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亮嘿的一笑,又将声音压低了两分,说:“听说二当家身边以前曾有个谋士,这人和你似乎有什么牵连,好像出过不少和你有关的主意。不过后来因为你久久不至,所以那些事就都搁浅了,后来那人也跟着不见了。这个人的消息,你最好打听打听,也许会有帮助。”

东门庆听他这话说得有些没由头,但见他神色凝重,多半不是虚语,便问:“那谋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出了什么主意?”

徐元亮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在五岛地位也不算低了,但也从来没见过这人,所有事情都只是听说。但光头叔一定知道,他对你不错,或许可以问他一问。”

东门庆听他提起李光头,蓦地想起在李光头曾跟他提起有人在找他,但又不肯泄露那人是谁,再问徐元亮时,他却说什么也不知道了。

徐元亮走后,东门庆将下人全部遣走,瞪了杨致忠于不辞两眼,怒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居然给客人脸色看!”

谁知道两人的脸色依旧难看,根本没有请罪的意思,东门庆见到反而有些心虚,便将怒火压一压,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致忠对于不辞道:“你说!”

于不辞也不说话,就拿了一本账簿交给东门庆,让他自己看,东门庆道:“干什么?”翻了几页,没看出所以然来,又问于不辞。于不辞道:“总舶主你想听简单的,还是听复杂的?”

东门庆道:“简单的!”

“那好。”于不辞道:“一句话,你打了这场仗,把我们的家底都打光了!等把欠下的债务还清,咱们就得光溜溜回大明了!”

东门庆一愣,这场仗开打之前他先是虑败,后是求胜,当时可没顾到战争成本的事!这时听于不辞说得严重,便又拿起账本翻了又翻。

杨致忠说:“总舶主你不用翻了!若是担心数据有错,就让安东尼来算!若是担心我们在物资上作梗,就让崔光南去查!如果你信得过我们,那我就是一句话!庆华祥——完了!”

东门庆不悦道:“别说得这么严重!”

杨致忠道:“严重?”嘿嘿连声,只是冷笑。

东门庆合上账本,道:“你们俩跟我交底吧,我们现在还剩下多少存银?”

“剩下?”杨致忠冷笑道:“是,现在仓库里确实还有不少白银,可打仗的时候,我们却预支了大批的物资!因为怕弹药不够,忍住被佛朗机人敲诈又进了好些货!这笔大钱还没还呢!若是还清了,总舶主你就会知道不辞刚才说得太客气了!光溜溜回大明?我怕我们回不去了!得老老实实呆在这里还债!”

于不辞见杨致忠发火,连忙劝了两句,道:“杨叔不要这样。”又对东门庆道:“其实我已经想好了,我们的债务,有一半可以想办法拖拖的,这样我们就能节省下一万五千两白银做本钱,接下来几年努力些,若是妈祖保佑,能顺利在日本、南洋跑个几趟,应该就能清偿债务。”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一万五千两…那够个什么用!”

于不辞又道:“还有,原先总舶主你交代说等你从五岛回来,要举办一个风光好看的庆功宴,现在看来,最好取消,要不然…”

“不行!”东门庆道:“庆功宴不能取消!”

于不辞叫道:“总舶主,我们没钱!”

“我知道没钱!”东门庆道:“但就因为没钱,所以更不能取消!要是取消了,那我们庆华祥才是真的完了!你吩咐下去,让国清、光南将这次庆功宴给我大搞特搞!有多大搞多大!商界的人,各路大名的人,能请到的都给我请来!有功劳的兄弟,新加入的兄弟,也给我好好犒赏安抚!”

于不辞骇然道:“要是这样…那…那我们恐怕还没等开始还债就要见底了!”

东门庆不管他抱怨,继续道:“还有,我听说平户有人卖旧船?”

于不辞道:“是啊,怎么了?”

东门庆问:“那些旧船有多旧?里面有好船没有?”

“也不一定有多旧。”于不辞道:“有些甚至刚刚走了一趟东海而已,比福致隆都新。只因回航时货物没那么多,需要的舱位缩减,所以干脆在这里卖掉。啊!总舶主,你该不会…该不会还想买船吧?”

