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庆赞道:“先生好雅兴!”

老者笑道:“是世人不识货罢了!如此良材美质,乃是无价之宝!怎么能和有价之物相提并论?那人能寻到这宝货,也算他有些眼光。可惜有始无终,到底是器量不够。”说着又挑起了琴弦,这回却没成曲,只是几个韵律几个韵律地散弹,且弹琴,且喝酒,一边与东门庆闲聊夜话。

东门庆问:“先生到双屿,是来做生意么?”

“不是。”老者道:“我是在找我一个亲人。”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是什么样的人?姓甚名谁?我在双屿颇有些朋友,或者能帮到先生。”

“不用。”老者道:“我先前以为他去了南洋,一路追去,竟跑到了印度、缅甸一带,后来回到满剌加时,才又听到他的消息,如今已经找到了。”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哽咽。

东门庆心道:“莫非他这个亲人遇难了?”便安慰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先生节哀。”

老者夹了一下有些湿润了的眼睑,笑道:“你道我那亲人出事了?呵呵,没有。我是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两个亲人。唉——”这一声叹息,真是长矣深矣,令人几不忍闻。

东门庆听这声叹既悲且悔,道:“先生的这两位亲人,可是已不在了?”就初识者而言,这句话问得有些唐突了,但东门庆这时也不知是酒气上脑还是别的原因,竟问了出来。

老者也不以为忤,嗯了一声,道:“是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别人的小妾…唉,我对不起她们,只为一时之情欲,把一个丈夫应有的责任,把一个男人应有的节操都忘了!是我害了她们!是我害了她们!”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流了下来。

东门庆听了这句话,登时想起了戴巧儿,咕噜噜连喝了几口酒,拿起了洞箫又吹了起来,却是不成韵律,放下洞箫,又是几口酒!

老者道:“你这样喝,小心醉了。”

“醉了便醉了!”东门庆道:“醉了好!少了多少烦恼!”

“但醒了之后,烦恼依旧是烦恼!”老者道:“除非是死了,那才一了百了!但心中尚有未完的心愿,就此死了,却又不甘!”

东门庆与这老者虽是初次见面,但见面之后每句话都说到彼此心里去了,不禁大生知己之感,道:“不错,不错,有多少人等着我,靠着我,想着我!我的下属,我的朋友,我的女人…”呼的将酒瓶砸了,在酒香之气缭绕中道:“不喝了!我要想个办法来!”

老者骂道:“你不喝便不喝,砸我酒瓶作甚?可知就算是你喝剩下的这半壶酒,也值两舱苏木!”

东门庆道:“我以为先生是雅人呢!怎么也将这无价之美酒与那有价之苏木相提并论!美酒如美人,这壶酒我既已沾唇,便是我的!我不喝时,也不能落入俗人之口!那是侮辱了它!”

老者笑道:“那你可以送给你认为不是俗人的朋友啊。”

东门庆道:“若真不是俗人,若真是我的朋友,又岂会来要我的唇余之物,那是侮辱了我的朋友!”

老者听了放声大笑,道:“好,好!果然是姓东门的!”

东门庆怔了怔,道:“你认得我?”

老者笑道:“老朽还不是瞎子。像你这等风采,料来整个双屿也只有双头锦鲤一人!你若不是东门庆,谁是东门庆?”

东门庆心想这人见识不凡,自己在双屿的名声又不小,他能猜出自己的来历,也不稀奇,行了一礼,问道:“和先生相交一夜,还不知高姓大名。”

老者挑了挑琴弦,道:“我姓戴,名此,字天筹。”

第一八二章 老骗子

东门庆与戴天筹倾盖如故,说了一夜的话也不知疲倦,挨到四更,李荣久与李成泰忍不住打瞌睡。天色渐白,忽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山腰传来,李荣久十分警惕,听到异动马上跳了起来,又推醒了李成泰。

他们居高临下张望,见山腰走来的人着实不少,怕不有好几十个,李荣久便劝东门庆道:“总舶主,这帮人不知来干什么!我们要不避一避?”

