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头也不客气,就收了他的礼物,又指着毛海峰给他引见。东门庆这才与毛海峰见礼。李光头道:“你们两个小子都是不错的人才,陡然间冲在一起,又互相不认得,出点误会也是常事!不过年轻人相互闹一闹也不要紧,当年我还曾和小尾老打过架呢!来!要都还叫我叔叔,就握握手,把昨天的事忘了!”

东门庆便立起手来,道:“是我不对在先,还请毛兄宽宏大量。”

毛海峰也立手与他相握,手上较劲,各不示弱,口中却也颇有礼貌,道:“听说过东门兄弟一些事,只是没想到今日才见着面,幸会,幸会!”

东门心里一怔:“他知道我的来历!”脸上却不动声色,微笑以答。

两人的这梁子就算揭过去了,但彼此言语总不投机,毛海峰便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去,岸边只剩下两人时,李光头忽道:“庆官啊,你来迟了两年!”

东门庆一呆,道:“这是怎么说?”

李光头笑道:“当初才听说你被你老子赶出来时,我们这边可有多少人想栽培你呢!但左等右等,不见你来!都还以为你命不够硬,被海龙王找去做女婿了!”

这两句话把东门庆说得怔了,他从月港出发后一直战战兢兢,唯恐自己的来历被人发现了遇害,谁知这个“秘密”原来满东海的顶尖人物全都了然!然则自己出海后的许多自以为精明的作为,在这些前辈眼里只怕都如过家家一般!忽然之间,东门庆觉得过去的两年里自己就像一个傻瓜!

便听李光头继续道:“没想到不久南边又传来一个‘哑巴’的消息!我们便猜可能是你。只是你今日才来,时机却有些不巧了。两年之前和今天,局势大大不同了啊!”

东门庆问道:“有什么不同?”

李光头道:“这两年海上局势,每一天都不同!钱来得凶,人冒得快!比起两年前来,我们的钱至少多了十倍!人至少多了五倍!船也造了,炮也买了,再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就是小一辈的人里,已经出头的也有三四个了。十年之前,我们都万万不敢想象两年之内能发展得这么快的!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也说不清楚。不过庆官你现在才来,迟了,迟了,排不上号了!”

东门庆一听,心中便对李光头生出了几分意外的亲切来,知道这几句话若非亲信,本不能随便出口的,李光头却才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份情谊当真不小!东门庆嘿了一声,道:“时机不时机的,那是老天爷在安排。不过咱们福建人不笨,在海上的人又够多,总不会一辈子跟在徽人、浙人的屁股后面吧!”

李光头听了哈哈大笑,道:“你才几岁?口气倒不小!罢了,咱们福建人里,有你这等气概的却也不多,我就再赠你两条消息。”

东门庆忙凑上前聆听,李光头道:“先说一个小的。今年这场风来得不巧,早一步出发的还好,凡是被那场风卷进去的,十艘船里能到平户的不及一艘!至于发船日期预定在大风之后的,算来现在也早该到了,却是一艘也没见到!如今平户那些商家个个把脖子都望断了,就盼着有新船进来!庆官你还有货没?若是有货,当能卖个好价钱。”

这几句话要是让杨致忠、唐秀吉听见,非乐得手舞足蹈不可!中国的货物运到日本,就算在淡季也有两倍以上的利润!在中国八十两一担的生丝,运到日本可卖到两百多两!这还是寻常时节的收购价,若是紧俏时期,这个数字就是再翻一倍,平户的商人也还有盈利空间!双鲤船队这次的货物装载量极大!真要能都按照这个价格卖出去,庆华祥商号马上就有机会跻身东海第一流商号之列了!

东门庆心中暗喜,眼睛眨了眨,道:“对别人要扯谎,对大叔你不敢。货嘛,多了去!”

李光头哈哈大笑,道:“若是这样,那就预祝你发财了!”

东门庆又问:“就是能发财,那也是托了李大叔的福!”又想万里远来只为钱,李光头透露的这个消息对东门庆来说极为重要!但他竟然说这只是一个“小”的!那么那个大的岂不是更了不得?便躬身相询。

李光头淡淡道:“过一阵子,海上的老家伙们也许要聚一聚,到时候应该会有几个年轻人列席。嘿嘿!”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东门庆一听却深深一揖,道:“一切都得请李大叔多加栽培!”

李光头道:“那也得你自己争气才行!我是个粗人,有些话说不清楚,还是等明白人来跟你说吧。”顿了顿,忽道:“那人南下找你去了,你见到他没?”

这句话当真是没头没尾,说得东门庆莫名其妙,问道:“谁?”