“嗯。”东门庆道:“回头你告诉吴平,让他去挑几艘好船!咱们人也多了,船队也得壮大壮大,总不能多了几百号人却都扔在平户。”

于不辞尖声叫道:“可是我们没钱!”

东门庆忽问:“咱们财力紧张的事,有多少人知道了?”

于不辞道:“就我们三个!都还来不及让安东尼对账了!”安东尼是会计长,于不辞这边的账目处理完就由他负责监督。

这时东门庆却道:“我会去告诉安东尼,让他半年后再查这笔账!从今天开始,咱们商号没钱的事,任谁也不许提!谁提了我杀谁!”

杨致忠于不辞对望了一眼,一起问:“总舶主,你是打算…去借钱?”

东门庆道:“不错!东海的商路,一本万利!咱们现在是威名有了,商路有了,船有了,人有了,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白银!只要借到了本钱,一趟两趟走下来,很快就能把这个窟窿补上!所以你们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杨致忠道:“但是人家肯借么?”

东门庆道:“所以才让你们保密啊!借钱有个讲究,叫‘借富不借贫’!哼!这个世界到处是势利眼,锦上添花人人做,雪中送炭无人为!咱们要想借到钱,就得装阔!装得越是富贵,借起钱来就越容易!不过…咱们现在兜里的钱还够不够装阔?”

于不辞听到这里眉毛都舒展了,笑道:“我原先是紧缩着算账,若是按照总舶主你这思路,一些债务就先不用考虑了!撇开了这些不提,咱们商号现在的存银还够你挥霍一阵子。不过总舶主我可得给你提个醒儿!要是你借不到钱,或者借到了钱没法生息盈利,那咱们那时可就都得跳海了!”

东门庆不等他说完,便道:“别跟我说这些!我一定能成的!”

杨致忠也笑了,道:“咱们总舶主别的本事不好说,这无中生有、做没本钱买卖的功夫却是炉火纯青,不辞你才见识过两回,我可见识过三回了!我也相信一定能成!”

东门庆哈哈一笑,道:“那接下来你们就帮我办三件大事!第一就是这庆功宴,要办得风风光光的!若不风光,后面就不好骗人了!第二件嘛,是给我准备东游的事。”

两人不解,问:“东游?”

“是,东游。”东门庆道:“就是从平户到博多、山口、界、京走一圈啊!”

于不辞道:“总舶主,一趟博多之行就差点要了你的命——你还不怕啊?”

东门庆苦笑道:“怕也没办法!这一趟去,是去搞钱啊!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趟过去!不过你们放心,这次东游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会小心的。我估摸着,过些日子大内家也许会派人来和我接头,到时候看看他邀不邀请我们过去。若他邀请,那我们就过去,而且是大张旗鼓地过去。在山口停一停,再辗转往界走一走,如果可能再去去日本的京都。这一趟走下来,大名也好,商家也好,少说要弄他们几十万两白银出来,然后再回博多、平户,事情就好办了!”

于不辞道:“要是总舶主你真能弄几十万两白银回来,那平户这边的事情,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东门庆笑了笑,杨致忠又问第三件事,东门庆道:“第三件事嘛,和让吴平去买船有关。我打算回到大明之后,就让他成立一支分船队,所以这里面的账目、人员要逐步处理清楚了,债务我们总号都背了,要把一支干干净净的分船队交给他…咦,你们怎么了?”

原来这时杨致忠和于不辞脸上满是惊讶之色,于不辞道:“总舶主,你要让吴平自立?”

东门庆笑了笑,道:“不是自立,只是成立一支分船队。”

于不辞道:“是吴平他向总舶主你提出来的么?”

