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天筹听见“我们的大业”五字,忍不住抚须微笑,甚是欣赏,颔首道:“你与王直,同为中华与海外之中介,立足点在此,策略亦在此!不过王五峰出海比你早,在海上根基比你深,其领袖东海群伦之势已成,你争不过他的!但你的条件与他不同,所以定位也当与他错开:他是以海窥陆,你便靠陆收海!”

东门庆问:“如何靠陆收海?”

戴天筹道:“挟七海之财货,以干朝廷,谋其威权;挟大陆之威权,以临七海,取其财货!”

东门庆听到这里,忍不住手舞足蹈,失态良久,才想起戴天筹在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戴天筹却不以为意,仿佛见惯了一般。

第一八五章 开璞

东门庆自得戴天筹一席话,对第九寨能否得手也好,买生丝困难重重也好,全都不放在心上了,行事大见潇洒,气象为之一变,明眼人见了无不暗中称奇。

陆海策之议的第二日,于不辞才来汇报苏木买卖之事。原来他做事谨慎,虽然是事后赎买,但仍然想方设法把价钱砍到最低,所以才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当他把买苏木的账目交给东门庆时,再一次看见那么大的一个数字,脸上的神色显得极为痛心,便如被割了一块肉一般。东门庆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心想这笔钱虽然不小,但与陆海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这陆海策非同小可,他虽心里有底,却也不能随便与人说,杨致忠、于不辞等不知因由,只道当家被这“老骗子”蛊惑了,对没来由花这么大一笔钱来养这么个闲人都很有意见,眼神中的鄙夷,嘴角边的冷讽,竟是毫不掩饰!

戴天筹是何等人?自然不可能感受不到。他心知庆华祥的这些重臣是将他看作一个佞幸了,这样下去就算有东门庆撑腰,他在庆华祥内部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戴天筹也不慌,等于不辞汇报完赎买苏木之事后,才问他那艘船接手了没有。

于不辞冷笑道:“船是接手了,可人家已经把所有能搬走的东西全搬走了!什么也没留下!”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说船上就算藏着什么宝货,这会子也统统不在了。

戴天筹又问:“压舱石也搬走了?”

于不辞一呆,道:“压舱石?谁会去搬压舱石!”

戴天筹一笑,对东门庆道:“庆官,派个得力的人,去将那几块压舱石搬来。前日多亏你替我解围,今日我送你一份礼物,也算是礼尚往来。”

众人一听,便都猜那压舱石有古怪,东门庆这时对戴天筹已十分服膺,当下派了李成泰、赵承武两人带了人马,去将压舱石搬了回来。于不辞办事认真,只要是属于庆华祥的财产他是锱铢必较!那日与达维希交接完毕就将那艘旧船拖到双鲤船队之中。李成泰等到达之后,发现压舱石共有五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卸下了就往别墅搬。从码头到东门庆的别墅有好长一段路程,中间还必须经过闹市,这五块大石头又太重,李成泰便去弄了五驾大板车来拉。但别墅群位于山脚,其间有一段路程板车没法走,李成泰只好去寻了几十支扁担、十来条粗绳,将这五块压舱石硬扛了上去,直到东门庆的别墅前。光是这搬石头的功夫,就累坏了不少人。

双屿的商人自前日起已对王庆帮戴天筹还钱一事议论纷纷,到今日大部分人已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姓戴的是个老骗子,姓王的是个冤大头!今日忽又见庆华祥的人搬着五块偌大的压舱石招摇过市,更是无人不感新奇,都说:“自从出了那姓戴的怪人之后,双屿就怪事不断!”

五块压舱石到达时,东门庆的别墅前已围满了人,大多数人是来看热闹,也有不少人认为其中必有文章,要瞧个究竟。

东门庆与戴天筹在屋内听说压舱石已经运到,一起出来,李成泰因问:“总舶主,要不然驱散人群?或者把石头搬到屋里去?”东门庆回顾戴天筹,戴天筹笑道:“不用。”

他走上前将那五块压舱石打量了一圈,便指着其中两块道:“这两块扔了,只留其它三块便是。”

负责搬运的伙夫听了心里直咒骂,心想既然不要,你也不早说!但见当家东门庆在,怨言便不敢出口,只得照办!

