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公汇抚须微笑,道:“不错,不错!”他这一笑容,不是乐与庆华祥合作,而是乐牛家浦的下一代里出了一个好继承人!

牛时云一番宏论说服了族人,这次合作当下就定了。第二日与唐秀吉写了契约文书,牛公汇这边画了押,但庆华祥那边却得由东门庆做主,牛时云便拿了文书,跟着唐秀吉去见东门庆。

还没出港,先有小船飞速来报唐秀吉,说总舶主已去了澎湖。

原来东门庆见双屿暂时被洪迪珍等把持着,他本想等王直来了跟他商议些事情,不想王直未到,王清溪却先来了。东门庆自忖再呆下去怕要讨个没趣,便随便买了些散货,扬帆南下,在浯屿停泊,然后一边派人往泉州打探消息,一边派唐秀吉到牛家浦买船,自己本想就在月港过冬,不料只住了一日,洪迪珍也回来了。

这月港是洪迪珍的老巢,当初东门庆曾在这里杀害他的弟弟洪迪通,此事虽未公开,但满月港的海贼海商都猜是他干的!这时从日本回来的华商多了去,王庆就是东门庆的事情早已传开!所以大家见一港之中、二强并立都紧张了起来。

杨致忠便劝东门庆退避退避,以免惹出纠纷来。东门庆当初杀洪迪通时有迫不得已处,只是那事没法向人解释,其实他也不愿和洪迪珍火拼,一来对生意没帮助,二来两人同为东海商会的理事,暗斗也就罢了,若起明争,许栋、王直非出面责罚不可!

正好这时林国显派人来请东门庆去澎湖,东门庆便就势下台,在月港买了半船陶瓷,连同张维从各处墟市争到的五百料粮食,一并运往澎湖过冬。

唐秀吉和牛时云来到澎湖的这天,却有一列船队正要开出。唐秀吉一打听,才知道东门庆来澎湖虽才数日,但已经发生过两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林国显在给东门庆洗尘的宴会上,公开宣布要将澎湖寨主的位子让给东门庆。

林国显要让贤的心思,他的手下大多在事前就听到了风声。东门庆智勇双全,在这一年里势力又壮大得甚快,加之年轻有为,前途远大,由他来接手,澎湖水寨的大小头目倒也心服。而且东门庆善待下属之名誉满东海,和林国显一系又素有渊源,因此众人也都乐意。至于东门庆的手下如杨致忠、于不辞等,亦觉得这是一件美事,便都在宴会上给东门庆使眼色,劝他答应。

不想东门庆却执意不从,无论林国显怎么说,他就是不肯坐那个位置!林国显因是真心要让位,以为东门庆在扭扭捏捏,便发起火来,指了指寨主之位,又指了指港口方向,怒道:“你要么就给我坐上去!要么就给我滚出去!”

眼看东门庆再不听从双方就要闹僵,吴平、沈门赶紧上前相劝,最后弄出了个“两主制度”:由东门庆做澎湖澳的澳主,澎湖水寨的寨主则仍是林国显。澎湖此时尚未开澳,东门庆做这澳主分明只是挂个名头。对林国显麾下的原班人马,他也一概不加干涉。澎湖水寨与庆华祥的财政也分开结算。这样一来,澎湖水寨的原班人马与庆华祥之间,就像同处一屋檐下的两兄弟,但到底还没有融为一体。

第二件大事,则是东门庆在做了澎湖澳主之后,便召集下属,宣布要成立一支分船队,由吴平统领,将主舰庆华祥改名为庆平号,送给吴平做主舰。吴平亦不多辞,爽爽快快地就接了。

此事一传出,满澎湖都艳羡起来。东门庆又花钱向林国显买入岛上存货,连同在双屿、月港买到的货物一起,命吴平载了往满剌加和暹罗走一趟。

唐秀吉的船将进港时,正好与吴平将出港的船队相遇,两人在船头致意,唐秀吉叫道:“吴平!恭喜你啦!”脸上满是羡慕。

吴平一笑,道:“我也就是先拔头筹,下一个应该就轮到你了!”

