,那三当家这次带来的,也许就真的是小尾老了。”

周雄道:“那你的意思,是想赞同三当家的主张了?”

令狐喜道:“三当家的主张,当然是很有见地的。眼下我们往日本的路子被王忤疯堵得死死的!南洋的商路又不熟。若能通过小尾老的关系北通日本,南通吕宋,还怕什么许蛇头、王忤疯?”

北通日本、难通吕宋——这对陈四来说真是莫大的诱惑!哪怕仅仅是可能性也不由得他不心动!不过心动归心动,他毕竟是一方水寨的开寨之主,遇事比乃弟沉着得多,沉吟片刻,道:“不过我听说小尾老和双屿那帮人很熟,双屿四庭柱之首的徐惟学,听说还是小尾老的干儿子!这里面可别有诈!”

周雄道:“四当家也担心这个,眼下已经派遣船只四出侦查,看看那艘船背后有没有跟着大援。”

“依我看,这事多半和王忤疯有关。”令狐喜道:“双屿那帮人,势力比我们大,根基也比我们深,真要吞并我们,直接杀上门就是。不过这两年他们也只是打压我们而没有吞并我们,还不是因为害怕扩张得太快招引其它水寨的反感!去年他灭了金老八独霸双屿时,大家就都很紧张了,卢七马上就跑来和我们联盟,陈东、麻叶一年里来石坛寨做了三回客,洪迪珍也暗地里帮我们出了不少货,甚至连远在南直隶(注1)的林碧川也派人来给寨主祝寿——大家这样做,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要是许老二他们再敢乱来,只怕整个东海就要联手来对付他们了!所以属下觉得这次的事情,多半和许老二王忤峰他们无关。”

陈四道:“那依你看,这次的事情该怎么对付?”

令狐喜道:“属下以为,如果他们真的只来了一艘船,那最好还是见见他们。属下认为,对他们要有三看。”

陈四问:“哪三看?”

令狐喜道:“第一看,是要看看来的究竟是真的小尾老,还是假的小尾老;第二看,是要看看他们这次北上究竟是要干什么,如果是来图谋石坛寨那我们就不用客气,如果他们确实只是路过,那三当家提议的这件事就有几分想头了;第三看,则是要看看他们南澳上寨在李大用死后还剩下多少斤两,小尾老太强或太弱,对我们都不好——若是太强了他会直接去和许老二王忤疯联手,若是太弱了又不配与我们合作!”

陈四点了点头道:“这次小尾老没两个回合就打败了老三,从这件事看,他手下还是有些能人的。”

令狐喜道:“烂船也有三斤钉啊!南澳那帮人,发迹得比许老二、王忤疯还要早。当初许、王下南洋时是求着小尾老办事,所以徐惟学不比小尾老小多少却认他做干爹。不过现在他们双屿帮发达得快,南澳那边却折堕了,海上讲究的是力量,要是没有钱没有船,谁还去管那些辈分啊!要是徐惟学他们见小尾老穷了就不想认这头亲戚,那我们正好趁虚而入!咱们石坛寨如今要人有人,要船有船,眼下缺的,就是商路!”

注1:明代时称直接隶属于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上海两省一市。

第一零二章 南澳来客之三

庆华祥到达石坛寨之后并不入港,只是岛旁停泊,不久雷眼雕又传来消息说附近并无埋伏船只,陈四这才派令狐喜为使者到船上见杨致忠,令狐喜消息灵通,见闻又广,上船后还没见到杨致忠,便对来接他的东门庆大赞庆华祥,东门庆也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道:“那当然!这是我舅舅花了重金在牛家浦购置的!是我的座舰!”

令狐喜奇道:“你的?”

“是啊。”东门庆道:“这次北上前往日本,本来就是由我挂帅,只是后来我舅舅又不放心,这才跟了来。但他也不怎么管事,这艘船上,平时还是我说了算!”

