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追兵已经赶上,东门庆便下令撤上山去,负隅以抗!上下山的路口约只能供五六人上,算不上极险要!但布拉帕等以五把火枪在山腰居高临下布列开来,前后各有五名近战刀手护卫,中间还穿插着李成泰等七名弓箭手,因防得严密,下面的人便不敢贸然仰攻。东门庆又派了三四个人到小山其它地方巡逻,以防对方从别的方向攀上来,自己与于不辞进那几件旧屋察看,见桌上、地上挤满了灰尘,只有几个很新的脚印,想必是李成泰等才留下的。

于不辞道:“看来像是山居贫民住的地方。只是不知为何却搬离了。”

东门庆道:“这里也许就是世鬼政时他们曾住过的地方。”

忽听砰砰砰枪声数响,东门庆忙赶了出来,原来是山下的人等不得,试图进攻,却被布拉帕等一阵枪击吓了回去!其实布拉帕等的火枪只有五支,在目前的情况下,实战的威力未必胜过李成泰所率领的弓箭手,但下面的人似乎对这火枪忌惮得厉害!一听枪响,虽然只有一人中弹、两人中箭,却还是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东门庆朝下张望,见山下这时已经集合了百来人,粗略计算了一下看得见的人头,觉得两百人还不到,便对众人道:“大家放心!不是毛利家的人!若是毛利家,应该不会只派这么点人来!”

李成泰道:“反正都是来打我们,是毛利家的人又怎么样?”

东门庆笑道:“那怎么一样!若是毛利家的人,那敌人就是本土作战,会越战越勇!但若不是毛利家的人,那就是偷偷摸进别人的地盘来伏击偷袭!这样规模的人手调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瞒过毛利家一两天或许可以,要长久瞒过去那不可能!所以只要我们守得一两天,等毛利家的人一到就没事了!”

于不辞道:“但要是毛利家的人默许这些家伙对付我们呢?”

东门庆心中对这个问题殊无把握,心想能动用上百人潜入到这里,多半只有和毛利家临近的同盟势力、友好势力才做得到,若是这样,那于不辞的看法便大有可能会发生!口中却笑道:“那不可能!一来这里离吉田郡山城太近了!咱们是来做客,若在这里出了意外,毛利家面子上过不去!也推脱不了责任!二来我听说毛利元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如今的势力在西日本也不算小了,他不去惹别人就好了,还容许别人来惹他?所以我敢断定!这些人来袭击我们没有得到毛利家的默许!”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心里便踏实了许多。若只是守个一两天、两三天的话,光是他们随身带的干粮食水就够了,不用担心补给的问题。而己方的兵力虽然不如敌人,但守住这条路口也绰绰有余。李荣久甚至请缨要下去冲杀一阵,东门庆却不肯答应,认为暂时还没有冒险的必要。

从东门庆撤上这座小山到太阳落山之前,山下的敌人一共组织了三次进攻,都被庆华祥众一一击退。头两次都是枪一放他们就逃,到第三次上敌人终于冲近前来,正要接锋,李荣久却已率领刀手抢先奔入敌群,一口气砍死了七八个,冲得来攻者竞相逃命,若不是东门庆喝令撤回,他几乎要一口气冲到山下去了!

李荣久气鼓鼓退了回来道:“当家的你何必担心!这样的人,我十个能打他们一百个!”

东门庆道:“上山来的这些战斗力确实不怎么样,但你怎么知道山下还没出手的也这么差劲呢?万一你陷进去了怎么办?咱们现在人少!一个人手也丢不得!”

李荣久对此无话以对,但过了一会,又说:“可是咱们就这么空等着也不是办法!”

东门庆道:“先守一两天,看看形势再说。”

太阳下山以后,东门庆分派任务,让属下们轮流睡觉,自己则通宵守候。守到二更时分,李成泰匆匆来报,说北面似乎有人试图攀爬上来,东门庆一听是小跑着赶了过去,到了那里早有两名弓箭手在瞄准了。东门庆顺着弓箭手的预定射击方向望去,隐约见到一个黑影正慢慢地向上挪,心想:“只有一个人!那多半不是夜袭。”便道:“让他上来。”

等到那人爬了上来,火把下一看,竟是世鬼整木!东门庆讶异道:“怎么是你!”