唐秀吉喜上眉梢,道:“总舶主答应让我也去带一支分船队?”

吴平笑了笑道:“现在还没有,不过以你的才干,那应该是迟早的事情。”

唐秀吉大悦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心中却深以吴平之语为然,心想整个庆华祥,除了东门庆一人之外,谁的才华及得上自己?在他看来吴平也是仗着和东门庆有旧交才能成为第一个掌管分船队的人,而这第二分船队代理总舶主的人选,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因此喜吟吟,乐滋滋,入港来见东门庆。

东门庆见他一脸笑容,也笑着问道:“怎么,生意谈成了?”

唐秀吉道:“托‘澳主’洪福!成了!”

东门庆哈的一笑,道:“你消息倒也灵通。不过我觉得澳主没总舶主实在。”

唐秀吉哈哈一笑,问道:“总舶主,既然你觉得澳主不够实在,当时干嘛不直接答应林寨主,接了他的位子来坐?莫非是你觉得林寨主的诚意不够?”

“那倒不是,林伯伯要让位给我,应该是很有诚意的。”东门庆挥了挥手,吩咐信安和小三郎一个去门外候着,一个去窗外守着,这才对唐秀吉道:“不过啊,澎湖是有老底子的寨子。这种寨子有个好处,那就是名声久远,在地头上人脉广。但又有个不好处,就是拖累太多。我要是当时就接了这寨主,马上就得去安抚那些老臣子,若是水寨在钱财上有什么窟窿,也得我这个新寨主去补——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所以我想这事还是再等等,挂个澳主的衔就好。这样一来我既能借用林伯伯的名声人脉,又暂时不用去理会那些人事、钱财上的麻烦事,两下方便!等将来大家相处得久了,各方面关系理顺了,我的能耐再大些,再考虑接手的事情。”

唐秀吉笑道:“还是总舶主你深谋远虑!若换了是我,就看不到这么远!”

东门庆一笑,这才问起他牛家浦一行的情况,唐秀吉将大略过程以及结果说了,东门庆喜道:“好!好!派你出去办事,果然让人放心!”

唐秀吉道:“那总舶主你什么时候再成立一支分船队,让我统领,我一定帮你大笔大笔地赚钱!”

东门庆笑了笑,道:“别太急,现在我们还养不起两支分船队。但你这次立了功,我得赏你…嗯,这样吧,将要和牛家合开的那新船厂,我们不是有三成半的利么?那三成嘛,就归公。剩下的五分,就都是你的了。”

那新船厂还没影子呢,唐秀吉听了不免不甚乐意,但那毕竟也算是个盼头,便堆了笑脸向东门庆道谢。

第一七六章 发妻之困

牛时云终于又见到了东门庆,和上次相比,此时的东门庆身上仿佛又多了一点公子哥儿的气息,那是他在日本山口、京都等地和公卿大名交往,不知不觉中沾染的封建贵族气息,虽经数千里海风洗刷犹未去尽。

在牛家浦的时候,唐秀吉已把白脸唱尽,如今东门庆便唱红脸,除了唐秀吉已经答应的诸般条件外,还答应新船厂成立后,会帮忙到满剌加等地购买他们所需要的西洋船只,甚至是物色精通此道的西洋船工来做师傅。

双方谈得正欢,不意外头递进一张纸条来,小三郎奉上,东门庆微感不悦,道:“没见我这里有客人么!”但他更知道若非有要紧事情属下不敢造次,这句话实际上是说给牛时云听的,说这句话的同时已往纸条上瞥了一眼,手微微一颤,眉头跳了跳,便笑了起来,对牛时云道:“原来是南澳的曹国舅来了。”

牛时云忙起身道:“曹头领来澎湖,那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若如此,我便不叨扰了。”

东门庆也不多留,微笑道:“替我多多拜会令尊。等我这边抽出空挡来,定要再往牛家浦走一遭。”命李成泰送牛时云出去。

屋内只剩下两个童子以及于不辞、杨致忠、唐秀吉、安东尼时,东门庆猛地站了起来,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叫道:“让水蛇蔡进来!”