东门庆道:“避什么!山下就是十八理事的别墅,难道他们还敢在翠屏峰上乱来不成?”

说话间那伙人走在最前面的已来到左近,往大石上一张望,便对后面的人叫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

山腰的人听见更是加快速度冲了上来。几个回回打扮的人便捋起袖子冲了过来,却见二李手按刀柄,挡在巨石下,便不敢贸然上前,指着巨石上戴天筹的背影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是这老骗子的同伙么!”

李成泰一听,心道:“原来不是找我们,是找石头上那老者——那人是个骗子?”便朝戴天筹望了一眼。

东门庆也已注意到巨石下面发生的事情,戴天筹却只是瞄了一眼,便又侧过头去不理会。

那几个回回又指着巨石骂,聚集到十几个人以后,便想仗着人多涌过来,李荣久呛的拔出刀来,大声叫道:“东海商会理事、庆华祥当家、双鲤船队王总舶主在此!你们干什么!是要闹事,还是想对王理事不利!”

回回们听说巨石上那年轻人竟然是王庆,一时便不敢妄动,再看看李荣久手中的刀,大多数人反而退了一步。双屿是东海商会的地盘,东门庆是商会的十八理事之一,虽然东门庆近来的形势据说有些不妙,但这伙商人还惹不起他。

便有一个四五十岁、长得圆滚滚的回回走出来,用汉语说道:“上面这位,是双鲤船队的王总舶主吗?”咬字竟颇为准确,不像外国人。

东门庆应道:“是。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回回道:“我叫达维希,只是一个本份的商人。来到这里,是想捉一个骗子回去!”

东门庆皱眉道:“骗子?”

“就是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个老头!”达维希背后的一个年轻人跳了出来,叫道。他的汉语可比达维希差多了,番音很重。

达维希将他拉住,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子,乌姆鲁。他性子比较冲,请王总舶主不要见怪。不过我们来双屿不是第一次了,知道双屿是个有规矩的地方,所以我们这些人才会放心来这里做生意。王总舶主是东海商会的理事,算来也是这里的地主,想必不会包庇坏人。”

东门庆又看了了戴天筹一眼,见他丝毫不为这突然发生之事所动,便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还没搞清楚呢!不过你们忽然带了这么多人围上来,我不免要怀疑你们图谋不轨!”

乌姆鲁跳脚叫道:“爸爸!和他们说什么!冲上去把这个老骗子揪回去就是了!”

达维希骂了他两句,把他骂退,说:“你急什么!这事是我们有理!就是闹到许龙头那里去也不怕!”这才对东门庆道:“王总舶主!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这个老骗子实在太坏!他不是好人,又很狡猾!你也要小心他。”

李成泰一听,心想:“这老头我们也是昨夜才认识,可别真是个骗子。”便向东门庆使了个眼色。

东门庆恍若未见,问众回回道:“戴先生究竟骗了你们什么东西?你们跟我说说。”

“好吧。”达维希道:“说起来,这事却和贵商会的另一位理事——五峰船主有关。”

东门庆一听奇了:“和王叔叔有关?”

“是的。”达维希道:“本来,我是在果阿、满剌加来回跑的商人,有一次遇到了五峰船主,知道了一些中国的商情,我也是从那以后才开始做中国生意。这双屿,我是第三次来了,每次都得五峰船主的接待。我很敬重五峰船主,知道他是一个有信誉、有承担的人。”

东门庆笑道:“你给我扯这么多干什么?直接说你和王叔叔有交情就得了!王叔叔有信誉、有承担,满东海的人都知道啊。”

达维希道:“是,正因为大家都信得过五峰船主,所以当这个人”他往戴天筹一指:“拿着五峰船主的介绍信来找我的时候,我便对他深信不疑,不但让他上船,还交给他一份工作。他随我的船到暹罗,到满剌加,到缅甸,到卡里亥特,又从那边回来,一路上,他也都将我交代的工作做得很好,所以我对他也就越来越放心,和他称兄道弟,在我不在时,他在船上甚至可以做主!”

