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庆在平户又停了两日,这才驾船准备往山口赴约。

他这次的东游计划,打算兵分两路:一路水路,一路陆路。水路由自己乘坐大船直接开往山口,陆路则由于不辞带队,先过博多,沿途考察商情,然后渡过海峡到山口会合。水路的大船因为要唬人,所以不但大张旗鼓,而且出发前还将庆华祥好好清洗了一遍,又安上大炮,带上火枪手以显威风。而陆路则偃旗息鼓,低调而东。

出发之前,安德鲁又请求给他一艘双桅帆船,让他去探测第三条前往界的道路。他预期的航道,却是从南边绕过九州,然后从大海直接往界,而不经过夹在本州岛、九州岛和四国岛之间的海峡。东门庆想了想,便答应了,还派了伤势已愈的次夫做他的副手。

因东门庆大张旗鼓,所以还没出发就有很多人听到了消息。陈东、麻叶赶来,请东门庆带他们一起去。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希望能借着东门庆结交上大内家,开一条财路来。

东门庆和这两人并无深交,本来同为东海商会的理事应该互信互助,但他始终觉得这两人匪气太重,心道:“听说大内义隆是一个颇文雅的人。若带了这两个人去,恐会让他将我看低了!”再说他这次东游并非真的为了游玩、赴约,内中另存重要图谋,因此不敢冒险,便委婉拒绝了。

林碧川本来也想同行,但听说东门庆拒绝了麻叶、陈东,就没开口。然而不满的情绪,已在一些人心中重新萌发。

第一五九章 山口言志

深秋,周防迎来了一支唐人的船队,因为没有经济方面的原因,领民们没有庆华祥入平户时候平户商人那样的兴奋,不过好奇总是有的,尤其当船上走下一个又年轻又英俊的大唐公子来时,岸上旁观的男女老幼更是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之声:“大唐的人物,真是与众不同!”

大内义隆见到了东门庆后,对他的英俊与风雅也大感惊讶。

这时的大内义隆已是将近四十岁的中年人,在灭亡少贰家、完成北九州攻略之后,他也曾野心勃勃地企图进军京都——就像他的父亲大内义兴那样,他希望大内家在他手里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成为日本的霸主!但是他的野心却遭到了尼子家的遏阻,并在三年前出征尼子家的大战中被击败。在那次战争中大内义隆不但失去了成功,更失去了他的嫡子大内晴持,军事上和感情上的双重打击让他从此一蹶不振,转而寄情于声色犬马,大内家内部的文治派与武功派也出现了严重的分裂!

不过对这一次邀请东门庆,大内家的文武两派倒是少有的一致,只是双方却是同途殊归:文治派的相良武任是希望通过结交这位据说在大明很有影响力的东门公子来扩大与大明的走私贸易,以弥补大内家在失去勘合贸易后出现的缺口;而武功派的陶隆房则是风闻东门庆在九州的战绩后对他的铁炮、大筒发生了兴趣,极度渴望能从他这里获得这两种新式武器,以重振大内家的家声。文物两派人马各有心思,同时出动,都亲自到码头来迎接东门庆,而东门庆也是左边一队火枪手做护卫,右边一队大小商人随行,含笑与大内家两大重臣答礼,在他们的引导下进入山口城,见到了大内义隆。

大内义隆在重臣的影响下,一开始也是两种心思都有。一方面,扩大与大明的贸易是大内家势在必行之事,另一方面,陶隆房老在他耳边鼓吹新式武器威力也让这个伤口渐渐愈合的中年男子有些心动,不过在见到东门庆之后,大内义隆忽然就将这两个目的都忘了!

“不愧是上国风流人物啊!”他心里赞叹着,口中也赞叹着!