于不辞等见他这等反应都是心头一跳,均想:“水蛇蔡?南澳出什么事情了?”这次东门庆一到澎湖,就派了水蛇蔡兄弟持了自己的书信、礼物,前往南澳拜会南许栋,同时提出要接回妻子张月娥。这件事情,于不辞等倒也都知道的。

便见水蛇蔡和水虾蔡两兄弟小跑进来,面有羞色,说:“总舶主,对不起,我们…我们没用!没接到嫂子。”水蛇蔡在船队中级别不高,但兄弟俩都是东门庆身边元老级的兄弟,办事时叫东门庆“总舶主”,平时偶尔也叫他庆官,对张月娥则叫嫂子。

东门庆问:“许栋不肯放人?他凭什么不放人!那可是我老婆!”

于不辞等一听,就知道又有麻烦事了。

水蛇蔡抹了抹汗水,道:“许栋说什么许夫人已经收了嫂子做干女儿,那嫂子也就是他的干女儿。他说干女婿一走就这么久,现在要接干女儿,不能只派两个下人来——他说要总舶主你亲自去接。”

这两句话若是出自林国显之口,杨致忠等都会认为以责备的语气说亲切话,但出自南许栋之口,登时就觉得阴气森森,内里大有阴谋!

东门庆一听也微感吃惊,心想莫非张月娥是许夫人亲生女儿的事情穿帮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此事若是穿帮,许栋的反应应该不是如此!

这次东门庆也是防着许栋,因此故意表现得有些轻忽,只让水蛇蔡水虾蔡去接,大掌柜、代舶主一个也没出动,只盼许栋认为自己将糟糠之妻当作等闲,不加重视,糊里糊涂地就把人放了。不想许栋却不上当。东门庆问左右:“你们怎么看?”

杨致忠道:“这个南许栋,匪气极重!他多半是见总舶主发迹,有心敲诈,将夫人扣下,作为奇货了。也有可能是担心总舶主你并庆华祥、澎湖水寨之众,要对南澳不利,所以将夫人扣住了当人质。”

于不辞皱眉道:“他南许栋尽管远不如许龙头,好歹也是个人物。虽然咱们总舶主曾经在南澳呆过,但如今也已是一方宗主,地位足以与他分庭抗礼,他这样扣人妻室不怕被人耻笑么?”

杨致忠道:“若是林寨主、王五峰,那就算已是双方对立,他们也不至于会做这种事。这南许栋却不好说了。”

东门庆哼了一声,道:“我们几个在南澳时,背着他做的事情着实不少。那些事情只要给他知道了一件,当场就会将我们杀个干净!他当时没看出破绽,但不知现在看出来未——若是已经看出来,那他要给我们点颜色看也是说得过去的事!”

唐秀吉道:“寨主,我看这事难以善了,咱们可得好好准备才行。”

东门庆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水蛇蔡:“你们这次去,见到月娥没有?有没有说上话?”

水蛇蔡说:“见着了。我们去的时候,许栋让嫂子出来了,还要他老婆装得和嫂子很亲热似的让我们看。许栋就在旁边,嫂子和我们也不好说话,只问了我们总舶主你如何了,我们就说总舶主一切都好。嫂子又说,又说…”

东门庆问:“又说什么!”

水蛇蔡嘟哝了一会,才道:“嫂子问总舶主你怎么不去接他?”

东门庆听了这话,忍不住一阵精神恍惚,右拳在桌子上一敲,道:“我哪里是不想!”过了好一会,才又问道:“月娥她脸色怎么样?胖了瘦了?气色足么?”

水蛇蔡想了想说:“不记得出海前嫂子什么样子了,精神看着还好,就是…”

东门庆忙问:“就是什么?”

水虾蔡帮着道:“嫂子眉头皱着,看起来有点愁眉苦脸的,好像有心思。不过当时人太多,我们也不好问这些。”

东门庆哦了一声,又问:“对了!那你们见到我的儿子——或者女儿没有?”