“不是,他没说。可他就算没说,我也得帮他设想啊!”东门庆道:“咱们的船队人越来越多,再挤在一起,大家都放不开手脚。我初步的想法,是以后让他走南洋,我走东海。至于这样行不行得通,中间的利益如何分割,回头我们再仔细谈谈。嗯,对了,这事我要等回大明之后才和吴平讲,你们只管暗中把事情料理好,可别先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呢。”

于不辞听到这里,脸上便露出艳羡来,东门庆道:“怎么,你也想?放心,在我手下干,迟早有那么一天的。不过我现在还需要你帮我处理总好的事,没那么快放你出去的。”

于不辞欣然道:“是!总舶主你们这么为我们考虑,不管将来你如何安排,我们都会尽力的!”

杨致忠这才道:“此外还有一事,就是五岛现在正在开的大会。总舶主,那可是件大事啊!比我们预料中还大!”

东门庆道:“你是说东海商会?”

“对!”杨致忠道:“总舶主现在才去,只怕会议已经开得差不多了。咱们庆华祥错过了这次机会,实在太也可惜!”

东门庆沉吟道:“那也未必。其实我们若没有这次大胜,进了会场能否插得上嘴还说不准呢!相反,现在咱们有了威名,就算不在场,那些大老们应该也会给我留下一席之地!哼!什么会议!那些都是过场!事情该怎么着,那些大老们在会议开始之前早就议定了!”

第一五七章 东海大会

东门庆在平户料理完要紧事宜后,就由吴平护送前往五岛。此时五岛附近的海域,真是千帆竞扬万橹动,百舸争流啸海风!

吴平在旁道:“这次东海有名有姓的势力,只怕来了一大半!听说连叔叔也来了。”

东门庆问:“叔叔?”

吴平道:“林叔叔——小尾老!”

东门庆忍不住啊了一声,他虽然早料到了是一次盛会,但也预料不到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将入港口时,一艘巨舰迎了出来,上挂五峰旗帜!庆华祥的水手望见都欢呼起来,叫道:“五峰船主竟亲自来迎,咱们总舶主好大的面子!”

东门庆望见,心想就算王直不在船上,他派出座舰来迎,也足让自己自豪了!

不料王直却站在船头,微笑着与东门庆挥手打招呼,东门庆赶紧深鞠躬还礼。徽碧落掉了个头,两船并排入港,东门庆命水工放慢数丈,以示不敢与王直并肩。

等上了岸,王直过来捉住东门庆的手,骂道:“你这尾双头锦鲤,急着跳龙门么?竟干出这么大胆的事情来!”

东门庆赶紧赔罪道:“不是侄儿不听叔叔吩咐,实在是形势所逼!只有向前,无法后退啊!以至于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让叔叔难做了。”

王直骂他时眼中也没显出严厉的神色,这时见他服软赔罪,便转愠为笑,道:“我倒也没什么难做的!其实你虽然大胆!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换了我去,也没法做得比你好。”说到这里,忽然一叹。

东门庆问:“叔叔,怎么了?是我还有什么地方没做到位么?”

“不是。”王直叹道:“我叹息的是,我们本来不需要这般畏首畏尾的。以我们此刻的实力,就算是在这里横着走又怎样!”

“横不得啊叔叔。”东门庆道:“他们有腹地,有后方。一家败了,另外一家会兴起,就算九州都败了,也还可以退到本州岛重整旗鼓。咱们背后可就是大海了。”

“是啊。”王直叹道:“本来大海再过去,还有一片大陆呢!那是咱们横行四海的大靠山!可惜这座靠山不让我们靠!嘿嘿,要是有朝廷支持,我才不怕把事情闹大呢!”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王五峰,你要闹大什么啊?”

王直闻声笑道:“第一步是把生意闹大,第二步是把声势闹大,第三步嘛,就是要把地盘闹大,最好闹到南洋去,把澎湖、南澳都收过来!”

来人哈哈大笑,道:“那你还是先闹大第三步吧——澎湖也不用你闹,只要你肯帮我养活那群儿郎!,我现在就送给你!”

