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听了这话作色道:“原来你还记得那点陈年旧事!若是这样,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说着手一摆,作出一副送客的模样。

东门庆自然不走,却道:“放心,我不像你,不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若你真的愿意合作,我也不会一味念旧恨。只不知你打算怎么合作?”

秀吉这才转愠为喜,说道:“我刚才看王兄带着一帮弟兄,虽然有厉害的长刀却没法近门多萨的身,冲不过去!”

“是。”东门庆叹道:“其实也不是冲不过去,只是等我们冲到中途,他们多半便已经有了防范,那就收不到夜袭之效了!”

秀吉道:“若由我设计,让王兄的人能近到门多萨等人身边呢?”

东门庆把他看了半晌,忽然笑道:“我懂了!”秀吉问他懂什么,东门庆道:“原来你是想让我去和门多萨斗!打个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人之利!”

第一二五章 盟

东门庆与秀吉勾心斗角之际,李荣久已经开始行动了,但他经过一番思索,也没有像东门庆说的那样直接跟上去,而是兜了个***,从另外一个方向掩来,他是长岛长大的人,对岛上大路小径都了如指掌,就算在暗夜中行走也不会迷路。

李荣久行动的方向,东门庆固然不知,秀吉更是不晓,他听东门庆说自己是要坐收渔人之利,也不反驳,也不遮掩,只是冷笑道:“我现在只问你,若我设计让你的人近得门多萨身,你敢动手不?若敢动手,那我们就合作。嘿嘿!你现在的情况自己应该很清楚!一只脚都已经踏进鬼门关了,还担心被我占便宜?”

东门庆似是被秀吉戳到了痛处,低下了头,许久才道:“你打算怎么做?”

秀吉问:“你答应了?”

东门庆苦笑道:“我貌似已经没法不答应了。”

秀吉不禁露出喜色来,说道:“你既答应听我的,那就好!要办这件大事,今天晚上已经来不及了。明日你让你的手下且藏在林中,我会帮他们遮掩。至于你自己嘛…我会送你到另外一个安全地方去。这两日门多萨让我在长岛挑选新水手,所以我能在岛上自由行动。待得落日时分,我会派人来通知你,让你的人扮作归顺的长岛水手混进来!我们再想办法让你们带上暗器,找个机会近得门多萨身,你们就可以动手了。”

“我们动手,那你呢?”东门庆道:“可别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你们在一旁看着!”

秀吉笑道:“放心吧!必要的时候,我会支援你的。”

东门庆问道:“怎么支援?”

秀吉悠然道:“到时候见机行事嘛。”

东门庆道:“就这么简单?”

秀吉道:“就这么简单。”

东门庆哦了一声,笑了起来,道:“你的计划,我懂得了。首先你是要把我独自关押起来,以确保我不乱来,却通过我遥控我的手下,让他们为你拼命!你说你会支援,到时候你动不动手我不知道。不过你既然半字不提事成之后战果如何分配,想必无论事情是成是败,你都没打算让我们活着!猴子,你算盘是敲打得很精,可与别人合作的第一要义,就是得让盟友也有点赚头!现在你不但没打算留点剩肉给我,甚至连命都没打算留给我们,这种合作你认为我会答应?”

秀吉冷笑道:“你不答应?你认为你还有选择?”拔出刀来架在东门庆脖子上道:“你的命?若是答应与我合作,到明日你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然,我现在就能要你的命!”

东门庆轻轻嗤了一声,笑道:“我当然可以选择,我可以选择现在死,或者明天死。反正你没打算给我留条活路,我临死之前为什么还要给你卖力?”

秀吉刀一压,刀锋入肉,东门庆却眼睛也不眨一下,这两年他在生死边缘历练得多了,哪里还会受这等刀下恐吓?秀吉却反而皱起了眉头,收了刀,道:“那依你说要怎么样?”

东门庆道:“你把门多萨他们的情况,以及你手上有多少人手跟我说,然后我们一起制定一个计划,杀光佛朗机人,解散这伙海盗。这群番鬼的财物,论功平分!”

秀吉哈哈一笑,道:“分?你凭什么和我分?”手一举,又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忽听阿麻叫道:“谁!啊——少…少主!”秀吉心中一惊,便见左侧的树林里闯出七八个人来,为首的正是李荣久和新五郎,他们来得好快,秀吉的人料错了李荣久等的来路,这时再赶过来已经来不及将秀吉围护住,李荣久在秀吉的手下赶上来前就已经冲到了东门、秀吉二人一丈之内!眼见脚一跨刀一挺,双方就能接刃!秀吉脸色大变,一手箍住了东门庆的脖子,持刀喝道:“不许动!不然叫王庆马上就身首分离!”