东门庆颔首道:“那不错啊。”

“可是!”达维希连捶了几下胸口,痛心疾首道:“我没想到,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完全是要骗取我的信任,好窃取我的财物!就在昨天,我带着乌姆鲁上岸去谈生意,留他看船——就在昨天我也还很信任他啊!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的托付!可是到了傍晚,当我回到我的船上时,我、我、我…”说到这里达维希几乎是呛出来的:“我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船舱!空了!全空了!我从南洋运来的苏木,全没了!我一问才知道,竟然是他,趁着我离开,瞒着我,叫人搬货去卖了!船上的人不知道是他的奸谋,还以为是我的意思,所以竟然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半生的积蓄搬了个干净!卖了个空!”

东门庆听得愕然,又朝戴天筹望去,向他求证,戴天筹却只是笑笑而已,既不慌张,也未反驳。

这时众回回都已举起了手对戴天筹指指点点,这里面有达维希的手下,有他的合作伙伴,还有几个似乎是见证人,个个对戴天筹都是又愤怒,又鄙夷。东门庆辨言察色,觉得他们不像作假,便问戴天筹:“戴叔叔,这事可是有什么误会?”

乌姆鲁一听大怒,指着戴天筹叫道:“误会!什么误会!码头上几百个人看着呢!甚至连他的买家,这会子也还在双屿。”

戴天筹这才转过身来,笑了笑,道:“乌姆鲁,你怎么还这样急躁啊,我跟你说过,遇事不要急,要多想一想,你要是老这样急躁,迟早会误事的。”

他这两句话的语气,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以十二分的耐心教训一个不耐烦的子侄,把众回回都听得呆了,而乌姆鲁则气得说不出话来。李成泰见了心道:“这家伙要真是个骗子,那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骗子!没见过自己的骗局被人拆穿后还能这样说话的。”

戴天筹又对达维希说:“老朋友,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可你和你的儿子一样,性子太急,虽然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涵养,可还是不够冷静。”

达维希道:“你,你…难道你没有骗我?”

戴天筹道:“我当然没有骗你。”

达维希松了一口气,乌姆鲁说:“爸爸!别相信他!这家伙不是好人!”达维希却说:“好了好了,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这样做,也不计较你没经过我同意就把我的货物给卖了,总之,你把钱还给我吧!”

戴天筹道:“什么钱?”

达维希道:“卖货的钱啊!好了好了!我不管你中间赚到了多少差价!总之你把本钱还我,让我能回老家就行了!”

戴天筹道:“你不是说见过那个买家了吗?他没告诉你我没收他的钱,只跟他换了两件东西吗?”

达维希道:“你拿我那一船苏木去换了两件东西?换什么宝贝啊?”

戴天筹指了指他身边的琴道:“其中半船,换了这把古琴。”不想那古琴本来就放得不稳,被他的手指一碰,便滑了下来,巨石下众人叫道:“小心!”戴天筹慢悠悠转过头去时,那古琴已滑了下来,硬生生跌在一块岩石上,啪一声断成了两截!李成泰叫道:“哎哟!半船苏木啊!就这么没了?”

达维希被他这么一叫,捂紧了胸口,似乎喘不过气来,指着戴天筹,又指了指那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古琴碎片,哪里说得出话来?

戴天筹甚是歉疚,道:“可惜,可惜!一件宝物就这么毁在我手里了。”

这时达维希已经缓过气来,叫道:“还有…还有另外一件宝贝呢?你拿我另外半船苏木换的另外一件宝贝!在哪里?在哪里?”

戴天筹摇了摇手中的酒瓶,说:“第二件,就是两瓶好酒了。”

达维希几乎不敢置信,叫道:“你…你拿我的半船苏木,换两瓶酒?”

戴天筹点头道:“是。不过酒也都已经让我和新结交的小朋友…”往东门庆一指:“喝光了。”

达维希听了这话,双脚一瞪,眼皮一翻,整个人晕了过去。

第一八三章 陆海策之一

达维希的心理素质一般,幸好身体不错,气晕了过去后不久便悠悠醒转,指着戴天筹叫道:“还我钱!还我钱!”