东门庆这时早听出是小尾老的声音,欢叫道:“林伯伯!”奔上前去,果然来的是小尾老!多日不见,这个潮海枭雄似乎又老了两分,但精神却甚振奋,抓住了东门庆,互道别来之情。

两人说了没几句,便听一人道:“庆官你好大的架子!让我们等了你这么久也就算了!现在都走到门口了,还在这里和小尾老闲扯——把聚义厅里的英雄都当死人了不成?”却是李光头走了出来,他口中虽在责骂,嘴角却挂着一丝微笑。

东门庆惶恐道:“李叔叔,你这么说是要折死我啊!”

小尾老哈哈一笑,道:“行了行了!你们也算老乡,他怎么也是你的后辈,别吓他了!”

李光头嘴角一裂,笑了一笑,转身进门。王直和林国显一左一右带了东门庆进去,这却是一座粗粗搭成的大厅,建筑材料主要是竹木,搭得颇为粗糙,但却极为大气!陈设虽甚简单,但由于地方够大,让人一进去便生敬畏之心!

此时厅内一百多名豪杰都已经坐定立定,跟东门庆来的属下只有吴平进得了门,其他的都被挡在外面。大厅中央摆着香案,香案两边摆着十八张椅子,十八张椅子上坐了十五个人!这十五个人里除了李光头外,有徐惟学、叶宗满、方廷助、谢和等四大天王,毛海峰、徐元亮、王清溪等新秀,甚至还有一个很眼熟的大胖子,东门多看了一眼,才认出那人竟是自己的仇家洪迪珍!此外还有数人,个个气派不凡,但都面生,料来也都是一方豪杰!

除了这十五个人以外其他人便都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东门庆进门后也被这气氛感染,不敢轻言笑语,王直领了他上前,到第一把交椅前道:“大哥,王庆到了。”

东门庆一听便知这人是东海的大龙头许栋!哪里还等吩咐?赶紧行礼拜见。跟着趁抬起头时偷偷近看了许栋一眼,见他半头白发,一脸皱纹,想是在海上吃了太多苦日子所至!只有那一双眼睛依然对抗着岁月,存留着豪迈——东门庆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便低下了头。

许栋眼中无喜无怒,只点了点头,道:“王庆,你来得晚了,错过了议事!不过我们仍给你留了个位置,你愿意坐么?”

东门庆进来时第一眼就留意到那十八张椅子里空了三张,其中两张甚是靠前,都在李光头之上,那肯定不是留给自己的,料来是王直、林国显的座位。剩下那张空椅子位于中间,就在徐元亮上手,料来便是给自己留的了。他想这个位子倒也合适,何况自己虽然不在,林国显李光头等却都在此,想来也帮自己争取过了,便道:“王庆愿意听从龙头和几位长辈的安排。”

“好!起来吧。”许栋微一回顾,坐在第五席上的一个中年道:“吉时到了。”

许栋便站了起来,拍了拍东门庆的肩膀道:“你来得倒巧,没误了时辰!”便向香案走去。王直将东门庆一拉,手一指,跟着便走上一步与许栋并肩。十八把交椅上的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分作两列,上前进香。东门庆顺着王直方才所指走去,列于谢和之后、徐元亮之前。

十八人之后,是九十个头目各按次序,列队持香,吴平亦在其中。许栋、王直的手下虽有一些日本人、朝鲜人乃至佛朗机人,但没一个能进入这个大厅!

一百零八人在许栋的率领下先面西北,遥参九五,跟着又面西南,祭了妈祖。最后王直引众人歃血盟誓,约共生死,同富贵!自此,大明东海商会正式成立!