新五郎略显惊慌,李荣久却将刀一抬,指定了秀吉,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东门庆的眼睛。

布拉帕带人托枪而前,但这时树林中也伸出了八九杆枪!两拨人马隔着东门庆和秀吉两人对峙着!就人数来说却是李荣久一方占优,而且布拉帕在李荣久手下吃过败仗,心中忐忑,实不敢真的拼杀!但东门庆的性命却落在秀吉手中!双方各有所恃、各有所忌,一时都不敢动!

东门庆头颈被秀吉箍住,呼吸有些不畅,咳嗽了两声,才笑道:“佐藤,现在我有资格和你谈怎么分的事情了吧?”

秀吉心中气恼,口中仍然不肯让步,冷冷道:“我刀一挥,你就完了!还敢和我分?”

东门庆淡淡道:“那你就杀啊!你的刀离我的脖子不过半寸,杀我是肯定能够的。但荣久的刀离你也不到五尺!他们这些人都是不要性命的,七八把刀一起冲上来,你认为你的手下有谁会来替你挡?你的人若敢开枪,我的人也会跟着开枪!乱枪之中,铅子可没长眼睛!”

秀吉眼角扫了布拉帕等一眼,虽没看见什么,却已感受到己方的气势已被压制住了!咬牙切齿道:“你敢开枪!枪一开门多萨他们就会听见,你们就全完了!”

东门庆学着他刚才说话的语气,悠然道:“反正已经没活路了,临死前拖你们垫背,也就是了。”

秀吉心中害怕,在当前的情况下,局势一乱,无论是开枪还是动刀,不管双方胜败如何,处于漩涡中间的他只怕都非死不可!他本来是希望自己能够处于一种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掌控全局,不料一转眼间却被拖入了这样危险的境地!东门庆也不催他,也不恐吓他,但静夜里的沉默却更让人产生不安,秀吉勉强控制了喉咙的发抖,道:“王庆…你真的不怕死么?”

东门庆嘿嘿一笑道:“我怕死啊,不过你比我更怕死。我一死你也得死,所以你不敢杀我的。你既不敢杀我,我为什么要怕你?”

秀吉冷哼一声,这次却说不出话来了,东门庆也不急,双方又僵持了片刻,布拉帕忍耐不住,叫道:“唐头领…”

“住口!”秀吉喝住了他后,冷笑道:“好!咱们就这么耗着!耗到天亮!等船长他们发现不对头赶来,到时候就…”

“到时候我们当然得完,不过你只怕也得完!”东门庆截住了他的话头,冷笑道:“这次你带着这么一大帮人出来办事,怕事先未跟门多萨说一声吧?门多萨是什么人,见到这个阵势事后能不打听清楚?门多萨没问时你的手下也许还能帮你守秘密,但他如果逼迫拷问起来,你手底下这些人有几个会为你死命挺到底不开口的?若被他问出了底细,晓得你知情不报又图谋不轨,你说到时候他会怎么处置你?哈哈…”

秀吉听得心里发毛,喝道:“你给我住口!船长他素来信任我,会听我解释的!就算有谁多嘴,我也不会留下什么证据让他定我的罪的!”

“解释?证据?”东门庆冷笑起来:“那群番鬼对我们,向来是宁可杀错,不肯放过!这一点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当初他决定对付我时,可曾给我机会解释过?又哪里管什么证据?”

秀吉听得额头沁汗,布拉帕又叫了他一声,秀吉看看李荣久,见他以刀指定了自己之后就没动过一下!这等气度当真令人惧怕!若李荣久铁定了心要杀自己时,就算是门多萨他们赶来了,秀吉也没把握能逃脱他的刀锋!相形之下,作为自己背书的布拉帕等人便显得有些畏缩了!此时东门庆虽然仍在他手中,但秀吉却觉得主动权已经转移了!至少他已经没了对东门庆予生予死的底气了!

终于秀吉忍耐不住,箍着东门庆的手放松了少许,道:“王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刚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东门庆道:“咱们合作,把那群佛朗机人宰个干净,然后他们的财物大伙儿论功平分!”

秀吉道:“你让我怎么信得过你?”

东门庆道:“你若信不过我,今晚干嘛来找我?哼!我王庆可没做过什么对人失信的事!”

