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忠忙道:“总舶主言重了!”更不推辞,当日便随曹固安前往南澳。

因福致隆曾来南澳买过水道航标,所以许栋也听说过杨致忠的名头,知道他生意做得不小,没想到竟然也会被王庆招揽,料来是庆华祥中的重臣,因此大开寨门,派许朝光亲自将他迎入寨中一见,却觉得十分脸熟!想了半晌,忽然拍大腿叫道:“原来是你!原来你是杨致忠!”

杨致忠抚须微笑道:“当日海上落难,幸得寨主收留,才逃过了鲨吻,杨某甚是感激。只是落难之际,也不好报上真姓名,以免贻羞。”

许栋嘿了两声,说道:“你也算一号人物!当日你也许是迫不得已,但现在也是迫不得已么?怎么还帮王庆做事?”

杨致忠微笑道:“王总舶主年纪虽轻,但志向远大,器量恢宏,东海无人能及!他到了日本,与五峰船主一见如故,忘年相交,与日本国王书信互通,倾盖如故,又与日本诸侯分庭抗礼,扬我中华威风于域外!如今为东海商会十八席理事之一,与东海八万华商守望相助。假以时日,必成海上蛟龙,我杨致忠能帮他做事,是我的荣幸!”这几句话说得客气,其实是暗含示威之意。

许栋哼了一声,道:“他是海上蛟龙,那我就是瞎子了!竟不知蛟龙曾经到我寨中光顾过,还只当他是一小喽啰一般!”

杨致忠忙道:“不然,我们家总舶主在落难之际多得寨主庇护,去日本的这段时间里又蒙寨主照顾他的夫人,此恩此德,庆华祥上下均铭感于心,一刻不敢或忘。我们总舶主还打算邀寨主加入东海商会,共图大业呢。”这几句话却是示好了。

许栋对加入东海商会却毫无兴趣,道:“你们东海商会虽然势大,可惜那里面太挤了!再说一群不相干的人凑在一起,未必就能做成什么大业!”

双方互相威胁,互相试探,杨致忠虽在客地,但不卑不亢,不落半点下风。看看话说得差不多了,便求见夫人张月娥。许栋也不回绝他,命人请“小姐”出来相见。

张月娥在小红的陪同下出来,见是杨致忠,心中先有两分欢喜,想:“他终究没有把我不当回事。”便上前拜见杨叔叔。

因许栋在座上看着,杨致忠也不好将话说得太过直白,只道:“月娥,总舶主上次派水蛇蔡兄弟来,那是因为他们够亲;这次派我来,倚老卖老地说一句,那是因为我够分量!恪于形势,总舶主没法亲自过来,但他希望你知道,他待你仍然与当日在南澳时一般无异。”

张月娥一听,眼泪便忍不住地往下掉,道:“叔叔,我明白,我明白!你让他别担心我,我会保重自己的。”

杨致忠大喜道:“你能这么想,那我们就放心了。”因将东门庆带给张月娥的礼物奉上,却都是些日常用品,衣服、鞋袜、首饰等等,又有一些张月娥喜欢的糖果、点心,还有一些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全都是东门庆亲自挑选,显得十分用心,此外又有白银五封,每封百两,封条上是东门庆的笔迹,写着“爱妻月娥亲启”等字。

许栋甚无风度,竟当着杨致忠的面派人检查这些物品,见其中并无古怪,这才放行。张月娥取出五百两白银中的四百两,二百两献给座上“干爹”,二百两献给后堂“干娘”,许栋也不客气,竟然就收了。杨致忠走后,张月娥又取出五十两来,遍赏内外下人。

许栋虽然仇视她的丈夫,但也正因为心里有了忌惮,反而对她客气起来,府中大小下人知道她的阔丈夫还惦记着她,又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赏银,对这个干小姐也就更加和颜悦色起来。因此杨致忠来过之后,张月娥虽仍身在敌营,但上有母亲照看,中有兄弟扶持,下有家丁丫鬟奉承,日子便比之前有了明显的好转。