世鬼政木跪下,向东门庆行过礼后,才道:“东门大人,我们昨晚离开了以后,连夜去交接生意,他们…他们竟是一分辛苦钱也不给我们!我们甚至…甚至连性命都不保!”

东门庆心想世鬼政时他们在一日一夜之内可以见到雇主再来到这里,想必那个雇主现在也在安艺,口中却只哦了一声,问道:“后来呢?”

世鬼政木道:“我大哥说,我们接了生意,就不能泄露雇主的秘密。但这单生意结束了,就可以接另外一单生意了。”说着取出一件带血的衣服来,道:“这是我们在路上捡到的。”

东门庆接过一看,神色一黯,对李成泰于不辞道:“这是咱们派出去的兄弟的衣服!”

李荣久大怒道:“到底是谁要害我们!”

世鬼政木整个人伏在地上,道:“我哥哥说了,这事不能说!我哥哥还说,以东门大人的神通,将来要查清这件事情并不难。所以,请东门大人不要逼迫我们。”

东门庆点了点头,道:“那么你今晚来,是要来接我的生意?”

世鬼政木道:“是!不过我们还欠东门大人一双腿,一只手,所以这次的生意,我们不求任何报酬!”

东门庆嘿了一声,道:“只要是全心全意帮我做事,不会拿不到报酬的!只不过你现在能帮到我什么呢?”

世鬼政木道:“我们能耐不大,但对这一带还算熟悉。帮东门大人跑跑腿,传个话,还是可以的。”

东门庆迟疑了一会,便取出大内义隆写给毛利隆元的信来,道:“你能将这封信送到吉田郡山城么?”

于不辞惊道:“当家的!这人来得蹊跷,要小心有诈!”

东门庆又嘿了一声,道:“他能敲诈我什么?这封信若不能送出去,有等于无!而且我有个直觉,觉得这几兄弟可信!”说着便将信交给了世鬼政木。

世鬼政木双手接过,伏在地上说:“谢谢东门大人信任!我兄弟就是全死光了,魂魄也要将此信送到吉田郡山城!”

东门庆微笑道:“别说什么死死死的话!就凭山下这些人,未必困得死我!咱们只要能度过难关,以后有的是好日子!”顿了顿道:“下去后告诉政时,你们做好了这单生意,以后就不用再熬苦日子了!我有大笔的生意让你们做!”

世鬼政木大喜,又行了一礼,便趁着夜色,缒下山去了。

第一六三章 毛利元就

世鬼政木去后,于不辞忧心忡忡,东门庆不住地宽慰他,又给众下属打气。到第二日上,召集属下道:“明日若无消息,便准备突围!”

不想到下午就见山下的包围者开始显现乱象,同时远处似有尘埃飘起,李荣久道:“莫非援军到了?”

东门庆也讶异道:“这么快?”

等那拨人马再走近一些,便有人辨认出是毛利家的旗帜!这时山下围者,未战已乱,东门庆道:“看来毛利家是来帮我们的。”便换了一身武服劲装,率领李荣久、李成泰等冲了下去,将围攻者逐散,另一个方向上毛利家的援军左右奔突,很快就冲上前来,为首的却是一个勇武的少年,一边厮杀,一边大叫道:“前面是威震九州的东门大人么?”

东门庆叫道:“不错!我就是东门庆!请教高姓大名!”

那少年叫道:“我是毛利元春!”

东门庆听过陶隆房的介绍,知道毛利元春是毛利元就的次子,年纪虽小,勇猛过人,在上次抵挡尼子家的战争中,陶隆房和毛利元春互相佩服对方的武艺,竟在战后结为异姓兄弟,便道:“毛利家的二公子,久闻大名!陶隆房君曾多次向我夸耀你的勇猛!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几句话中,两人已经靠近,世鬼政木从人群中冲出,对东门庆行了一礼,东门庆便知他书信送到了,指着正在逃散的围攻者问:“毛利二公子,你们来得好快!莫非吉田郡山城就在左近么?真是奇怪啊!这里离毛利家主城这么近,居然也有这么多的毛贼胡作非为!”

毛利元春怒道:“你讽刺我们辖境不净么?”