秀吉一时踌躇,李荣久刀锋微微上扬,沉着声音道:“你到底怎么决定!要合作,还是要厮杀!”秀吉吃了一惊,喝道:“我和你主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又对东门庆道:“让你的人老实点!”

东门庆笑道:“我刚刚已经下了命令,我若落在敌人手里,指挥权就归他了,你若不放开我,我的话他是不会听的。”

秀吉将信将疑,东门庆道:“你到底怎么说!是要厮杀?还是合作?”秀吉看看李荣久实际上没动却似乎在阵阵逼近的刀锋,终于道:“我今晚找你来,自然是合作!”

东门庆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难道还怕我失信么?哼!其实你就算放开了我,我们也还是身处险境,只要你不将我们逼上绝路,我们不敢对你妄动的。”

秀吉知道有理,这才慢慢放开了他,李荣久新五郎等大喜,东门庆慢慢站了起来,也不急着回归本阵,却望着秀吉背后的人群,道:“刚才好像听到一个熟人说话,听声音好像是卡瓦拉的同族么?我隐约记得他叫什么来着…布…”

“布拉帕!”布拉帕说道。

“哦,没错,布拉帕。”东门庆笑道:“你升官了么?卡瓦拉和我一起时,经常想你。”

布拉帕讶异道:“卡瓦拉?他不是被你坑害了么?”

东门庆一愕:“我坑害了卡瓦拉?”看了秀吉一眼笑道:“哈哈!是不是你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的?”

秀吉的脸登时黑了,布拉帕奇道:“你是说,卡瓦拉他没死?”

“当然没死,”东门庆道:“他一直跟着我,好好的呢!只是我们的船被打散了,下次见面…”

他还没说完,秀吉已经黑着脸道:“与合作不相干的事,都给我少说两句!”

东门庆也不太落他的面子,只是笑了一笑,忽想起一件事情,道:“有一件事,虽然与合作不太相干,但我却得先问清楚!”

秀吉便问什么事,东门庆道:“李纯呢?你把这小家伙怎么样了?”

第一二六章 二度入厨

当初李纯被秀吉劫走之后,东门庆心中又是自责,又是挂念,这时明知道提出李纯的事对合作无益,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有些担心李纯已经被秀吉害死了,那这场合作能否继续就难说了!

不料秀吉却道:“那小家伙现在不在船队里,我们的船到达满剌加后这这小家伙就被门多萨卖了!”见东门庆眼中有疑,又说:“不信你问问别人。”

东门庆望了布拉帕一眼,布拉帕道:“是这样的。”东门庆也就不再深究,心想就算秀吉是在撒谎也得等渡过这次难关之后再找他算账!

双方当下开始商议如何对付佛朗机人,这时已近破晓,秀吉道:“我得回去了!虽然门多萨他们一直在海滩上活动,晚上轻易不肯进村以免遭了埋伏,但白天就难说了。”就让东门庆的人留在林中等自己消息。

东门庆道:“你留一两个值得信任的人在这里,我也派一两个人到你那里去,这样才不至于消息阻隔。”

秀吉想了想,点头答应,东门庆这边派出了佐助和次夫,扮成被秀吉招降了的长岛俘虏,佐助本来就是长岛人,众佛朗机人对东方人的面孔又向来不大能分辨,这样扮可说全无破绽,东门庆跟佐助说:“你就是见到那群佛朗机人也不用害怕,他们认不出来的。”秀吉那边则派了阿麻以及他的一个心腹叫正南的留下。东门庆本想让布拉帕留下,秀吉却不肯,说布拉帕也是个头领,门多萨认得他,若是失踪了说不过去,东门庆只好作罢。

双方又各自叮嘱了派出去的人,说了一些暗号好做联络、确认之用,以免被对方瞒骗了。

秀吉走了以后,李荣久带着众人躲在一个隐僻的所在,静等消息。一路上东门庆与正南、阿麻闲聊,先扯些没关紧要的事情,听说正南没姓,便道:“我赠你一个姓怎么样?”