只是与夫君隔海相望,音讯阻隔,相思之苦,在所难免。

第一七九章 双屿第九寨

和三哥的那一场密谈,东门庆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几个心腹属下。他敏锐地想到,这场风暴对自己来说也许是一个机会,只是对这场风暴的内容他知道得太少,因此也没法凭空相处一个利用它的计策来。

“但退路,总是要寻找的。”

正如东门序所言,或洗脚上岸,或远遁日本,当然,下南洋可能也是一个选择。东门庆还想到,如果风暴其实没东门序描述的那么夸张的话,也许留在澎湖一带也足以躲避了。

为此,他在杨致忠前往南澳期间,就驾船巡视澎湖列岛,这巡视的工作,一进行就停不下来,跟着又越过澎湖水道,来到大员(即台湾,在闽南语中,大员与台湾近音,可视为同一个地名词的两种书面表达)南部,登陆考察了数日。东门庆的这次考察实在不够深入,只是登岸之后,步行半日的纵深度便回到船上。这次考察给东门庆的印象是:这里物产多与闽南重叠;人口稀疏;开发程度很低;而且听渔民说瘴疠非常严重,不适人居。简单来说,一个词足以概括:荒凉!

东门庆觉得再深入探察也不会得到令人惊喜的发现,便放弃了,驾船环岛一周,回到澎湖过了个没有家人在身边的年,幸好有一群同样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属下,大家围在一起,度过了这个冬天。

澎湖已在北回归线附近,属亚热带,冬天极短,雪是看不见的,偶尔有暖风吹来,就算在三九天气温随时会转暖,所以这个冬天,在东门庆这里其实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冬天:在货物还没有任何着落,在吴平还没有好消息传来之前,庆华祥的人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就像初冬播下去的种子还没有发芽,让人担心来年的收成。

开春不久,北面李光头、徐元亮和林碧川分别给他传来消息,说许栋、王直已经到达双屿了。东门庆坐不住,便告别了林国显,率领众属下,以一艘较轻便的帆橹并用三桅船为主舰,先渡海至浯屿,跟着以八面风行船术加上摇橹,慢慢向双屿进发。四桅以上大船都停在澎湖,又留下唐秀吉,和他约定南风一起就率领船队北上会合。

到达双屿时,天气已明显转暖,双屿最后一场雪已化了,整个市面也与东门庆上次到来时完全不同!原来许栋、王直是去年冬天就已经到了,今年新春,双屿在他们二人的主持下开市,各类商家识时地活跃了起来,中国各地大量的商品先由陆路进入浙江宁波,跟着越过浅浅的水道源源不绝地进入双屿。这个走私中心就像一个贪婪的胃,无止境地吞食着所有涌进来的货物。相对于日本和欧洲那饥渴的市场,已经运到双屿的这点生丝、茶叶、陶瓷实在连塞牙缝也不够。

虽然离真正的旺市还有一段时间,但有经验的商贾没人会等到那时才着手做生意!这也是东门庆匆匆赶来的原因——他不希望等他来到时,他想要的货物都被人瓜分光了。

不过东门庆上岛之后才发现,他其实还是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循例,东海商会的理事上岛后要先到东海商会的会馆报到。报到之后东门庆才知道,作为十八席理事之一,自己将享有双屿的最高峰——翠屏山下一栋别墅的居住权,这是今年开春以后的新政策。

东门庆入港来报到这日,许栋、王直都不在会馆,所以他在这里遇到的熟人只有轮值的徐元亮。但等他到了那座其实并不是很高的翠屏山下之后才知道,这一片新建的别墅群住的都是熟人!二十几栋屋子中有十八栋分别归十八席理事所有。东门庆的那栋位置最为偏僻,造工也显得有些马虎,虽然还算能住人,但实在不够派头!别说和许栋、王直的房子相提并论,就是与毛海峰、王清溪等的屋子一比那也是相形见绌。

“我们好像来晚了。”杨致忠道:“或者说我们好像错过了。”

如果从庆华祥这方面来检讨,似乎可以说:“要怪就怪我们不呆在双屿等许龙头他们回来。”但于不辞、杨致忠等却都清楚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如果主持这次分猪肉的人对庆华祥真的有心,在分猪肉之前怎么着也该知会东门庆一声吧。现在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已经是在向外界释放一些足以让商人们浮想联翩的讯息了。

“其实没什么的。”安东尼说,这个乐观的基督徒含着微笑,说:“金碧辉煌的门面,和粗陋的毛草棚,在上帝眼中其实没有区别。最重要的其实是我们的内在!”

