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支冲锋队冲在最前,跟着徐元亮的五百人马也出了城门,再跟着火枪队也列队而出,因为前军越追越远,最后连唐秀吉也护卫着那八门有轮子的火炮出城跟来!

逃跑的败军部分逃散,但仍有部分跟着将领朝联军的主力逃去——这是败军的本能!因为后面有冲锋队的钢刀威胁着,所以这些败军逃跑的速度可比被猎犬追击着的兔子——快得惊人!眼见转过了一个山头,便直接冲入了正在攻打正门的联军本阵!

李荣久等只管追击,竟不顾敌人众多,直接赶着败军冲入数千人的阵势中去!新五郎望见龙造寺的家旗,对新六郎叫道:“看!”战争之中也无须多说,两队人马汇流便猛插进去!龙造寺家兼正在攻城,哪料到后阵会忽然受到攻击?一时间本阵也乱了!但四支冲锋队毕竟人数不多,龙造寺的核心部队拼命挡住,撂下十数具尸体后,才挡住了攻势!东门庆这时已经赶到,怕李荣久吃亏,赶紧让徐元亮去接应!四支冲锋队来势凶猛,在敌阵中搅了一圈,便在徐元亮的接应下回撤,背靠火枪队、火炮队稍作调整后,又准备再次冲击!

经过这么一进一出,天色已黑,联军既在傍晚开战,便是有准备夜战的,天色一黑就都亮起了火把!但这时拉索已经安好了大炮,调整了弧度,那些火把反而变成了目标!

轰隆隆——轰隆隆——

龙造寺家兼从没听过的炮声几乎震聋了他的双耳!一颗炮弹正好落在他身边,虽然没击中他,但周围部队的慌乱却更让他感到害怕!城内杀声大作,显然松浦家的人也在响应了!

“镇静!镇静!”他叫着!

可是除了龙造寺家的本系人马外,他所请来的豪族足轻全部乱成了一窝蜂!不少豪族都后悔怎么会跑来帮家兼这个忙!这时他们腹背受敌,又遭遇从所未见的战争利器,所以数千人都失去了信心!攻陷松浦的居城?那是想都不用想了!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走!撤!”家兼决定。

黑夜是危险的,本来他们打算利用黑夜来算计松浦家,没想到西门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之快!以至于家兼还没反应过来背部就已经落在敌人手里!在这种情况下,黑夜反而成了他们最可怕的敌人!再不走,只怕他们几千人得全死在这松浦城下!

松浦居城是两面靠水,正门朝南,家兼要退,就得朝南退!但现在南面已经被东门庆堵住了!这个垂死的老头努力地辨明那可怕的雷声来自南面偏东的高地——那里正是他们的来路,便指挥着部属朝南面偏西的方向撤退——那里的路况却显得有些陌生,不过家兼还算是选对了,那里确实没人,虽有满路的荆棘,但划伤了脚却保住了命!虽然东门庆炮轰枪击,城内又弓矢齐放,但终究杀不光这几千人,最后总算有几百个人逃了出去。在这场混战中死难的,其实有六成以上是被自己人踩死的!徐元亮又追着逃跑者的尾巴,追出了数十里,追得家兼最后只有十几人躲进了他刚刚夺回不久的水江城。

至于留在松浦城外还活着的的二千余人则尽数投降,东门庆收了俘虏,缴了他们的兵器,押着以锅岛清房为首的十几个将领再进入松浦居城时候,城中自笼手田安经以下再无人敢平视他,个个俯伏在地,视东门庆为新崛起之霸者!

松浦一战的实际状况其实又是混乱,又不精彩,但经过流传者的修饰后却成了威震九州的一战!在此之前,虽然被日本人称为“铁炮”的火枪已在种子岛登陆并开始流传,但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至于“大筒”在日本则更为罕见!但经此一战,铁炮与大筒却在实战层面上引起了日本各国大名的注意,甚至因为传言而产生了对这种新式利器的恐惧——超乎其真实作用的恐惧!

东门庆回城后,先接受了松浦隆信的祝贺,又反过来祝贺松浦隆信,笑道:“我听俘虏说龙造寺家最近已经夺回了他们的水江城,要不要我带兵过去帮你抢过来!”