大内家是源流久远的贵族,历代以降的许多大内家成员对美都有入骨之爱,山口之能成为当下日本的文化中心之一绝非偶然。可以说,让大内义隆由武士之野心转入文艺之沉迷者,三年前的大败并非原因,而只是一个契机,一个激发他本性的契机。

而东门庆这边,也是来到山口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东瀛风情——在平户时,在松浦时,在水江城时,他看到的都是一片乡下景色,因为抱着大明优越感所以也就原谅了这些可怜的倭人的窘况。但到了山口之后,他才总算是见到了他出海之前所梦想的日本风景,见到了山口贵族数代经营所积累下来的华丽。“虽然格局偏小,但这样的精致,真是世所罕见啊!”东门庆心里这样想。

一个是风流中年,一个是风流少年,就这么互相看对了眼,也不管本国外国的礼仪避忌,携手入内,门口屏风,门内名画,案上又有插花,东门庆随口品评,自是一番与时下日本流行观点完全不同的见解。大内义隆听得津津有味,便让陪侍的重臣陶隆房、相良武任等都退下,两个重臣各自要说的事竟都无法开口!各自恹恹。

大内义隆不管他们,自邀东门庆入内室,且赏花,且品画,东门庆自有一番宏论。大内义隆兴起,想起一个主意来,便命陈上美酒,唤出美人,每一壶佳酿都由一个美人捧着,请东门庆品尝美酒,评论美人。这一夜里东门庆将大内家的美酒喝了个遍,又将大内家的美人看了个饱,畅论各壶美酒、各位美人的优劣后,大内义隆又让东门庆给各位美人来个总评!

东门庆环扫屋内,说道:“大内大人的这些侍女,环肥燕瘦,各有特点,本来难以评定高下。”因指出其中一个颇为丰满的女子道:“唯独这位,顾盼之间,风采高人一等!可为群花之首。”

诸女都讶异起来,均抿嘴失声,大内义隆哈哈大笑,那个被东门庆点名了的女子也有些羞涩起来,东门庆见众人如此反应,愕然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么?”

大内义隆哈哈笑道:“没错,没错!阿彩确实是西国群花之首!”

便有侍女悄悄上前,小声对东门庆道:“这位是阿彩夫人,是我们主公的继室,今年才给主公生了一位小公子呢!”

东门庆惶恐道:“不知阿彩夫人的身份,冒犯了,冒犯了!”

大内义隆笑了起来,说:“不要紧,不要紧。得东门君一评,阿彩的美名便成公论!她高兴着呢!”便让阿彩上前侍酒。东门庆连称不敢,大内义隆道:“东门君到达之前,她便整天与我说不知这位大唐来的公子是何模样,渴望一见!这是她自己愿意侍酒,东门君就不要推辞了,免得她伤心。”

这时室内诸人都有几分醉意了,东门庆酒量虽豪,但喝得最多,所以醉意也深,阿彩碎步而前,跪在东门庆身边为之斟酒,笑语嫣然,全没一点女主人的架势,更像一个侍女。东门庆于烛光下就近观之,见她身材颇为丰满,或是刚刚生育完不久之故,但皮肤白皙,更有一番初为人母的别样风情,心中醉意动,便在接酒时不经意用手指碰了一下,触感甚是温润,低声赞道:“红袖藏香令人醉,柔荑若梦使人酥。”

阿彩听了,举袖掩面偷笑。

当晚大醉大乐,一室狼藉,榻榻米上七纵八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日东门庆与大内义隆均是宿醉之后,各感难受,阿彩带着侍女,奔走于两人之间,好生服侍,第三日上,主客才重新振作精神,结伴出游,陶隆房和相良武任虽得相随,但一直没得到空隙与东门庆说话,更没机会谈论公务!

相良武任也就罢了,这老家伙毕竟耐性足。陶隆房却是一个才二十余岁就已经享誉西日本、号称“西国无双侍大将”的青年,他素来以振兴大内家为己任,对主公这些年的玩物丧志很看不过眼,这时再也实在忍耐不住,不顾礼仪出列,打断了大内义隆和东门庆的萧笛合奏,道:“主公!素闻东门大人是文武双全的上邦俊秀!这样的杰出之士万里远来,甚是难得!主公正该与他纵论天下大势,若能得东门大人一益言以赐,对重振大内大有帮助!而不该纵情声色,沉迷于花酒琴棋之中!”