这时围观的人群外有人叫道:“开石的大师傅到了!”便见杨致忠领着两个老头进来,便有商人认出是双屿最顶尖的剖璞师傅,几个做翡翠买卖的人惊道:“出大事了!这三块石头里,只怕还真藏着宝呢!”

一时间人群嗡嗡,各有揣度猜测。

戴天筹让东门庆派两队火枪手、一队刀客守在周围,围观者见了刀枪,都吓得退后了几步,心中的惊疑不免又加深了几分。戴天筹这才指着那三块压舱石对那两个开璞的大师傅道:“两位,请吧。”

那两个大师傅将三块大石看了看,一开始有些轻蔑,但再看一看,又有些迟疑,看了有小半个时辰,两人交头接耳了半晌,都来对戴天筹道:“我们不敢动手!”

戴天筹伸出三个指头,道:“开成了,三千两白银。”

人群听见,又是哗的一声,齐齐惊呼。两个大师傅对望了一眼,吞了一口口水,都道:“实是怕出差错。”

戴天筹问:“那你们是接还是不接?”

其中一个大师傅一咬牙,道:“我接!”

另一个摇了摇头,道:“告辞。”

戴天筹亦不挽留,却与那打算接手的师父聊了起来,探讨这三块“压舱石”该如何开。讲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完,然后便跟东门庆道:“庆官,咱们进去吧。”

东门庆道:“我想在这里见识见识。”

戴天筹笑道:“咱们在这里,人家干起活来不自在,只怕反而要误事。走,咱们喝酒去。”

东门庆笑道:“也好。”

见他二人进去,杨致忠对于不辞道:“这三块石头里若真有宝,我就服他!”

这番剖璞取宝的功夫,非三言两语所能尽,亦非一时半刻所能成。围观的人只是要看热闹,大多数人耐不住性子看细功夫,不多时便散去了大半。若换了个小家子气的人,这会子多半要在开璞时跟前跟后,东门庆与戴天筹却毫不理会。直到这日外头传来了惊呼,戴天筹笑道:“怕是出来了。”

没多久便见杨致忠领着那位大师傅进门,大师傅手中抱着一块还沾着石屑土灰的翡翠,满脸的兴奋,叫道:“成了!成了!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啊!”

东门庆命取过来,因此宝尚未琢磨,东门庆又非此中行家,因此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块头不小而已。戴天筹接过,瞧了两眼,赞道:“不错。”

“什么不错!”那大师傅叫道:“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啊!”

戴天筹笑道:“这不才开了一块嘛,另外两块呢?”

大师傅道:“我不敢动得太急,功夫都是一点一点做。另外两块,明天就出来了。应该也有宝!”

戴天筹道:“不用着急,慢慢来。就算只有这一块,也足以印证我的眼光了。”

因开出一块宝贝,岛上的人听说又都跑来看热闹,将开璞的场地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第二块翡翠取出之时,全场雷动,连王直在数重屋内都听到了。

这两抱翡翠,第一块为满绿,第二块为紫罗兰,种好,水头好,颜色也正,虽未雕琢,但行家望见都已许为无价了!

到了傍晚,第三块也开出来了,这回却令人大失所望,原来这第三块璞质松色散,尚未长成。

戴天筹闻胜不出,及闻败才走了出来,看了又看,对东门庆叹道:“三中其二,我的功夫,究竟还欠缺了一点。”

那大师傅在旁道:“先生,你有这等眼光已经是天下罕有了!你要了入了我们这行,那我们就都不用干了,回家抱孩子去!”

戴天筹哈哈大笑,道:“璞看差了不要紧,只要我看人的眼光没出差错就行!”