令狐喜哦了一声,拱手为礼说:“失敬失敬,没想到王兄年纪轻轻,居然就去过日本了。”

“我没去过日本啊。”东门庆道:“不过那边接头的人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去到就能见着九州的大名,船上又有熟悉日本航路的舵工…”说到这里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硬生生顿住,干笑道:“说这些做什么,耽误了令狐兄去见我舅舅。”

令狐喜一笑,和陈六对望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在东门庆的接引下见到了杨致忠,他暗中打量这老头,见他面相中隐有愁苦之色,似乎是遭遇过大难、死过翻生一般,但神态沉着,气度不凡,心想这些可都不是假冒得来的,便有六七分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小尾老了。

杨致忠命东门庆掌炉火,自己亲自泡功夫茶,令狐喜能说十二种东南方言,开口就讲潮州话,本来客随主便,吴平、东门庆说的都是官话,这时令狐喜讲潮州话,他们也就以潮州话搭腔,陈六在旁听得瞠目结舌。令狐喜听杨致忠说话夹着一两句客家言语,心想小尾老出身于潮客民系杂处之地,这样的口音倒也对路,当下代陈四致意,一来表示愿意捐弃海上遭遇战之嫌、两家和好,二来是顺便要向小尾老求一领水道航标。

杨致忠哦了一声,问:“贵寨也准备下南洋么?”

令狐喜道:“是。寨里缺些东西,需到满剌加购置。”

杨致忠便回顾东门庆道:“那些东西,有带着没?”

东门庆道:“原备着遇到朋友会被问取,带着三五领。”

杨致忠便命取来,东门庆便去取了两道水道航标来,上面没填船只大小、货物种类,杨致忠道:“给一千料吧,见此标便不须盘查。”东门庆背过身去,就在航标上加上,然后才递给令狐喜。令狐喜熟知各路标示,看了一眼便知是南澳上寨的格式不假!要知道各寨签发水道航标,船只大小、货物种类在航标出寨之前就都得填好的,除非是自家的存货,这两项才会空着——他却不知这几领水道航标是林国显送给东门庆的,双方关系非不寻常,所以船只大小、货物种类才空着任东门庆自己填。令狐喜又见那航标上写着“澎湖”,奇道:“怎么是澎湖?”

东门庆听了略显尴尬,杨致忠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我们把家搬到澎湖去了,南澳让给了许栋。从今往后再没有南澳上寨了。我与许栋约定,大员海峡南端出口,他主西我主东,贵寨的船只经过海峡时记得偏西航行,免得招惹不必要的纠纷。”

令狐喜口中心中都道:“原来如此!”口中是贺喜,心里却想:“李大用死了以后南澳上寨果然没落了,竟然被逼到澎湖去了!”将各处消息一凑,当下更无怀疑!

要知林国显占领澎湖之后,依形势本来也要北上双屿、日本寻求增强财力的,只是东门庆先了他一步而已。这时以此为诈,各方面的形势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令狐喜求取水道航标目的只是要辨伪而不在航标本身,这时到手后只是假装高兴,跟着便邀“林寨主”入港,好让石坛寨一尽地主之谊。杨致忠一听却显得甚是谨慎,委婉拒绝了,表示自己待检查完了船只就会走。令狐喜也知道此时接触尚浅,对方有顾忌,只是再三邀请便暂时作罢,跟着又呈上礼物,却是粮食、净水、修船材料等实用之物,杨致忠大喜,命东门庆作单还礼,却是潮绣、香料以及闽广特产若干。令狐喜代表石坛寨接了礼单后便告辞,陈六却仍然留在船上以安“澎湖众”之心。

陈四在寨中早等得有些急了,见令狐喜回来忙问如何,令狐喜将上船的始末说一遍,道:“来的应该是小尾老没错了。我估摸着,他多半是被南许栋给逼到澎湖去了,澎湖地方偏僻穷苦,这才逼得他北上日本。至于让他外甥挂帅,多半是他们船少货少,小尾老面子上过不去,但从三当家一事看来,遇到真正的大事,真正在决断的还是他。”

雷眼雕也说:“这两日我派人巡查附近海域,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三当家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是从南向北走,并非径往我们寨来,看来他们这次确实只是路过。”

陈四沉吟道:“依你们看,小尾老现今还剩多少斤两?”