松浦隆信一时不敢答应,笼手田安经试探着问:“东门大人,你是说帮我们主公夺取水江城?不是自己要?”

东门庆笑道:“我到日本只是游学,顺便做做生意!迟早要走的。白银我还有用,这城池我能带走么?”

笼手田安经眼中便对松浦隆信现出鼓励的眼色来,松浦隆信却想:“他毕竟是唐人,靠他的力量,就算占领了水江城,只怕也站不稳脚跟。”就想推辞,忽有人来报,说徐元亮带领的人马已经占领了水江城,请王当家前去会师!

原来这次龙造寺家是倾巢而出,水江城内守军无几,徐元亮直追到水江城下鼓噪,家兼在城内听得心虚,竟连夜弃城,逃往筑后依附蒲池去了,徐元亮便兵不血刃,占领了水江城,派人前来回报。

东门庆笑道:“你看,这下你就算不要,人家也送上门来了!还是点齐了兵马,随我前去看看吧。”

杨致忠这时已经闻讯赶来,劝道:“咱们身在客地,能击退敌人就好了,还去占领人家的城池,只怕说不过去!”

东门庆道:“怎么说不过去?”

杨致忠道:“没有名义!”

东门庆道:“怎么没有名义!名义就是报仇!龙造寺家在我去博多的路上伏击了我,害我差点客死异乡!此仇不报,妄称君子!”

这次本来是龙造寺要来报东门庆的夺妻之恨,但形势一逆转,东门庆倒打一耙,反而要报龙造寺家的伏击之仇了!杨致忠这时也不好提“夺妻”之事,只道:“但他毕竟没能害得了总舶主。”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东门庆道:“先等我拿住了他,再决定杀不杀他!就算不杀,至少也要打他屁股!”问身边诸倭人:“你们说是不是?”

日本的战国时代只认强者,谁真的去计算名义上的对错?诸倭既服东门庆的武力,那他说什么便都是对的,均道:“不错!伏击之仇,怎能不报!”

杨致忠愕然,东门庆却哈哈大笑。

当下松浦隆信命笼手田安经守城,自己点了五百兵马作东门庆的右翼,另外有一千多降军为左翼,一路开往水江。杨致忠心道:“总舶主少年轻狂,近来对我的话又不大听得进去,但我总不能任他胡闹!”便去找于不辞,跟他说了自己的隐忧,道:“咱们这次是侥幸大胜,但也不能这么无休止地闹下去!要是逼得人家太过火,狗急还跳墙呢!咱们真能一路打过去,把整个日本都打平了不成?”

于不辞道:“你说得不错!我这就赶去,劝总舶主见好就收。”

他赶到水江城时,东门庆已经入城贴榜安民了。东门庆见水江城虽然简陋,比江南富裕一点的乡村也有所不如,但若据为己有,则有裂土之尊,心中颇为感慨,对隆信道:“我到这里,忽觉自己犹如一方诸侯了!”

于不辞听见吓了一跳,心想:“总舶主该不会打算在这里长住吧!”

松浦隆信笑道:“东门君的威风,如今已远胜一方诸侯了!要不东门君就留在日本,算是来归之臣,若得位高权重的大人保奏,或许京都竟会承认呢!”

东门庆却摇头道:“我说的一方诸侯,不是日本的诸侯,是中原的诸侯啊!不过中华统一已久,异姓封侯,有名无实,就是封了,我也不敢要。”

肥前的剧变此时已迅速影响到了整个九州,消息传出后,平户的商家纷纷赶来,问东门庆可需要帮忙,五岛那边也有无数船只开往筑后,似乎只要东门庆有意追杀家兼他们就会从水路夹击一般。东门庆知晓后对于不辞道:“这些势利的家伙!我成败未卜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这样关心!”

于不辞劝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总舶主也不用太放在心上。何况这中间有许多人在之前就有借我们船只、帮我们运送物资了。五岛那边,不也有五百人来援么?”

东门庆道:“肯在那时就帮我们的有是有,可毕竟是少数!”