东门庆听见这话便将手中的乐器放下,大内义隆的脸色却显得十分难看,不过陶隆房是从小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又是大内家的笔头重臣,所以一时没有发作。东门庆辨言察色,含笑道:“我到日本,原来也是游学!以乐以画,以酒以花,都只是交友之道。六艺须通,志向亦不敢忘!”因赞陶隆房是大内家之诤臣!

大内义隆听东门庆打圆场,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叹道:“我原也有心上洛,奈何神佛不佑,兵败子亡,当年的远大志向,如今想来,都甚无谓!”因问:“东门君有什么志向?”

东门庆一笑,道:“我愿席卷四海…”

此话一出,大内家所有人都为之动容!东门庆眼睛瞥了一瞥,含笑继续道:“席卷四海之名花佳酿,芳草美人,到得晚年,选一四季如春之小岛,建一宫殿,将一生所积之名花佳酿、各国美人收藏其间,日夜相逐为乐,至醉方息。”

大内义隆大喜道:“好!好!若得如此,方不枉此生!”

两人一起放声大笑,陶隆房郁愤非常,却无法发作,东门庆忽然拍手,命属下捧上一个长盒来,赠给大内义隆。

大内义隆打开长盒,内有丝绸一匹,火枪一支,陶隆房和相良武任见了各自心动,大内义隆的手在丝绸与火枪之中犹豫着,终于拿起了丝绸,赞叹道:“好绸!”对阿彩道:“回头正好给你做一件新的衣服。”

陶隆房大感失望,东门庆笑道:“我万里原来,船上原带着许多珍品,只是在平户时已被人抢购一空,如今就是想送礼,也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了。”

相良武任出列道:“下次东门大人再到日本时,不如直接往山口来!我们这边能给东门大人更好的保护,也能出更高的价钱!”

东门庆笑道:“今日欢会,不谈铜臭之事。贸易的事其实我也不大理会。”指着于不辞道:“回头你找他谈去。”

相良武任颔首而退,陶隆房道:“东门大人,你以铁炮大筒威震九州,不知能否卖一些给我们大内家。”

东门庆道:“那要看有没有存货,不过这些我也不清楚。陶君回头也一并问不辞吧。”

第一六零章 绝世名将

到山口以后,别人只看见东门庆与大内义隆日夜寻欢,却看不见于不辞在暗中忙着与大内家的家臣谈判!

庆华祥虽然急着等钱用,但东门庆的方针既已定下,于不辞就不着急,也不先开口,等大内家的人找上门来,还推说得等明年货物运到平户再说。

于不辞不急,大内家的人却急了。整个日本对中国商品的需求甚大!因为供不应求,加上海上运输没有绝对的保障,所以这个时代的明日贸易完全是卖方市场。本来相良武任等也都是老姜,但在这样的大势背景下还是被于不辞牵着鼻子走!最后于不辞才“勉强”答应他们留下五百料到一千料的货物。

接下来就是价格上的谈判,大内家是希望庆华祥看在两家关系大好的份上,以常价将货物卖给大内家,于不辞一听脸色就难看起来,说:“那我要去问问当家。”

就跑去问东门庆,回来说:“我们当家说了,君子不言利!生意上的事他不管。他和大内大人一见如故,下次来日本一定会奉上一份厚礼,至于生意上的事情,就别往这上面扯了。”转述完了东门庆的话以后,才道:“那么我们还是按照我们来到日本时市面的价格交易吧。”

大内的家臣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样的话只能保证货源,却在价格上占不到任何便宜,就请于不辞给个折扣,道:“我们毕竟是订货,我们下订之后,贵号就不愁卖了,所以还请于掌柜在价格上给我们让点利。”

于不辞嗤声笑了起来:“现在是什么行情,咱们彼此都知道!中国的货一到平户就会被抢光!只有愁买不着的,哪里会愁卖不出去的!”死咬着不肯松口。

大内的家臣便说愿意先下订金,于不辞听得砰然心动,几乎就要答应,但还是忍了下来,道:“平户那边也有几家愿下订金,而且是按照今年的价格下订,但我们连货物的量都没答应他们呢!”