“也是。”于不辞说:“毕竟我们在双屿也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了。这总是一个好的开头。”

这些安慰性质的言语,并不能抚平东门庆心中的不愉快。

双屿于他只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但房子就是门面,做生意很多时候就得靠门面!说到内在,他东门庆又有多少内在了?

论财力,他现在手里的钱都是借的!是个负资产!论船只吨位、论水手人数、论枪炮火力,此刻的庆华祥在东海商会也进不了前五,要是把在双屿的佛朗机人、回回商人也算上只怕连前十都进不了。庆华祥那不及一千人的队伍,在数万海商之中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当初他能在日本混得风生水起,靠的就是时势的造就与门面的烘托,是北九州大名的弱,映衬出了他的强。但一回到中国,一被大佬们的冷落,他便迅速被打回原形。

“原来我还没自己想的那么了不起啊。”东门庆很不乐意地正视自己,同时比在日本时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欲望:他想要更大的势力,更多的船,更多的人,更多的枪炮!可是要得到更大的势力,更多的船,更多的人,更多的枪炮,就得赚到更多的钱!最好赚钱的地方当然是日本,而要赚日本人的白银前提就是他这次必须如约将货运过去。但是要想以合适的价钱买到足够的货,却又要求东门庆在双屿有足够广的人脉,足够好的信誉,足够及时的信息——而这些又正是“势力足够大”的另一种表述。

去年冬天,张维在这里给东门庆的建议,说要先建立自己的势力,然后再做生意,在道理上是没错的。但真正实行起来东门庆才发现,要从无到有地建立起自己的势力绝不简单。月港的近海力量,现在虽已能维持庆华祥商队的粮食供应,但其功用暂时来说也仅限于此而已,若无强大的力量作后续推动,张维那一系的力量在一年半载之内别想有飞跃性的突破。至于造新船、造枪炮,东门庆也是在涉足之后才知道,就短期来说那并不比直接向佛朗机人购买来得划算!而且他能购买,别人也能购买。东海能人辈出,并不是只有东门庆一个人知道枪炮船只的重要性。在实力并不超群的情况下发展要超越同侪,并不是靠一个意愿就足够了。

“我还能依靠什么呢?”东门庆思忖着,“在日本的时候,我不也是从无到有么?”

只是那时候他从无到有发展得很顺,但现在却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哪方面的条件变化了而他还未曾察觉么?

他忽然想到了那场或许会到来的风暴!之前他有想过利用这场风暴,但现在却对这种想法本身也产生了质疑。如果那是一起许栋、王直可以化解的事件,大概就不能称之为席卷东海的风暴了;如果那是一场连许栋、王直也无法化解的可怕灾难,那凭他东门庆现在手里握有的这点实力能加以利用么?

趁乱打劫是谁都懂得的道理,但天底下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原因只有一个:实力不够!三岁小孩强舞百斤大刀,就算能拿得起来,最终受伤的也必定是他自己!

“总舶主!老船主有情!”

徐元亮派人来说。

老船主,也就是王直。

东门庆到达双屿的第二天,王直设宴给他洗尘。东海商会此刻身在双屿的理事除许栋之外全部列席,包括李光头、许桂、四大天王、毛海峰、徐元亮、王清溪、洪迪珍,此外还有一个佛朗机船长,两个回回大商人。虽是给东门庆洗尘,但东门庆是十八理事之一,双屿又是东海商会的巢穴,因此这次宴会不如说是聚餐更合适。在座次上,东门庆位列毛海峰之后。

这个座次其实在日本也是如此,只是肥前一战之后,无论庆华祥内外,大家都觉得东门庆已经直逼王直,继续排在毛海峰后面实在太委屈了,但这时双屿再聚,东门庆坐在毛海峰的下手却显得自然无比。

“怎么会这样呢?”东门庆忖道:“是我在日本的时候对自己的评价虚高了,还是说有人在压我?”