水蛇蔡和水虾蔡对望了一眼,好久,水蛇蔡才道:“我们当时没见到。后来回来路上问曹国舅…听他说…好像嫂子小产了。”

东门庆一听这话,眼睛便直了!直瞪着他们两兄弟,水蛇蔡水虾蔡虽是东门庆的故人,但被他这么一瞪也吓得脑袋连缩。东门庆憋着一股气,就像肚子里都是火药一般,忽然回顾杨致忠道:“杨叔叔,这里的大掌柜里,就你对许栋的为人比较熟!你说,我的孩子会不会是让许栋给害了的?”

杨致忠哪敢妄断是否?知道若说个是字,只怕粤东海面登时就得掀起血雨腥风!只道:“不如叫曹固安进来问问。”

东门庆不回应,许久,又问水蛇蔡:“许朝光呢?你们有没有见到他?他怎么说?”

水蛇蔡道:“我们从一上岛就没见到他,后来一打听,据说是病了。”

“病了?”东门庆哼道:“他哪里是病了!他是对不起我!所以不敢见我派去的人!”对唐秀吉道:“召集人马!我这就去南澳接月娥去!”

杨致忠和于不辞都吃了一惊,心想东门庆这样的心情,去了南澳只怕没好事!杨致忠道:“不如先见见曹固安再说…”

东门庆挥手道:“见什么!他一定会推脱的!这件事情除了月娥自己,谁的话我也不信!你们这就去安排船!我要亲自去接她,顺道向许栋问个说法!”

唐秀吉道:“总舶主,他要是不肯放人,或者推三阻四,那怎么办?”

东门庆将手一抓,就像抓住了一个岛屿从海里拔出来一般,道:“那我就把南澳翻过来!”

唐秀吉提醒道:“可是吴平刚刚离开,我怕我们的力量不够。”

东门庆心里咯噔一下,火热的脑袋蓦地冷了下来。

唐秀吉道:“要不要派人去把吴平给追回来?”

杨致忠忙劝道:“最好不要!咱们若是把才出港去南洋做生意的船队追回来,转头去南澳兴师问罪,还没出发,人家就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那样人心会不稳的。再说我们才到南澳,根基还不牢靠,现在就去挑战许栋,胜了自然好说,但万一打不下来,折了威风,只怕再要回澎湖也住不安稳了。”

水蛇蔡一听叫道:“那按你说,就任凭嫂子落在许栋手里不管了?”

杨致忠道:“不是不管,只不过是要等等,等想出个万全之策来再说。”

水虾蔡叫道:“万全之策!什么叫万全之策?万一…”

他们一争论,屋子便显得吵闹,东门庆烦了起来,喝道:“别吵了!”

静了一会,唐秀吉试探着问:“总舶主?”

东门庆看了他一眼,忽然感到十分无助,心想:“这一仗要打赢,必须去求林伯伯,动用澎湖寨的人手!林伯伯想必会帮忙,但澎湖寨的人都想看我有没有真本事领导他们,现在对我还持观望态度,所以这一仗他们就算出动也只能作为支援,真正打硬仗的,还得是庆华祥的主力。如果能登岸进行陆战也就算了,但要是海战的话,若不调吴平回来,实在没把握!”想到一涉及海战就不得不依赖吴平,这种感觉让他十分难受,看了唐秀吉一眼,心想:“秀吉的想法是对的!得赶紧再提拔一两个海战能手起来,要不然庆华祥内部会不稳!但像吴平这样的人才,又哪里是想要就有的?”

正自沉吟,李成泰跑了进来,唐秀吉喝道:“你做什么!没见正商议大事么!出去!”

李成泰道:“不是!港口那边来了个贵客,总舶主你是不是去接一下。”

唐秀吉道:“什么贵客,要烦总舶主去接?”

李成泰道:“听说是姓东门的,行三,单名一个序字!”

东门庆啊了一声,道:“三哥!他怎么来了!”

