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宗久道:“我们会与各路大名打好关系,定然能保商号平安。”

东门庆却摇了摇头道:“跟各路大名打好关系,那自然是要的。不过刀握在别人手里,终究不是了局。这样吧,我会留一队武士在这里,作为机动武力,以备万一。若有大龌龊你们摆不平,你们就先拖着,我会亲自率舰队来处理!如何?”

今井宗久与千宗易交换了一个眼色,千宗易道:“日本法令,外国武人不得居留境内。此事只怕不妥。”

东门庆笑道:“不能居留?我不是来了么?”

千宗易道:“东门君是斯文人,又来自大明上邦,自非等闲外国人可比。”

东门庆道:“既然你们有这一层顾虑…”他说到这里停了停,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只道他放弃了,不想他却道:“那这样吧,我就在本地招募武士加以训练,然后派一个谨慎的人留此统领。别人若问起,就说是商号的护院。这样总可以了吧?”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仍在迟疑,东门庆不悦道:“为这一点点小事,你们便推三阻四,还谈什么合作!”

今井宗久忙道:“东门君息怒!此事虽然不甚合规矩,不过…应该还是可以婉转的。”

东门庆这才转颜道:“将他们安置在什么地方,如何安置,你们都可便宜行事。我还会给他们下严令,让这队人马平时只管练武,除非你们调动,否则不许外出,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千宗易道:“那就好,那就好。”顿了顿又道:“此外,我二人也想凑点钱,买艘大船,到大明沿海见识见识。”

东门庆道:“你们二人要到大明一游,我自然欢迎。不过又何必再买什么大船,直接坐我的船就是了。日本造不了越洋巨舰,若是去问华商买船,只怕买来的旧船也没我的庆华祥、福致隆安稳。”

千宗易道:“做东门君的客人,自是一件乐事。不过若买得起华船,那还是坐自己的船好。”

今井宗久道:“宗易说的是。”

东门庆将两人瞄了两眼,忽笑道:“大家既然要合作,有话便不妨直说!其实你们要去大明见识是假,是想自己也跟着去,517Ζ开拓一条商路出来,对么?”

千宗易被东门庆道破用心,有些尴尬,今井宗久却坦然道:“东门君,不是我们不信任你,只是合作的事情,双方也得对等互利才是!若是你能来我们不能往,大家心存罅隙,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东门庆点了点头,道:“好!我最喜欢敞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也就跟你们直说吧,我不计较你们派人跟我回大明,不过第一次,我不希望你们派船去。”

今井宗久问道:“为什么?”

东门庆道:“大明富甲天下!腰缠万贯之商贾,何止百万!但能越洋而来者,也就你们见到的区区十余家!这却是为何,两位想过没有?”

千宗易道:“想是海上风高浪急,危险重重所致。”

东门庆道:“这只是原因之一。中华地灵人杰,有能耐乘风破浪者,亦不下千家。”

今井宗久便问:“那究竟是何因由,还请东门君赐教。”

东门庆屈起了手指,数道:“第一层难处,自然是风浪!能冲风破浪而到日本者,千中无一,反之亦然!据我所知,日本岛民,大多数畏海如虎,加之越洋经验不足,大风大浪之间,未必有多少人能挨过去。这是第一层!”

二人点了点头,都道:“这个我们都省得!”

东门庆继续道:“风浪是天障,天障之外,还有人障,那就是海盗!如今东海不靖,盗贼如毛!富商而能突破海盗来日本者,十中无一。所以能到日本来的华商,无不是一时之豪雄!你们看看许龙头,看看王五峰,再看看我,再想想平户的那些华商,哪个不是船带炮、人带刀?两位要到中国去,不是准备了钱、船就够的,还得准备好武装,这是第二个难关!”

听到这一点,两人便有些知难了。

东门庆又道:“至于最后一层嘛,那就更难了!中华不比日本,眼下正在海禁!华人出海已是绝难!至于倭人入华,那是想都别想!两位若是不信,自可找曾到过中国的日本人问一问,就知我所言不虚了。你们倒是想想,入华若是不难,当年大内家和细川家犯得着为朝贡勘合争得不可开交么?何况如今朝廷正严令海禁,你们要想去中国买卖货物,那是比当年更难上十倍了!”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既留心海外贸易,对大明的勘合制度也有所了解,都知东门庆所言非诳,因此眼神都微露黯然。

东门庆道:“不过你们也放心,这海禁,我迟早要打破他!”