东门庆道:“不敢不敢,不过我从山口出发的时候,大内义隆大人曾说到了安艺,毛利元就大人会给我以庇护!现在看来这庇护甚不可靠。我因这次是游历,又听说日本各国大名都甚好客,所以手下没带多少,早知道我就该从平户带多点人过来。”

毛利元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我们毛利家怠慢客人么!还是怀疑我们没能力保护你!”

东门庆笑道:“不敢不敢。”

毛利元春见他嘴里说着不敢,脸上的表情明显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暗叫可恶,心头火气,却将这火气都发在那群围攻者身上,带领手下杀得那数十人哭爹喊娘,泄了这怨气,这才带了几个俘虏回来,扔到东门庆脚下道:“家父听说东门大人要到安艺来,十分挂心,因此派我出城前来迎接。家父又说,东门大人身边带着奇货,只怕会有贼人觊觎,让我带兵前来!所以我是在路上就遇到了你的使者,要是不然,等你的人上了郡山城我们再来救,不知还得多久!”嘴角微微上翘,似在说若不是我父亲神机妙算,只怕你们得凶多吉少!

李荣久不甘示弱,冷笑道:“其实你们就是不来,我们也不怕!就这些贼人!我们会放在眼里?”

毛利元春叫道:“不放在眼里,那你们躲在山上干什么?派人来求援干什么?”

李成泰叫道:“上山御敌,这是我们当家的谨慎小心!派人去给你们报信,是因为这是你们地头,我们没跟你们打个招呼就大开杀戒,不免对你们不敬!”

东门庆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大家别争这些了。总之毛利元就大人能未卜先知,不愧智将之名!毛利二公子率众来援,减少了我们的伤亡,也是对我们有恩!东门庆甚是感激。”

毛利元春听他这么说,这口气才算平了,东门庆客气,他也就退一步,道:“其实我们治下出现这么多的毛贼,差点害了客人,甚是过意不去。”指着几个俘虏道:“东门大人,这些人颇有组织,只怕不是什么毛贼!你要不要审问一下,看看是什么人和你有仇?”

东门庆道:“我在日本只有朋友,没什么仇人。这些毛贼想必只是贪图我的金钱罢了。安艺国是毛利家辖境,这里出的事,自然归毛利家管辖。是否审问,都请二公子决断。”

毛利元春听他说得谦抑,心想:“这几句才像话!”便命人先将俘虏押下去,等回到吉田郡山城再行处置。这边邀请东门庆重新上路。有了毛利元春的保护,东门庆一行便走得甚是放心。一路上元春向东门庆讨教武艺,东门庆命李荣久与之手合,自己在旁发宏论。毛利元春对李荣久的身手十分赞赏,对东门庆只说不行却有些不屑,道:“东门大人,你别老坐在那里动嘴皮子!剑道的事情,谁都会说!道理很简单,就看谁练得好!”

东门庆哈哈一笑,说道:“我的剑法不行,就不丢脸了。”

毛利元春不信,道:“若真不行,怎么可能横扫肥前!”

东门庆道:“我自己没什么本事,只是有一群好下属。在大海上也好,在肥前也好,那些胜仗都是他们替我打的!”

毛利元春道:“你要是本事不如他们,他们怎么会服你?”

东门庆道:“嗯,如果一定要说我有什么本事拿得出手的,也真有一项。”

毛利元春问:“什么本事?”

东门庆道:“我的下属都乐意和我共进退,同生死!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最大的本事。其余的比如谋略,比如武艺,我其实都不如他们。”

毛利元春怔了许久,忽然躬身行礼,道:“受教了!”

到达吉田郡山城后,毛利家的嫡长子毛利隆元亲自来迎,将东门庆等安置好了,这才与弟弟来见毛利元就。这时的毛利元就已经将近五十,精神却仍然十分健旺!元春详细说明事情的本末,最后评价说:“这位东门大人或有过人之处,不过他的武功、谋略只怕都不是很行。”

毛利元就问:“为什么这样说?”

元春道:“他不敢和我手合,可见他对自己的武艺没信心。而且看不出袭击他的人别有用意,竟然以为人家只是贪图他的财物!由此可见,他的谋略也比父亲大人差远了!”

毛利元就问长子隆元:“你看呢?”