第一七七章 士林的不悦

如果说唐秀吉提起吴平的事让东门庆头脑冷静了下来,那听说东门序到访,他便如同瞬时间换了个人一般,吩咐水蛇蔡等不许泄露张月娥的事,便满脸堆笑,跑了出去迎接东门序。若只看他那笑容,只怕谁也想不到他刚刚听说发妻受困、亲子流产的恶闻。

唐秀吉等也想看看总舶主的兄弟是什么样的人,都跟了出来,港口那边早已放东门序的船入港,兄弟二人在码头相见。唐秀吉在旁打量,心中奇道:“这人是双头鲤的哥哥?怎么看起来比双头鲤还年轻。”再看几眼,见他脸皮虽白,眼袋却有些松垮,似有酒色过度之征,心想:“他们一家子,想必都是色鬼!”

东门序其实比东门庆还要大上几岁,东门庆的长相本已俊秀,东门序却又比东门庆还要俊俏几分,东门庆出海之后屡经磨难,这时已显得成熟了许多,东门序却一直呆在晋江养尊处优,就算偶尔出海,坐的也是又大又稳的好船,没受过什么风霜之苦,容颜保养得甚好,此消彼长之下,才给了唐秀吉那样的印象。

东门庆拉了东门序,一路高谈笑语,仿佛对张月娥的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入寨之后,先引了他去见林国显,跟着又带着他到澎湖寨参观。

澎湖立寨未久,各种设施多属草创,有些要紧的地方又不能随便让东门序看,所以东门庆只是带着东门序看风景,路上顺便给他介绍自己的下属,又命李荣久和陈阿金将刀阵排开,日光下刀光砭体,炫得人眼睛生疼!

东门序啧啧称奇,道:“老四!我在泉州也听说你在日本发迹了,本来还以为你只是赚了一笔小钱,没想到你居然还拉起了这样一拨兵马来!了不起!了不起!三哥我服你了!”

东门庆笑道:“这算什么!我是刚刚派了一支分船队下南洋去了,若是不然,我将整支船队开动起来,三哥你才知道什么叫做八面威风!”

东门序一笑,忽听砰砰砰连响,他也是有见识的人,一听就知道是火枪,惊道:“有人袭击?还是有人造反?”

东门庆一笑,道:“不是!那是我的铁炮坊在试枪。”

东门序更是大奇:“铁炮坊?”

“是啊。”东门庆道:“三哥你不知道,这次我去日本,在肥前一带打了个打胜仗——哈哈,按那边的说法是大战,放在我们这边也就是群殴械斗啦。不过在肥前那场激战中,我发现这火枪着实有些用处,而且经过那一战,倭人对火器也热心了起来。可惜我们的火枪,大部分都是从佛朗机人那里抢过来的,小部分是到平户之后问他们买,但那个价钱啊,贵得让人肉疼!我便想,既然这火枪咱们自己既有用,倭人那边又热心,那我何不想法自己造!这样自己要用就不用被佛朗机人盘剥,将来若做得多了,还能卖些给倭人赚钱呢。”

东门序听得有些呆了,道:“老四!你可真敢想!”

东门庆笑道:“不止火枪,我还想做大炮呢。这火枪只要功夫到家,做起来不算很难。但这大炮就麻烦了。我手头的这些工匠到现在还没摸到门路。三哥你有没有相识的人懂得这个行当的?介绍几个给我认识吧。”

东门序笑道:“我哪里认得这样的人?别说造大炮,就是造火枪的高手师傅我也不认得一个!”说着忽然往枪声来处的铁炮坊张望,道:“老四,这火枪我虽然见过,怎么造的却不知道。你带我去见识见识。”

他说着要走,却已被东门庆挽住了,笑道:“有什么好见识的,左右不过是打铁,卷管子,都是些粗活。再说那里面脏得很,味道又大,没什么好玩的。来来来,咱们兄弟俩这么久没见,快跟我回屋说点梯己话——你弟弟我是在海上死过好几回的人!都没想到还有命见到了三哥你…”说到这里哽咽了两声,便说不下去了。