戴天筹说道:“我又没说不还。”不过却让他等一等,达维希问等到什么时候,戴天筹说:“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一两个月,总之你等一等,我总会还你的。”

达维希哪里肯信?双方说得僵了,乌姆鲁就要打人,却被李荣久拦住,闹了许久,聚的人越来越多,连杨致忠于不辞等听到消息都赶来了,因事情牵涉到王直,便有人去报信,达维希说他认识王直的事情倒也不假,五峰船主听说后就派了王滶前来处理。

众人见到王滶,都道:“好了好了!五峰船主终于派人来了,这下必能秉公处理!”

东门庆见王滶来便让在一旁,要看他怎么决断。

王滶来之前已从王直处得知,当初戴天筹本是他幕后一个客卿,后来有事要到南洋去,便向他求了几封书信,搭了便船南下,经年没有消息,但他仍叮嘱王滶,见到了戴天筹尽量客气,处事之时也尽量小心。王滶不敢有违,上山后了解事情经过,双方所说倒无矛盾,便对戴天筹道:“戴先生,这件事情,说来是你的不是。不过现在达维希这边也没打算追究什么,只想你赔钱。我看,你就把钱赔了吧。”

戴天筹叹道:“王五峰派你来,就是要你来说这两句话?”

王滶被他说得一阵迟疑,但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有何不妥,想了想道:“干爹让我上山秉公处理,我刚才这样说,有什么地方不公正么?”

戴天筹摇头道:“倒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我现在手里没钱啊。”

王滶听得眉头打结,心里对这人便没了好感,说道:“戴先生,你若是没钱,怎么却把人家的一船货物给亏光了!”

戴天筹道:“没办法,昨天我见酒好琴好,心痒难搔,说什么都想要,可惜主人家刻薄,把价钱越要越高,又不肯赊账,我想自己与达维希一场交情,就借他的一船苏木,把酒和琴买下了再说。等我以后有钱,再还他不迟。没想到达维希这么没器量,为这点财物就不肯再信任我了。”

他这几句话说出来,在场听见的人都觉得荒唐,王滶心想:“这家伙是真疯,还是装傻?”

王清溪也混在人群中,这时走了出来,道:“戴先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无论什么原因要了人家的货都好,这钱,总得还的!”

戴天筹便对达维希道:“我现在没钱。给你写张欠条吧。等我筹到了钱就还你。”

达维希一听尖叫道:“不行!我那一船的苏木,你想用一张欠条就蒙过去?要是你明天跑了,我找谁说去!”

戴天筹道:“这样吧,我下山请五峰船主作保。”

达维希仍然不肯,道:“上次就是因为五峰船主的一封信,我才相信了你,谁知道却信错了人!这回我说什么也不要什么作保,什么信件!我只要钱!钱!钱!”

戴天筹无奈,只好对人群道:“我身边此刻实在没钱,在场有哪位能借我一借么?”

这时在围观的人里,十有八九都是走私商,其中能出得起钱的也有几个,但有谁会当这个冤大头,纷纷道:“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钱?再说咱们又不熟,非亲非故的,怎么借你?”

戴天筹往人群里一指,道:“徐兄,你我也算有些交情,不如帮我垫一垫吧?”

众人被他一说,这才发现四大天王之首的徐惟学也混在人群中,各感讶异,石鳌、王清溪等赶紧都来请礼。

徐惟学没想到戴天筹人老眼不老,竟然发现了自己,又被他指了出来,只好苦笑道:“戴先生你太抬举我了!我虽然也有一点积蓄,但那点棺材本哪里垫付得起这么大一笔债?你还是找别人吧。”

戴天筹哦了一声,又对王滶道:“王世兄,听说你昨天刚刚拜了王五峰作干爹,我和你干爹一场宾主,不如你帮我垫一垫吧。等我有钱了,就还你。”

王滶没徐惟学那么油滑,直接就摇头,王清溪道:“戴先生,你这请求也太强人所难!要只是一笔小钱,大家看在老船主份上,也就帮你垫付了。可这么大的数目,谁拿得出手?”