东门庆到达之前,诸大老已议定商会章程,定为《大明东海商会规章》。此时王直又在众人的推举下,起草《<大明东海商会规章>序》,王直挥笔拟就之后,又命东门庆以正楷誊抄。阿菩于李贽留下的残碑拓文中录得此序大略,见下。

其序文曰:

盖闻我中华行会,公议章程,由来已久。迨后五方杂处,各行师友俱有成规。即我等海商一业,于永乐年间,业已订立规矩,迄今百余载,莫不遵守。近以禁海之余,盗贼纷起,众心不一,诚恐无知之徒、侥幸之辈,藉隙为乱,吾人海上行商,若无团结集议之规矩,则无以整顿秩序,明断是非,且意见各殊,必生纷争。故我等特约同人,复行公议,使各遵守勿违,是为序。序文之后为十二章程:

一议,忠义。吾等虽觅利商海,卖货浙福,身居海上,而不可忘天地神人,华夏祖宗。

一议,会员。凡同业之入会,舶主先缴入会费足色白银一千两,散商先缴入会费足色白银一百两。

一议,推举。商会拟公举理事十八名,以专责成;理事长一名,是为商会之长。

一议,会费。凡入会之舶主、商客,每年贸易,每千两抽厘五两,以作商会之常费,收取适照其账簿。凡有欺瞒,罚以十倍。

一议,立舶。凡立舶远洋,五桅以上交纹银八百两,四桅五百两,三桅二百两。

一议,度量衡。中华海外,度量不一,即大明各地方,升斗尺寸,亦有参差,今定规矩,凡会中商贩买卖,所用尺、斗、秤,均须以商会所定为准,以昭划一,不得私自设用。(下度量衡详述,略)

一议,货币。银钱成色,以下述为准。(下银钱鉴定详述,略)

一议,商习惯。海上习惯,须当遵守。(下海上习惯详述,略)

一议,诉讼。凡商会会员,不得于海上、陆上私自斗殴,遇有争竞,须听理事、尊长依规矩调停。理事、尊长调停争竞,须遵以下规矩。(下调停规矩,略)

一议,制裁。凡同业入会之后,或有破坏会规,即开会议罚。(下禁止之事,略)

一议,善举。海外遇华人为奴,力所能及,须行赎买;海上行走,遇溺必救;会员于海外破产者,商会须为筹措回家盘缠…(下略)

一议,祭祀。妈祖娘娘为护海之神,不可亵渎,逢年节祭祀,由商会依情理措办。(下措办细则,略)

——以上章程,系海上同业公议;如有不遵者,公同处罚,不得徇情,以私废公。

规则订立之后,又论三大事。第一件是如何促请朝廷开禁通商,第二件是如何打击海盗,保护商路,第三件是推举理事、首脑。

第一、第二件事情是长期工作,所以先讨论第三件事。[网罗电子书:www.WRbook.com]

海商素以豪富力量为尚,并参考其德望、资历与功劳。综合种种,乃先选出十八席理事,哪十八席?

第一席,龙头许栋(徽人),第二席,五峰船主王直(徽人),第三席,小尾老林国显(潮人),第四席,无法无天李光头(闽人)——是为东海四元魁。

四元魁以下,是许栋的六弟许桂,跟着是背海鲸林碧川,黄岩澳主徐惟学,翻浪蛟叶宗满,海上钟离方廷助,千里风谢和,石鳌毛海峰,双头锦鲤王庆,海东青徐元亮,闹海儒生王清溪,龙宫弥勒洪迪珍,驮山鳄沈南山,左角鲨陈东,右角鲨麻叶——连同四元魁,共一十八人,即不久后被称为东海十八寇者是也。

这十八个大商人、大海盗之间,关系颇为复杂。

许栋一系是整个商会的中坚,其下王直、李光头的势力若分割出来均足以自成一家。徐惟学、叶宗满、方廷助、谢和都是跟着许栋、王直打天下的老功臣,人称四大天王,毛海峰、徐元亮、王清溪则是这个体系内的新秀。

林国显是潮州人,纵横于东海、南洋之间,在两大海域都有势力,在东海这边他必须与许栋合作,但在南洋那边他却是霸主,许栋兄弟几次南下满剌加都有得过他的帮助,所以林国显来日本发财,许栋当然也要照拂。