隆元道:“父亲一听说有人要袭击东门大人,就猜出袭击的人不是为了财货,而是为了铁炮,而取铁炮的目的又是为了强兵——但能想得这么深远的人,世上并不多。不过这位东门大人能让手下人尽其用,我想这便是他能横扫肥前,镇摄大友家、岛津家的原因。”

毛利元就不落一字评语,又问这时才十来岁的三子隆景,隆景望着屋顶想了一会,说:“我觉得这位东门大人不是谋略不足,而是谋略很厉害!”

毛利元就哦了一声,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隆景说道:“父亲曾盛赞他立龙造寺家之举不仅是仁义过人,而且是智谋深远。既然他在北九州的时候智谋深远,那为什么到了安艺却变糊涂了呢?所以我想,他不是糊涂,而是另有考虑,他不是看不出袭击他的人的真正目的,而是明知道却不说破。”

毛利元就面露喜色,又问:“他为什么不说破?”

隆景得到了父亲的鼓励,胆色一壮,道:“我想他一定是觉得把事情挑明了,对他没好处!”

毛利元就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还是隆景最聪明!东门他远来是客,在本地还没什么力量,把事情追查明白了也许要牵扯出一大批本地豪族,事情一查明,那彼此就成仇家,连生意都没得做了,对他没什么好处,所以他才会暗中加强防范,表面却宁可装傻!”

隆元和元春听了都深为叹服,又赞弟弟聪明,隆元道:“若是这样,那我们该怎么应对?”

毛利元就道:“东门这次来,可能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做贸易,要建立贸易道路!若是这样,那对我们也有好处。只是我们毛利家现在还没有直通外海的入海口,又没有稳固的海上力量,在这一块暂时还争不过大内家、细川家、岛津家、大友家,所以这件事情,我看就不用那么热心,敷衍着就行了。”

隆元又问:“那他的第二个目的是什么呢?”

毛利元就脸色一沉,说道:“听说他在大明是高官的子弟,所以我怀疑他这次来日本,是大明朝廷派来的!难道大明已经对日本有野心了么?”

三子听了都惊讶道:“大明对日本有野心?”

毛利元就道:“这一点我还没有把握!不过像他这样杰出的人才,不会无端端跑到日本来!如今又借故周游我日本列国,我都有些怀疑他是要探究我们日本各国的道路!好为将来大明吞并日本做准备!”

元春倏地站了起来,叫道:“我这就去杀了他!以免留下后患!”

“站住!”毛利元就喝住了他后,道:“不许妄动!我这只是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现在大内家、细川家,以及天台宗众高僧对他的评价都很好。他又是很信任地到我们这里做客,没带多少人马,若是无缘无故将他杀害,会对我们毛利家不利的!而且无故杀害大明士子,也等于是给大明朝廷制造借口,说不定大明就会借此起隙!那样事情反而更加糟糕!”

隆元道:“那可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放纵他继续窥探我们日本各国的道路吧?”

毛利元就道:“那当然也不行!明天我就会见他,若他要求我们护送他前往京都,我会婉言拒绝,请他从海路去界!听说他已经派了船只去界,水路那边我们来不及制止了。但从安艺到京都的陆路便不能再让他得手了!”

第一六四章 界之茶室

沿途会遇到阻滞,东门庆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在安艺会遭遇冷遇。

毛利元就对东门庆相当客气,但言语之间滴水不漏,婉拒了东门庆继续从陆路前往日本京都的要求,东门庆见他防范自己,一笑而罢,至于生意的事也不让于不辞提起了。庆华祥众一路东来,只在毛利元就处没骗到一两银子!

既然生意做不成,主人家又不似大内义隆好客,东门庆便不久留,在毛利元春的护送下前往安艺国的沿岸,唐秀吉的大船早在那里等着了,除此之外还有从界开出来的两艘帆船,却是界镇的商人派来迎接东门庆的。东门庆上船之后,唐秀吉暗禀东门庆,说这两艘帆船虽托商人之名,但内中有细川家的家臣在。

东门庆闻言对于不辞笑道:“失之东墙,收之桑榆。毛利家这边没占到便宜,那边却有一个更大的主顾在等着我们呢!”