东门序见他动情,就不好再说什么火枪的事,道:“哥哥我在晋江,也日夜挂念你,真怕你被鲨鱼吃了。”

兄弟俩拥在一起,入屋叙话,安东尼见了连叹他们兄弟情深,唐秀吉却想:“总舶主和他这个三哥只怕有些古怪!刚才听到张夫人小产时气成那般,现在却硬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按理说张夫人的事虽然家秘,但这不是他兄长么?一家子的人,何必瞒他?不但是瞒他,而且还不露半点消息。”又想:“他又让李荣久他们摆刀阵,分明是炫耀示威。又安排他听枪声,好说那铁炮坊的事——可铁炮坊貌似到现在都还没造出一支火枪吧?哪里有新枪试枪?等他三哥要进去看,却又推三阻四!嘿嘿!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不说唐秀吉在外头胡思乱想,却说东门庆兄弟俩进了屋,旁边再无外人,东门庆才问起家中之事,道:“三哥,老头子还气我么?”

“他的火还没下呢!”东门序说道:“海上偶尔传来你的消息,我们也试着让下人告诉他,看他什么反应,但他每次都是听完了就暴怒,把说的人痛打了一遍!老二说,老头子既然肯把话听完,那就是心中还有你这个儿子,但他听完了消息打人,就是心头还有火,这口气还没下去。”

东门庆听了,长长叹了一口气,要说什么,到了喉头却出不来,只道:“我娘怎么样了?没被我气病吧?”

“还好。”东门序说:“她是整天惦记着你,幸好有阿康天天在旁说宽慰的话,才算没想你想出病来。她现在每天都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你能平安回家。”

东门庆鼻子抽了两抽,眼睛有些红了,道:“我真是个不孝子!”无语凝噎了许久,又问:“那阿康呢?他的举业没荒废吧?”

东门序苦笑道:“什么举业!你一出事,泉州府户房的差空了出来,老头子不愿意落入别人手中,就让他顶了上去。所以他这举业,不荒废也得荒废了。”

东门庆最疼这个弟弟,一听急了道:“怎么会这样!丢了一个户房主吏,有什么可惜的!但误了阿康的举业,却误了他一生的前程!”

东门序道:“现在都这样了,还能如何?”

“不行!”东门庆道:“等我回到泉州,一定要他回去读书!他还不到二十岁,耽误个一两年不要紧的,补一补就回来了。”

“回泉州?”东门序道:“你想回泉州?”

东门庆道:“那里是我家!我当然要回去!怎么,三哥,泉州出什么事了么?”

东门序道:“不是泉州出什么事,是整个东海要出事了。”

东门庆心中一凛,便听东门序道:“最近这两年,海上的那些豪杰钱越来越多,船越来越大,腰杆子也就越来越直,许栋、王直他们跟我们东门家说话,口气也越来越硬!以前还求着我们,口口声声惦记着恩情什么的,现在也不大提了。相反,近海的一些没骨头的小吏,竟反过来去巴结他们!甚至赶上门去,只求他们出海时把自己的货也捎带上!一些卫所的兵将,居然也对这些人大开方便之门,只要听说是要去双屿的船,不但不拦截,甚至还帮忙护航!真是为了赚钱,什么都不顾了!在浙东,在福建,许栋、王直的一句话,现在比圣旨还好用!”

东门庆道:“三哥这话,说得夸张了。”

东门序却摇了摇头,道:“夸张不夸张,你以后见到了就知道。反正现在东南的士大夫对这些通番巨猾的桀骜不驯都很有意见,很多人都说东海太乱,该整顿整顿了。”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东门庆却听得心头大震,惊道:“三哥!你这话可别是诳语!”

东门序轻笑一声,道:“你三哥我虽然不是出家人,但跟你说正经事时,什么时候打过诳语?”见东门庆脸色沉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老四,从你现在的派头我已看出这两年你在海上混得是风生水起!不过现在风向要变了,你最好也快设法抽身!把盐巴洗干净了上岸也好,到日本躲一躲也行,可千万别被卷进去!这回的风暴,不动则已,要是动起来,就不是我们东门家所能控制的。到时候你若是身陷其中,就是外公也救不了你!”