两人都感讶异,道:“打破海禁?”

“是。”东门庆信口开河,道:“这海禁之策为祸东南,都是圣天子被奸臣蒙蔽才致如此!我外祖父对之向来是深恶痛绝!如今正联合南北士林,劝谏天子,早日开海纳贡哩!若到了那日,我定在泉州设宴,以待二位驾临。”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知此事长远得有些渺茫,但他们今日邀请东门庆来,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先谈好三家联号的事,至于能否前往中华,那是进一步的要求了。现在东门庆答应了第一件事,双方便算建立起了合作的基础,当下都含笑道:“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千宗易又问东门庆是否还要往京都一走,东门庆道:“虽然钱银的事情两位已帮我解决,但我好容易来一趟日本,既然有机会,还是希望能多走动走动,看看各地风情。何况细川晴元既然已下帖来邀,我若不去,未免不敬。”

他在界住了数日,与宗久、宗易谈妥了开设店铺的诸般细节后,正要前往细川家,东海那边忽然传来了一个新闻,道是有一伙南蛮闯进了为尾张国,不但吓坏了许多伊势湾沿岸的居民,还掳走了那古屋城的城主——即织田家那个被人叫做“尾张大傻瓜”的吉法师,然后便扬帆而去!如今不但尾张国人心惶惶,连近畿、界镇一带也紧张起来。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怕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会对三家联号的计划不利,因此尤其担心,齐齐来见东门庆,希望能想出个应对之策来。

第一六六章 尾张傻瓜

南蛮人一直都在九州活动,游弋于日本的边缘,所以近畿诸国也没感到有多大的威胁。但这次南蛮人竟然闯到了伊势,甚至掳走了一个城主,这可是以前未曾有过的事情!所以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这其中,有积极营救者,如吉法师的老爹织田信秀,也有秘密行动不知所谋为何者,如才刚刚与织田信秀大战一场、号称“美浓蝮蛇”的斋藤道三,更有如细川晴元之辈,也释放出了一些支持营救的信息表明态度——这些大名不一定都和织田信秀有交情,但被南蛮人欺到头上,至少在姿态上是该一致对外的。

界镇风气虽较开放,但在这局势下也传出了风声,似乎一些势力对外来者变得分外警惕了起来。细川晴元邀请东门庆前往京都的日期也往后推延,于不辞等也猜不透这两件事是否有关系。局势如此,今井宗久对三家联号也有些动摇了,反倒是东门庆意志坚定,道:“这事你不提出来就算了,既然提出来,我便不许它半途而废!有什么困难,一个个化解就是!”

再过数日,伊势那边传来更加确切的消息,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听说后大吃一惊,赶紧来寻东门庆,道:“东门君!你可得小心了!最近出了个谣言,说在尾张国掳走织田家城主的帆船,挂的是双鲤旗号!”

东门庆听得心中一动,于不辞唐秀吉两相对视,心道:“该不会那么巧,是安德鲁那家伙吧?”东门庆亦已想到,道:“说起来…”于不辞和唐秀吉连使眼色,要东门庆住口,东门庆便顿了顿。

今井宗久眼见心细,见状问:“东门君,你是否知道些什么?此事可大可小!若你知道些什么,亟盼告知。”

东门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说起来,也许不是谣言。我从平户出发时,确实派了另外一路手下从南边过来,但目的地也是界啊,莫非他们迷了路,竟跑到尾张国去了?”

千宗易道:“不会吧。现在满日本的大名都盼着与东门君结交。若是东门君的船,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起冲突,以至掳人?再说侵入尾张的,听说是南蛮的帆船啊!”

东门庆道:“我的这个手下,正是一个南蛮。”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也听说东门庆手下什么人都有,据说肥前一战其军中就有南蛮服役,两人商量了一下,都觉得此事泄露出去,对三家都不利,便劝道:“东门君,此事非同小可,除了我们,莫再对别人提起了。以免惹祸!”