李光头道:“这么说来,你还没见过他。”

东门庆道:“李大叔还没说是谁呢,怎么就知道我还没见过他?”

李光头道:“这还不简单?以你这么聪明的人,本来应该是一听我提起就会明白。现在不明白,自然是还没见到。”

东门庆脑子一转,道:“李大叔说的,是五峰船主么?”

李光头一笑道:“你既然还不知道,那我就不和你说了,你也别再问。我答应过他不向任何人提起的。”

东门庆心中奇怪:“听他这语气,又不像是王五峰在找我。可值得他这般特别过问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人物!那会是谁呢?”

第一三七章 平户

一场深谈后,东门庆回到主舰,这才将自己的身份公开向部属们说了。众人听说总舶主原来是泉州大地方的人,又曾考得功名,不免增添了几分景仰。东门庆道:“我这东门二字,在日本叫着也无妨。但出海之后,尤其是到了江南、闽广海域,大家对外还是说我姓王吧。”

海上易姓行走,以避法网,这也是常有的事,因此部属们都不以为意。

第二日李光头便亲自率领船队,将东门庆的船队引入平户岛的港湾。

平户岛与松浦半岛隔着一道狭隘的海峡相望,自中国与佛朗机商人陆续到此开辟贸易基地,大明货物与佛朗机珍品年年充斥,京都、界港等各地商人闻风而至,不数年间便形成一个好生繁华的港口,被日本人称为“西都”!

佛朗机番人因其人种罕见,在这场东海贸易中容易被人记得。但若计算交易货物的数量,则来自中国的货物占了大头。来自欧洲的货物虽称“珍品”,其实大多数并不贵重,只因万里远来且物以稀为贵,这才显得珍奇,但说到交易的主流货品,绝大部分还是来自大明的生丝、丝织品以及丝绵、锦绣、麻布、红线、水银、缝针、铁锅、陶瓷器、铜钱、古书籍、书画、黑白砂糖及麝香、土茯等药物。就是佛朗机的商船,贩卖的也大多是这些——而他们的货源则主要来自双屿,赚取双屿和平户之间的价格差。

在李光头的帮助下,庆华祥商号的船在平户岛的港口中占据了一个好位置,东门庆将船队安置工作交给了吴平,船还没停好,就见岸上挤满了人,有商贩,有挑夫,甚至还有和尚、女子!三教九流,人头涌涌,而且个个都像已经渴了三天三夜而当庆华祥如天降甘霖一般!东门庆不知岸上形势如何,一时不敢上去,便要来向李光头请教该如何上岸落脚。

李光头道:“我在平户虽有店铺,不过你其实不用求我。”

东门庆奇道:“为什么?”李光头还没回答,便见陈百夫和周大富来禀告说岸上有人求见,周大富插口道:“总舶主,这人不见也罢,多半是个骗子。”

东门庆问:“为什么这么说?”

周大富道:“他刚才求见,说什么是自家人——咱们才到平户,哪里来的自家人?”

东门庆还没回应,李光头已笑道:“来得好快!”东门庆听他这么说就知道其中必有玄机,便让周大富请上船来。

求见的却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胖子,裹巾束发,一身福建商人打扮,全没半分日本风情,见到了东门庆打量了好几眼,终于叫道:“四公子!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东门庆一呆,听他的口音倒满是泉州味道,再将他从头到脚细看一遍,竟也觉得有些眼熟,便道:“你…”

那人道:“四公子,小的杜国清,是咱们东门家在日本的掌柜!我出海前曾到府上走了一趟,几位公子也都拜见了,当时公子才十四五岁吧?不过事情都过了五年了,也不知公子还认不认得小人?”

东门庆哦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家在日本也是有店铺的!中国人在平户、博多、界等处开设商铺,其源久远,近二十年发展得尤快!此事中日史籍多有记载,只是中日文化同源,人种相类,同化起来极易,中国商人居日,只需姓名一变,过得二三代人便会忘了本源,甚至就是姓名不变,也不过是将一中国姓氏带入日本社会而已。正德、嘉靖年间的中国海商来到日本,有的只是走一遭、两遭,来了便走,发了一两趟财便不再来了,一般只有决定留在日本定居不回去的,才在这里开设店铺。但部分谋虑较远的东南大姓则会考虑在这边开设店铺,作为自家商队来到时的接应。

五年前杜国清来时,东门庆已十五岁,他是少年早成的人,当时已帮着父兄料理些家务,既要学会理事就得学会记人,因此被杜国清一提马上记起他就是东门家在这边的掌柜,心中生出亲切感来,拉了他近前,小声道:“老杜啊,我这次是被老头子赶出来的,这事你知道不?”