东门庆心中暗惊,问道:“这场风暴,什么时候会来?”

“这个就难说了。”东门序道:“不过应该没那么快,有时间让你准备的。”

东门庆本还有许多事情要借他三哥展开,这时忽然听到这个大消息,那之前的一切计划都得加以调整了,因此反而无言。兄弟俩一个要知道海上的事情,一个要知道大陆的变化,从白天说到晚上,跟着连床夜话,说了个通宵。

第二天东门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对东门庆道:“我这次是听说了你的消息,抽空过来。晋江那边还有事,不能在这里久留。”

东门庆也不好苦留他,临上船又拉了他在一边,道:“三哥,有件事,我差点忘了。”东门序问是什么事,东门庆道:“巧姨的箱笼,不知道还在不在?若是还留着些什么,你能不能帮我弄一两件出来,我…”

他还没说完,东门序已不悦道:“你怎么还想着那女人!她害得你还不够么?”

东门庆讷讷道:“她人都死了,三哥你就别说她了。”

“死了?”东门序道:“谁说她死了?”

东门庆将眼睛瞪得老大:“她没死?”

“哼!没死!”东门序道:“不过她这没死的日子,只怕比死了还难过。”

东门庆呆了半晌,说道:“三哥,这事你得帮帮我。”

东门序截口说:“不行!别的事情都行,这件事情不行!”

东门庆道:“我都还没说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东门序道:“你想让我把她偷出来是不是?”

谁知道东门庆却说:“不,不是。”

东门序咦了一声问:“那你想我帮你干什么?”

“我想让你有机会便照料照料她。”东门庆道:“还有,你帮我告诉她:好好活着,安心等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泉州,到时候一定会想办法救她出来!”

东门序听了这话沉默不语,东门庆道:“只是带一句话!你也不肯帮我?”东门序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这么做,对你自己可没什么好处!”

东门庆眼睛一黯,道:“就算会出什么事,那也是我欠她的。”

第一七八章 慰妻

东门序这一来,把东门庆说得心下暗惊。

这消息要是从别人那里传来,他可以不当一回事。但是从东门序口中说出便显得大不寻常!因想:“这场风暴,只怕是会从北京那里刮下来,三哥没说风暴什么时候来,但料来也必在一二年之内!”

他想若风暴起于朝廷,那就不可能去搞对抗——跟北京搞对抗从来都只有死路一条!在这一二年内,自己要想保实力、谋退路,只有如东门序所说,一是赶紧洗白了上岸,切断与通番者的联系,回家乡继续当个富翁,但要是舍不得这海上的基业,顾念着这帮兄弟的身家性命,便得去日本,而要去日本就得先把那批货筹办了才成。

想来想去,觉得以大势而论,断断不能在南澳这边浪费时间、浪费力气了,何况以他现在的实力要对付许栋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的人也没那么冲了,将曹固安请了来,好言好语地款待着,问他南澳内部的情况。杨致忠于不辞唐秀吉等一见,便知道总舶主打算对南澳来软的了。

这一年里,南澳内部的变化极大,许栋年龄越高,猜疑心就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古怪,许多亲信部属,常因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便被他斩杀,甚至还有一些人死得莫名其妙,搞得左右人人自危!南澳众见寨主倒行逆施,渐渐地都离心离德,只是慑于其积威,一时都不敢动,但暗中抱团以防不测则在所难免,南澳内部渐渐地就背着许栋分成了七八股大小势力,许朝光也是其中之一。

许朝光自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中便如同扎下了一根刺,他自幼被许栋抚养长大,虽有老娘在耳边聒噪,但为生父复仇的心念其实甚淡。可是每当见许栋杀人,他便忍不住想:“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呢?毕竟我也不是他亲生的,他对我和对其他人未必有什么不同。”但是说到造反,他又不敢贸然行动。

他本已打定了主意,要内联重臣,外结强援,而最靠谱的强援,莫过于他的姐夫王庆。每次听到东北方面传来姐夫的好消息,他心里也跟着高兴。不料他是这么想,他爹却不这么想!许栋对王庆这人本来就没好感,自知道他和林国显走得甚近恶感就更重了,甚至怀疑当初他曾在内部搞鬼帮过上寨,虽然没有证据无法证实,但心中已将此人当作南澳的叛徒,王庆在海上的势力越大,许栋心里就越不高兴!他对王庆的恶感越来越重,连带着对张月娥的态度也越来越坏!