令狐喜道:“三当家这次带去的人并不弱,在那吴平手里却走不了两个回合,可见他南澳上寨的核心班底还是在的。他们虽然被迫往澎湖,南许栋居然没赶尽杀绝而是上下两寨分割大员海峡南出口,二当家常说南许栋为人枭狠,心胸狭窄,所以这次他没把小尾老逼上绝路断不可能是因为慈悲,而是仍然吞不下小尾老!小尾老这次北上带来的人这么少,多半也是留着大批的人马在澎湖防着南许栋呢!从种种迹象看来,现在澎湖的力量比起我们石坛寨来说多半已有不如,但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四听到这里,心中已有八九分意思了,周雄道:“若只是招待他们那是小事一桩,但若要和他们联手这便不是一件等闲事,要不要待二当家回来了再商量商量?”在几个大头目中,他和陈四的交情是比较好的。

令狐喜一听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放着寨主在这里,也要等二当家回来再决定?”他素来自负智计,在陈四面前乖巧伶俐,陈四若不在时则常常拉着陈六办梯己事,但陈五来到后寨里多了个精明强干的人,他再要在陈四背后办事就多有不便,只是双方矛盾还没到爆发的地步罢了。

雷眼雕一听,忙打和场说:“令狐贤弟多想了,老周的意思,只是说二当家从南面来,对南澳的虚实知道得多些。若等他回来再决定,事情会比较妥当。”

周雄忙道:“是,是!我就是这意思。”

令狐喜道:“我也不是不想等二当家回来,不过看小尾老的口气,若查出船只没事,多则三天,少则一日就会走!我们若不早做决定,难道等他要走了才强留对方么?那可不是寻求合作的诚意!”

陈四颔首道:“阿喜说的有理!这件事情我们也不会吃亏!就莫再拖拉了!也不用等到明天,今晚我们便设宴请小尾老过来谈谈!”

雷眼雕道:“这个老头看来谨慎得很,虽然停下来修船,却连港口也不进来,宁可停在外面吹风,又派人登高远眺,一副一不对劲就要跑的样子。我看就算我们设宴,他也未必会来。”

令狐喜道:“现在双方才接触,以前又没什么勾连,小尾老谨慎些也不为过。属下有个主意:我们今晚设宴,也不请他们入港,而是在港口与他们的大船中间停一艘船,就在这艘船上款待他们。等两寨寨主见了面,说了话,咱们两家的关系就不同了。那时再邀他入寨小住,对方多半便不会拒绝了。”

陈四听了觉得可行,便道:“好!你这就去安排!”

当下令狐喜一边安排宴会用的船只,一边到庆华祥力下说辞请“林国显”赴宴,石坛寨竟在海上设宴,如此迁就来客放在哪里都是很大的诚意,林国显推辞不过,这才答应。

宴会就设在曾被庆华祥俘虏过的那艘三桅帆船上,宴会开始之前先由双方水手一起上船打扫——名为打扫,实际上是石坛寨让客人上船检查,以示无欺。

此时东海海面上水寨林立,大大小小的盗窟不计其数,势力与石坛寨相捋的少说也有十几家,不过这些海贼流寇大多旋起旋灭,在这个动荡的时代能撑过两年的为数不多,像许栋、王直、林国显这样的屹立多年不倒的势力更是寥寥可数!陈四的船只人力这时已不在林国显之下,但说到声望双方却还不在一个等级上,所以林国显若肯与他结交,对提高他的名其地位十分有利。

海盗行劫,有力量就行。但商家做买卖却要看对象有没有信誉。陈四的海盗事业已经做到一个临界点,再要更上层楼就不能单纯靠蛮力了,特别是在双屿众有心鲸吞东海的大背景下,石坛寨更需要和各处势力结盟。

正因此故,陈四对这次晚宴看得颇重,不但拿出了他前一段时间才劫到的秘货让令狐喜去安排节目,同时对排场也颇为用心,除了衣着、佩饰、行船等郑重交待了之外,就连带什么样的下人去也费了一番心思,因想:“该怎么让这帮潮州佬敬畏我呢?若是带几百个人过去,怕他以为我设鸿门宴,但要人带得少了,又显不出我们越人的威风!啊!有了!还是带着他们!小尾老见了,必然心服!”便传令下去,让倭刀营好好准备。