泉州平户隔着大海,就算有什么消息,传了这么远无论严重性还是味道都会有所变化,东门庆被赶出家门的原由在两年前的东海乃是一条大新闻,大家都当作一则趣闻来传,不知道的人还真不多!杜国清自也听说过,这时却道:“四公子,听说老爷在福建那边追得挺紧的,不过他的命令又没过海,我就当不知道吧。再说,父子哪有隔夜的仇!我看你走了这趟回去,老爷见你有出息,气多半就平了——再要不成,最多请你外公林大人出面劝上两句,那就更是十拿九稳了。”

东门庆大喜,叫道:“老杜!早知道你这样通情达理,我两年前就该来了!”

其实他若真是两年前来,却未必能得杜国清如此厚待!这次杜国清这样奉承东门庆,为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收益。

当年东门家要在平户开设店铺时,考虑到要杜国清远在异国经营,不能不加厚待,因此店铺虽是东门家独力投资,却约定了店铺是归双方共有,平时的收入都归杜国清,只有东门家的商船来到时,店铺才重归东门家派来的人掌管,且贸易所得会分给杜国清一定的比例。尽管如此杜国清还是日日盼着东门旗下的商船,因为平日所得虽然独占,交易量毕竟不大,商船一到,尽管自己分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但却是一笔大财!何况这次因为遭了海风,许多后续商队误了档期,日本的商人都担心今年大明的走私商船再来不了了,致使平户供给奇缺需求奇大!交易价格每日都在涨!所以庆华祥的船还没入港,消息就已不胫而走,杜国清自己的势力在平户商界连二流都算不上,本来没指望能第一时间抢到新入港的货,不想却从李光头那里得到了消息,说东门家的四公子也在船上,这番惊喜当真非同小可,赶紧跑来相会。

东门庆这时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为自己有了个落脚点而大喜,李光头道:“你们家的人也来了,相互也见过了,以后的事就不用**心了!你忙吧,我们岸上见!”

东门庆恭恭敬敬送他下船,然后才拉了杜国清道:“来!老杜,看看四公子我的本钱!”却不带他看货,而带他看人、看船、看刀、看炮!

杜国清本来也没怎么将东门庆当回事,只道这个纨绔子弟是哪里拖了一船货来罢了,这时见到了李荣久、陈阿金、新五郎、新六郎所率领的四支冲锋队,看看卡瓦拉、布拉帕所率领的火枪队,越看越是心惊。东门庆又叫来了吴平、于不辞、杨致忠、安东尼等一干头领给双方介绍,安德鲁和拉索也被叫了来相陪!一时甲板上人才济济!杜国清不知不觉中腰便弯了两分,他不敢和吴平说话,和于不辞杨致忠只谈了两句话便知道这二人都是老手,再看看安德鲁和拉索老老实实听东门庆使唤更是吃惊,干笑道:“四公子,咱们家的势力是越来越大了,我几年没回去,都成乡巴佬了。”

东门庆哈哈大笑道:“什么咱们家,这些兄弟和泉州的家里没关系!这副身家,都是我这两自己赤手空拳拼来的!”

杜国清要待不信时,看看于不辞李荣久等对东门庆的态度,那绝不是部属对第二代子弟的态度,而是对创业者的忠诚!心中便不敢不信,因之更是敬畏,心里再不敢欺东门庆年轻,躬身道:“四公子当真好本事,强胜父兄!”

东门庆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不用恭维了。我在海上叫王庆,但来到了这里,也不怕重提东门二字!既敢称东门,便仍认泉州那个家。你是我们家的老臣子,我也当你是自家人。咱们的家风你清楚,对自家人从不亏待。”

杜国清连称:“是,是。”又道:“既然四公子这么说,那国清就不见外了。四公子,咱们家的规矩,素来是公事优先。我虽在店里准备了上好的床铺,却没料到四公子的事业这么大!看来这生意上的事得重新琢磨才是。该如何料理,请四公子示下。”

东门庆道:“我想先上岸,到店里看看再说。如何料理,回头你和不辞他们商量。”

杜国清道了声甚好,这次他匆匆赶来,原没料到东门庆有这么大的排场,只带了两个伴当来,这时见庆华祥商号如此气派,觉得就让东门庆这样走回去太过怠慢,也显不出自家的威风,便说了情况,道:“不如我先去雇顶轿子,再来接四公子。”

东门庆挥手道:“你安排吧。”跟周大富使了个眼色,让他跟着,自己却召集船队的大小头目,命李荣久、卡瓦拉他们先去穿扮整齐,这边却和几个大头领商议要事。

崔光南道:“总舶主,这个杜国清可信么?”