正南大喜,早听说王庆是大明来的官人,若得蒙他赠姓,将来传之子孙也是一种荣耀!刚好众人正路过一个小池子,东门庆道:“我便赠你一个池字——一来应景,二来池塘蓄水,水为财,若取此姓,子孙财货必多。”

正南一听,欢喜得头皮都麻了,连搔脑袋,自此改叫池正南。阿麻见到也来索姓,东门庆道:“荣久已经姓李,你去问他肯不肯让你也姓李。”

阿麻看看荣久,又是愧疚,又是心虚,竟不敢去问。

到了藏身之处后,东门庆这才问起岛上的事,池正南知无不言,东门庆默记在心,暗中筹谋。

第二日开始,加斯帕对福致隆的修补工作进入紧张期,同时也需要更多搬搬抬抬的人手,便责令秀吉加紧招降的事。秀吉这时才招了十几个愿意投降的俘虏,再要进行下去,本来只能靠压迫,但这时既和东门庆合作,事情便好办得多了。李荣久开出一个名单来,让秀吉将这些人叫到自己面前,由荣久提点几句,这些长岛的岛民便高高兴兴地加入了修船的行列。李荣久本来就想将全部俘虏都发动起来——这确实也是可能性很大的事,但东门庆和秀吉却都反对这样做,因为怕人多了不好控制机密会泄露。面对这伙佛朗机海盗,并不是人多就好办事的——尤其是他们的武器不足以将长岛全部岛民武装起来的情况下。

沙滩上作业的人多了杂了,东门庆便将部分属下安排了进去,若不是顾虑着金狗海盗集团里认识自己的人太多,东门庆几乎也想混进去。饶是如此,随着属下陆陆续续地混到修船、伐木队伍中,到后来依然藏身山洞林木之间的,便只剩下东门庆以及新五郎等陪伴他的几个下属,李荣久早到前面去了!东门庆担心陈阿金那边等得心焦贸然行动,在和秀吉商议过后,选择云多月暗的夜晚,派了两个手下前往陈家村报信,要他们静等消息不可妄动。派去的两个人出发前都立下重誓——万一中途被发现宁可跳海自杀也绝不泄露此间行动的半点消息。这两人运气算是不错,当晚去,次晚回,并未被佛朗机人发现,同时带来了陈阿金等已经放心的消息。

上百号人抢修福致隆,修复工作便进行得很快。这艘多灾多难的大福船尽管才经历过战火,但主心骨依然坚实,所需要修补的只是边边角角,不数日间便大致恢复了旧观。门多萨本来只是打算拿它来放多余的货物以及粮食净水,但修补即将完成时到船上一转便改变了主意,要将它作为主商船了。

人多好办事,但人多了消耗也就多。作为俘虏时,门多萨对长岛的岛民们只是随便弄点糟糠之类不让他们饿死便是,但对投降了的人总不能如此虐待,特别还在修船期间需要体力,至少必须保证这些人能吃饱,这样一来原先的烹饪队伍就不够用了,需要重新开设一个厨房,地方也不用另找,直接用长岛之前的设施就行,至于厨子当然也由“投降”了的俘虏来做。东门庆一听说要增设厨房,马上就让秀吉把自己安排进去。就这样,东门庆从陈家村带来的精锐便都化整为零混进了金狗海盗集团中——尽管是处于这个集团的最外围。

“没想到,我和厨房还挺有缘分的。”东门庆有些自嘲地想。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这次并不作厨子,更不做厨长,厨长是资格比较老、刚刚得到东门庆赠姓的池正南,而东门庆则只是一个负责烧火的伙计,整天呆在厨房中,将一张脸熏得黑黑,就连秀吉偶尔来到也不大认得出来。然而又有谁知道,不但整个厨房的运转,就是海滩上作业着的大部分“投降”了的水手,也都是奉厨房中这个烧火伙计的命令行事呢!东门庆手里拿的是根烧火棍,但从他嘴里传出的话却影响着整个长岛甚至是这整片海域局势的发展!

不过,对于这些微妙的变化,金狗海盗集团中的大部分人都没察觉到,大家能察觉到的是:下等厨房的食物味道变了。

当下整个长岛,食物的来源分三等。

第一等是佛朗机人,他们的食物都是在船上的厨房里由他们的亲信自己炮制,所以有好几次东门庆想下毒却都无法着手。第二等是秀吉等海盗集团老水手的食物,厨师由集团内部的水手兼任。第三等,才是供给刚刚投降的俘虏,这些人的食物便是由东门庆所在的厨房供给。至于还没投降的俘虏则只能吃一些猪食般的残羹冷炙,海盗们根本就没考虑这些人的胃口,若不是安东尼的争取,门多萨甚至就想任这些俘虏饿死算了。