战国后期之大名,以细川、大内两家最是豪富,毛利元就只是新兴力量,就家底来说还没法与这两家相比,东门庆自博多之行受厄,沉心敛神,又从王直处得到启发,对日本各路大名的情况比以往更是留心,此时对细川、大内、毛利这些第一、第二流豪族已有大致的了解,所以闻讯心喜。

从安艺国沿岸到界只是一道夹在本州岛、四国岛之间的海峡,对经历过东海大风浪的庆华祥众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舟中无事,不久便到了界,细川家与今井宗久同时来迎,东门庆心道:“我对京都这边的大名只知道个大概,细川家的底细还不明了。现在就去,搔不到他的痒处打不中他的要害,无大作用。”便对细川家的家臣道:“细川大人亲自下书来邀,令东门庆受宠若惊!只是今井宗久是我朋友,自平户一别,甚是挂念,请容我停驻数日,与老朋友欢会过,再来拜见细川大人。”

细川家的人见他如此说,也觉在理,便没有强邀,只是留在界等候消息。

细川家不仅是近畿豪族,家督细川晴元更是长期在京都独揽幕政之大臣,其在日本的地位近似中土之三公,威尊望隆,非普通大名可比!今井宗久见东门庆将自己的邀请摆在细川晴元之前,大感脸上有光。

界是日本之商业心脏,根基深厚,配套设施之齐备非新近崛起的平户可比,到了这里,一切方便,既有今井宗久等界镇商人帮忙寻找地方安置,属下们自有逍遥的地方,今井宗久却独邀了东门庆,步往界镇深处,说要给他寻一处静雅的地方歇脚。

东门庆只道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名园豪宅,不料走到头却只见到一间简陋的小屋,屋前种着三四株梅树,花季未到,只有秃枝,情景甚是清寂。东门庆笑道:“宗久,你不会带我住和尚庙吧?”

今井宗久哈哈一笑,说:“不是和尚庙,可也差不多。但我想东门公子不是俗人,应该会喜欢这藏在闹市中的清净地才对。”

东门庆生性喜欢热闹繁华,不喜欢冷清孤寂,然而才在山口吃多了肥猪肉,换点清淡的口味也不错,何况地方既是今井宗久的安排,想必是在简陋中暗藏妙处,不会是真正的贫窟。

当下便与今井宗久相携入内,此屋甚是静僻,狭小的斗室中没什么陈设,只有一幅挂轴,地面铺着草席,显得十分粗糙,倒真像是老和尚的居处了。

东门庆笑道:“这是那位大师的房间么?”

今井宗久道:“这是千宗易的茶室。”

东门庆哦了一声,又问千宗易是哪派源流,何脉祖师?

今井宗久笑道:“源流也有些,祖师还早着呢!他比我还小一两岁呢!”

东门庆讶异道:“这么小?怎么就喜欢这些!”

今井宗久听了这话心道:“糟糕!我费了好大的唇舌才说服千宗易借出这个地方来,没想到他竟不喜欢!”又想:“千宗易躲在帘后,到现在一语不发,怕是也怨我带了个俗人来!这回我可是两边都不讨好!糟透了!”

那边东门庆看看四下无它物可观,便看那挂轴,看了两眼,心中暗叫道:“好家伙!竟然是我中土高僧的墨迹!这挂轴便是在中原也价值不菲,何况是越洋来到日本!这间茶室的粗陋看来都是故意造出来的!茶室的主人必有来头!”心里想着,头亦微点。

今井宗久见状,便问:“东门公子可是观墨而有所悟?”

东门庆随口答道:“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今井宗久闻言讶异,帘后人听了这话更是大喜过望,忍不住叫道:“怨不得宗久如此倾心!定要借我这闹市山居来款待公子,原来公子虽然锦绣其表,却有菩提慧根!”

两人隔着帘的这一咏一赞,却是什么意思?说来这里头大有文章。

原来千宗易的这幅挂轴,乃是中土高僧圆悟克勤之墨迹。圆悟克勤生于大宋年间,从小修习儒家经典,远近学子无人能比,一日偶见佛经,拿起来看了又看,虽是初见,却像是见到了自己原有的东西一般,因道:“恐怕我前生是和尚吧!”竟然就此剃度出家。

克勤出家之后行脚四方,遍寻名师,终于拜在五祖法演门下。一日,有个大官陈某正好辞官要返回四川老家,特地前来参访五祖法演,问:“什么是祖师西来意?”