这顿饭他吃得十分压抑,因为压抑而沉默,与双头锦鲤能言善辩的形象一点也不符合。倒是那两个回回商人高谈阔论,一开始东门庆也没心思听,但到后来忽然捕捉到几个要紧的字眼:第九寨!

东门庆知道,双屿除了一个最大片的公共市场、公共港口之外,尚有大大小小八座寨子。

第一寨为二十年前邓獠登陆时所辟,位置与港口、市镇成鼎足之势,背山临海,拥有一个独立的湾中之湾,是双屿占地面积最大、地理位置最为要冲的水寨!邓獠所设的寨子在一次冲突中被毁,金纸老在其遗址上重建,之后又为许栋所继承。如今许、王的主力人马就屯聚在此。

第二寨与第三寨,一在东屿,一在西屿,分别是佛朗机商人与回回商人聚集的地方。

第四寨到第八寨,则为李光头与四大天王之私寨,规模均较小。

双屿除了公共领域与这八个寨子之外,尚有一些荒地,东门庆这时听那两个回回商人的谈论,似乎大老们打算将其中一片荒地划出来,成为双屿的第九个寨子。

双屿为当下东海走私贸易最重要的据点,在这里拥有一片领土,意义远过于在外围拥有一个完整的岛屿!东门庆明白,商会的大老们这次放出的可不是一块小土地,而是一把交椅——一把进入核心决策层的交椅!谁能得到这第九个寨子,谁便能成为决策层核心的新晋成员!

东门庆忍不住望向了李光头,但李光头却正低着头喝汤,他眼角一转,瞥了徐元亮一眼,徐元亮也正看过来,两人眼光对了一下之后,徐元亮便将目光在毛海峰身上掠过,跟着便也低头吃东西。在东门庆的眼角余光中,似乎觉得王清溪也正在打量自己,但看过去时,王清溪却已将目光移开了。

一些不言而喻的事情,就在这几句看似无意的谈论、这几下看似无心的眼色中传递了出来。宴会结束后,众理事各自散去,东门庆出来后,徐元亮追上几步,低声道:“庆官,这第九个寨子,你一定要争一争!要是让毛海峰得去,你将来的日子就难过了!”

东门庆也低声道:“这种事情,难道不是都已经定下了的么?”

“这事应该还没定!”徐元亮道:“我觉得,你应该还是很有机会的!但是得有动作了!要不然会落下风的。”

动作,动作,该做什么动作?

毛海峰不比龙造寺家,打也打不得,生意上又没往来,他东门庆能做什么动作呢?东门庆感觉自己好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失足落水,双手连抓双腿连蹬,却抓不到一根稻草找不到一个支点,就是想有所作为也无从着手。

就在这时,南边传来了一个消息——不!对东门庆来说应该是一个噩耗:吴平的船队在南洋遇到大风,被打沉了。

第一八零章 王滶

庆华祥的船队出事了!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对东门庆的打击可以说是不言而喻!但是当庆华祥的人追查这个消息的来源时,却发现这个传闻找不到确切的依据。

“据说…”

“听说…”

“好像…”

据的是什么?听的是谁?整个双屿竟是谁也说不清楚。杨致忠、于不辞等都断定:这是个谣言!

可是,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只是庆华祥查不出来。

“有人在搞我们!”于不辞对东门庆说,“我们得去辟谣!”

然而辟谣的效果似乎并不理想。也许吴平的船队并没有出事吧,但也可能确实出事了。无论如何,双屿的商家们得出这么一个印象:最近关于庆华祥的消息都是负面的!

所以,辟谣只是一种消极的对抗,真正要起到作用,庆华祥必须有动作,必须有让人看到希望的动作!正面的动作!

“你觉得,他还能做什么呢?”