东门庆道:“若闯入尾张的人真的是安德鲁,那中间恐怕是存在什么误会。”

之后风声越来越不对劲,已经有尾张国见过那艘“南蛮帆船”的人跑到了界,指着东门庆停在港口中的船,叫道:“没错!没错!就是那两头鱼旗帜!我们不会认错的!”

但不久便有今井家的人出来辟谣,说“掳走织田家城主的是南蛮人,东门大人是中华人氏,怎么会扯在一起?想来不是旗帜相似,就是那拨南蛮假冒了庆华祥的旗号!”

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因有佛门与商界的庇护,东门庆一时还未受到骚扰,于不辞便劝他在事情还能收拾之时先回平户,东门庆不肯,道:“咱们现在筹到的钱只有预期的三成不到,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于不辞道:“剩下的事情,可以让今井家和千家代劳。他们答应过我们的。”

东门庆冷笑道:“答应?若我们就这样走了,三家联号就办不成!三家联号要是办不成,他们会否继续帮我们都还难说呢!”

因此坚决不走。当晚忽然连续来了两拨客人,都是今井宗久和千宗易牵线,两拨人身份都颇为神秘,甚至要求东门庆不让任何下属在场,因此连于不辞唐秀吉也被挡在门外。只等到两拨人都走了,于、唐才来问东门庆出了什么事,东门庆也不隐瞒,直言道:“是织田家和斋藤家的人。”

于不辞问他们来干什么,东门庆道:“织田信秀听说我在海上很有办法,便委婉请了一个大商家来托我,希望我能帮他找回儿子。斋藤家那边则是给织田家帮腔,请求我们帮织田信秀的忙。”

唐秀吉道:“听说斋藤家和织田家去年才打过一场恶战,这次怎么前脚搭后脚的进来,斋藤家居然还为织田家说好话!”

东门庆道:“近畿这边的事情我还不太清楚。听今井说斋藤道三和织田信秀是和解了又打,打了又和解,反复了好几次了!或者这次斋藤道三又想和解,所以借机向织田信秀示好吧。”

于不辞问:“那当家的你答应他了么?”

东门庆道:“我已经答应他们尽力了。听说吉法师才十一二岁,设法营救一个小孩子,说起来也算一件义举,何乐而不为呢。”

天色未明时,又来了一拨客人,这次却是细川家的人,来意也与这次吉法师被掳有关。细川晴元的态度,是希望东门庆能动用他在海上的力量善了此事,同时注意保护好日本的脸面。东门庆也答应尽力而为。

又过两日,界港忽然又起轰动,一大早的东门庆就被吵醒,唐秀吉跑进来叫道:“总舶主!不好了!果然是安德鲁闯进了尾张!”

东门庆问:“你怎么知道?”

旁边于不辞道:“当然知道!那艘船今天开到港口边,被人认出来了!”

两人强请了东门庆赶往码头,港口内外气氛颇为紧张,界镇的势力不许来船入港,要他们先交出人质,安德鲁除了对东门庆,在其他东方人面前作威作福惯了,不肯低头,定要先入港再说。说到后来有些僵了,港口内的船只都警戒起来,只是忌惮着对方是南蛮,一时不敢动手。

东门庆赶到码头,便有七八家商会领袖、水手班头围住了他,指着远处飘扬的双头鲤旗帜责问他是怎么回事!就是细川家、织田家、斋藤家在界镇的代理人也露出怀疑的神色来。东门庆见周围的气氛紧张,却故作闲暇,道:“屁大点事!何必大惊小怪!”便唤来唐秀吉道:“你上去瞧瞧!看那帆船是否仍是安德鲁做主,若真是他,就把他绑来见我!”

唐秀吉领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驾了一艘小船出港,码头上各派势力都紧盯着,要看东门庆到底与此事有关否。唐秀吉出港后上了船,过了没多久,便见小船回来,这次却多了两个人,一个是次夫,还有一人却是个被绑在甲板上动弹不得的南蛮!

码头两边的商人、水手望见,无不欢呼。今井宗久和千宗易见东门庆一句话传出就将那南蛮人绑上了岸,松了一口气又都对东门庆的势力重新评估,心想他果然神通广大。

唐秀吉绑了安德鲁上岸,摔在东门庆脚下。东门庆当着各派势力领袖的面,责问道:“安德鲁!我让你来界镇,你怎么跑到伊势去了!”