法演说:“有两句诗,正好与此相似: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

这两句诗里藏着个典故,说有一位美人名叫小艳,在闺房内知道她的情人檀郎来找她,小艳为了使檀《奇》郎知道她在闺房,又不好意思直《书》接与檀郎说,只得借机叫丫环《网》小玉做这做那,目的是利用呼唤小玉的声音,让檀郎知道她在闺房里。

法演以此典故比喻禅法,意思是说什么本身并不是禅的目的,只是借说法的声音,要让人知道其言外之意——这类比喻亦是佛门惯技!但法演的用意,陈某却无法理解,反是旁边的克勤有悟。

陈某走后,克勤问:“师父举小艳的诗,陈提刑懂了没有?”

五祖法演说:“他只认得声。”

克勤又问:“他既然认得声,因何不能悟道?”

五祖法演见克勤有所触悟,便大喝道:“何为祖师西来意?莫是庭前柏树子?”

克勤被法演这么一喝,顿时大彻大悟,手舞足蹈,走出室外,因写了一首悟道偈:“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按照正统的说法,克勤此偈是以偷情比喻悟法,意思是说等到檀郎认得了佳人呼唤丫鬟的声音之后,就偷偷爬进房内上床,在绣着金鸭的锦帷中经过一番被翻红浪、缠绵缱绻,又于笙歌弦乐声中扶醉归去,而这一段偷情妙事,除了当事人之外,旁人都懵然不知。

这是佛教里非常有名的典故,东门庆对三教九流的事知之甚多,常在妓院里拿这个典故与妓女们打趣,说老和尚们吃饱了没事做,胯下不免难受,所以天天想着“锦绣帏”、“风流事”,连写偈语也拿这个来说事,直把女子脐下数寸地,当作参佛悟道菩提根,把一众妓女笑得够呛。

这时东门庆在千宗易的茶室里认出了圆悟克勤的墨迹,便随口道出了这两句诗来,千宗易哪里知道其中还藏着东门庆自己的因果?只听他道破此挂轴的来历,心中欢喜,以为遇到了个有慧根、懂佛法的人,便掀起帘幕走了出来。

东门庆看时,见他果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看他的眼睛,却有一种看破世情的深湛,不似这个年龄的青年所应有,心道:“此人必是这间茶室的主人千宗易了。”他在外常标榜自己是儒生,这时却双手合十,与之问讯。

今井宗久嘲弄道:“东门公子不总说自己是圣门弟子么?”

东门庆笑道:“红莲绿叶,本是一家!三教归一,何分彼此!”

千宗易哦了一声,道:“若如此,倒要请教了!”便生火煮茶,邀二客入座论道。

东门庆的母亲信佛,从小听《金刚经》、《法华经》也听得熟了,《心经》更是倒背如流,加上他有几位明师教导,虽然并未特意深究佛法,但将从林希元、李彦直、李白斋那里听到的道理搬几套出来应付应付,也足以震慑年纪与他相仿的宗易、宗久了。

一番宏论下来,今井宗久与千宗易均赞叹不已,均想:“中土人物,果然不同凡响!”

自此将东门庆这个淫贼视为同道中人,在日本禅林广为传播,以致没多久东门庆就有“西来通人”之美誉。幸好此事中土真正的理学大师、佛门高僧多不知晓,否则的话不知得气死,还是得笑死。

第一六五章 三家联号

今井宗久与千宗易虽是少年风雅,其本质毕竟是商人,日本佛门,不忌财不戒色,茶过三巡,双方便开始谈生意,先开口的是今井宗久,笑着说道:“东门君,这次你一路东来,收了不少货款吧?”

东门庆笑道:“我这次东游京都界镇,本来只是要见识见识东瀛的风光,可我不找俗事,俗事却自己上门!各国豪族纷纷请求我下次来日本时给他们留点货,我在他们的地头做客,吃人的嘴软,不得已,只好答应了。”

今井宗久笑道:“妙!妙!东门君分明是要借钱,却一个借字不说,便让一群肥羊哀着求着,将白花花的银两往东门君的彀中扔。”

东门庆面不红心不跳,端茶器的手也没见颤一下,啜了一口,才笑道:“我不知今井君在说什么。”

今井宗久道:“东门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其实肥前一战之后,你就已经粮尽银绝,我说的没错吧?”