这个时代,在东海行走的中华豪杰,带几个倭奴在身边乃是一种时尚,石坛寨也豢养了一个倭刀营,这个营人数不多,总共只有十六人,为首的是一对兄弟,半年前才投到石坛寨中,陈四见他们武艺精熟便留在身边,后来又陆陆续续招了十四个身强力壮的倭奴交给这对兄弟训练,组成了倭刀营。这倭刀营是石坛寨的门面,平时好吃好喝地供着,衣着新鲜、武器精良,更难得的是这对兄弟懂得一些日本武士侍奉大名的礼仪,由他们训练出来的武士也是将陈四当大名侍奉,让陈四过足了瘾,平日寨中起居、出见贵客都把他们带在身边,至于真正的海上实战反而不怎么让他们参与。

当晚石坛寨***通明,十几艘小船插上火把围绕着设宴用的三桅帆船,将这一片水面照得通亮。

宴席摆开,陈四坐了主位,虚客座以待,雷眼雕留守寨内,周雄在港口船上待命,令狐喜负责迎宾,十六个日本武士一色排开,人数虽然不多,但气势却极雄壮!

到了戌时二刻,杨致忠果然带着东门庆如约而至,陈六引路,令狐喜接应,陈四起立欢迎。

东门庆跟在杨致忠后面,偷眼打量陈四,见他一身的新衫,单看这衣着全是士绅气派,竭力要藏起作为海盗的粗鲁与卑微,只是身上穿的是商人逾制做的锦袍,脚上却穿着一双官靴,在没见识的流贼岛民面前或许显得富贵威风,落到东门庆眼里便不伦不类,心道:“瞧他这身打扮,对这件事情显然极为用心。看来他结交林伯伯的热切还远过我们的预料!”眼光一扫,在甲板上所有人的脸上掠过,看到那十六名日本武士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为首的两人竟然是新五郎、新六郎兄弟!

这次来赴宴之前东门庆已做好了遇上各种突发事件的心理准备,所以还能克制住不动声色,那边新五郎新六郎却面显异样,东门庆眼见新六郎张了张口似乎要叫,赶紧抢先一步,惊呼了一声,所有人都被他这声惊呼所吸引望了过来,杨致忠眉头微皱,问:“怎么了?”

东门庆叫道:“这里怎么有日本人?”

陈四听了哈哈大笑,杨致忠低斥道:“大惊小怪!”对陈四道:“我这外甥久在老家,出海还不到两年,没见过倭奴,让陈寨主见笑了。”

东门庆低了低头,忽又对杨致忠道:“舅舅,等到了日本,不如我们也养几个?”

陈四甚是得意,见杨致忠对东门庆的表现不悦,笑道:“这位是王贤侄吧,哈哈,这些倭奴忠诚顺从,养几个在船上也是一件美事。”

东门庆道:“求远不如求近,陈寨主能送我两个么?”

杨致忠微愠道:“放肆!陈寨主面前,你怎敢如此无礼!”

陈四忙劝道:“年轻人贪新鲜,也没什么。王贤侄若真喜欢倭奴,回头我帮忙物色几个上好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一零三章 海船夜宴

宴会如时举行,陈四是海上的暴发户,根底比南许栋还不如,吃的东西尽是大鱼大肉,没什么可品评的地方,不过食材倒也极尽奢华。一开始陈四只管敬酒陪吃,竟不说什么合作的话,陈六心里不免有些发急,怕他哥改变了主意,杨致忠和东门庆却知对方既然已经设宴邀请又是这等排场,定然不会没有下文。

果然,酒意已酣之际,陈四道:“光是喝酒吃肉,太也无趣!谁弄些节目来看看?”