安德鲁叫苦道:“总舶主,不是我想去那什么伊势!是我们迷路了啊!”

他说的是佛朗机话夹着华语,旁人都听不懂,唐秀吉便在旁翻译。

东门庆道:“你迷路,我理解,可你为什么掳日本的小孩?”

安德鲁奇道:“掳日本的小孩?我们没有啊。”

东门庆道:“你没在尾张掳了一个叫吉法师的小孩子?”

安德鲁记不得日本人的名字,有些迷惑的摇了摇头,次夫忽道:“吉法师啊!对了!就是那个骗了我们的小孩!”安德鲁这才啊了一声,说:“是他啊!”

东门庆愕然道:“骗了你们?”

“是啊。”次夫道:“我们的船在伊势那边靠岸,本想向人打听一下道路,谁知道他们一见到安德鲁的样子就都吓跑了!只有一个这个小孩不但不逃,反而跑过来和我们说话,又骗我们说他知道去界的道路,我们才让他上船。结果他却是乱指了一通,害得我们又兜了个大***,不然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找到这里?”

东门庆奇道:“你说那小孩是自己上的船?不是你们绑架了他?”

“是啊。”次夫说:“他上船后东看西看,蹦蹦跳跳的,乐得要命!总舶主在我们出发之前再三嘱咐我们不要冒犯本地人,所以我们就没拿他怎么样。不过这小子每天总要做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们只等着找到界,好赶紧把他送走!”

他说的是日本话,也不用唐秀吉翻译,众日本人便都听明白了,却纷纷表示不信,次夫道:“那小孩子现在就在船上,若是你们不信,尽管问他自己去!”

东门庆对众日本人道:“这艘船确实是我的。刚才次夫的话大家也都听见了,不如这样,且先让船靠岸,等见到了吉法师,大家再问个清楚,如何?”便命次夫去传令,驾船入港。帆船靠岸后,甲板上走下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身在日本人看来甚是古怪的服装,嘴里叼着根竹篾子,上岸后眼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便朝东门庆走来。

早有织田家的人冲上去接他,但这少年却理也不理他们,直走到东门庆面前,绕着他转了个圈,问道:“你就是那个很厉害的双头锦鲤?我还以为你真有两个头呢!”

于不辞、唐秀吉等都喝道:“无礼!”

东门庆却只一笑,问:“你就是那个很胡闹的尾张傻瓜?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有人告诉你?”

少年指着东门庆周围的人说:“我刚才在船上听说双头锦鲤就在码头。这些人眼神要么像乌龟一样呆滞,要么像绵羊一样柔弱,就你一个和别人不同。所以双头锦鲤一定是你!”

东门庆将他上下了两眼,忽然道:“原来如此,嘿嘿!我看那些叫你傻瓜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

第一六七章 上洛

东门庆遇到织田家的吉法师只是他在日本游历期间的一段小小插曲,虽然吉法师对东门庆很感兴趣,对于东门庆所拥有的海船枪炮十分羡慕,但东门庆却只当他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小孩,与他逗了一会趣之后,就劝他早日回尾张,免得亲人担心。吉法师却不肯就这么回去,继续赖在东门庆身边请他教自己开铁炮。

由于南蛮闯入尾张一事被舆论解释为“误会”,界镇重新恢复了平静。斋藤家和织田家见吉法师平安都很承庆华祥的情,细川家见东门庆将事情处理得妥帖,又将邀他上洛相见一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在出发之前的几天里,庆华祥内外是一片忙碌。

于不辞既要与今井宗久、千宗易商量开设三家联号的事情,又要清点在界镇新融到的货款,这两件事情都是纷繁复杂,加之环境陌生,许多事务都需要白手开拓,因此他是忙得日夜不得休息,东门庆见他连续三四天都是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知道长此下去不是办法,便派人去平户调崔光南来帮忙。