于不辞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当家的,我斗胆说句不好听的话!如今咱们虽然威风,其实似荣实危!当家的你要小心啊!王五峰那边对这件事情会怎么看,日本其它诸侯会怎么反应,都很难预测!万一五峰船主不赞成你的行动,而日本大名又对我们群起而攻之,那我们只怕…只怕会连大明都回不去!”

东门庆哼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现在停不下脚步!必须再威风下去!威风到有人坐不住了才行!”

因此竟率领大军直逼筑后,要蒲池氏交出龙造寺家兼。蒲池氏在城内望见城外的铁炮大筒,不敢出战,龙造寺家兼到城上一望,找到蒲池监盛大哭起来,说:“得蒙庇护已有数次,不敢再连累了!”便派人出城,表示东门庆只要肯退兵,自己愿意切腹。

东门庆道:“切腹?我们大明没这规矩!请他出来,我要和他到水江城说清楚!”

家兼听到这个回复愤懑非常,认为东门庆不让自己体面地死去,是要侮辱自己,蒲池监盛道:“这些唐客欺人太甚!”就要回绝!家兼不肯,说道:“他们有铁炮,有大筒,那是我们从来没对抗过的利器!就这么出城,胜了还好!万一战败,就连大友家也要被牵连!这事关系重大,不可轻率!”

大友家是九州最强大的大名之一,蒲池氏是藤原北家宇都宫氏的支流,历代都是筑后大友家大名级的属臣。这些九州豪族之间关系颇为复杂,少贰家与龙造寺家已成对立,但少贰家得到了大友家的支持,而龙造寺家却仍然与蒲池氏关系密切。但大友家与蒲池氏的主从关系仍在,若是东门庆在城外开炮,那等如是向大友家宣战!

要是换了个深知各豪族底细的人来,这时也许反而不敢妄动蒲池氏了,但东门庆年少气盛,竟然领军逼来,而这个时代的日本人对中国又素来敬畏,蒲池监盛和龙造寺家兼见来势如此凶猛,不免怀疑东门庆是连大友家也不放在眼里。家兼担心的是万一把大友家也拖下水,而再次败于东门庆之手,那失败了的大友家将一举沦为北面大内家、南面岛津家窥伺的对象!整个九州的局势将天翻地覆!

家兼不敢冒这个险,监盛更是不敢!因此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阵后,家兼还是颤巍巍地穿上了最严盛的武士服装,抱着必死之心出城来见东门庆。

第一五四章 弃嫌立孤之一

家兼将要出城,忽听大友家已经派出大军,蒲池监盛知道后赶紧劝住了家兼,让他再等一等。

大友家此次动用的军队超过一万,城外松浦隆信、于不辞等知道后都有退缩之意,东门庆道:“还没有成果就不战而退,那是向敌示弱,会有更大的后患!”他在这类事情上竟是目光奇准!数日过去,大友家的军队竟没有直奔东门庆的军势,甚至没有进城呼援,而是保持着一段距离观望,也没派出议和使者。

东门庆心道:“还好!对方多半看不透我的虚实!被传言吓着了。”便虚张声势,对手下道:“我们在松浦时不过九百人就打败了对方五六千人!现在我们有三四千人,弹药又充足,海上又有呼援!对方就算别说是一万人,就算是两万人、三万人,我们也照样用枪炮轰过去!”

他的手下都是方胜之兵,对此竟毫不怀疑!

大友家军队出现的第二日,南面岛津家也坐不住了,同样派遣大军北上,但目标究竟是支援筑后还是窥伺大友家,却是谁也不清楚。

家兼见状更是绝望,对蒲池监盛说:“大友家也怕了这些唐客!蒲池氏受其支配,既然受到了威胁本该马上来援救才是,现在却离得远远的就停下了,恐怕是想利用我们再试试这些唐客的铁炮大筒,看看是不是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再定和战!”

蒲池监盛便要上派人去给大友家通报消息,道:“我们只说这些唐客其实没那么厉害!”

家兼叹道:“那不是骗人么?我确实是被他们打败了,而且败得甚惨!若是照直跟大友家说,只怕他们更不敢来救了;若是给大友家传递假消息,万一大友家也败在这些唐客手上,只怕会累你背负欺主之名!”仰天而哭,对蒲池监盛说:“这些都是我一谋不慎所致,我不希望九州因此大乱!战败的侮辱和罪过,就由我去受!反正我也到了将死之龄,没什么所谓了!我死了之后,请你主持让圆月还俗!将来能振兴我龙造寺家的,就只有他了!”