在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看着东门庆呢,徐惟学也是其中之一。

“他已经落下风了。”在徐惟学身边的,是四大天王之中的海上钟离方廷助,“他在日本收了一大堆货款的事,这事不知被谁放了出来,如今双屿没几个不知道的了。来双屿卖货的这些都是什么人?见到快饿死的人也要吊着块肉在人嘴边等好价钱的。庆小子还想买平价货?做梦!可要是今年买不到货去日本,那他就得跳海!要不想跳海,就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筹集货物,那时条件就任人开了…嘿嘿!在日本他狂得太过分了,破绽露出了一大堆!能怪谁来?哼!其实他的破绽一直都很多,只是以前大家罩着他,现在…嘿嘿!”

“那你认为王老大是不想在罩他了?”徐惟学说。

“那倒不至于。”方廷助道:“不过压他一压,总是不免的,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教训教训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

徐惟学悠悠道:“教训…只是这一次教训下来,只怕他得掉三层皮!在日本吃到的东西只怕全得吐出来!说不定还得欠上十年债!”

方廷助笑道:“那不正好?等他买不到货物,最后总得来求我们?若非如此,怎么显得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尊贵?王老大确实了不起,自己什么事情不做,一句话话没说,底下的人就自然而然地往他的罗网里钻。这些年轻人啊,还嫩着呢!”

徐惟学也笑了起来,忽然说:“我听说那家伙也来双屿了。”

“那家伙?”方廷助不解:“谁?”

徐惟学不答,笑道:“那人到双屿已经有些日子了,我也是昨天才晓得,你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看来你真是胖得钝了!”

方廷助如有所悟,似乎知道徐惟学在说谁了,问道:“你是说那人?他来了又怎么样?嘿!依我看,这人也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骗吃骗喝罢了!真搞不懂王老大,他那么精的人,怎么会上这种夸夸其谈的家伙的当!”

徐惟学笑道:“是真才实学还是骗吃骗喝,看看这次他怎么处理就知道了!”

两人笑着走远了,远处的林荫下,李光头正看着他们。离得远了,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却皱着眉,一个竹竿般的瘦子走了过来,正是四大天王之中的谢和,见到李光头道:“是不是王清溪在耍手段?”

李光头道:“好像是。”

谢和不悦道:“我去找他说说!自己人整自己人算什么!”

李光头道:“等等!”

“等什么!”谢和道:“等到这些不懂事的小子们把商会的风气坏了么?”

“等等!”李光头叫道:“这事别插手——这是老王的意思!”

谢和本已走出了几步,听到这句话才顿足,回来道:“王老大他什么意思?啊!难道这次的事情是他…”

“不是他。”李光头道:“他只是袖手旁观罢了。”

“袖手旁观?”谢和道:“我对庆小子向来没什么好感。但咱们成立这个商会的目的,为的是守望相助!不是彼此斗来斗去!王庆在日本虽然嚣张了点,但主要也是对外,在日本人那里,他也给我们挣了不小的面子!至于和毛海峰的事,那也只是动点小聪明!无伤大雅!但王清溪这次是要掐庆小子的入货渠道——那不是要将人家往死里赶么?不行!我找王老大说去!”说着又转身。

李光头叫道:“我去过了!”

谢和听见,这才又转身,道:“他怎么说?”

李光头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说庆官太顺了,让他出点坎坷磨练磨练,也是好事。到了要紧关头,如果庆官实在熬不下去,他会出手的。”

谢和皱着眉头,道:“我是怕这风气一开,以后…唉!算了!现在龙头不管事,他是老大,就听他的吧!”

两人正说着,别墅群那边忽然传来了阵阵欢呼,谢和愕然道:“出什么事了?好像是王老大那边。”

李光头也站了起来张望,不一会,便见叶宗满笑吟吟走了过来,道:“你们俩不去看看热闹?”

谢和问:“什么热闹?”

叶宗满笑道:“王老大认海峰做干儿子了,现在就要行礼,已经去请许龙头来见证了,你们不去看看?”

李光头和谢和对望了一眼,李光头那两条半白的眉毛又低垂了两分,谢和心道:“毛海峰这孩子也不错,对王老大也孝顺,只是这会子认父子,不嫌时机不大好么?”便问李光头:“去不去?”

李光头道:“许龙头既然也去了,我们怎么好不去?”