但东门庆却是一个对饮食不肯马虎的人,在没办法的时候他虽也吃得苦,但一有条件他一定要尽量要吃好喝好。而且他这人有个好处,无论在金钱上还是在除女人之外的享受上,自己有好的,总会惦记着下属。他本身是一个会吃的人,对主理厨房又有经验,这次虽然不做厨长,但既有他在,整个厨房的运作实际上便被他控制。这个厨房的食材和厨师虽然都不怎么样,但在他的主导下依然做出了颇可口的菜肴来——这些菜肴跟东门庆泉州老家日常享用的美食依然没法比,却已经比门多萨那个以烤面包为主业的专用厨子做出来的东西要好多了。

因此只几顿饭下来,三类厨房的受欢迎程度登时反了过来,不但刚“投降”的水手对饭菜颇为满意,就连海盗集团里的老水手也都希望吃上这个新设厨房的饭菜,他们中有几个头目便去请求佛朗机人,请他让二、三等厨房合并,不料这样一来却让门多萨等也知道了这事。

东门庆和秀吉听说门多萨等对新厨房有意,先是高兴,后是担忧。他们一开始是想若能把给佛朗机人做饭的事也包揽下来,那就能想法子在饭菜中动手脚了!如果能将佛朗机人和他们的亲信一举毒死,那就连动手的风险都不用冒了。但没半日这种期待就转为担忧,原来门多萨究竟是个谨慎的人,听说新厨房的饭菜美味竟先派了个特使来巡查。

秀吉这才有些慌了,赶紧派人来报信让东门庆躲起来!然而从沙滩到这个下等厨房能有多远?门多萨派一个特使也不需要繁琐的程序,说来就来,秀吉的人后脚才离开,巡查厨房的特使前脚就进门!

东门庆来不及躲避,只好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满心希望进来的不是熟人!然而不知是否老天爷在开玩笑,这回却是事与愿违,只听池正南有些惊慌地叫了声:“安东尼老爷…”东门庆暗中吃了一惊,头微微一偏,眼角一扫,果见来的是安东尼,心里暗暗叫苦——在整个金狗海盗集团里,安东尼可说是和他最相熟的人之一了!就算自己满脸灰土,但若是面对面的话要瞒过他可能性也不大。

他陡然握紧了烧火棍,另一支手已去摸藏在灶下的匕首!

若实在瞒不过去,说不得,就只好用强了!

第一二七章 安东尼的期待

安东尼进厨房后见正南等显得有些紧张,心中奇怪,从众厨子脸上扫过,道:“好多生面孔啊。”

还好池正南也有几分灵机,忙陪笑说:“是,都是刚刚投诚的长岛岛民。”

安东尼哦了一声,又问:“近来满岛都传说这个厨房出来的东西好吃,船长让我来看看。嗯,一定是新投诚的人里出了个厉害的大厨吧,是哪位,能给我引见一下吗?”

那些打下手的个个畏畏缩缩,不敢出头,甚至有人竟然将目光往东门庆身上扫,正在洗碗的新五郎看见,赶紧上前,挡在安东尼和东门庆之间,说道:“是我。”

安东尼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瞧瞧他高耸的颧骨,再瞧瞧他劲突的手筋,颇感惊讶,说:“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此时厨房里气氛颇为诡异,安东尼环顾了一遭,竟然没再多问什么,只道:“回头弄几个好菜我尝尝,如果做得好,以后佛朗机老爷的饭菜也由这里包办。”

说完就要离开,众人见他没多问都松了一口气,谁料安东尼临走前脚顿了顿,忽又道:“外边做的东西送到佛朗机老爷们跟前,他们都要让人先试吃的,所以你们最好把东西弄干净些,可别出了什么岔子,我不想担待责任!”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新五郎和池正南等都谢天谢地,东门庆却疑惑起来,心道:“他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已看出了什么?要不然怎么会说出这么没来由的话来?”微一沉吟,正要派人去找秀吉,这家伙却已从外头钻了进来,问:“怎么样?他有没有挨个盘问?你们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东门庆道:“挨个盘问倒是没有。不过…”

秀吉忙问:“不过什么?”

东门庆道:“我觉得他似乎是看出了什么。但也没十全的把握…”

秀吉啊了一声,道:“我这就追上去杀了他!大家准备动手吧!”心想若现在先杀了安东尼动手,虽然也嫌仓猝些,但仍然能打佛朗机人一个措手不及。

东门庆却道:“慢!事情也许没那么糟。”便将方才安东尼的反应详细说了一遍,重点提及他最后一句话,道:“你觉得这里面是否有玄机?”

秀吉略一沉思,有些吃惊又有些暗喜道:“难道他虽然看出了什么,却打算帮我们?”