东门庆笑道:“应该可信,就算不可信也不怕。刚才应该已把他镇住。等到了店里,分派人手把店铺一占,那地方就是我们做主。主强仆弱,有什么好怕的!”

杨致忠道:“听说平户颇为繁华,可比月港,大伙儿苦得久了,但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最忌放纵,可不能一到这里就被声色犬马迷住了!”

东门庆道:“你也知道大伙儿在海上苦得久了,要他们到了这里还像老和尚一般,如何能够?我心中已有道理:将人手分为三班,轮到值班的需恪守规矩,没轮到的尽管乐去!不过上岸的前三天需得谨慎,各处头领要把人管好,等我们把地方、人脉弄熟了,才好去乐。这先苦后甜的道理,需要和下面的人仔细地说清楚,他们有了盼头,才不会生乱。”又问于不辞道:“听那日李叔叔给我们透露的消息,此刻平户是货物紧缺,你看这生意该怎么做?”

于不辞微微一笑,道:“总舶主,这做生意的窍门,第一条无它,沉得住气四字而已!现在是钱多货少的局面,货又在我们手上,急什么!”

东门庆道:“这个道理我懂,但我是怕后续的商船来了,那我们就卖不了好价钱了!”

杨致忠一听这话心道:“总舶主人虽聪明,毕竟还嫩了点。”要知这“沉得住气”四字真言,天下人人听过,但遇到了情况真能做到的人却不多!东门庆刚才这句话分明就是有些沉不住气,但杨致忠也不说破。

于不辞微微一笑,说道:“就算后续商船明天就到,我们也不能急!要不然那些买家就能冲着这点将价钱往死里压!”

杨致忠见东门庆心志未坚,说道:“总舶主你放心,这后续商船,我看未必会来了。就算要来,也不是十天半月之内的事。”

东门庆愕然道:“这是为何?”

杨致忠便命人取海图来,道:“舶主,从中国到日本,大致的航道有二,一条是先取道琉球,然后顺列岛北上,这条是老航道,既曲又远,近年已经很少人走了。还有一条,则是从浙直一带,调准了方向,直接到达五岛——走这条路,顺风的话只需几个昼夜,要不了十天!自从这条航道开辟以来,就成了华人来倭的主要路径了。”

东门庆道:“但我们走的,却是那条老路。”

“对!”崔光南接口道:“咱们是被那场大风的前哨打乱了方向,但误打误撞之下却先去了琉球一带,然后转到这里,因避开了那场大风的主力,这一路竟颇为平顺。至于我们后面的船只至今还没到,我估计要么是被大风吹了个正,要么是看见风大,不敢来了!所以杨老说后续商船未必会来,我也赞成。”

唐秀吉大喜道:“要真是这样,那这次平户的商家岂不是任我们宰割了?”

东门庆呸了一声,笑道:“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宰割!咱们只是要将货物卖个合理的价钱罢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三八章 松浦之邀

商议完大事之后,轿子也到了,吴平、杨致忠、崔光南、唐秀吉留在船上候命,东门庆换上了一身儒者衣饰,跨入那顶日本式的轿子里,布拉帕率一队火枪手在前开道,左新五郎、右新六郎,各率八名盛装武士,按刀随行,于不辞、安东尼、安德鲁、拉索等在后面骑马跟着,李荣久率队保护,两旁围观的平户居民,前排的惊羡赞叹,后排的不住地跳起来唯恐看不见,庆华祥商号已经统一了对外口径,不说经商,只说是大明一位公子海外游学,来到此地——商人们自然不信,但愚众却乐于轰传。

此时日本列岛诸侯割据,平户岛亦为海商所控制,而海商中又以中国海商为主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平户、五岛地区此时已成为中国海商的殖民地。不过对于这段短暂的历史,日本的记载自然为之深讳,仅于只言片语间泄露了一些历史的端倪。

举目望去,码头上行走着的人里面,中国衣饰与日本衣饰平分秋色,但如果仅以衣饰来判断中日人口在这个岛上的比例却又非错不可!因中国人里也有贪图新鲜而穿日本衣饰者,日本人里也有好慕荣华而穿中国衣饰者,又有一般人别出心裁,融合两国风味新制衣饰,更有人是没什么讲究地乱穿!此外泰西服饰、南洋服饰、朝鲜服饰夹杂其中,熙熙攘攘的倒也颇有国际化的感觉。

轿子离开码头不久便进入市区,两旁围观者依然不见减少,这里面不仅有看热闹的,有大商家派来打探消息的,更有不少和尚念咒持符称卖平安,茶匠捧着茶具高呼着夸耀自己的好茶,都是希望能吸引得轿子里的贵人停下赚上一笔,谁料东门庆却不为所动。