唐秀吉则奉命去确定新航道。这次安德鲁和次夫从平户出发,从南绕过了九州岛,越过四国岛,中途碰碰磕磕,竟跑到伊势湾去,听吉法师说界镇在伊势的西边之后才又折回,这番航路探险可谓曲折非常,不过也因此积累了不少经验。安德鲁出发之时,东门庆已安排了船队中擅绘海图的船工跟着,所以这次到了界镇之后,船工将海路一一绘出,配合东门庆才从今井宗久那里借到的日本地图,拼出了一幅新的航路图来。依照这幅航路图的指引,庆华祥的船只可以从平户直抵界镇、尾张,不需要再经过本州、四国、九州三岛之间的海峡。唐秀吉甚至认为既然从平户到界镇、尾张的航路已定,那么只要将中国到平户之间的航线在中途加以修改,大可建立一条由泉州、双屿直达界镇、尾张的航路来,东门庆以为有理,便让他主抓这件大事。

这两件大事才上轨道,细川晴元的第三次邀请又到了,东门庆不好再推,当日动身上洛。

日本文化受大唐文化影响极深,在建设京都时模仿大唐两京的意图十分明显,因其京都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模范洛阳,西部模仿长安,而日本国人也乐以洛阳称呼东京,长安称呼西京。在镰仓幕府时期,小长安没落,只剩下小洛阳作为日本之京都,故大名上京都,常曰:“上洛”。

出发之前,尚在界镇滞留的吉法师来送,这几日里东门庆已教会了他使用铁炮,传授学习过程中建立了友谊,吉法师哀东门庆请他送自己一门铁炮,东门庆道:“我现在铁炮无多,身边急着用,再说你尚未元服,等你元服之后,我再送你十门铁炮,为你祝贺。”

吉法师说:“空口无凭!”

东门庆笑道:“别人是空口无凭,我却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吉法师道:“那你可千万不能忘记!你要是回去后忘记了,我会亲率大军,到中国来拿!”

东门庆哈哈大笑,道:“你要是有这个气魄,我一定亲率舰队,将铁炮送到尾张国去!”

因于不辞、唐秀吉都有要事,走不开,东门庆这次便只带了安东尼、李成泰与次夫前往。次夫在这次探险行动中颇有功劳,又在船上学会了开火枪,而且人也慢慢历练得沉稳,东门庆便升了他职,让他与李成泰一起作为新的卫队队长,又道:“你现在这个名字太没气概,又没有姓。不如我送你一姓,再给你改个名字如何。”次夫自然乐意,便改姓赵,名承武,命李荣久统倭刀队,李成泰统领弓箭队,赵承武统火枪队,每队十人,加上安东尼等共三十六人,随细川家的家臣朝小洛阳进发。

这次上洛,东门庆一改在界镇时的商人形象,换上了儒生服装,又花了重金购置了四匹陆奥名马,拉着今井宗久赠送的大车,风风光光地前往小洛阳。一路不断有日本高僧拦路问法,东门庆随口应答,不落半点下风。他的底子虽然不错,但毕竟年纪尚小,又不专心于学问,所学浅显,和同一个文化体系内的高僧辩论,本来是有些吃力的。但幸而他此时见闻之广在日本也算罕见,以博之余补深之不足,便有了进退的余地。加上在他有林希夷这样的大家、李彦直这样的通人作背书,一些高僧就算看出了修为日短,也佩服他所在的学问体系。因此问法之人,无不有悟而返,欢喜而归。

从界到京路途不遥,但东门庆却足足走了十天,到了细川家,又参加了两场花会,三场茶会,场场都有妙语逸事流传出来,高僧名流对他的学问、见识、雅趣、修养均甚赞叹,若说东门庆在日本之武名奠定于肥前一战,那这京都一行便成为他文名大播的重要契机。

当然,人非完人,吹毛求疵的人总能在这位文武双全、近乎完美的中华公子身上,找到一些可供取笑的地方。比如到达细川家第二天的一次花会上,各公卿豪族纷纷取出自己珍藏的字画请东门庆鉴赏,经他点评过后的字画大多升值。跟着又有画商取出珍藏来请东门庆品评,又有知名画匠取出自己的化作自荐——那便是要卖的了。东门庆挑了九幅,量价给钱,会上公卿都赞东门公子有眼光,价钱给得公道!到了第十幅,东门庆一问来历,赫然是日本当代天皇知仁的手书,心想知仁是日本的国主,怠慢不得,又见这幅字写得认真,并非敷衍之作,便出了一百贯,与会宾客见了,无论公卿豪族,画匠画商无不窃笑,暗云:“不想这位中华公子也有骏马失蹄的时候。”

东门庆察觉到众人神色有异,心道:“我做错什么了么?”因对细川晴元道:“贵国国主之手迹,我未曾见过。请问这幅字画莫非是赝品?”