东门庆道:“怕是有这么点意思。不过他未必肯明目张胆地帮我们。这家伙胆子比你还小!”

秀吉愠道:“你什么意思!”

东门庆哈哈一笑,不再调侃他,又道:“不管怎么说,他应该不会去告发我们,这家伙胆子比你还小,心却比我还软。他若是看出了什么,也应该知道一旦告发会死多少人!不过你还是得派人盯着他点,万一事发马上动手!”

这一日里,东门庆和秀吉都充满了紧张,他们也知道若安东尼真的看出来了什么又去告密后果会多严重!所以他们都已经准备好武器打算随时动手了!但事情却没有朝坏的方面发展,安东尼似乎没有胡乱说话,当天晚上门多萨就传来命令,让这个厨房优先准备他们佛朗机人的菜肴。来传令的人却是秀吉,他说了门多萨的命令后笑吟吟的,道:“安东尼要么就是被我们瞒过了,要么就是有心帮我们,总之现在红毛鬼既然把他们的肠胃也交给了我们,我们便又多了一条制他们死命的路子!”这几日他和东门庆相处下来,背后对佛朗机人的称呼也变得越来越不客气了。

东门庆却不大同意他的看法,说:“别忘了日间安东尼临走前特别叮嘱的那句话,他既说门多萨对外来的食物很小心。我看下毒的法子只怕就用不上了。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就在东门庆和秀吉商议着怎么算计佛朗机群盗时,海上发生了一件他们不知道的事,一艘从南部中山国来的小商船沿琉球岛链北进,想到九州做点买卖,不料到了这片原本十分安全的海域却被金狗号拦住了。

这艘商船实在太小,金狗号对付它也不费什么力气,甚至连动静也没传到岛上就搞定了。小商船上值钱的东西也不多,不过佛朗机人却从这些琉球水手的口中得到了一个讯息,说是最近大明那边来了一艘很大的商船,但这支商队却不是要到琉球做生意,只是被风吹乱了航向而暂时在琉球停泊,入港后还得到了国王的接见,过一段日子或许也要北上到日本去。

对于这个意外的消息该如何看待,佛朗机群盗分为两种意见:一派人主张在此守株待兔,等那个商队经过时截住,那便能再发一笔大财;另一派人却主张保守,认为现在金狗海盗集团的本钱已够多了,今后只靠做买卖也能发财,没必要再冒险。

人都是穷则勇猛富则思安,金狗海盗集团现在的货物已经多得原本三艘船也装不下了,就算他们不再做生意不再抢劫,只将这批货物运到欧洲那也是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了!而且经过这两年的闯荡,佛朗机人发现东海上私人武装发展得极快!两年前他们偶尔还会遇到一些财货多武装弱的船只,但近半年来遇到的所有海上商队几乎没一家是好惹的,商队的财力与武装力量一般都呈正比。别说威名远震的许栋、王直、李光头等人,就算是前一段在陈家村遇到的那拨还不大会打海战的商人也让他们遭到了不小的损失。

“咱们还是赶紧回欧洲吧。”拉索说:“听说中国有句谚语:常在海边走,鞋子迟早得湿。汉尼拔都有打败仗的一天呢!要是这次上来的是像李光头那样狠辣的家伙,那我们非但抢不了人家的东西,反而要把本钱给赔上!”

门多萨和加斯帕听了都觉得拉索太过胆小,心想东海上像李光头那样厉害的主儿能有几家?不过,虽然说人性之贪婪没有极限,但吃过几次大亏又已经坐拥巨富的他们也不大愿意再冒险,毕竟海上的战事变数太大,而且东海上能够全凭实力就打败他们的人,门多萨等至少也遇见过两次了!

再则,门多萨等还存着一个心思:他们打算扯下骷髅旗前往九州,希望能以商人的身份和许栋、王直和好。他们的这个决定并非此时才忽然冒出来。

上次金狗号到达满剌加时,他们遇到了一个葡萄牙老乡,知道许栋、王直和佛朗机商人的关系其实很不错,只要不是恶意的海盗,许、王都颇愿结交。门多萨等到东方来只是为了发财,也不愿意在实力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再和许、王等人作对。现在他们手头已有了大笔的资财,若许栋、王直能允许他们在这片海域行走,那他们大可转盗为商。别的不说,只要将福致隆上的生丝运到日本出了货,换成白银,再到双屿购入生丝,然后下南洋购置香料,这一圈走下来,他们的财富便能增值五到十倍!既然有这么高的利润,那还做什么海盗!因此他们便向那那个老乡求了一封写给王直的书信,信上说的都是调停的话,大意是金狗船队已经打算“从良”,希望许龙头、王五峰能够原谅他们过往的冒犯接纳他们。