令狐喜便道:“待属下安排。”一举手示意,便有手下举起旗帜,发放信号,片刻之间港口冲出十八艘三桅帆船,船上兵甲鲜明,在夜风中破浪而至,将这艘设宴的船只团团包围!东门庆呀的一声,杨致忠脸色微变,庆华祥上吴平望见也命起锚扬帆准备战斗,便听砰砰砰数十声同时响起,却是那十八艘战船一起发放烟花,便如在黑幕上绣上了数十朵鲜花,旋即又凋谢消失。

杨致忠若有所悟,神色复归平静,东门庆心里一动,便不拘束脸上惊讶赞叹的表情,那边有人来报说庆华祥似有异动,杨致忠微微一笑道:“吴平恁紧张了。”便让东门庆去传令,告诉吴平此间没有意外,无须妄动。

东门庆回来后,陈四挥了挥手,令狐喜传令,信号发出,十八艘战船同时撤退,当真是来得突然、去得迅疾!杨致忠和东门庆心中了然,知道陈四这番做作表面上是放烟花取悦来宾,实际上却是在炫耀实力,同时要告诉“林国显”:别以为你们不进港就安全了,那是因为我不想动你们,我真要动你们时,你们就是在港外也跑不掉!

十八艘战船退去以后,海面上又恢复了平静,杨致忠摸摸下巴,连声道:“好烟花!好烟花!”陈四哈哈大笑,令狐喜两手一拍,音乐响起,东门庆仔细一听竟是七弦琴!曲韵亦颇不俗,听来不但弹奏者是高手,琴也是好琴。心里暗暗呐喊:“陈四竟然还有这等雅趣?”但想想他连衣服都穿不好,如何懂得乐道?便猜他是劫了某家士绅的船只或宅院,凑巧得了这高手名琴。

琴声渐歇,又有笛、箫、琵琶三般乐器响起,乐声中一个艳装女子缓缓步出,舞步略显呆滞,眼神藏着些许忧郁,令狐喜暗怒,使了个眼色,一个站在这女子对面的海贼稍露刀刃,那女子这才张口唱了起来,唱的竟是最近几年才兴起的水磨调!此乃昆曲之先声,这时属草创阶段,尚未成熟,但正因刚刚创兴,对时俗冲击力极大!在这个时代,这等集南北诸调之长的大音乐只在全世界文化最烂熟的江浙才能听到!

东门庆是泉州纨绔子弟的班头,虽然尚未有机会亲品此调,但对此调的来历与妙处也早有耳闻,这时一边聆听一边猜测此曲出处,能琢磨明白的竟不到三四成,后来渐渐进入词曲中的意境,竟而忘了自身正处狼穴虎窟。那女子一开始是勉强歌唱,偶尔眼光掠到东门庆身上,从他的表情与眼神中似乎看到了什么,既有些惊讶又有些欢喜,樱口所出之声便多了几分自然婉转。听者唱着相互感应、相互激励,竟让此调得以尽情!曲停歌毕,美人退去,东门庆却犹在痴醉之中。

杨致忠虽然读过一点书,但毕竟已是在海上商圈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歌舞艺术对他来说只是应酬,再无法真正地打动他,这时只笑了笑,道:“好歌舞。”

陈四哈哈而笑,挥了挥手,所有不相干的人全部退下,只留下寨中首领。东门庆在曲艺上也只是一时忘情,见到这种形势人便收敛心神,只听陈四道:“林寨主!我陈四不是个啰嗦的人!今日请得你来,这烟花歌舞只是尽一点地主之谊,交交你这个朋友!若林寨主肯认我这个朋友,那我便开门见山,与寨主谈点对澎湖、石坛两利的事!”

杨致忠摸了摸下巴,道:“陈寨主可是想建立一条稳固的南洋商路?若是这件事情,小尾老倒也帮得上一点忙。”

陈四嘿了一声,道:“不止如此!”

杨致忠哦了一声,道:“不止?”

陈四道:“我想与贵寨合作,以后自宁波以北,入浙江也好,去南直隶也罢,无论哪里,只要贵寨的船想去,沿途都由我来替贵寨打点。自澎湖以南,则是贵寨帮我。此外日本那边的商路,也想请林寨主帮帮忙。”

东门庆一听,便知道陈四的意思是要和澎湖南北共享商路,彼此呼应扶持。杨致忠一笑,道:“我们澎湖近年来没打算入京入浙,内陆的生意,暂时还做不上。南面的生意不说,若说北面,或者去去双屿,最多去去日本,这两个地方走熟后,也够我们过活了。”

这话说得平和,实际上藏着暗刺,东门庆令狐喜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我要去的地方都不是你的地盘,我控制的南洋商路出入口对你有用,你控制的地盘却对我没用。

陈四哼了一声,却也没动怒,便指着双屿的方向道:“不错!我现在的势力是不比双屿那帮人大!可是林寨主,挑盟友可不是越强越好啊!我也听说你和双屿那边的人熟,可你不觉得他们那边的势力太大了么?若南澳上寨还没有破败,那也就算了。但现在你被逼得去了澎湖,双屿那帮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待你么?那个才小你十来岁的徐惟学,还会叫你干爹么?”