细川晴元笑道:“不是赝品,确实是真迹。”

东门庆一听更是纳闷,不知自己为何被取笑,心想:“莫非是我出价出得太低了么?嗯,也是,若是在大明,若能得当今天子亲笔字画,就算是一字千金亦不为过。日本国王虽然不能与我大明天子相提并论,但作为一国之主,我只出一百贯,大概还是显得轻率了。不过也奇怪,那个画商怎么好像很高兴一样。”

散会之后回到居处,还没进门就被一大帮人堵住,手里都拿着卷轴字画,嚷嚷着说要卖给东门公子,东门庆派人一问,才知这帮人手里拿着的都是知仁的手书!纷纷叫道:“东门公子!买我的吧!我的这幅比你刚才在花会上买的那幅好多了!而且只要八十贯!”“我这幅更好!只要七十贯!”“我这幅只要五十贯!”“我这幅四十!”

东门庆一听,心中若有所悟,知道自己在花会上出价不是低了,而是高了,所以被人嘲笑,当下一幅也不买,将围堵的人轰走,回屋后对李成泰道:“我虽知日本国王已被架空,可听说在国中还是很受尊敬啊。却没想到折堕至此!”

到了夜里,又有人来敲门卖画,东门庆已经睡了,李成泰前去应答,不耐烦道:“不买!不买!我们公子日间出一百贯是给你们天皇面子,你们还真把我们公子当肥羊了?”

来人道:“既然东门公子肯给我们天皇面子,为何不再给一次?这幅字,可是天皇刚刚写就的。”

李成泰道:“他就是在门口写好的,我们公子也不买!”

来人不住地哀求,求到后来竟哭了起来。

李成泰皱眉道:“哭什么哭!卖不成字画就要哭?真是奇怪?”

来人道:“这次是救命啊!还是请东门大人买了吧。”

东门庆在里面听见,披了衣服出来问什么事,李成泰三言两语说了,来人便跪下道:“东门公子,请你买了这幅字吧。”说着将字展开,果然墨香正浓,似乎写成不久。

东门庆笑道:“你们的国王可真悠闲,没事天天写字卖么?”

来人哭道:“不是的。实是若紫公主病重,天皇听说东门公子喜爱他的字画,所以特意写了一幅,希望东门公子笑纳。”

东门庆将字交还给他,道:“字迹这东西,贵精不贵多。日间我已买了一幅,这幅你就带回去吧。”

来人将字往桌上一放,不肯带走,道:“我说什么也得拿些钱回去给若紫公主治病。东门公子,请你买了吧。实在不行,也给我几个辛苦钱。”

东门庆听他说得可怜,便再取字细看,见上面写的是:“痛贯心肝,奈何奈何!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截的是王羲之《丧乱帖》之句,字亦是临摹其意境。东门庆日间才见过知仁的字,心道:“看来倒不像是赝品。”想想他一国之主,竟沦落到女儿有病也没钱医,心中怜悯,便对李成泰道:“取几贯钱,打发他走吧。”

第一六八章 若紫

细川家这次邀请东门庆的意图,自然不可能只是因为文化上的仰慕。细川家本是控制日本对中国朝贡贸易权之豪族,自应仁之乱以后,才逐渐被大内家所凌驾代替。因为有这样一段历史渊源,所以细川家十分重视对明贸易,公开的朝贡行不通,就行走私渠道!这次细川家款待东门庆,为的主要也是这个!当然,其中也夹杂了细川家与大内家与意气之争:大内义隆既厚待东门庆,细川晴元要么就与东门庆为敌,要么就以更高的规格来笼络东门庆,以向世人展示细川家胜过大内家。因为与东门为敌不符合细川家的利益,所以细川晴元便选择了后者。

东门庆知道细川家与大内家的百年恩怨后窥破了细川晴元的用心,便乐得在其中左右逢源。这时近畿各豪族大多数的武力开始没落,与安艺、东海、越前等畿外豪族相比已黯然失色,但仍然掌握了日本大部分的财富。东门庆上洛以后与各公卿、大名论交,交情一定,订货货款便源源而至!于不辞在界镇收钱收得慌了!连派使者跑来知会东门庆,让他别再招揽生意了!因为这些送上门来的生意已经大大超过双鲤船队的负荷!但东门庆却对于不辞的劝阻当作耳边风,继续在小洛阳风流快活。