东门庆一笑,摇头不语。

“我知道东门君不会轻易承认的。”今井宗久道:“不过言语骗得人,账目骗不得人!东门君,你瞒不过我的!”

东门庆问:“什么账目?”

今井宗久道:“就是东门君你来日本后,一入一出的账目。”

东门庆笑道:“我有多少身家,连我自己都算不明白,难道你比我还清楚?”

今井宗久便取了纸币来,就在草席上写上七八个数字,说道:“东门君的船队这次带了多少货物来日本,那是谁也说不清楚。但我估摸着黄、林、岛井加上我们今井四家在与东门君谈妥之后出的货,以及市面价格的回落幅度,大体也能估摸到东门君带的货物有多少。”跟着又划了个数字,道:“至于价格,想必东门君卖给其他三家的价格不会比卖给我高多少,以此价乘以货物之量,大致可知东门君收入之大头。”跟着又划了个数字,道:“东门君打肥前一战所费物资,都是在平户、博多公买公卖,小弟对此颇为留心,大致估摸了一下,大概是这个数字。”最后道:“这几个数字自然会有出入,但我和宗易估摸了一下,怎么都觉得东门君在肥前一战之后,就算不是入不敷出,至少也很紧张才对!怎么不节流省俭,反而大摆筵席,挥霍无度呢?直到听说东门君应邀前往山口后谈了好几笔大生意,我和宗易才算完全明白了过来!齐叹东门君不愧是上邦之英杰、商场之奇才!明明没钱了,却不露半点声色,把大半个日本都骗了!”

东门庆心中暗惊,想道:“日本果然还有几个人物!”口中依然微笑不断,道:“这几笔账,除了黄、林、岛井之外,其他商号是算不出来的!不过也不见黄、林、岛井来替我算这笔账!嘿嘿!今井君,跟你做生意,可危险得很啊!”

千宗易忙说:“东门君不要误会,我们这次邀东门君来,并不是要坏东门君的事。相反,我们是想帮东门君的忙。”

东门庆哦了一声,看了今井宗久一眼,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道:“两位想怎么帮忙法?”

今井宗久道:“日本钱银,半数在界!东门君到了这里,其实已不用再往他处了,如今只要东门君点一点头,将这件事情交给我二人处理,庆华祥要筹多少钱都没问题。”

东门庆哈哈大笑,今井宗久问:“怎么?”东门庆道:“我也是个怕麻烦的人,若两位肯帮我这忙,我乐得逍遥。不过劳烦两位雅人为这等俗事奔波,我不免过意不去。”

今井宗久微微一笑,道:“我在平户时已得东门君眷顾,今天宗易又与东门君一见如故!大家自己人,何必这么见外!”

东门庆道:“虽然如此,但生意的事不同茶道,还是说明白的好。若此事能成,两位可有什么需要东门庆效劳的?”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对望一眼,一起点了点头,今井宗久才道:“我们两家想和庆华祥一起,在界开个联号,设仓开铺,优先销售庆华祥运到日本的货物。”

东门庆道:“我在平户那边已有产业、店面。先此后彼,只怕不妥。”

今井宗久道:“那边也无须放弃。这次我们若能筹到足够的钱,以东门君的雄才大略,要多建一支船队,又有何难?以后一支船队开平户,主销西部,一支船队往界,主销近畿,两边一起赚钱,并不冲突。”

东门庆道:“听来是不错。只是不知店铺所得如何分?彼此职责又如何?”

今井宗久道:“我二人各三成,东门君四成。东门君只管运货,我二人负责筹款、销售。”

东门庆又道:“价格怎么定?”

今井宗久道:“三家合议。”

东门庆笑了笑,道:“三家合议,就不用了。这样吧,价格也罢,销售也罢,我统统不管!我只管把货物运来,之后随你们怎么卖都行,我派人盯紧账目,每年结账,该我的四成取走便是。如何?”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听他肯放权,都道:“好!”

东门庆又道:“不过界这个地方,龙蛇混杂。我们若是三家联号,生意一定不小,到时候只怕会引人眼红!你们都是斯文人,有把握自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