双屿地方不大,没多久全岛便传遍了,人人赶着来贺!王直的府邸地方不小,这时却容不下所有来贺的人,资历不够的只好在门外踮脚探望。

李光头等赶到时,许栋、徐惟学、方廷助等都到了,徐惟学招呼他们三个道:“王老大今天大喜!你们怎么来得这么迟啊!”

叶宗满笑道:“这不是来了吗?”

三人上前排位子坐下,算是毛海峰的叔伯,许栋给二人做见证,毛海峰跪下,给干爹敬了茶,王直接过,甚是感慨,道:“我少壮入海,干这杀头的买卖!父母妻儿都在老家,就是过年也见不到。如今得峰儿认我为父,以后就不至膝下空空了。”便给毛海峰改名为滶,问他是否愿意。

毛海峰大喜,站起来对来观礼的嘉宾叫道:“从今日起,我就不叫毛海峰,叫王滶!”

王清溪等带头叫好,众大老也都来恭喜,王滶给王直敬过酒后,又来敬众位叔伯,自许栋、李光头,一直敬到方廷助、谢和,众大老给他道喜之余,不免劝励两句。

门口喊官忽唱道:“理事庆华祥当家王庆到——”

所有宾客一听都转头过去,均想:“他也来了!”

便见东门庆带着安东尼和杨致忠入内,先向王直道贺,跟着来到王滶面前,问讯毕,道:“今后要改叫王大哥了。”脸上神色甚是平静。

许多宾客都想:“一听说王滶做了五峰船主的干儿子,连他也来奉承了。”

王直拉了东门庆和王滶的手搭在一起,道:“你们二人是商会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一时瑜亮,有些心病在所难免——这些我都知道。但如今你们在东海也已都是有万儿的人了,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今天既然一个叫我干爹,一个叫我叔叔,那今后你们便是兄弟,要互相护持,团结一致,这样才能将东海商会发扬光大!知道了不!”

两人赶忙握紧了手,一起道:“谨遵干爹(叔叔)教诲!”

王滶又对东门庆道:“庆官,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便也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要多喝几杯!”

东门庆道:“今晚不醉,我就不回去了!”

说着两人一起放声大笑。

笑过之后,王滶便去招呼别的贵宾,全场的焦点也随他转移,再没人注意到东门庆了。场面虽然热闹,但东门庆却倍感冷清!

在日本时,其实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不过那时候受冷落的是王滶,今日却反了过来。

杨致忠见人人都围着王滶转,马屁拍得一个比一个响,心中也觉没趣,凑过来对东门庆道:“总舶主,这是人家的得意事,咱们应付过了,可以找个由头,走吧。”

东门庆却道:“不!我要把酒喝到最后!”

这一晚没什么人来向他敬酒,但他却还真喝得有些高了!直到子夜,宾客散尽,东门庆才最后一个离开。王滶连道:“庆官!够意思!”

东门庆微笑道:“你既认我这个兄弟,我哪有不帮衬你到底的道理!”

这时大佬们也都已经走了,旁边王清溪忽然笑道:“庆官,听说你最近有些麻烦,是不是要我们帮忙啊?”

这句话说得相当的难听!杨致忠当场就皱起了眉头,东门庆低了低头,又昂起头来,道:“不用。这么小的关卡,我就不信我过不去!”

“好!”王滶哈哈一笑,道:“就是得有这样的气概,才不愧是我们东海商会的双头锦鲤!”

第一八一章 琴干

从屋内走出来,夜风一吹,酒气上涌,东门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安东尼赶紧扶住他,却听哇的一声,东门庆吐了个肚子干净。

杨致忠安东尼忙问:“总舶主,没事吧?”

“嗯,还好。”

东门庆的别墅虽然偏僻,但和王直的别墅同在一区,所以离得并不远。走到半路,李荣久带着李成泰、赵承武来接,东门庆心里难受,不想就回去,让赵承武先送安、杨二人回去,自己却信步上山散心。杨致忠使个眼色,李荣久、李成泰赶紧跟上,唯恐有失,东门庆回顾道:“别跟来。”二李停了停,但还是远远地跟了上去。

走到山腰,李成泰赶上来道:“总舶主,不如回去吧。”

东门庆道:“现在回去,我也睡不着!你们先回去吧!不要跟着了!”