在小洛阳的这段日子里,知仁天皇又派人来卖过了几次字画,东门庆因可怜这个国王,便接济了他几回,数来数往,彼此便通起了书信,得知他的小女儿若紫病势未愈,又派了张慕景、马回春去诊治。张、马回来后先向东门庆汇报了若紫公主的病情,跟着又说起了天皇生活起居之贫苦,张慕景连叹:“可怜!可怜!他们日本的风俗也真奇怪,居然这样对他们的国王!从没听说王侯之家这么困苦的。”

马回春道:“那也不能这么说。别说日本,咱们大明其实也有这事。”

张慕景道:“哪有?”

马回春道:“建文一系,被困在凤阳的子孙,听说当年也极惨!”

张慕景一拍大腿道:“不错,不错!怪不得戏文里说:愿生生世世莫生在帝王之家呢!”

东门庆颔首道:“那是,想来就是紫禁城内那位,虽然威临天下,但他本人,也未必有我们这群逍遥海外的人来得快活!”

要是在大明境内,马、张两人听见这句话非吓坏了不可,但身在海外,山高皇帝远,心里也就没多少忌惮,内心对皇帝的敬畏也就少了几分,均道:“也是。”

东门庆因听说知仁的屋顶破了也没钱修理,便花钱雇工匠去修理,知仁得东门庆如此照料,感激涕零,便要拜谢他,东门庆也有心见他一见,就派人来请细川晴元安排。

不料天皇在日本地位极为特殊!此时王室虽然困顿,但一举一动却都还深受极严厉的规矩束缚。便是日本各国的大名豪族,上洛后等闲也见不到天皇一面!何况东门庆这样的外国人?

幸而中国是日本文化之母邦,这一点日本人自己也是认的。大明来的人,与其它国家来的外国人毕竟不同。且东门庆以圣门弟子自居,到日本后又有文武之名,京都主礼之官员都觉得,这样的上邦杰出之士要见天皇,也不是不行,因此便安排了起来。

面见天皇的繁文缛节极为拖拉,有许多东门庆都觉得不习惯,想想入乡随俗,也就勉强答应了。但后来说到面见时的礼仪上,日本官员要求东门庆行臣子叩拜之礼,东门庆不愿,道:“我乃大明子民,只拜天地君亲师,不在外国行臣子礼。”便要以子贡见吴越君主之礼节见天皇。

日本官员不肯,道:“就算东门公子贤若子贡,天皇岂是夫差、勾践可比!”

东门庆要见知仁本来只是一时兴起,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复杂,但到了这节骨眼上,自己的一举一动便干系国体,半点让步不得,道:“天皇虽未受我圣天子册封,但中华与边国,毕竟不同。”

众官员一听都愤怒起来,以为东门庆藐视日本,细川晴元亦自不忿,但想想还要和东门庆做生意,钱银要紧,便将众官员劝开了。不过东门庆见天皇一事也因此搁浅。

东门庆闹了个没趣,恰好平户那边杨致忠派了人来催东门庆回去,道:“风向已转,请当家速回平户,商议回归之事。”东门庆想想来到小洛阳也有些日子了,就趁机向细川晴元告辞。

知仁听说东门庆要走,如失怙恃,派人送了一封信来,内文写得极为凄切,以不能来送、无缘一见为恨。纸张还有点沾了水后又复干了的模样,想是知仁临信流泪,东门庆叹道:“这个可怜的国王,倒也是个有情义的人。”便想了个办法,化妆成泥瓦匠,诡称入宫来看屋顶修得如何,实际上是来看看有无机会与知仁私见。

知仁那边早得了消息,偷空就在那刚刚修好的那间屋子中与东门庆相见,拉了东门庆的手,不住地流泪,话也说不清朗。

东门庆好生安慰了一番,道:“你我也算一场知交了,以后若到日本,必然派人来问候。”又取出一百贯财物来赠送给他,知仁感激得泪涕交下,只不知说什么好,忽然拉着他身后一个小女孩上前,道:“东门公子,求你将她带走吧。”