这话说得直了,若真是林国显在此说不定便得大受刺激,这时杨致忠听了心里却只暗赞陈四有眼光有远虑,个人感情上并未波动,只是戏总得演,便微微垂下了头,不说话。

陈四以为他被自己触到了痛处,便继续道:“林寨主,你跟我合作,南北呼应,那是做朋友,做兄弟,我还得叫你一声老哥!但到了双屿那边,只怕就给他们打下手!以你的资历威望,你受得了么?”

杨致忠摇头道:“许龙头、王贤弟那边,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陈四冷笑道:“那是怎么样?他们现在已经占了半个东海,但人心不足!眼下许二王直的胃口,东海没几个不明白的!等他把东海整个儿都吞了,未必不会去图谋澎湖、南澳!但林寨主若到了那时才着手准备,怕就来不及了!”

杨致忠听到这里才脸色微变,陈六忙打和场,道:“哥哥,今天你和林寨主是初见,大家开心就好。生意上的事情,不如以后再说。”

陈四道:“具体的生意,可以以后慢慢说。我现在是要给林寨主点一条明路!许二、王直貌似忠良,实际上绝不容别人和他们平起平坐!林寨主若肯与我们合作,将来双方把功业建了起来,大明沿海的岛屿、商路我们大可南北平分!但到了许二、王直那边,哼!他可没什么需要求林寨主你的!等进了他的彀里,林寨主就得看他的眼色做事了。咱们从大陆反出来纵横海上,为的不就是一个快活么?若到了海上也得被人拘者,那还有什么意思!”

杨致忠仍然不说话,东门庆往他这边倾了倾,道:“舅舅,我看陈寨主的话,挺有道理…”手却在暗中扯了扯杨致忠的衣摆,杨致忠会意,不等他说完便斥道:“住口!”回头看了陈四等人一眼,才说道:“陈寨主,你我毕竟是初次见面,此时就谈这等干系重大之事,似嫌不妥,此议容我三思。”回头望了东门庆一眼,见他抿了抿嘴唇,便又抬头看来看月亮,道:“晚了,再不回去,怕船上儿郎们担心。”说着便起身告辞,道:“谢过陈寨主的晚宴了。”

陈四见他人都站起来了,也不好强留,陈六要送时,杨致忠微笑道:“这几日劳烦三当家相陪了,这一点水路,就不用送了。三当家也该回家一趟,免得家人担心。”

他二人走后,陈六坐立不安,对陈四道:“哥哥,你今晚会不会说得太急了?有些话,可以等以后再说嘛。”

陈四哼道:“以后?许二王直是容不得我们壮大的,若他仍倾向他们,那再拖多久都没用!”

令狐喜却道:“我看他未必是全不动心!之前他们留三当家其实是有些扣为人质的意思,现在却不用三当家跟去,那便是对我们放心不少。依我看这次晚宴还是有用的。如今他先回去,多半是要和手下的大将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依我看,若他明日派人来回礼答谢,那这事便有五六分希望了。若他们对我们忌惮殊深,连夜开船潜逃,那就是准备倒向许老二、王忤疯那边,若是那样,我们就不能犹豫,得狠下辣手了!”

他们在船上商议未定,庆华祥那边忽然开来一艘小船,趁着夜色靠近,秘密求见陈六,陈六在陈四的默许下去了一趟,回来后笑眯眯的,陈四问是谁,陈六笑道:“是王四的人,林国显的那个外甥。”陈四奇道:“他派人来干什么?”陈六道:“他问我四哥喜欢什么东西,又问我四哥有没有什么忌讳。”

陈四一呆,令狐喜道:“恭喜寨主!这必是小尾老命他来求见寨主,这人年轻,心里没底,所以才会暗地里来找三当家打探消息,以免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