那大师傅可不管他看人看璞,又凑近了道:“先生,这两块大宝已呈上了,这些碎料能否卖给我?”

戴天筹问:“你能出多少?”

那大师傅想了想道:“我那三千两工钱不要了,另加白银一千两。”

戴天筹还没回答,人群中一个人尖叫道:“不要听他的!邓老二他在欺人!”

众人转头望去,却是当初不敢接手的那个开璞师傅,邓老二被他一说,脸憋得有些红了,东门庆见了心想:“这个邓老二倒也老实。想必这些碎料也不止四千两!”

戴天筹却道:“承你手工好,才帮我完美无缺地取出这两件宝物来。若换了别人,哪怕只是蹭破了些许,这宝物也得掉三成价。一千两白银不用加了,这满地的料子,都归你了。”

邓老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道:“先生没哄我?”

戴天筹笑着问东门庆:“庆官,你说如何?”

东门庆笑道:“有功当赏,帮咱们做事的人,总会得到好处的。”

当初不敢接手的那个开璞师父在人群中听见,眼睛登时布满了血丝,捶胸顿足,嫉恨欲死。跟着另外一个方向上也传来了哭声,众人定眼一看,却是万里迢迢将这几块压舱石从缅甸运到双屿的达维希,那个开璞师父见到了达维希,心里反而好过了些,因为达维希的损失比他大十倍!

戴天筹见达维希如此,叹道:“老朋友,我原说我会把钱还给你的,可惜你不信。”

达维希哇的一声,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叫道:“你当初又不跟我说这两块压舱石是宝贝!”

戴天筹听他还说这样的话,长叹一声,连连摇头。达维希又悔又恨,终于转头狂奔而去。

他儿子乌姆鲁本要去追,但脚下停了停,忽然回过身来跪倒在戴天筹面前,连连磕头。戴天筹问:“怎么?”

乌姆鲁口才不佳,一时说不出话来,戴天筹问:“你是要替你父亲向我道歉么?”乌姆鲁连点了三下头,又说:“我也不该怀疑你。”戴天筹喜道:“孺子可教!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我不怪他,仍当他是朋友。”乌姆鲁大喜,又磕了两个头,这才追他父亲去了。

东门庆对戴天筹道:“先生,咱们回去吧,你来教教我怎么看石头。”

李成泰等都凑过来道:“是啊是啊,先生传授我们几招吧。”

戴天筹指着李成泰道:“不怀疑我是老骗子了么?”

李成泰道:“您老要是骗子,我可真希望能被你骗上几回呢!”

戴天筹哈哈大笑,道:“宝石有如良才,可遇不可求!我在缅甸碰上这几块石头,是我的运气,别人不知道是宝贝而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眼光!”

李成泰叹道:“可惜我们既没有先生的眼光,也没有先生的运气!”

戴天筹道:“宝石易得,明主难求!很多人分明是已经遇上了却不自知,拥有了却不知珍惜,等到事后悔恨,又有何益?成泰,你其实已经身在宝山之中了,知道不?”

不但李成泰,就是杨致忠、于不辞、李荣久,庆华祥在场所有人听见这番话都忍不住朝东门庆望了一眼,若有所思,李成泰躬身道:“先生,我知道了,我会珍惜的。”

这段日子庆华祥颇遇挫折,商号内部的士气也受打击,但戴天筹说了这句话之后,众人看东门庆的眼光也显得不一样了。东门庆察觉之后大悦,心想:“戴先生送给我的这份礼物,可远胜那两抱翡翠了!”因道:“那两块翡翠虽然珍贵,可比起你们这些日子对我不离不弃的信任,又不算什么了。”

众人一听,犹如九夏饮冰水,三冬抱暖炉,个个笑逐颜开,杨致忠、于不辞等都道:“我们能跟随总舶主,更是我们的福分!”