进入市区后,走了七八步,便闻莺莺燕燕之声,那倒不是一两个女人高声大叫,而是不知多少个女人嘤嘤细语汇成了一个温柔海!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据日本史籍记载,中国海商来此开埠后,松浦半岛乃至整个九州岛的町民人口忽然出现明显的减少——无论男人和女人。男人减少,那是跑到平户岛来做打工仔,女人减少,则是跑到这里来抚慰越洋千里的水手。此时道路两旁浓妆艳抹的歌女舞女妓女,搔首弄姿者有,摺扇半遮面者有,直接将两个白花花的乳房抱出来晃荡的也有。

东门庆坐在轿子里为保持一种神秘感,就连窗帘也不掀开一下,但外头李荣久布拉帕等却已被这景象逗引得暗中直吞口水,只是碍着东门庆的命令不敢妄动。好容易来到杜国清主掌的那两间店铺前面,东门庆这才下轿。

因开铺时平户地贱,几乎是任海商一指那地方就归其所有,所以这两间店面倒也十分宽大。前门挂着两块木牌,一边写着东门,一边写着个杜字。

杜国清看看东门庆的眼光落在那个杜字,赶紧陪笑着摘了下来,东门庆道:“我在这里居住期间,就再挂上另外一块牌子,写上庆华祥三字。”杜国清应是,又请东门庆入铺内观看。

这铺子不但门面大,纵深也够,只是货架上虽还不能说是空空如也,可也没几件东西,东门庆眉头一皱,道:“这怎么回事?”

杜国清苦笑道:“平户的店铺,大多如此,东西都被界、京都的商人,还有各处大名的御用商家抢光了!”

于不辞笑道:“这么说来,倒是生意奇好,而不是萧条了。”

杜国清忙道:“是,是!”

东门庆转头对于不辞道:“回头就去把麻布、红线、缝针、铁锅、砂糖等货物拿来,把这个店面摆满了!这样空荡荡的,太不像样!”

杜国清一听,心想怎么都是些杂货,就试探地问:“四公子,生丝呢?”

东门庆笑道:“咱们船上,没有生丝!”

杜国清为之错愕,于不辞却已传下命令,让人回去取货。

店铺后面是一个小天井,过了天井,又是两栋两层半的小楼,一栋是杜国清自住,另一栋是给东门家带队来倭贸易的首领留着的。杜国清所住的小楼里,外观比旁边那栋小楼远为逊色,但日常起居所用之物一应俱全,东门庆先到杜国清家里,见过了他的家人——包括他的两个日本媳妇,跟着才到隔壁的小楼上看了一看,见房间也颇为雅致,壁上挂宝剑,案头陈古琴,笑道:“看不出你还有这品味!”

杜国清忙陪笑道:“不是不是,原本不是这样,是五峰船主曾到这里住过两晚,他自己添了几件东西,离开的时候没带走,我也不敢乱动。”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便要再去看仓库。

这仓库却位于两栋小楼后面,在两栋小楼中间有一条过道,走过去便是仓库。仓库起得简单实用,地方够大,防火防盗的设施一应俱全,于不辞看了一遍道:“只要人手驻扎进来,这里就能用了。”仓库下面又有个地下室,可以存放秘货,于不辞将地下室的板壁、地面都敲打了个遍,以防更有暗门,或者被人挖通了地道,又仔细抚摸尘土,嗅空中的空气是否潮湿。这仓库是存货之根本,因此他们看得比居处还仔细,足足有半个时辰,于不辞才道:“没问题了。”

东门庆道:“那就找个合适的时候,把船上的货物陆续搬过来,运货的时候不要太引人注目。还有不要用外头的挑夫,宁可多走两趟,也要确保货物安全。”

“这样不好。”于不辞道:“码头上的挑夫,都等着我们给他们生意做。咱们要是不给他们生意,那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计,要惹来他们怨恨的,那样反而会留下后患。我看这样,那些夯重的、不要紧的,就雇他们挑,至于要紧的货物,则我们自己处理。”

东门庆颔首道:“你想得比我周到,那好,就这样吧。等货物安排妥当,就让光南协同国清,给弟兄们在岸上安排住处。请杨叔叔安排这仓库、店铺的保卫事宜。货物的统计交给安东尼。吴平和秀吉留在船上待命。等兄弟们都安顿好了,你再与光南、国清和平户的商家联谊应酬,打好了关系,选个黄道吉日,咱们就开店做生意!店铺里卖出多少东西,分一成给国清,其余的都给兄弟们分红!”