戴天筹长叹了一声,环顾四周,终于落在东门庆身上,道:“庆官,你能帮我垫付么?”

东门庆二话不说,便道:“好。”

他这句话说得真是轻描淡写,但一出口,全场哗然!杨致忠于不辞吓得一个在左边扯他的袖子,一个在右边拉他的手,李成泰机灵,咳嗽了一声,叫道:“总舶主,你刚才说什么?我们听不清楚!”分明是要给东门庆一个下台阶让他改口。

东门庆啪的一声,轻轻掌了他一个嘴巴,便对达维希道:“那一船苏木,就算是我买的吧。”

达维希张大了嘴吧,满脸的不敢置信,叫道:“你要替他还钱?你真的要替他还钱?”

东门庆轻轻笑了笑,对于不辞道:“你这就下山去,把账目给结了吧。”

于不辞叫道:“总舶主!你是不是昨晚喝多了还没醒?咱们…”

还没说完,东门庆已经挥手打断了他道:“别多说了!去办!”

于不辞见他意态坚决,不敢再说什么,连连摇头,对达维希道:“跟我来吧。”

达维希也听说这个庆华祥的当家十分豪富,见他愿意做这个冤大头,当真是喜出望外,心想:“昨晚船上出了个骗子,今天上山遇见了个傻子,一来一回,不亏!不亏!”高高兴兴就要跟着去。

戴天筹忽然道:“等等!”对东门庆道:“我坐他的那艘船,坐了上万里海路,那船虽经多了风吹雨打,已成一堆朽木,但在我心中,却如同糟糠之妻,不忍下堂。庆官你能否再出一笔钱,连船一起买了吧。”

达维希的那艘船已经老得快报废了,他本想这次在双屿另买一艘六七成新的船回航的,听戴天筹这么说便大方地道:“你要那船?我送给你!只要你还我那批苏木的钱!”

王清溪心中一动,提醒道:“你船上可别是还有什么宝货你不知道的!”

徐惟学亦生同感,心想:“多半如此!”

戴天筹睨了王清溪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达维希却笑道:“我那艘船确实还有些杂货,不过不值什么钱。”

王清溪道:“你最好把杂货搬空了,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呢!”

达维希哦了一声,看了戴天筹两眼,道:“有理!有理!”

戴天筹一笑,道:“市井升斗之智,也来测我范蠡湖海之谋!可笑!可笑!”来到东门庆身边,道:“庆官,我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昨晚与你通宵夜话,如今甚是疲倦,要找个沐浴更衣、吃饭睡觉的地方,你哪里可方便?”

东门庆挽了他的手道:“戴先生若暂时没有其它去处,就先到我哪里歇着吧。”

两人联袂下山,留下一群人在山上议论纷纷,或猜这姓戴的另有奇计,或笑庆华祥的当家这次是遇到了老骗子,东门庆还没回到别墅,这桩奇闻已经传遍了双屿,成了所有人闲聊必用的谈资。

东门庆这一觉睡到了傍晚,戴天筹则足足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梳洗罢才来见东门庆,宾主共进早膳,戴天筹见只有咸鱼白粥,不悦道:“庆官,你就这样待客啊?”

东门庆道:“我自己吃的也是这些。因不与先生见外,所以就没特别预备。你要是不乐意,我让人另外整治过就是。”

戴天筹道:“若你日常吃的也是这些,那我跟你吃也无所谓。不过我左看右看,都不觉得你是个会过苦日子的人。”

东门庆哈哈一笑,却是几分苦涩,道:“商号的生意好时,我铺张浪费些兄弟们也没意见。但现在情况不好,我便不敢大鱼大肉了,底下的人吃什么,我也就吃什么,这样他们就算口袋瘪了点,心里也好过些。”

戴天筹嘿嘿一笑,道:“我听说你在日本混得不错啊。要船有船,要钱有钱,手底下的人才尤其出众!怎么落得如斯田地?”