李成泰道:“出了意外怎么办?”

东门庆苦笑一声,道:“现在人家想怎么整我就怎么整我了,不用派人来暗杀!会出个鸟意外!”又赶他们二人走,二人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追着,哪敢离去?

翠屏山为双屿最边上的一座小峰,为双屿出入大海之屏障,因绿树苍幽,故名。此时已是深夜,无灯无火,到处黑抹抹的,东门庆又身在此山中,翠字屏字皆不见,唯觉山路不甚好走。但他这时其实也无心留意周围的景色,心里万事翻腾,比酒劲上涌还难受!

正无聊赖,忽有琴声从山顶传来,东门庆寻声而前,一路甚是坎坷,终于在翠屏之巅一块大石头上找到了弹琴者。这块大石头位于翠屏山最高处,再过去就是悬崖大海,海浪声哗哗传来,就声境而论,和在山腰时已是两种境界。

石头上那人背着东门庆,面朝大海,坐而抚琴。

东门庆静静地走近,站在一边立听,他也是学过琴的,可惜无有所成,此时听了半晌,心道:“这不是乐工之琴,是学者之琴。”

忽闻铮一声弦断,一个男子声音道:“谁人偷听!”正是石头上那人,声音嘶哑,似乎声带受过伤。

东门庆走到石头下,仰面问道:“先生在思念什么人么?”

那男子呀的一声,似乎颇为讶异,转过身来,将东门庆打量了两眼,更感诧异,道:“小小年纪,竟也懂琴?”

大石头放着一只木几,几上陈列着一些东西,还点着蜡烛,上有月光,下有烛火,交相映衬,便让东门庆看清了那人的容颜:却是一个整张脸都皱成了干橘皮的一个老者,颌下一把稀稀疏疏的短须,脸上毫无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却似比黑暗中的月光、烛火更夺人目。

东门庆想:“没想到他这么老了。”敬他年高,便施了一礼,道:“长者好。”

老者微微一笑,道:“小伙子倒也有礼貌。”头微微一侧,望了远处的李荣久、李成泰一眼,东门庆道:“我的两个下属,不用管他们。”老者点了点头,往身边的石面上拍了一拍,便又转过身去。

那块大石头上,除了堆放老者的那些东西外,刚好还能容二人坐立,东门庆见他相邀,便爬了上去,坐在那老者身边,见几上有一支洞箫,似是古物,一时兴起便拿了起来,呜呜呜吹了一转。

老者点头道:“不错。不错。”叹了一声道:“我自大病一场之后,这萧笛笙管便都无能为力了。这支洞箫也算不恶,放在我身边也无用,送了你吧。”忽又道:“你也在想念什么人么?”

东门庆点了点头,道:“我想起我的亲人了。”他刚才吹箫之时,脑海中不断地晃过许多人,先是张月娥,跟着是松浦绫子,跟着是戴巧儿,跟着是他的父母、兄弟。

老者道:“少年人,遇到挫折了吧?”

东门庆大感惊奇,道:“你怎么知道我遇到挫折了?”

老者笑道:“年轻人出门在外,当一帆风顺时,便只知风流快活,哪会想起父母家人?也只有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时,才会想起家,想起那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对自己好的人!”

东门庆听得怔了,许久才道:“先生说得不错。现在想想,我不但不孝,而且薄幸!只有自己出事了,才会想起他们!”不知怎的,在这老者身边呆着,竟让他感到十分自在,见桌上有酒,也不问过,拎起就喝,那酒入口甚滑,一入腹中却烧了起来,东门庆哇的一声,大叫道:“好酒!好酒!”

老者哈哈大笑,道:“小心点喝!这酒的年纪比我还大,不好惹的!”

东门庆也品出此酒甚有年头,问道:“是先生家藏的么?”

“不是。”老者道:“是我到双屿之后,才偶尔发现的。”指着几上另一壶酒道:“这两壶东西,还有这把古琴,原主人本来是怎么也不肯让的,后来我一狠心,把一整船的苏木全送了给他,他被我砸晕了头,这才乐呵呵地换了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