这小女孩长得十分纤弱,脸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从刚才就一直跟在知仁身后,东门庆还以为是知仁的侍婢,这时见知仁如此说,不免一愕,问:“这是…”

知仁道:“这是小女若紫,若不是东门公子接济,又派了良医来,她此刻已在天国了。”

东门庆笑道:“原来是若紫公主啊!看来她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喜可贺。”

知仁垂泪道:“这次的病得东门公子救治,算是好了,但下次又有谁来救她?就算一生没病没痛,活在这监牢般的地方,终究也是生不如死!将来就是嫁了出去,也不见得能解脱!东门公子,我想求你将她带走,走得远远的!就算是做你的侍婢,也胜过在这里跟着我们受苦!”

东门庆第一次听知仁让自己将若紫带走时没留意,这时听他再次郑重提起,有些骇然道:“这只怕不妥吧,我要见你一面也闹得满京都的公卿差点都与我断交,现在要带一个公主走,他们还不将我杀了?”

知仁道:“若紫病愈之后,我仍让她装病,所以外间并不知道。东门公子带她走后,我就说她已经死了!”

东门庆道:“这行得通么?”

知仁道:“总之只要东门公子肯答应,这宫里的事情我自有办法!”

东门庆犹在迟疑,经不起知仁苦苦哀求,终于还是答应了。知仁转悲为喜,嘱咐若紫道:“出了这道宫墙,以后你就不是什么公主了!若你还留在这里,一生都注定了没好下场!希望你到了外面之后,能得个善终!”

若紫年纪尚小,但生在非常之家,这时已颇为懂事,听了知仁的话后垂泪凝噎,因东门庆是偷偷进来,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久留,若紫舍不得父亲,却被知仁连劝带赶,道:“别拖拉了,你不想走了是不!”若紫这才勉强止住了哭泣,偎依着东门庆,随他离开。

回到界镇以后,东门庆安排了一下三家联号的事情,留下崔光南和新六郎,其他人则准备启程西返。崔光南知眼下随时可以启航回大明,见东门庆还留自己在界,便猜他别有安排,连夜来见东门庆,道:“当家的,你要留我在日本么?”

东门庆道:“此事我尚未决定。我本想将你带在身边的。但界镇这边要开三家联号,实在我意料之外。现在既然定下,总得留个重臣在这里。我本想留秀吉在此,但又有些不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只是怕你不乐意。”

崔光南也素知东门庆对唐秀吉不放心,调自己来界坐镇,那也算是看重自己,口中却道:“我一个中国人,有家不回,却留在这里,算什么?不过当家的你既然将如此大事托付于我,我也不敢推辞。”

东门庆大喜,道:“若你肯留下,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今后自山口以西,庆华祥所有事务都由你代理。平户那边我会让杜国清掌管,平时算是平级,东西两个据点有交叉的事情,你们商量着办,两人若有意见歧异,他必须听你的。我启航之后,日本的所有事情便都由你来拿主意!你的决定,便是我的决定!无论对错,我都会帮你承担!”

崔光南得东门庆如此授权,心中窃喜,却又垂泪道:“当家的,我看好你前程似锦,所以愿意跟你。但只怕咱们离别得久了,你会忘了还有这么个属下在日本,那我怕就得长做东瀛人了。”

东门庆忙与崔光南立誓共富贵,不相忘,道:“你在大明那边的家室,我回去后自会派人照顾,你不用担心。短则三年,多则五年,我定让你回来。我不在时,你便是我在日本的代理,我在时,无论船上、陆上,你也都是我的左膀右臂!”

崔光南便与东门庆击掌,道:“当家的,大海在前,愿你勿忘今日之誓!”

第一六九章 对手,还是手下

东门庆这次东游,打通了日本政、商、佛各界,名声远播,从京都公卿,本愿寺僧主,到各国大名、各地商人,都认他这块招牌。若论与倭人交游之广阔深入,此时便是王直也不如他了!随着与他交游的人数量越来越多,级别越来越高,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他的人还在小洛阳时,扬名近畿的事便已西传到九州,平户、五岛的华商听说都与有荣焉。这日听说庆官回来,虽然天气转冷,屋外风大,但平户、五岛的华商竟是空巷相迎,场面之壮观远过于双鲤船队刚刚到达日本的那一次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