东门庆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想必是我之前运气好,所以这船、钱、下属便都一一有了。如今运气转坏了,有船,有钱,有好下属,也挡不住老天有意作弄!”

戴天筹道:“你之前运气怎么个好法?现在运气又怎么个坏法?”

东门庆便一边吃粥,一边和戴天筹说自己出海后的事情——这是他的发家史,其中不乏得意之处,若是遇到了合适的听众他本来就愿意诉说,而戴天筹恰恰就是一个最佳听众,昨晚他与戴天筹翠屏峰夜话,连一些情感上的事也聊开了,这时再讲事业上的事情更是无所顾忌!他是讲过古的人,口才便捷,这段古说起来条理清晰、主次分明,早膳用完时只说到他荒岛杀倭,一直说到下午才算大致讲完。这时两人已叫了信安、小三郎来服侍,两个小的捶腿,两个大的品茶,

东门庆讲完之后道:“戴先生你说,我之前是不是运气甚好,如今是不是运气甚糟?”

戴天筹一笑,道:“运气你是有的,可也不是一直都好。你能走到今天,主要是在一些重要关口上都选对了路!可是我听你方才的述说,似乎你在歧路上选对了之后,却还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选是对的!”

东门庆一愣,有些不解。

戴天筹笑道:“看来你到现在还有些懵懂呢!好,我来问你,当日龙造寺起兵围攻松浦,来势汹汹,你为何援手?真的为了义气么?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松浦沦陷,后果如何?”

东门庆笑了笑道:“那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一开始情势不妙,我也烦恼过,害怕过,不过在决定了要打之后我就觉得:我一定会赢的!后来果真赢了,你说,我的运气是不是很好?”

戴天筹听得一呆,随即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东门庆问:“先生你笑什么?笑我靠运气么?”

戴天筹笑道:“靠运气有什么好笑的?自古能成大功业的人,有哪个是没几分好运气的?不过这些人除了运气之外,通常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常常能在一些朴素迷离的情况下,选中那一条正确的道路!而且他们的这种选择,有时候并非基于情报,甚至不是完全看清楚了局势,但后人若纵观他们的一生,又会觉得,他们的许多选择又不完全是靠蒙!其中实有一种非道理所能言的理路在!他们的这种本事,我们只能称之为天赋了。”

东门庆笑道:“先生是说我有这种天赋?”

戴天筹笑道:“应该有。不过人也不能总是靠天赋!特别是在经验与智慧能解决的情况下,就不必靠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就拿你当下遇到的困境来说,若你能将眼界放得更高、更远一些,扫清迷雾,统观全局,那你就会发现,现在困扰着你的事情,根本就不算什么!”

东门庆本来是半躺着和戴天筹闲话,听到这里悚直了身子,将侧耳聆听的信安、小三郎打发了出去,才道:“请先生赐教!”

第一八四章 陆海策之二

戴天筹见东门庆来问,却道:“庆官,如今你在东海将与谁为友,与谁为敌?”这句话,是问东门庆将自己放在哪个层次上。死

东门庆默然不语。

戴天筹又问:“可是与徐元亮林碧川之流为友,与王滶王清溪之徒为敌?”

东门庆哼了一声,道:“我如今虽然微弱,但还不屑如此!”

戴天筹道:“可是眼下满东海的人,都以此许君呢!”

东门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跟着又转无奈,因为众人的这种评价,实际上也正是东门庆的现状,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志不止此!只是被时局困住了手脚,施展不开!”

戴天筹呵呵笑道:“我也知你志不止此!看你的手下,如吴平、秀吉之辈,才干均不在王滶之下,你若志止于此,将自己摆在和王滶同等的层次上,他们会跟随你才怪呢!不过,你说你困于时局,嘿嘿,这句话却是在替自己开脱了——你哪里是困于时局,你根本就不知时局!”