许夫人见势不妙,赶紧寻了个机会,公开了将月娥认作“干女儿”,在别人看来,还道许夫人是趋炎附势,因张月娥的老公得势才认她作女儿,但张月娥却很清楚:母亲最大的目的是要保护她。

最近东门庆回到闽南,不久又进驻澎湖,南澳方面登时紧张了起来,担心庆华祥与澎湖众联手对南澳不利。许夫人不止一次命许朝光设法将张月娥送出去,但许栋这时已对张月娥留了心,许朝光要动手就困难重重。等东门庆进入澎湖,许栋更是将张月娥看得贼紧!立心要将这女儿当人质了!这时东门庆的势力又还没有大到肯定能击败许栋,所以许朝光在他老爹和姐夫之间也仍然摇摆不定,还没下定决心一定帮哪一方。因许朝光没能帮到姐姐,使其陷入险境,对姐夫不免心中有愧。

曹固安是南澳的“国舅”,说来也是寨中重臣,但他本人没什么魄力,不足以自成一派,所以素来是依附着许朝光,但这次来却是替许栋跑腿,来探探庆华祥与澎湖寨的虚实。

他素知东门庆是个狠角色,当初只有几个弟兄时已不好对付,何况现在有这么大一支船队?甚至林国显也要把位子传给他。偏偏许朝光又叮嘱他:不能随便答应东门庆什么,也别向他胡乱泄露南澳内部的消息,以免东门庆尽得南澳虚实,起兵来攻——许朝光对这个姐夫的忌惮实不在许栋之下,若是南澳也落入东门庆手中,也不见得会符合许朝光的利益。

因此来到后澎湖以后,曹固安是左右为难,忐忑不安,不料东门庆对他倒是客气得很,一句狠话也没说,只是在提到张月娥时声泪俱下,连道:“我对不起她啊,我对不起她!抛下她一个大肚婆去日本,没能在她身边陪着,害得她小产——万一她出了什么意外,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东门庆本来是想表现得对张月娥满不在乎好从中取事,但这时许栋既不上当,他便反其道而行,表现出一副与妻子同生共死的姿态,好让许栋不敢轻易动张月娥。同时又与曹固安套交情,旁敲侧击,要打听南澳内部的形势。见曹固安对自己的拉拢毫无回应,心道:“看来我那小舅子这次是无心帮忙!”心中不乐,脸上却不动声色,将曹固安好生宽慰了一番,求他回南澳后好好照顾张月娥,曹固安自然满口答应。

由于在东门庆这里得不到什么情报,曹固安第二日便来请辞,东门庆也不苦留,只道:“我安排一下,派几个人跟国舅回去,顺便带几句梯己话给我老婆。”因召集下属,问谁能代自己去南澳走一趟。

唐秀吉问:“总舶主,你这次派人去,主要是想探探南澳的虚实,还是想让嫂子放心?”

东门庆道:“我暂时不打算动南澳,这次去主要是想让月娥安心。上次我只派了水蛇蔡兄弟去,故意装作对她很不在乎,那本来是要做给许栋看的奇﹕[书]﹕网,但我怕月娥误会了胡思乱想。”

唐秀吉道:“若是这样,那就得派个夫人一见,就知道总舶主你很重视她的人去。这人还得她认得。”

东门庆想了想,便对杨致忠道:“杨叔叔,只能劳烦你跑一趟了。当日入南澳的人里,就你最为德高望重。你的一句话,顶得旁人十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