杨致忠、于不辞又分别上前向戴天筹行礼,一是致以歉意,二是表示敬意。戴天筹道:“不必如此。咱们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又道:“我性情疏阔,干不了实事,只会动动嘴皮子,这份事业,主要还是得依靠诸位。”

众人见他谦逊,更生好感,东门庆道:“今日大喜,不为得了那两块翡翠,而为咱们庆华祥士气大振,人心大齐!”正要下令设宴摆酒,上下同欢,忽然王直那边派了人来,邀东门庆与戴天筹过府一叙。

东门庆问:“王叔叔何故见召?”来人却说不知。

戴天筹微笑道:“五峰多半是要替庆官你贺贺得宝之喜。”

东门庆一笑,便对来人道:“王叔叔见召,不敢怠慢。待我与戴先生入内更衣过便来。”

第一八六章 黑匣子

借着更衣之由,东门庆与戴天筹入内,问戴天筹王直此番来请所为何事。

戴天筹道:“表面理由应与两块翡翠有关。实际的理由,则或者是要看看你我相处得如何。”

东门庆哦了一声,道:“是了,王五峰是认得叔叔的。”

戴天筹道:“我出海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他的西宾。”

东门庆笑道:“王叔叔眼光不差,怎么肯放你走?”

戴天筹一笑,道:“他不像你。对他来说,我如今已没什么好主意献给他,对我来说,他亦不足以遂我心中之志,所以就分开了。”

东门庆问:“先生心中有何志向?”

戴天筹笑道:“咱们是进来更衣啊,王五峰的人在外边等着呢!”

东门庆一笑,因问:“翡翠之事,如何处理?你我之间,如何展示与他?”

戴天筹道:“翡翠他要就给他一块,别收钱,他不好意思欠你个人情,定要拿些好处给你,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你我之间,自然就好。闲谈之时可暗示你想回大陆,他听了多半会帮你解决海上的后顾之忧。”

两人已甚有默契,这对策竟是片语而决。胡乱换了套外衣后便来见王直,不想到了五峰馆门口,却见徐惟学堵在那里,徐惟学一见到东门庆就拉住他道:“庆官,恭喜啊!得到如此重宝!”

东门庆笑道:“托福。”

徐惟学笑笑道:“你现在要去见王老大,我不多拦你,不过我有一件事情,回头与你商量。”

东门庆答应了,徐惟学又对戴天筹道:“老戴,你去了南洋那么久,原来是去做翡翠生意。怎么也不带挈兄弟一把?”

戴天筹含笑道:“你也有心做这门生意?好!我将我唯一的诀窍传授给你:做宝石、翡翠之类的生意,其要在于别人还认为那是一块石头时你就出手买下,若等大家都知道那是翡翠就来不及了!”

徐惟学笑道:“有理!有理!”这才放他二人入内。

偏厅中,王直正在瞑目养神,听客人到了,这才起身相迎,看茶以待。东门庆在王直面前是晚辈,戴天筹与王直是朋友,若论起应该戴先而东门后,但这时戴天筹却坐在了东门庆的下手。

王直一见,心中明亮,因责戴天筹道:“戴兄!你来双屿,怎么不来找我,却去骗人家的苏木,闹出这等难看的事情来!”

戴天筹笑道:“我打扰你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不好意思再三来烦你。”

王直又问:“如今你是住在庆官那里么?”

“是啊。”戴天筹道:“我一个无用书生,总得找个吃饭的地方。那晚与庆官一见如故,蒙他不弃,便在他那里骗吃骗喝了。”

王直道:“庆官那里地方小,你又是个挑剔的人,未必住得惯,要不你搬我这里来吧。”

戴天筹道:“我这个人嘛,有条件就讲究些,没条件就将就些,庆官那里地方是小了点,不过年轻人多,你知道我喜欢和年轻人厮混的,爱他们年轻,有朝气。”

王直笑了笑,道:“既然你喜欢,那我就不强你了。”这才对东门庆道:“庆官,老戴是我的好朋友,他肯在你那里下榻那是看得起你,你可不能怠慢了他!”