大内的家臣无法,只好散去。于不辞有些担心他们就此放弃,但到了夜晚,大内家的重臣吉见正赖摸了进来,把于不辞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来夜这摸错了地方!一问之下才知道吉见正赖是来贿赂他的!他灵机一动,便道:“这礼物,我是不敢收的。不过若能先给我货款,我倒可以给你个九五折!”

吉见正赖道:“你是说订金?”

于不辞道:“不是订金,是货款!全数!”

吉见正赖一听有些踌躇,但想:“东门军威震九州!他又是东门家主管贸易的大臣!料来不会不顾前途,来侵吞我这点钱!”心意已决,却要于不辞给个更低的折扣,于不辞说那就九折吧,吉见正赖不肯,说七折,拉锯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在八折上达成了协议,以六千四百两白银订下了日本市值八千两的生丝。

他走了之后于不辞才发现吉见没将礼物带走,正要赶出去时,大内家的另一重臣衫家的人摸了进来,拉着于不辞说:“于掌柜!你太厚此薄彼了!”

于不辞一愕,一问之下才知道衫家的人也来贿赂,刚才就伏在外头,他和吉见正赖的密议都被衫家的人听去了!衫家的人便要求于不辞给他们同样的条件,于不辞无法,只好答应,衫家的人得到了他的许诺后欢天喜地去了,临走时也将礼物留下。

这一晚陆陆续续来了五拨人,于不辞竟是不用睡觉!但因为谈成了五笔不小的买卖,精神抖擞,第二天带了五份礼物来找东门庆,将夜里的事情说了。

东门庆笑道:“好,好!”

于不辞道:“可惜没一笔大的。”

东门庆道:“积少成多!何况这些也都不少了!而且分别谈,比一起谈能要到的利更大些。暗箱交易,又比台上交易更多猫腻。嘿嘿,不辞你这次做得很好。”

于不辞又将收到的贿赂品拿出来,问东门庆该怎么办,东门庆道:“充公啊!回头你交到安东尼那里去,让他统计好了,入库,然后再领出来,算是给你的奖赏——这回你辛苦了,这些是你应得的。”

东门庆在山口又停留了数日,这数日里暗中来寻于不辞的豪族大大小小多达十三家!每一家都订了不少货,于不辞收钱收得手软!相良武任终于也听到了消息,暗中痛哭道:“大内人心不齐!人心不齐啊!个个都为了自己,瞒着主公去和外国人私通!”痛哭了一阵之后,当晚也来寻于不辞。

陶隆房对此也有耳闻,他也订了若干货物,只是于不辞终究没卖给他一支铁炮,大筒更是影子都没有,不免让他耿耿于怀。

东门庆见生意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这才来告辞,跟大内义隆说自己想去界、京一游,见识一下日本经济中心、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不知他能否帮忙安排一下行程。大内义隆道:“此事不难!”便安排东门庆先走陆路,从安艺往界,道:“到了安艺之后,再让毛利家的人安排。”

“毛利家?”东门庆道:“我和他们没交情啊,不知道他们肯否庇护。”

大内义隆笑了笑说:“毛利家的家督元就也是我的家臣,我写两封书信你带着,一封给元就,一封给隆元,他们拿到我的信之后一定会善待你的。”

东门庆也听说过安艺国毛利元就的名头,知道此人在日本号称“绝世智将”,后来一问这位绝世智将已经打下的领土,却还没中国的一个县那么大,不由莞尔。此时毛利元就的势力已渐逼大内,但在名义上仍是大内家的附属,毛利元就的嫡长子毛利隆元曾长时间在大内家作为人质,并与义隆的养女结婚,算来也是大内义隆的女婿,所以大内义隆才同时给毛利父子二人写信。

临出发前,大内义隆与阿彩都甚是不舍,连连叮嘱道:“从京都回来后,记得再来山口。”

东门庆道:“一定!”