说着便不顾劝阻,毅然出城!出城时怀中藏着一把短刀,以备随时自尽。

东门庆见他出城,倒是松了一口气,两人相见,东门庆想:“这老头,真有九十几岁?可真看不出来!”

家兼也警惕地打量东门庆,见他一身儒生打扮,但一双眼睛太过灵动,没有他想象中的中国儒者那般深邃,心想:“光看外表,可不觉得是能打败我的人!”

两人心中都各有一副算盘,东门庆是不知该如何下台才能全身而退,家兼却是防备着对方侮辱自己,因此虽然见了面却没有交谈半句。

东门庆说:“请老先生回水江城叙话!”就命手下拥了家兼下去,虽然软禁,却未轻侮。家兼见他居然没处置自己,心里有些奇怪,这老家伙是在几十年的战乱与阴谋中活下来的,见形势有异,心中便另生主张,不再以寻死为第一念。

当日东门庆便下令班师,大友氏、蒲池氏都松了口气,岛津家也回归平静。至于少贰家则广派间谍,密探消息,甚至派出秘使,指使和庆华祥关系较好的商人劝东门庆杀掉家兼,吞并水江城。在这节骨眼上,东门庆对各方面的消息都极为敏感,因此听到这样的建议后便派人明察暗访,将劝告者的底起了出来,心中冷笑:“这个少贰冬尚!果然是个饭桶!现在西日本所有大名对我都戒备殊深,他这么做若被人知道,还用在九州立足么?”

回到水江城后,因问松浦隆信要不要这水江城,松浦隆信不敢要,东门庆笑道:“松浦君为人当真谨慎!”

才进城,山口的大内家和五岛的王直同时派来使者。大内家的使者是跟徐惟学的手下一起来的,话说得很客气,表示大内家和华商关系一直不错,希望东门庆看在这一点上能就此打住,免得引发太大的动乱。王直那边竟是派了王清溪来,也是要东门庆“谨慎行事”——却是半命令的口吻了。

东门庆想:“我在这里其实已难以持久,有他们来,我就可乘机下台了。”脸上却为难道:“我差点死在去博多的路上啊!这仇要是不报,立下个威风,以后来害我的刺客便会源源而至!”

大内家的使者愕然,王清溪则连劝他“冤家宜解不宜结”!

东门庆道:“不是我想结,是龙造寺家的人想结!”便派人去将龙造寺家兼和锅岛清房带来,指着家兼的鼻子怒气冲冲道:“老头!你为什么派人杀我!”

家兼这时伤情未愈,却还是凭一股意志力支撑着,不卑不亢地说:“你侮辱了我龙造寺家,我自然要报复你!”

东门庆道:“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绫子是你们家圆月的未婚妻!所谓不知者不罪!知道以后,我也想过要向你们赔罪致歉!却没想到你们居然对我搞鬼鬼祟祟的伏击!害得我差点客死他乡!这也就算了,可你还不肯罢休!只为我一时之过,你居然就起大军来讨伐我,不嫌过分吗?”

家兼道:“我已战败,你要杀就杀,何必多言!”

东门庆指着他对大内家的使者道:“你看看!不是我不卖大内大人面子,只是这老家伙实在是倔!若留着他,岂能没有后患?我只是日本一个过客,北风起时就要回大明!以后这日本我不来也无所谓!但要是因此而连累了松浦兄弟,叫我于心何安?”定要杀了家兼以绝后患!道:“赶尽杀绝的罪名,就都归我吧!”