东门庆忙道:“叔叔放心。我与戴先生倾盖如故,既喜欢他的为人,又景仰他的学问,可以说是亦师亦友。如今我的情况虽不是很好,但无论吃穿,有我一份,便有戴先生一份。”

王直颔首道好,又问:“你的生意做得怎么样了?缺钱不?”

“钱倒是不缺。”东门庆轻叹道:“不过我到了双屿之后才知道,自己其实还不大会做生意。以后要多跟长辈们学。”

王直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啊,只要懂得谦抑,那一定能一帆风顺的。”

东门庆道:“承叔叔吉言,侄子记住了。”

三人这番话,貌似闲聊,其实句句是话里藏话,几问几答中已将彼此的立场表明。

王直又问东门庆:“听说你刚刚得了两块上好的翡翠。”

东门庆道:“没错,虽然尚未琢磨,但行家看过质地后都说是无价之宝。”

王直啧啧两声,似甚羡慕,道:“我一直想找一块上好的翡翠,雕成神像,只是一直以来不得其物。”

东门庆哦了一声,愣愣的好像没听懂王直的用意。

王直心中暗骂了他一句,便挑明了道:“庆官,你能让一块给我么?”

东门庆这才啊了一声,道:“叔叔要啊!我这就命人取来!”

便出门命李成泰飞速回去,取了那两块翡翠来,请王直观赏。

王直见他恭谨,这才转愠为喜,见那两块翡翠质地如此之好,块头如此之大,连称难得。

东门庆道:“叔叔,你就挑一块吧。留一块给我,我想雕成菩萨,回泉州孝敬我母亲。”

王直讶异道:“你要回泉州?你能回去么?你爹原谅你了?”

东门庆道:“还没有。不过父子无隔夜之仇。我打算先去求我外公,请他老人家居中调停,有我外公出面,料来我爹爹不会连门都不让我进,等回了家,最多让他打我一顿,下了这口气,也就是了。”

王直点头道:“人生百事,以孝为先!为人子者,理应如此!你能懂得这个道理,那确实是进益了。”因指着那块深绿色的翡翠,道:“欲奉慈母,似当以此为宜。”刚才东门庆请他挑选,他却是为东门庆挑选了起来。

东门庆捧起另外一块紫罗兰翡翠道:“那这一块,就请叔叔笑纳。”

王直也不客气,接了过来,轻抚柔摸,如待美人,因问东门庆:“你说吧,要个什么价钱?”

东门庆忙摇手道:“这块翡翠,得来全靠运气。送给叔叔就是了,哪里敢论价钱?”

王直笑道:“咱们都是做生意的!讲究的是等价买卖。不是做官的,可以巧取豪夺。我今天要是不花一分钱就收了你这无价之宝,传了出去,知道的说是你庆官孝敬我,不知道的,非说我盘剥后辈不可!你还是开个价吧。”

东门庆死活不肯,道:“我这价格开得低了,那些说闲话的人照旧要说闲话。开得高了,那岂不是赚叔叔的钱?那我得折寿!”

王直道:“那你就开个合适的。”

东门庆道:“我不懂翡翠,说实在的,也估不出它值多少。”其实东门庆这话却有些过谦了。他生长于东南豪门,黄金翡翠、珊瑚珍珠见得多了,翡翠如何开、石璞如何看他不懂,但这两日听了众行家的点评,心中对此宝何价已有些底了,这时只是不肯开价而已。

王直见他这么说,便对戴天筹道:“戴兄,他不知什么价位,你总该知道!你来替他开个价吧。”

戴天筹笑道:“黄金有价,翡翠无价。再说你侄子有心要送给你,你若定要给他钱,反而显得生分了。我看不如这样,你也别谈钱了,直接收下,回头送他件礼物,这叫礼尚往来。”

王直默默点头,便将这块紫罗兰翡翠收了,却又敲着额头,道:“只是要我挑一件与这块翡翠相当的礼物,却也难啊。啊!有了!”便入内去取了一件东西来,却是一个黑匣子,交给东门庆道:“我送你这个吧。”