出城之后,唐秀吉劝道:“陆路多盗贼,不如走水路,直接到界,何必还去求毛利家的庇护?又要看人脸色又不安全!我们在海上力量雄厚,不怕任何阻拦,可比在陆路走安全多了。”

东门庆也知此论有理,却不回应,只有于不辞知道东门庆走陆路是要沿途见见诸大名卖明年的货,只是这个心思却不能道破。当下仍然兵分水陆两路进发。东门庆带了李荣久十五名刀客、卡瓦拉等五名火枪手,以及于不辞等共三十一人,朝安艺国而来。

才出城不久,便听马蹄声响,李成泰惊道:“可别让唐头领说中了!遇到了盗贼!”

东门庆斥道:“不许胡说!这才出城多远,就有盗贼?”

不久数头矮脚马奔近,却是陶隆房,他追上了东门庆后翻身下马,道:“我送东门公子一程!”

东门庆没想到是他,心中讶异,口中笑道:“陶君好客气!”

陶隆房道:“东门大人是威震天下之名将!我作为地主,理应来送!”

东门庆一愕,道:“名将?我是名将?”

陶隆房道:“肥前一战,东门大人以数百人克数千人,敌十倍之众而大获全胜,自古猛将罕有其匹!横行肥前、筑后,不损一兵一卒,而敌人自馁,如此谋略,天下少有!战前松浦有难,东门大人对朋友不舍不弃,是为义;战后龙造寺家已经破败,东门大人却弃仇立孤,是为仁。东门大人仁义智勇四者齐备,自然是名将!”

东门庆听得怔了,若这话是唐秀吉、周大富之流的人说,他也就笑笑而已,但陶隆房在日本号称“西国猛将第一”,本不是阿谀之人,说这话时更是神情肃穆,显然自己也深信如此!东门庆听完他的分析,不禁有些飘飘然,又想:“对了,毛利元就在巴掌大一块地方折腾个没完,就已经号称绝世智将了!我以数百人越洋而来,横扫九州,怎么称不得名将!”便眯着眼睛,微笑道:“陶君过奖了!”

陶隆房送出十余里,在一片林荫下暂歇,旁边没第二个人时,陶隆房才道:“东门大人,这次你来,我本是很高兴的!只盼主公见到你之后心生仰慕,进而重新振作,积极进取!没想到你整天与我们主公风花雪月,教坏了我家主公,不免令人失望!”

东门庆知他与大内义隆、相良武任等都不同,因拉了他手,凑近了道:“陶君,不是我安坏心!实是客随主便啊!你不见我赠送礼物时,盒内有丝绸也有火枪么?可大内大人挑的却是什么,你也看见了。”

陶隆房闻言长叹一声,东门庆又道:“我万里远来,对日本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企图,只是沿路结交朋友。与英雄之人谈英雄事,与风雅之人谈风雅事!大内大人心在风雅,我便与他谈英雄之事,他怕也不肯听。”

陶隆房站了起来,抓手成拳,似要斗殴!但却不是要与人斗殴,而是要与天斗殴!叫道:“东门大人你是客人,可以不谈,但是我…我却不能不谈!”

他这几句话说得有些激动了,两人的属下望见,都朝这边张望,东门庆忙安抚了众人几句,才拉了陶隆房走出几步,道:“知其不可而为之,虽然值得敬佩,但其中的艰辛自不待言,而且成算渺茫。”

陶隆房道:“若东门大人能帮我组建一支铁炮军,成功就不渺茫了!”

东门庆心猛的一跳,心想你的胃口倒也不小,脸上却不动神色,只是摇头道:“那要多少钱,陶君知道么?”

陶隆房道:“多少钱,我都去筹!”

东门庆道:“还不止是钱的问题——铁炮与大筒,并非有钱就能买到的。”

陶隆房为之扼腕,又道:“东门大人,借你的慧眼,你看我们大内家仍能重振声威么?”