大内家的使者听说他无久留日本之意心下暗喜,再听说他要杀家兼,心想:“要是死一个家兼就能送走这个煞星,那是日本之福!”口头仍然劝阻,却已经没那么积极了。

王清溪辨言察色,看出了端倪,心想:“龙头和二当家的意思,是不想事情闹大!我若办不好这差事,仍让王庆杀了家兼,回去只怕会受责编。”便继续力劝。

家兼是在场所有人里最没有发言权的人,但他是老而成精!见到大内家使者的神色语气就猜出了对方心思的变化,暗道:“他们是要舍弃我、舍弃龙造寺家来顾全大局了!”他在起事之前和大内家本有秘密约定:事成之后龙造寺家会作为大内家的附属,而大内家则会支持龙造寺家向少贰家报仇。但现在形势一有变化,大内家就有舍弃龙造寺家之心了,若被大内家舍弃,那目前已十分虚弱的龙造寺家将会成为没有大树攀缘的藤萝,从此将萎顿在地任人践踏了!

这种变化在日本战国极为常见,但同样一件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和发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不同,所以家兼看破之后,心中不免产生一股悲凉来。

那边王清溪仍在竭力挽留,说如果东门庆肯罢手,大可请大内家出面,联合山口、九州的大名会一起施压,让龙造寺家和松浦家和好如初,大内家的使者听到这个建议,嗯嗯而已。

这下连锅岛清房也看明白了,心想:“世事变化,真是奇得令人无法预料!现在反倒是这个唐人在竭力帮我们的忙,大内家为了让东门庆离开,已恨不得我们赶紧去死了!”手悄悄碰了家兼一下,家兼轻轻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那意思是:没办法了。

东门庆眼角一扫,似乎看见了什么,右手连挥,说王清溪的建议不可行!躲在暗处的李成泰望见他挥手,便跑了出来,说龙造寺家的圆月和尚来了,东门庆道:“来得正好!让他进来!”

便见一个少年胖子气喘吁吁跑了进来,正是家兼的曾孙圆月,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小男孩,家兼和清房一直非常镇定,见到他们这才吃了一惊,骂道:“你们来做什么!”

这个少年胖子,自然就是圆月,而那男孩却是锅岛清房的儿子锅岛信生——后来改名锅岛直茂者是也。

圆月见问,便说:“唐客派人进城,说只要我来,他们就放了曾祖父。”原来东门庆班师途中派人折回,说龙造寺家兼太老,自己若杀了他有损英明,锅岛清房是个忠臣,自己不愿意残杀忠良。若此二人的子孙中有肯以身相代者,自己便可考虑放过他们。

东门庆这几句话蒲池监盛都不信,唯有圆月站出来,表示愿意去换回曾祖父。众人服他高义,就没阻拦。锅岛清房的儿子锅岛信生这时还不到十岁,竟然自告奋勇,陪伴圆月前来,走到东门庆身前,伏地说:“请东门大人放过我父亲!我愿意代我父亲受死!”

东门庆见他年纪虽小,却自有一股小孩子的天真与执着,不禁莞尔,那边家兼听说了却连连顿足,怒吼道:“我快一百岁的人了!死了又有什么相干!你们是我们家族的希望,怎么能跑来送死!”将圆月推在一边,伏身跪倒在东门庆脚下。

第一五五章 弃嫌立孤之二

东门庆见家兼向自己下跪,讶道:“你干什么?之前我要杀你时,你还跟我犟,这会我正打算放你走呢,你怎么反而来给我行礼?”

家兼道:“请东门大人放圆月回去!你要报仇,你要惩罚,都由我一人承受!”

锅岛清房也跪下道:“请东门大人放信生回去!他还不到十岁!没资格代我去死!”

东门庆见他们如此,脸上笑容渐敛,神色渐转肃穆,道:“你们真的愿意如此?”

家兼和清房都是头贴地面,相互间交换了一个眼色,齐声道:“请东门大人成全!”

圆月爬了过来,对东门庆叫道:“我来了!你快放了我曾祖父!不能说话不算话!”

信安也叫道:“是啊!请东门大人答应我们!”

看他们二老二小争着受死,旁观之人都甚感动,松浦隆信叹道:“东门君,他们都是值得敬佩的人,请你重新考虑一下这件事情。”

安东尼在胸口连划十字,也给他们求情,道:“总舶主,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饶了他们吧。”

东门庆这时脸上已收起得意之容,轻轻叹了一口气,竟然跪下还了一礼,道:“家兼大人和锅岛君舔犊情深,两位小兄弟孝道感人。我东门庆万里游学,本来对化外之邦不寄希望,不想到了日本,却见到了这般祖父慈、儿孙孝的场面!几位请起吧。”

龙造寺家兼和锅岛清房听了这话都喜出望外,圆月道:“你不杀我曾祖父了么?”