不过门多萨等准备拿出这封信的时机也是有讲究的,那就是必须等到他们的本钱大到光做生意的利润就超过直接劫掠,而现在显然时机已到。

因此这些番鬼便决定:不特意为那支或许会北上的商队而停留,等那艘被俘虏了的大福船修好了就走。

这个会议在金狗号上开了约半个小时,出来后才将结果告诉被挡在门外的安东尼,安东尼听说后松了一口气,不管南面那艘大船是不是很厉害的角色,他都不希望和对方起冲突,因为他害怕见到死人。

然而,他所害怕的事情却很快地又发生了!

海盗们将琉球小商船上的货物搬走后,门多萨就下令将整艘船凿沉,指着还在小商船上惶惶不安的商人和水手,安东尼问:“他们呢?他们怎么办?用金狗号将他们载回去的话,不如让他们自己把船开回长岛…”

他的话还没说完,佛朗机人已经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让安东尼感到恐惧,他已经猜到门多萨要干什么了!果然,这个船长冷笑着说:“谁要载他们回去了?”

“不!不!门多萨!船长!求求你了!你不能这么做!”安东尼哭了起来:“基督在天上看着呢…”

然而这些红毛海盗哪里会听他的劝阻?门多萨手一挥,就让手下行动!没多久海面上便发出了惨呼,呼叫的都是即将伴随小商船尸沉海底的琉球商人和水手。就像以往的无数次经历一样,安东尼站在甲板上无助地望着这艘渐渐沉默的商船,无助地听着与他同文同种者的哀号与求救。

解决了这艘小商船后,拉索驾驶金狗号继续在长岛与陈家岛之间戒备,门多萨等却改乘圣约翰号回长岛。在回航的路上,加斯帕说:“现在那艘中国大帆船也快修好了。你看这岛上的人该怎么解决?”

“这个岛上的人对我们敌意很深,但以后我们可能还会来到这里。”门多萨说:“我看船修好了以后,除了已经投降的人之外就全部解决掉吧。”

加斯帕问:“怎么解决呢?”

门多萨说:“用刀浪费力气,又会把刀砍钝。用炮浪费弹药。我看这样,我们在满剌加买的满剌加号也太老了,现在快修好的那艘大船既能运货又能装储备物资,这艘满剌加号不如就不要了。临走之前我们想个办法将这些异教徒都哄上满剌加号,到了大海上,就如刚才那样凿沉,不就一了百了啦?”

加斯帕连连点头赞成,说:“好主意!这是最干净、最省事的办法!”

安东尼躲在船板的另外一边,听到这句话后全身发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

随即又听加斯帕说:“不过现在投降了的人,貌似也太多了。秀吉招人的本事倒是不错,但我们既然准备放弃满剌加号,就不需要增加那么多的水手。”

“那也简单。”门多萨说:“把不需要的水手也哄上满剌加号,一起处理掉不久行了?”

“主啊——他们竟然连已经投降了的人也要杀!”安东尼在船板的另一边颤抖得更厉害了:“为什么他们会堕落到这种程度?他们不怕下地狱么?”

他年纪虽不大却已经历过许多事情,以至于被卖到卧亚时已有厌世的情绪——尽管那时他还很小,但是听了那个神父的说教后他才又点燃起了对世间的希望,以为只要如他遇到的那位神父所言,全世界都变成基督徒的话,那天堂就会降临人间。但上了金狗号以后他看到的却是没有武器的人被有武器的人屠杀、奴役,而杀人者还偏偏都是胸挂拿十字架的。

“他们…他们不是真正的基督徒!”安东尼想——他只能这样解释了。这句话他曾经对秀吉说过,但这时他脑海中却浮现出另外一个人来,当想到这个人以及这个人可能要做的事情时,他连心都颤抖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竟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期待,甚至有些兴奋。

“不!不!我怎么可以这样!我被撒旦俘虏了吗?不——我不可以这样的!啊——为什么我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忍不住在兴奋!”