林碧川是南直隶商人,沈南山是其附属,不过这个集团的势力要比许栋、林国显小得多。

至于洪迪珍、陈东和麻叶,这时还算不上势力很大的集团,但洪迪珍颇为豪富,是闽南的地头蛇,陈东、麻叶为海上新崛起的势力,他们既愿归附,许栋、王直也乐于接受。

在十八大盗里,以双头锦鲤王庆最为年轻,资历最浅,但他的地位却极为特殊,这不仅因为东门家族在东南公门势力颇大,也因为他本人也是东海十八寇里唯一有功名在身的人,王直、徐惟学、王清溪等人修养不错,在日本也受到相当的尊敬,被目为儒生,但在大明却不为士林所容。许栋王直等人希望朝廷能开海禁,通商路,对王庆的身份自是十分看重。尤其是王庆的政治保护人——他的外公林希元,更是一株上可通达九天、下可脉络东南的士林大树,许栋、王直等人都希望王庆的加入有助于朝廷开放海禁,让东海商路逐渐走上合法化。

十八个理事又按照行会规矩,群推许栋为理事长,许栋以下,王直总理军事武装,毛海峰副之,徐惟学总理诉讼调停,王清溪副之,许桂负责财务监督,王庆副之,其余种种事务,各有责成。

第一五八章 平户庆功宴

东海大会之后,东门庆回到平户,大设庆功宴!除了邀请之前已有预备的日本豪族外,更邀请了这次五岛大会的与会豪杰,林国显、林碧川、陈东、麻叶都有出席,毛海峰、洪迪珍则借故推脱掉了。

毛、洪未到的小小瑕疵并不能掩盖这次宴会的盛况!由于有龙造寺胤信和松浦隆信亲自到贺,这次夜宴的规格马上就提了上来!见到了林国显、林碧川等应邀而来的巨舰大舶,胤信、隆信等便更加坚信东门庆乃是中华海商的代表人物。而林碧川、陈东、麻叶等见东门庆设宴有日本的城主道贺,对他的实力也看高了一筹!林碧川本与王直同辈,宴会上却也自称老哥,至于陈东麻叶,对东门庆更是加倍地奉承!

不但如此,作为西日本影响力最大的豪族大内家竟然也派人来贺,并邀请东门庆前往山口一行。东门庆拿着请帖,召了杨致忠于不辞道:“看!银子来了!”

杨致忠于不辞也都赞总舶主妙算,“不过,”杨致忠道:“总舶主你去到之后,准备怎么向大内借钱呢?”

东门庆哈哈大笑,道:“借钱?不可以提借钱的。咱们去卖货!”

杨致忠一愣,道:“咱们没货可卖了啊!”

东门庆笑道:“今年的货物,自然是卖完了!但我们可以卖明年的货物嘛!”

杨致忠到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于不辞已乐了起来,道:“好主意!好主意!若能说服得他们定下明年的货,那我们就可以先要他们预支定金了!”杨致忠听了也抚须而笑,道:“好主意!”

东门庆却摇了摇头,道:“不辞你生意经也算精通,交代给你的事总能办得滴水不漏,可惜有时候胆子太小!不太敢想!什么说服他们?是要他们来求我们!什么定金!不是定金!是要他们提前把明年的货款全数给我们!”

这下连于不辞也愕住了,道:“这…这行得通么?”

东门庆笑道:“行得通行不通,就看他们对我们的货盼头有多大,欲望有多深了!嘿嘿!我这一趟东游,会尽量多和各方大名、商家接触,特别是那些相互间有冲突的豪族,如果能和冲突双方都碰上头,那之后的价钱就任我们开了!只要是走俏的货,甲方顾虑着可能让乙方抢先,必不敢过分压价!那样主动性便在我们手里了!”

杨致忠和于不辞面面相觑,心里都想:“咱们这个总舶主,就是太敢想!”

不说他们这边忙着接待宾客,结交朋友,大肆作秀,以外强来掩盖中干,却说宴会区之外的黑暗中,正有不知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这件事。

望着东门庆设宴处的通明***,洪迪珍对毛海峰道:“毛老弟,你可要加把劲啊!再这么下去,你在年轻一辈中的领袖地位可就不保了!”