东门庆道:“我为孔氏门徒,自幼蒙圣人教训,岂能杀慈孝之人?”

圆月大喜,赶紧扶起了曾祖父,又给东门庆跪下,道:“圆月斗胆,再请求东门大人一件事。”

东门庆问:“什么事?”

圆月便请东门庆释放在松浦城外擒获的龙造寺家的俘虏,东门庆道:“若我连你们的手下都放了,却担心回头你们再反咬我一口。我过些日子就回大明,原也不怕你,却担心你们对松浦动手。”

圆月道:“我愿意作为人质,随东门大人上船!万一我们龙造寺家反悔,东门大人随时可以杀了我!”

锅岛信生年幼,其实不很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听圆月这么说,也叫道:“我也愿意作为人质!”

东门庆看了看信生,笑了笑,对圆月道:“我不要你做人质,但要你答应我另外一件事。”

圆月问:“什么事?”

东门庆说:“我要你和隆信结为兄弟,发誓永不相侵!”

圆月看了家兼一眼,见曾祖父眼中露出鼓励的神色,便道:“我愿意!”

东门庆又问松浦隆信,松浦隆信道:“我也愿意。”东门庆大喜道:“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圆月和松浦隆信就要结拜,东门庆拦住道:“且慢!这事怠慢不得!我想邀请临近的大名、豪族派人前来观礼,以彰此事!”

众人想这是喜事,便都称善。家兼说:“那也好,结拜之前,圆月要先还俗。”

当下由东门庆与龙造寺家兼联名,发请帖邀请了大内家、大友家、蒲池家等大名派人到水江城观礼,此时圆月已经还俗,更名胤信,与松浦隆信做了兄弟。

东门庆对松浦隆信说:“松浦君,今日你大喜,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

众人便问是什么礼物,东门庆说:“就是这水江城!”

龙造寺家的人一听都紧张起来,松浦啊了一声,称不敢接受。东门庆笑道:“我的船再大,这座城我也带不走,不送给你,还能送给谁?至于我送给你之后你还要转送给谁,那我就不管了。”

松浦隆信这才醒悟,便接受了,回头又对龙造寺胤信说:“今日我们结拜,我也想送你一件礼物,就是这水江城!”

诸侯的使节听了都称善,龙造寺胤信大喜,先拜谢了结拜兄弟,又来拜谢东门庆,东门庆道:“你肯放过我,不记仇就好了。”

龙造寺胤信忙说:“一个女人的小仇,怎么比得上一座城池的大恩!”

家兼也来拜谢,说:“龙造寺家起死回生,全靠东门大人一念之仁!”

两家先处理俘虏和降军,东门庆在松浦一战之后队伍急剧壮大,但刚刚来投的人成分太杂,要多养这么多人负担太大,他就想做个人情,将这拨人马都送给龙造寺家。但其中却有两百人不愿意,希望继续追随东门庆,东门庆因问家兼,家兼道:“这既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自然不会阻止。”东门庆便许了许了他们的请求,剩下的人便尽数交给家兼。

当日东门庆便交接了水江城的城防,道贺的使节无不赞叹,都说上邦人物,胸襟果然广阔。只有少贰家的人暗中咬牙切齿。

家兼察觉,心想龙造寺家新败,若是这时少贰家再攻来只怕抵挡不住,便留东门庆在水江城多住些日子,要借他的威风镇摄少贰家。

不料这时王直却派人送来急信,说东海群雄大聚,已议定要成立东海商会,要东门庆、徐元亮、王清溪赶紧回去,不得迟延。

东门庆一听到这消息,哪里还敢耽搁?便来告辞,家兼苦苦挽留,东门庆道:“家兼大人明知道我有急事要走,却还这样挽留,莫非不是要留客,而是要借重我的兵力?”

家兼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东门庆道:“只是我真是有急事,再说以外客身份久居于此,也不合适。大内家那边,怕也不希望我在水江城久留!这样吧,我将这八门大炮,借给你十天,安放在城头,你觉得如何?”