东门庆道:“日本之事,我并不清楚,不敢妄言。”

陶隆房哦了一声,甚是失望,终于告辞回去,临行前道:“安艺国多山,毛利元就又是个狡猾的人,东门大人一路小心!”

东门庆道:“多谢挂怀。”

按下东门庆径往安艺不表,却说陶隆房回到山口之后,见陶隆房依然沉迷酒色,心中对大内家的前途也越来越灰心。大内义隆对此却恍若未觉,继续做他的风雅之人。到第二年阿彩又生下了一个儿子,一向丁艰的大内义隆连添两子,心怀大畅,整日陪伴娇妻幼子,更不将争雄争霸之事放在心上了。夫妇俩因怀念东门庆,便给小儿子取名庆祥丸,其中寓意,读者自斟。

第一六一章 忍者

陶隆房离开后不久,东门庆就取出之前准备好的破旧衣服,找一个偏僻的地方换上,扮作行脚小商人模样以避人耳目。路上作息,东门庆毫无大商人做派,不但与下属同吃同喝,夜里不管是草屋还是露宿都无半点不悦。于不辞见了心道:“去博多路上遇袭后,当家的去掉了不少骄躁,现在想想那反是件好事。”

在周防时一切顺利,但进入安艺后于不辞便觉得有些不对头,对东门庆道:“刚才在路上走时,似有几个行人看了我们几眼,那目光有些不对路。”

东门庆道:“今晚多半有事!”

于不辞道:“那怎么办?”

东门庆道:“看这样子,他们想必是不敢用强!料来是些宵小之辈。晚上外宽实紧,若他们动手,就让他们吃点苦头!”

当晚东门庆手按着刀和衣而卧,就等贼人来,睡到半夜,却听外头布拉帕哇啊啊的叫,原来贼人没来犯东门庆,却奔布拉帕他们那边去了,因庆华祥众有了防范,失守被擒。

东门庆赶出去时,布拉帕等正围着两个穿着破衣的男子拳打脚踢,李荣久上前道:“是三个忍者!逃了一个。”东门庆上前,命布拉帕等停手,盘问起来,两个忍者苦忍着布拉帕的拳脚,却一句话也不肯说,甚至哼都不哼一声,东门庆见他们二人神情坚毅,到一边与于不辞李荣久道:“这两人怕不是普通毛贼。”

于不辞道:“对,要是普通的毛贼,这会早跪地求饶了。但他们要是背后有大势力,那我们只怕又有麻烦。”

李荣久道:“怕什么麻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于不辞道:“咱们身边没几个人,这些麻烦,能免则免,能避则避。”

东门庆说道:“我们已经打扮成行脚商人了,行脚商人惹不来什么大势力。若这几个忍者背后有什么大势力,那就是已经窥破了我们的行藏,避怕是避不开的。”

李成泰说:“早知道就听唐头领的话,走海路算了。”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东门庆道:“再说,走水路也到不了吉田郡山城。”

李成泰道:“一定要去吉田郡山城吗?”

东门庆道:“虽然不是一定要去的,但也不能因为有点困难、有点危险就不去。就是到了界、到了京,也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难道就因此不去了?”

又叫来布拉帕,问他忍者摸进来偷窃时的场景,忽然起疑,道:“对方若是摸不清我们内部的情况,那应该分头探索才对,怎么一来就都奔布拉帕那里去了。我们的钱和货又不在他那里。”

“是啊。”布拉帕道:“这几个毛贼笨得很,不但不知道我们商号的钱不在我这里,就是到了我这里,也不知道我自己的钱装在口袋里,一来就往我的枪口摸,哈哈。”

东门庆心中一动:“他们会不会不是笨,而是他们的目标就是布拉帕他们的火枪?”便让人将那两个忍者带了过来,劈头就冷笑道:“想偷铁炮?没你们容易!”

两个忍者听了都忍不住脸上变色,东门庆见了心道:“果然如此!”便对其中一个忍者道:“你这就滚回去告诉你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来对付他!滚!”就放了其中一人。

这个忍者忍者疼痛仓皇逃跑,东门庆见他往西边去,叹道:“果然是来自周防!是大内家哪个人要对付我么?”