毛海峰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洪迪珍走了之后,王清溪从黑暗中走出来,对毛海峰道:“别听他的!他不过是想替他兄弟报仇,所以才这般怂恿。”

毛海峰道:“可他说的也没错!再这么下去…哼!不说再这么下去什么的,就是现在,他的风头也盖过我了!你之前也确实失算了!二当家对他的嚣张,好像并没有很不喜欢。”

“你要忍着!一定要忍!”王清溪道:“二当家城府不浅,他心里究竟喜不喜欢东门庆近来的作为,除了他自己,我们谁也不知道!”

毛海峰道:“万一他喜欢呢?”

“喜欢?”王清溪笑道:“喜欢也没用!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东门庆的风头不但盖过了我们,甚至有直追二当家之势!”

毛海峰一愕,道:“直追二当家?这…他底子毕竟还浅,还差得远呢!”

“若按实力,是差得很远。”王清溪道:“可是若说到虚名,只怕此刻他在东海、在日本大名眼中,未必比二当家差多少了!”

毛海峰道:“光靠虚名,有个屁用!”

“不止如此!”毛海峰道:“别忘了,东门庆是个福佬!而龙头和二当家却是徽人!眼下东海上人数最多最活跃的,就是浙江人和福建人!浙江人被死死压住了,而福建人里地位最高的李光头,在四大元魁中仅仅位列末席!现在商会的格局,是人数最少的徽派领导着福建人压制浙江人,这个局面,你认为能长久么?”

毛海峰道:“你是说…福建人和浙江人会不服?”

王清溪反问道:“你说呢?”

毛海峰沉默不语。

王清溪又道:“你看看东门庆出海后遇到的事,有好几次他都已露出极大的破绽,只要洪迪珍和我们再推一把,就能致他于万劫不复之地!但东门庆却都履险如夷——那难道都是运气?若没有一张大网在护着他,让洪迪珍,让你我都有所忌惮,他能猖狂到今日?”

毛海峰喃喃道:“大网,大网…”

王清溪说道:“听说以前总在二当家身边劝他培养东门庆的那个怪人,也来自福建!林国显和李光头也都是福佬!从最近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看,他们帮东门庆时可不是一般的出力!现在东门庆的保护网,可是越来越大了!”

毛海峰道:“林国显是半个外人,至于光头叔…他不会做对不起龙头的事情的!”

王清溪道:“李光头对许龙头是很忠心,要说他会背叛许龙头,我也不信!可是他们这一代毕竟都老了!李光头自己虽没异心,但总得为后人着想!要不然他得挨乡人骂!再说就算他是摆明了帮东门庆,那最多也只能说是在为商会培养一个接班人,算不上背叛许龙头!哼!他们的心思,许龙头会看不出来?其实我觉得许龙头应该已经默认了!毕竟,将商会的领导权在下一代和平地交到福佬手里,避免地域冲突,对双方来说正是两全其美!”

毛海峰默然半晌,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机会了?”

“那也未必!”王清溪道:“许龙头和二当家虽然兄弟相称,但两人差了半代!看这态势,等许龙头一退,二当家一定坐第一把交椅,这是无疑的了。不过二当家春秋正盛!怕是再干十几二十年也没问题!嘿嘿!以这个东门庆的性格,你认为他等得了这么久?就算他真的等得,只要二当家觉得他等不得,那我们就有机会了!所以在这个时候,你千万要忍得!要老实,仍然像以前那样,把二当家交代的事情办好就是,份外的事情不必多做!东门庆做事总是出人意表,这一点二当家现在也许会欣赏,可要是他再这么不知收敛,总有一天二当家会觉得他是个威胁,那时二当家的心思就会整个儿扭转过来,觉得本分的人才可靠!”

毛海峰却摇了摇头,道:“清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你说了这么多,其实不太必要。”

王清溪愕然道:“为什么?”

毛海峰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本分的人!你就是要我学王庆那样张狂,我也学不来。”

庆功宴终有结束的时候,光明会重归黑暗,而黑暗依然黑暗。直到第二日旭日东升,驱散昨夕到夜幕时,宴会场所是一片狼藉,而夜谈的人却未留下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