家兼听他肯借出大炮,先是高兴,但想想只借十天,又转忧色,说:“只有十天的话,水江城也没法恢复元气啊!”

东门庆道:“十天之内,你们连夜赶工,仿造出八门来,不就行了?”

家兼讶异道:“仿造?我们的工匠只怕造不出来!何况只有十天!”

东门庆道:“家兼大人怎么脑子不转弯啊!这仿造,不是造出真的大炮来!我将炮且放在这里,走了之后,每日找个由头,放几炮吓人,让临近的大名知道此事。你则连夜赶工,造出几门假的来。等十天之后,趁着夜色把真炮换了下来,再将八门大炮伪装成货物运到平户还给我。这假炮虽然当不得真,但只要你处理得好,再加上外交上的努力,把少贰家唬个一年半载的没问题!”

家兼和胤信大喜,连称妙计!当夜就开工,挑选最亲信的人监督工匠,赶着仿造大炮。

东门庆则将几个属下叫来,说知此事,道:“这几门大炮对我们十分重要,不得有失!”在众属下脸上扫过,便对唐秀吉道:“秀吉,你留下总理此事吧。”

唐秀吉大喜,心想:“这次我立了不小的功劳,他终于肯信任我了!”口称:“总舶主你放心,我一定会将这八门大炮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又听东门庆说:“大富,你留下协助秀吉。”唐秀吉心里闪过一丝不悦,想:“他终究没有完全信任我,还派个难缠的家伙盯着我呢!”

东门庆又留下新五郎、新六郎两支冲锋队协理此事,忽然抬头想了半晌,心道:“我虽有几门大炮,两队火枪,可那都是卡瓦拉、布拉帕他们带过来!到平户后虽也跟佛朗机人购置了一些火枪,但火炮他们就不肯卖了。听说满剌加那边可以买到火炮,日后可得想办法建立一条商路,多入些货才行。”又想:“只是到满剌加购买枪炮,一来一回距离太远不说,光是这笔钱也是不小。而且货源掌握在佛朗机人手里,真急着用时,他们未必能保证供应。买不如造!若庆华祥自己能造枪炮,不但不用受制于人,将来就是将枪炮转手卖出去,光是这项收入就不得了!”便问于不辞商号里有没有人懂得制造火枪、大炮。

于不辞摇了摇头,道:“火枪也就罢了,听说五峰船主手下就有人会,不知他肯不肯借给我们。至于造大炮的人才,那得到广府或南直隶去找!而且那大都是官营作坊的人才,很难请到的。”

大明是一个充满了混乱与希望的朝代,明廷也是一个充满了矛盾与奇迹的朝廷。政府举办的科举考试极为死板,但仁、宣之后民间学术却因为不存在政治高压而充满了活力!这个朝代各式各样的人才几乎是应有尽有!朝廷里既有极度保守的腐儒,又有思路极开阔、眼光极长远的人才!正因有后一种人的存在,大明的科技虽一度落后,但仍然敏于学习,尤其是东南的士农工商,对外来新鲜事物反应极快!在与佛朗机人接触后,一发现自己的武器装备被对手超过,马上就开始研究敌人的造船、铸铳以及火药制造技术。

这时大明与西欧的技术水平相距还不远,民间才智之士又多,所以没多久便仿造出“佛朗机铳”,西草湾一战结束后,不出两年,南直隶就出现了新式的战舰——蜈蚣战舰。所谓的蜈蚣战舰,就是战舰的两侧安有数十门大炮,大炮从侧舷伸出,一眼望去船只的形状有如百足蜈蚣,所以得名。这种战舰是中国对西欧当时最先进战舰的仿造与改进,它的出现至少标志着两项突破:第一是火炮制造技术的突破——若没有足够多和足够强的火炮,蜈蚣战舰无法成形;第二则是海战技术的突破,即明朝的水师已开始重视侧舷炮击战法。

这些技术在今日看来好像没什么,但在当时却是非同小可。尤其是制造火炮的手工业配套,便非各国都能有。于不辞消息灵通,因此知道一点这方面的消息,知道大明本国虽有这类人才,但大多分布在南直隶与广府,至于北京由于太远,那就更不用考虑了。

东门庆通过这次胜利尝到了火器的好处,心里便想在这一块上有所经营,所以问起,听于不辞说很难也在意料之中,道:“我也知道一定很难,要不然这火器就遍地都是了!以后大家在这上面多留意留意,这是件大事,若有进展,对我们商号大有帮助。”

拉索几次要说话却都半途收口,安德鲁忍耐不住,问道:“总舶主,造大炮太难,但要是我能帮你找到个会制造火枪的人才,你赏我什么?”