杜国清在旁听见,便猜除了这些杂货之外尚有重头货物!心知自己还没得到东门庆的信任,所以他还不太和自己交底。从衣袋里取出几封拜帖来,道:“公子你上岸还不到半天,已有七八户人家发帖,或是要来拜会,或是设宴来邀,要给公子洗尘,公子你看如何答复?”

东门庆舒展了一下肢体,道:“我坐了这么久的船,快累趴下了,实在没精神会客。你帮我婉约辞了吧,但把这些人都记下,我日后另设一宴,一起向他们致歉。”

杜国清听他安排得体,便应了声是,于不辞又提了七八件要紧的事,东门庆都将事情发派了下去,然后便上了小楼休息,居室虽然整洁,可惜缺了个贴心的侍从,李成泰跑来跑去,不离左右,不久周大富也抽身来伺候,他们虽然殷勤,但毕竟是海上出身,涵养不够,品味粗劣,比起东门庆在泉州使唤的人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东门庆基业初有,荣耀已得,便思享受,只是这时基业还不够大,想得也就还不厉害,眼前之人眼前之物,便都暂且将就了。

这一天里店铺内外处处都是响动,搬货的,寒暄的,喝令的,责骂的,颇为吵闹,但东门庆已不是泉州纨绔子弟的娇贵性子,在海上早惯了,任他喧闹,自管睡觉。睡到黄昏,一切都已就绪,他先到仓库转了一圈,又到前面的店铺走踏走踏,于不辞手下的伙计们正忙着将货物上架,见到东门庆,都唤“当家”、“东家”——因这时已不在船上,便不呼总舶主。

由于担心出去了被什么势力的人截住难以推脱,东门庆便没出门,只是店铺内地方有限,大伙儿又都忙着,自己干站在那里也不合适,便去仓库里取了些乐器以及围棋、笔墨,恰好见到一副《十七帖》的近人摹本,便带回小楼,铺开纸张,临了一遍,不久有人来报可以用膳了,他便下楼和下属一起吃饭,吃完了和下属拉些家常,天黑之后复上小楼,这时整个店铺都已静了下来,东门庆学琴不成,只取出洞箫来,吹了一曲闽调,箫声呜咽,尽是思乡之情。

第二日来递拜帖、送请柬的人更多了,杜国清全按东门庆昨日的叮嘱回复了,只是到中午时分收到了海峡对面肥前国大名、松浦氏第二十五代家督松浦隆信的请柬,这才吃了一惊,不敢自专,送到东门庆面前请他定夺。

东门庆打听了些松浦隆信的情况,知道他今年才十六七岁,比自己还小,但执掌家业已近两年,掌权后能善待中国、泰西之众,料来胸襟、眼界都不俗。杜国清拿到请柬后是受宠若惊,以为当家的定然马上答应,谁知东门庆却只是提笔写了一份婉辞的信,然后便让安东尼送去。

杜国清心怀惴惴,道:“公子,这样好么?”

东门庆淡淡道:“松浦家的领地能有多大?量其地方尚不如我大明一下等小县。因他是地主,又知礼节,这才回一封亲笔信与他。你既在我麾下行走,以后见到这些所谓的日本诸侯,尽可挺直了腰板,莫要畏畏缩缩!徒自堕了威风!”

第一三九章 夜这

平户的商人都在找机会,要见一见庆华祥的大老板,可这个大老板却好像三步不出闺房的千金小姐还害羞,来到平户后整整两天不见人影!

庆华祥店铺开业以后,生意倒是火爆,那批杂货在开业第一天就卖了一半,除了确实需要这些货物的人外,还有不少是其它商家为了窥探这位大老板的动静而来的。但那位王大老板还是没出现。从店铺到小楼只是隔着个天井,可对要来打探消息的人来说竟是可望不可即——店铺中有于不辞杜国清在软磨,天井则有新五郎新六郎在硬挡,若不是每天夜里从小楼上传出洞箫的清音,很多人几乎就要怀疑庆华祥究竟有没有这么个老板了。

“这小子是想抬价!”买方中有商家猜出了东门庆的心思:“咱们千万不能急!不然就中了他的诡计!”