李荣久道:“我带群人跟上去,看他们往哪里跑!”

东门庆摇头道:“不,就先这样吧。现在就查清楚了,未必有好处!”

第二日将另外一名忍者绑了带上,便继续启程。走到傍晚,在一个农家落足,那名忍者由李荣久亲自看守,睡到半夜,略闻锯绳之响,李荣久翻了个身,便听有鼠窃唧唧之声,李荣久十分警觉,马上就跳了起来,倭刀出鞘,那忍者处果然行动了起来,却是两个人一起动。原来黑暗中有另外一个人摸了进来,锯断了绳索,听李荣久翻身又模仿老鼠的叫声企图混蒙过关,却还是被李荣久发现。屋内屋外皆有埋伏,李荣久一动手便有人响应。两个忍者不敢恋战,破窗而逃。不想窗外等着一条绳子,两个忍者一跳出去便被绊倒,但来救人的忍者身手敏捷,被绊倒后在地上一滚就弹了起来,先前被擒住了的那忍者这时又被按住,只是挣扎着大叫道:“大哥!你快走!别管我!”

来救人者嗯了一声,觑了空隙脱身离去,东门庆听到响动赶来看时,那人已经消失在林木之间了,不由得赞道:“好身手!”

李荣久指着地上那个忍者问:“这家伙怎么办?”

东门庆道:“带着太麻烦,杀了他太过,就这么放了又太便宜了他!等明儿一早,挑了他的脚筋,扔路边吧。”

手下应承了,地上那忍者听见,忍不住发生一声低沉的惨呼,李成泰道:“你若是肯老实合作,说不定我们当家的会格外开恩!”

不等那个忍者回答,东门庆已道:“算了,我不想在他这里知道什么!各自睡去吧,明天还要赶路。”

众人才领命,忽然林木间沙沙响,窜出一个人来,看身形正是刚才救人不成狼狈逃脱的那忍者,李荣久挺刀挡在东门庆面前,喝道:“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现身!”

那忍者伏在地上,跪着爬了过来,叫道:“东门大人!听说你是个仁义的人!能否请你放过我弟弟!”

东门庆笑道:“你胆子倒不小,可是提出来的要求却也荒谬!你一现身,便连自己也落在我手里了,凭什么向我求情?”

这时李荣久等已经围了上去,布拉帕甚至持枪瞄准了他,眼见这忍者是插翅难飞了,却还是道:“我不出来,我弟弟这双腿就铁定没了!若出来,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刚才东门大人也说了,已经不想从他这里知道什么,又不想杀他,既然这样,为何不发发慈悲,饶了他的双脚。”

东门庆道:“我为什么要饶了他?”

那忍者道:“就冲着东门大人在肥前建立的仁义之名!”

东门庆笑道:“我可以仁义,却不滥施仁义!凡冒犯我的,必须得到惩罚!这样吧,你把你的双脚留下,我就放他走!”

另外那名已经就擒的忍者一听叫了起来:“不!不要!大哥千万不要!”

他兄长伏在地上,说道:“我现在也已经落入东门大人手中,你就是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请你遵守承诺。”

东门庆沉吟半晌,道:“你抬起头来。”火光下打量这忍者的容貌,见他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容貌甚是普通,是那种扔进人群里谁也记不得的模样,但刀剑加颈却无惧色,心道:“好胆色!”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忍者犹豫了一会,道:“我叫世鬼政时,那是我弟弟政木。”

东门庆道:“你告诉我姓名,不怕我查出来历,摸到你们主公的底细么?”

世鬼政时说道:“我们现在没有主公!只是收了人家的钱财办事。东门大人虽然谎言骗过了我另外一个弟弟,但我知道你其实还没掌握委托我们办事的人的底细。不过请你不要逼问委托者的事情,我们不会说的。”

东门庆笑了笑,说道:“听这话你也算有点头脑!只是你今晚不该来!”