东门庆一愕,笑道:“你要是能帮我请到这方面的高手,我当场就赏你一千两银子。”

安德鲁跳起来说:“好!你要说话算话!”

东门庆奇道:“难道你还真有什么消息?”

安德鲁哈哈一声,说:“其实啊,造火枪的原理我也知道一些,不过没有他精通!”手一伸,指向了拉索。

东门庆微感讶异,便问拉索:“你会造火枪?”

拉索点了点头,说:“当然会。”

这个时代的火枪坏损率颇高,火枪手若是远征便没法随时随地找到懂得修理枪械的工匠,欧洲人万里远来,更是不可能火枪坏了就送回西欧修理,因此火枪手除了要学会如何使用之外,一般也都学着如何修理,以这个时代火枪工艺的繁复程度,从懂得修理到懂得如何制造,中间也就一步之差罢了。拉索是炮手出身,在这方面又颇有天赋,所以不但懂得造枪,对火炮制造的原理也懂得一些,当下就指手画脚,跟东门庆说火枪该如何打造。

东门庆听了一会,只听懂了五六成,甚是欢喜,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才能!那就好了!回平户后我便召集一些心灵手巧的工匠给你指挥!以后就由你来主管这事!等枪炮造成了,我另有重赏!”

拉索听了说:“那下次总舶主去夜这时,能不能也带我去?”

东门庆笑道:“你若真能造出火枪来,我让人来夜这你都行!”

拉索听了十分欢喜,安德鲁问:“总舶主,那我那一千两银子…”

唐秀吉呸了一声说:“你只说了一句话,居然就敢开口要一千两银子!”

安德鲁听了有些不高兴,东门庆笑道:“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许下你了,别说一千两,就是一万两也不会赖!放心!回到平户就给你!”

安德鲁高兴得又跳了起来,说:“我早知道总舶主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第一五六章 胜仗败账

东门庆让唐秀吉和周大富处理善后工作,安排好这边的事情后,就率领主力,连同徐元亮一起离开水江城,先到松浦城中见绫子,这个在战前冷清了的院落此刻又热闹了起来,屋里摆满了各地豪族赠送的礼物,东门庆进来时,屋里坐着几个贵夫人,都正奉承着绫子,听说东门大官人回来才纷纷告辞。

绫子伏在门口,迎接夫君回家,东门庆关上了门一把将她抱起来,亲了一口说:“前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绫子说:“不委屈。我知道相公一定会赢的。”

东门庆哈哈大笑,说:“我得赶去五岛,没法在这里过夜了。这次也就来看看你,不能久留。等我回来再说吧。”

绫子说道:“相公放心去吧。我在这里人人都尊敬我,你不用担心我。”

东门庆见她如此体谅自己,心下欣然,又温存了片刻,这才渡过海峡,先回平户,支取了一大笔银子,给徐元亮犒赏手下,徐元亮看了东门庆身边杨致忠和于不辞一眼,推道:“算了。”东门庆顺着他的眼光回顾二人,见杨、于二人脸色都极为难看,好像这笔钱是他们身上割下来的肉一般,便笑着对徐元亮说:“这是我们商号里的两个守财奴,就是我用钱时他们也是这副臭脸,你不用理会他们!”好说歹说,才说得徐元亮将钱收下。

徐元亮收下钱后将东门庆扯到一边,说:“庆官,你要小心王清溪。”

东门庆不解,问:“怎么?”

徐元亮道:“总之你小心些,他其实是很帮毛海峰的。”东门庆哦了一声,徐元亮又道:“二当家那边,你最好多用用心思。若是二当家不喜欢你时,那我也就没法子了。但只要是二当家不反对的事,我都乐意助你。”

东门庆大喜,道:“有元亮你这句话!我以后在东海就谁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