于是,苏、黄、陈、林以及岛井、神屋、今井七家暗中串联,达成协议:如果庆华祥出的价钱高出他们的预期,他们七家将一致不进货。最后七家又制定了更加具体的预期收购价格,以生丝每担二百五十两为上限——这个价钱只能算是平户生丝价钱高位,与当前货源紧缺的情况颇不相称。不过此刻他们七家联手,便基本可以垄断生丝七八成的销路,在这样的情况下,确实也有资本压卖方的价。

庆华祥店铺里的杂货出了七八成以后,东门庆便吩咐将所得分给众兄弟,水手们得到分红后轮班到平户各处消费,登时把整个平户的市井带得热了起来!酒楼、茶肆、妓院、赌场,处处都有庆华祥水手的身影,人人都在谈论着那个神秘的王总舶主,关于他的传说也越来越多,或称之为东门公子的,或称之为王大官人的,也有不太客气的人指着锦旗私下叫双头锦鲤,九州各地的水手、浪人、武士听说这个大明官人对属下竟如此阔绰照顾,凡是无主的个个心动,都想若能也投到他门下就好了。而商家见东门庆如此做派,对庆华祥还有多少实力都心中没底起来。

一日复一日,时间如轮,转眼庆华祥入港已经七八日了,大明仍不见有后续船只到来,庆华祥那个当家仍然没有一点露面的意思,但七家联盟却先急了起来。他们虽然也是不小的商家,但运转的并非自有的资本,背后各自牵连着数家大名,若不能及时购得所需之物,那他们不但要亏钱,甚至要获罪!

到第九日上,苏家的当家先打破了约定,暗中与杜国清接头,希望能私下与东门庆一晤——这次接头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被岛井家和黄家捉了个正着!其它四家闻风而至,吵了起来,岛井等方知苏家这次行动还是得到林家支持的,其它五家大怒,七家联盟的关系当场破裂!

这日忽有一个消息灵通的浪人打听到庆华祥的水手在准备小船,似乎想连夜渡海前往松浦半岛,首先听到消息的两户商家都吃了一惊。

松浦半岛靠近平户,和大明商人多交好,因需要借助松浦家在本地的政治实力,大明商人跟松浦家做买卖时多会有所照顾,而松浦隆信本身也具有大量入货的实力。为了抵消松浦家的这种优势,他藩来的商人常会出一个比松浦家略高的价格收购中国货物,这次商人们以为这个庆华祥老板是首次到倭,未必能很快地与松浦隆信攀上关系,谁料到头来却是料错了!

众商家一听无不顿足!均想:“原来他是想直接把货卖给松浦家!”

其实以双鲤船队这样规模的货运量,松浦家自身的消费原也无法耗尽,其中大部分到头来还是会转卖出来。只是经多了一层手,利润不免更薄了!

黄家当家又是后悔又是恼恨地对杜国清道:“贵号当家做事也太绝!直接去找松浦家,这算什么!放在我们这里卖,一来方便,不用去奉承人家,二来价格上也可以商量!何必这么急急忙忙地过海峡去?”

杜国清忙道:“其实我们公子到松浦家,也不是去做生意。”

“不是去做生意?那去做什么?”

“这个,这个…我们公子这次渡海过来,是来游学啊!这次是和松浦大人讲学论诗去了!”杜国清说这话时,那笑容明显有些尴尬,众人见了,哪里肯信?就是杜国清自己其实也不信。

那么庆华祥的老板准备小船究竟是想做什么呢?无论是岛井家还是黄家心里都咬定他一定是想去找松浦家!其它五家见黄家与岛井家的异动也加紧打听,不久也便知道此事,各自焦心。不想到黄昏时又传来消息,这次却是半醉了的次夫失口泄露,说他们家总舶主今晚渡海不是要去见松浦家的大名,而是要到松浦半岛找个村庄夜这。

夜这是倭岛旧俗,此“这”读拜,就是夜袭的意思。哦,别误会,不是军事上的夜袭,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夜袭。夜这的主体自然是男子,对象则是年轻的未婚女子,有时候也包括已婚女子。具体的形式是:男子在晚上可以随意到女子的屋中求欢,当然女子可接受也可拒绝,接受了就合欢,在日本这种形式的性行为不但合乎礼俗,而且是公开的。

有的村子甚至还进行组织,分男组和女组,对夜这进行管理,有时候还进行抽签决定,避免贫富不均。抽签后如果女子不接受,可以协调换人。有些村子不允许外村男子进入,也有些村子不限制。

不仅本村男子可以夜这本村女子,对于允许外村男子夜这的村落,如果某男体力够的话,甚至可以翻山越岭去别的村子里夜这。因应这种情况,一些村子还会在家里的桌上、门边放些吃的东西,如水和饭团,让来夜这的男子补充体力好办事。

如果生了孩子,女方可以随意指定父亲,按照日本传统的村落观念,孩子实际上算是全村的孩子,所以对于孩子究竟是不是某男的骨血,两个家庭通常来说并不在意。女方指定孩子父亲的同时基本也就是在找夫婿,所以女方一般会找个自认合适的,而男方一般也不会拒绝,大概也不担心帽子变绿。

这个消息来得是如此突兀,如此怪异!有人坚决不信,认为是托词,“大明礼仪之邦,这位东门公子听说更是一位理学大师的后人,怎么会去干这种旧俗鄙行?”