东门庆道:“我怎么不知时局了?”

戴天筹道:“你想想你出海之后的种种经历,虽然聪明才智处处可见,但是就整个布局来说,却显得十分凌乱!可以说你出海闹了这么久,全都是在乱闯乱撞!虽然凭着一点天赋直觉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积累了一点实力和不小的野心,但其实你到现在为止都是空有实力,徒有野心——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干!临事全凭直觉,而乏深谋远虑。死在日本你能侥幸成功,在于所作所为暗合天下大势,而如今双屿受困,则在于你的作为已与天下大势相离!”

东门庆忙问:“天下是何大势?”

戴天筹道:“天下大势,无它,在陆海二字而已。大明虽然据有华夏大地,环宇第一,但当今圣上尸位素餐,朝堂诸公抱残守缺,各部各省贪腐横行,其间破绽甚多,大有可取之道!东海许王之辈、倭岛各路大名、泰西新兴诸国都甚有活力,生机勃勃。然而,许、王之辈为中华出海之孽种,根在中华,其必须依附大陆正如藤蔓必须依附乔木,一旦陆海隔绝,失去依靠,则必萎顿不振;倭岛诸大名势力尚弱,十年之内不足为患,且倭岛之益害,不在倭岛本身,而系于中华之兴衰,中华兴,则倭岛为从属,中华衰,则倭岛为恶瘤,朝鲜、交趾亦然,对付这些小邻,当以务本为要;泰西新兴诸国虽然野蛮凶狠,但隔得太远,就算为祸,百年之内也只是癣疥之疾。死就利害而言,许、王与吾等最近,群倭次之,泰西最远,然三者皆可为用。”

东门庆问:“如何用?”

戴天筹道:“八个字:顺其所求,用其所长!倭岛泰西均渴望中华货物,许王能顺其所求,故能勃兴。但走私渠道终究太小,如纤管细流,只能稍解渴意而已。时至今日,单靠走私已难满足海外诸国对中华货物的巨大需求,故诸国均渴望货物通路能够扩大,而许王身为华夷中介,更是渴盼着能开禁通商!谁能顺应他们的这种需求——哪怕只是给他们一个万分之一的希冀,他们都会报以重利!”说到这里戴天筹微微一笑,道:“庆官,你知道你之前在日本为何能够履险如夷了吧?”

东门庆沉吟道:“那是因为各方面都期盼着我能在这件事情上有所作为。”

“对了!”戴天筹抚掌笑道:“正是因为各方面对你有长远的期待,所以才容许你短期的胡作非为!可是你回到闽浙之后的作为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他们看不到你有进入大陆、谋求开海的动作,只看到你游弋于大明体制之外,在双屿澎湖诸岛蝇营狗苟——这样一来,你与许王之辈有何区别?海商也好,海盗也好,东海大有人在,多王庆一人不多,少王庆一人不少!你不做秀才,不做林希夷的外孙,不做陆上东门,却做海上王庆,那便失去了你在东海最大的优势。东海商会诸大佬席位早定,这里头没王庆的份!你若是自己想做王庆,那么就只能沦为王滶徐元亮王清溪之流,供人驱役了。”

东门庆道:“我不是不想进入大陆,只是债务缠身,一时无法顾及而已。而且这开海之事,任重道远,也非一时半会所能成功。”

戴天筹责道:“庆官,你怎么还不醒悟!行事须‘知所先后,’本为先,末为后!本乱而末治者,非常道所有!此为《大学》宗义,你小时候读的书都扔哪去了?日本之债,不过是细枝末节,入陆开海才是你的立身之本!而且开海一事,谁又期待你能朝作夕成了?但你必须有个动作!让大家对你有个盼头,那样你才能从中取利!至于能不能成,那反而是后话了。”

这几句话才算是将意思挑明了:开海其实也不是目的,争取开海的过程才是重点!东门庆听到这里真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赶紧站了起来,恭恭敬敬执弟子礼,道:“先生,天下大势我明白了!还请先生再为我们的大业定一总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