世鬼政时道:“我们本来知道这桩生意不好做,只是山居穷苦,熬不住了,不得不接。没想到东门大人却比我们预料中更加厉害,我们这次的任务看来是没法完成了。不过钱赚不到不要紧,兄弟不能死在这里!”

东门庆道:“原来你们缺钱。这样吧,你将委托你们办事的人的底细告诉我,我给你们双倍的价钱!”

世鬼政时道:“那不可能!我要是这么做,明儿个整条村子所有人都得死!”

李成泰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要是不说,现在就得死!你还管得着别人?”

世鬼政时咬着牙嗯也不嗯一声,东门庆道:“也算是个有骨气的人,不过我刚才说了,冒犯我的人,不能不惩罚。我可以答应放你们走,但你们两个得有一个留下一只手来。”抽出一把刀道:“谁来?”

政时和政木同时叫道:“我来!”

东门庆笑道:“算来砍老大的手比较划算!”走近前来,将刀高高举起,就要往世鬼政时斩落,世鬼政时伸出了一只右手,闭上了眼睛,听任处置。东门庆刀猛得斩下,政时听到风声,手缩也不缩一下,东门庆的刀却在触及政时的手臂前刹住,道:“这样一只好手,斩了可惜!”便命政时脱下衣服,将他的右臂袖子割断,道:“就以此袖做抵,你们走吧。”

政木听了几乎不敢相信,政时却依然没什么表情,躬身离去。李成泰道:“当家的,你太宽厚了!”

东门庆笑道:“他们也都是些底下人,这样的人,杀多一个又有何益?”

不想过了一会,政时又转了回来,东门庆笑道:“你干嘛?一个晚上来三次!”

政时躬身,指着东北方向道:“此去半日路程,有一座小山,上面有几栋废旧的屋子。”讲了这几句让人一头雾水的话后也不解释就走了。

李成泰道:“听向导说我们去吉田郡山城也就一日半的路程了,这个世鬼却跟我们说什么中途有座什么小山,还说有什么废旧屋子,难道我们不进城却要去住这什么废旧屋子不成?”

东门庆却道:“别掉以轻心,说不定这一两日间就要出事!”

第一六二章 安艺遇袭

庆华祥一行第二日启程,眼见吉田郡山城在望,但路上走得格外小心,走出不足十里,便觉周围气氛不对,草木之间似有风声,李荣久对东门庆道:“只怕有埋伏!会不会是毛利家?”

东门庆沉吟道:“如果是毛利家,那我们可就在劫难逃了!不过,按理应该不会!这里是他们的地头,如果只是要灭我们,直接派个几千人过来就行了;如果是要暗算我们,却不该在这个地点。”

李荣久道:“那怎么办?”

东门庆便派李成泰与一个向导到昨夜世鬼政时所说的方向去搜索,果然发现了世鬼政时所说的小山,同时派了两名武士拿了大内义隆写给毛利元就的书信前往吉田郡山城,并与两名武士约定:走到中途其中一个便当折回以报平安。大队人马则找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暂时休息。

过了午时,李成泰那边回来报告说果有这么一座小山,山的地理位置虽然偏僻,但确有一些废旧房屋,且上山只有一条道路。他们在周围加以搜索,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李成泰在那里守住上下山的路口,却派了人回来报告。

而前往吉田郡山城那边却杳无音信。东门庆道:“事情有古怪了!”便改了方向,先向那座小山进发,他们方向一改,没走出数里,林木山石间便不断窜出人来!汇聚到最后似有数十人之众,都是日本平民的服饰,但手里都拿着兵器!

李荣久惊道:“果然有埋伏!”

东门庆便率人急速往那座小山退去。双方都是步卒,撤的一方速度一般,追的一方也赶不上,撤到那座小山下时东门庆一望,果然是座好低好小的“小山”,因其小,一眼可窥全貌,所以在大白天的要藏人也难,但其中三面都颇为陡峭,只有一条路可上,因问李成泰山上的情况,李成泰说:“山上我们搜过了,没人。屋子也像很久没人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