门多萨和加斯帕从船板的另一边转了过来,看见安东尼浑身发抖却都没放在心上——这个没用且愚昧的黄种人的这种表现,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反正他什么也干不了的。”门多萨翘起嘴角和加斯帕会心一笑,他们都知道这个可怜虫虽然性子有些执拗但不敢做任何激烈的事,正因如此,他们才一直对他很放心。

第一二八章 月光下的宴会月光下的刀

琉球小商船的事情,东门庆和秀吉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门多萨他们出去了一趟之后就回来了。

一开始,东门庆还担心他们这趟出去是去对付陈家岛,便请秀吉派人去打探消息,秀吉虽然对陈家村的存亡半点也不挂心,但害怕陈家岛如果出事这边的计划也会受到影响,便亲自跑去见安东尼,旁敲侧击地问他这次出海为的是什么事。“不会是去攻打圆岛吧?”他问。

“嗯,不是的。”安东尼说:“只是琉球那边来了一艘小商船。”跟着便将事情的本末说了,他虽然尽量克制,但说到小商船被凿沉时还是忍不住满脸的眼泪。

“唉,真是可怜啊。”秀吉敷衍地说,他可没那么廉价的悲悯。

安东尼心念一动,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了下来,只是道:“那艘大福船快修好了。船长他们的意思,这艘船修好了就要走。临走之前会有个宴会,应该是安排在沙滩上。你们在这个岛上若还有什么事,最好赶在这个宴会结束之前处理掉。”说完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道:“阿门…”

秀吉一听,就觉得这里面大有玄机!回去与东门庆说了,东门庆也道:“看来安东尼十有八九是在给我们通传消息了!他说的没错,我们得赶在开船之前把这件事处理掉!”两人商议了许久,终于决定在宴会上动手!

这日福致隆的修复工程全部宣告完成,门多萨果然下令设宴,要大吃一顿,明日便扬帆上路。

因是开船前的大餐,所以他特地吩咐新厨房整治一顿好的,而且除了在金狗号上监督的拉索之外,其他的十二个佛朗机首领将全部出席。

为了这顿饭,东门庆和秀吉已准备了两天了,接到命令后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天色渐黑,沙滩上燃起了篝火,在东门庆手下锻炼了七八日的厨子们拿出看家本领,或烤肉,或蒸饭,香味随风飘散开来,引诱得两百多个水手都大流口水。

“司令,”秀吉用上了门多萨刚刚决定更改的这个称呼,让门多萨听得暗爽:“食物都准备好了,宴会可以开始了。是要在圣约翰号举行,还是在满剌加号举行?要不要把拉索大人也叫来?”

“拉索就不用叫了。让人送一份吃的给他就好了。”门多萨说:“也不上船!从里斯本到这里几万里,在船上吃的饭还不够多吗?”

秀吉忙道:“是,是!”便到海滩上准备。

在大海航行时,食物是需要特别珍惜的,不过目前长岛上的储备物资尚足,食水更是充沛,无论是到九州去还是掉头南下吕宋都绰绰有余。正因为食物有多,所以佛朗机人才会想在临走前大吃一顿好的——等到了海上,就算有那个心情也未必有那个条件了。

入夜,二百多个水手各围篝火坐定,佛朗机人坐在最左侧,刚“投降”的水手坐在最右侧,大部分水手都是席地而坐,只有佛朗机群盗的席位上摆有桌椅,十二个佛朗机,便是十二套桌椅,拉索的那份是做好了派小船送过去。

看看佛朗机坐定之后,秀吉便朝手下打了个眼色,高声叫道:“宴会开始,来啊!上菜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食物和美酒就源源不绝地端了上来。十二个佛朗机人围成一个三分之一圆形,二十五个经过训练的南洋土著佩着腰刀、端着火绳枪在一边监视守护,而除了上菜伺候的水手外,其他刚刚招降的手下都呆在海滩的另一端,那里离佛朗机人有一段距离,中间还隔着金狗海盗集团的老水手。

酒菜端上,门多萨指着酒菜对秀吉说:“你先吃!”秀吉微笑着,每样都尝了尝,门多萨这才放心。

海盗们在海上呆得越久,对美食美女便越渴望,在海上有几次当粮食将尽时,门多萨甚至试过捉船舱里的老鼠生吃,现在见到摆在面前香喷喷热辣辣的酒肉,众佛朗机无不食指大动,一等试吃过了的秀吉退开,所有人便马上动手大吞大嚼起来,他们刚刚坐下时还仿佛有点贵族的气派,但真吃了起来却直接用手,别说筷子,连刀叉也不用了。

秀吉退在一旁,看了安东尼一眼问:“你不吃?他们好像给你留了一个位子。还是说你不饿?”

安东尼轻轻叹了一下,说:“饿,不过吃不下。”

“你好像在担心什么。”秀吉试探性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