但今井家一个年轻人的两句话却让大家信了:“这位东门公子如果要去见松浦大人,有必要偷偷摸摸么?我看这件事是真的,别忘了,听说他才二十岁!”

众人被他说服之后,整个平户暗地里就忽然热闹了起来!所有想打东门庆主意的人都在日落之前渡海跑到松浦半岛的各个村子去准备。

对于这些,东门庆竟不知道!他生意上把属下的口约束得甚紧,但在私事上却不怎么在意,昨天偶尔从次夫口中听说夜这的习俗后心痒难搔,就决定第二天晚上去试一试,然后就让李成泰、次夫等去安排小船——他也没将之当作一件大事,更没想到自己的私行为会给外界带来什么影响。

这天日落后不久,东门庆、池正南、次夫、李成泰和布拉帕五人偷偷摸出平户市区,找到他们藏好的小船荡桨出海,次夫喝了酒,桨也荡不好,甚至弄得差点翻船,东门庆大怒,把他打到一边,接过桨和李成泰一起荡了起来,一边骂道:“看你这个样子,待会去到那边哪里还有力气夜这?”

次夫嘟嘴道:“我都有钱了,还干什么夜这?平户的女人多了去!”

原来他是赌钱输了个精光,裤裆里又难受,没钱去嫖,这才想起去夜这,刚好池正南、布拉帕也把钱花得差不多了,池正南听说次夫要去夜这也就想跟着去,布拉帕问起夜这的来由,两人向他解释之时被东门庆听见,这才有了这晚的行程。夜这之俗对东门庆来说极新鲜,次夫却觉得没什么,若有钱在平户消费,可比大老远跑去夜这方便多了。

东门庆眉头一皱,道:“你怎么又有钱的?”

次夫道:“昨天你给的。”

东门庆一呆,怒道:“我给你的钱,不是买了这艘船了吗?好小子!你竟然贪污!”

次夫嘟哝着嘴道:“我没贪污,你说买船剩下的钱给我的!”

东门庆道:“就算有剩,那能剩下多少?最多够你买几壶酒,哪里够你去嫖?”

“我也不知道啊。”次夫迷迷糊糊道:“我是去酒馆买了壶酒喝,然后就没剩多少了。喝着喝着,有人坐在我对面,请我喝酒,然后我好像有些醉了,从酒馆里出来往口袋里一摸,钱却变多了!”

东门庆一怔,已明其理,骂道:“臭小子!你是不是把我给卖了?”

次夫愕然道:“卖了?什么意思?”

东门庆啪的一声,打了他的脑袋一下,道:“这次算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以后啊,什么事情都不能和你说了!”

不久已到彼岸,命人先检查刀剑,见池正南在胯下乱摸,问道:“你干什么?”

池正南道:“检查刀剑啊!”

东门庆笑骂道:“我让你检查真的刀剑,不是比喻。”

池正南道:“是去夜这,又不是去打仗,检查真刀剑干什么?”

东门庆道:“岸上…嗯,算了,以咱们现在的处境,保护网多着呢,应该没事。”

这才靠岸,把船拖到一边,池正南对这一带不熟,东门庆便问次夫该去哪里夜这,李成泰忽指着前面数步道:“总舶主,那里好像有灯光。”

众人小心地靠近,伏在草丛中张望,只见那灯光却是好几个灯笼,灯笼下挂着几块木牌,每块木牌都画着些箭头,指着一个方向,写道:“某某村。”

东门庆啧啧称赞道:“日本人做事真仔细啊!不但有路牌!居然还设了灯笼,想是怕过路人夜里迷路!”

池正南侧头想了一下,一时却想不出九州有这等习俗。李成泰便问东门庆要去哪个村庄,东门庆见其中一块牌上没个村字,只有“有女”二字,笑道:“这个村子既然号称有女,想必有好女孩子,就去那里吧。”

第一四零章 翻墙

这晚东门庆遵循“入乡随俗”的圣贤古训,要寻个村庄夜这,率领了池正南、次夫、李成泰、布拉帕等,即将入村时,他心中一动,便让次夫先去,众人都想总舶主真是好人,过了一会,忽听屋内砰砰声响,旺旺狗叫,跟着就见次夫被打了出来,一路愤愤不平,众人接了他躲入暗中,惊问他怎么回事。

次夫摸着被掐肿了的地方道:“我一进去,就见到一盏小灯,床上躺着一个洗得白白净净的女人,我吞了口口水就扑过去…”

他说到这里,池正南李成泰布拉帕等也都吞了口口水,恨不得替次夫扑上去!催着他说:“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