东门庆接过后觉得匣子不重,不知里面是何宝物,也不好当场打开,总之先收了,拜谢了王直,又闲聊了一会便告辞了。

出得门来,对戴天筹道:“我还以为他会把第九寨送给我呢!或者是帮我解决入货的问题。”

“那怎么可能!”戴天筹笑道:“那第九寨,他多半已经许了王滶了,那是他才认的干儿子啊,是他的心腹,如何可以反悔?至于入货的事情,这是你近期的痛处,他就算帮得了你,也不会那么快答应的。”

东门庆摇摇手中的黑匣子道:“那这又是什么呢?”

戴天筹道:“回去瞧瞧,就知道了。”

回到住处,东门庆将黑匣子打开,却是一大叠的欠条!都是实货欠款,数目或大或小,但最小的也值数百两银子,多的则上千两!所有欠条的数目加起来,抵得福建省一年的赋税了!

东门庆看得目瞪口呆,瞧瞧戴天筹,却见他拿了几张欠条骂道:“这个王忤疯!不愧是奸商!拿这么堆废纸来打发人!”

东门庆奇道:“废纸?”

戴天筹取出几张,道:“你看看日期!”

东门庆接过一看,只见那三张欠条所署日期分别是嘉靖二十一年、嘉靖二十年,嘉靖十八年。再看看其它,也有欠了三年的,也有欠了五年的,最夸张的一张欠了足足十年!

戴天筹道:“你想想,他王直是什么人!敢欠他的债而且一欠几年的人,那都是些什么人!而五峰船主收了几年也没收回来的债,那都是些什么债!”

东门庆想想也是,苦笑道:“看来这当真是废纸了。”

戴天筹微一沉吟,忽道:“落在别人手里,那就是废纸。落在你我手里,却说不定另有妙用!”

第一八七章 欠条

戴天筹挑出一张欠条来,递给东门庆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东门庆接过一看,眼珠差点掉了出来!原来这张欠条的负债人竟然是“林文贞”!

林文贞何许人也?那是东门庆的母舅、林希夷的幼子!比东门庆只大两岁,小时候常常一起读书,可以说两人名为舅甥、实为发小,但此时东门庆最惊讶的却是林文贞居然也会欠王直的债!

东门庆再看看日期,却是去年,微一沉吟,已明白过来,失笑道:“我舅舅可真大胆!竟然敢瞒着我我外公做买卖!”

林希夷家规甚严,就是有什么生意,一般也透过东门家去运作,以避通番之名,林姓子弟,个个以读书为正业,无一人敢亲涉此事!因此东门庆料定林文贞的作为必是瞒着外公。

戴天筹又将其它欠条一一看过,这次看得十分仔细,将欠条分作两份,一份多,一份少,不久便将少的那份扔在一边,道:“这些是没用的。”

东门庆问:“为何?”

戴天筹道:“都是些已破落的人家,大概是因还不起债,所以账目烂掉了。料来是压得久了,王五峰也没来得及清理。”又将留下的那一叠细分,这次却是按地域分。剩下的这些欠债者,全都是东南沿海大户,以浙江最多,占了十之七八,其余十之二三则为南直隶与福建人氏。戴天筹将这些欠条推给了东门庆,道:“你认得出这些人么?”

东门庆又看一遍,竟是一个都不认得。戴天筹道:“这些人现在都不出名,但他们的父辈祖辈若说出来,你多半就知道了!嘿嘿,老家伙们总要点脸面,哪里好自己出面?黄、徐、庾、林、陈、谢、荣、周、虞、陆、邵…沿海各府的望族,十之七八都牵涉进来了!庆官,咱们如果从慈溪登陆,先拜访荣家,再走余姚,拜访谢家、邵家,再入绍兴府,拜访俞家、周家,进钱塘,拜访洪家、潘家…哈哈,然后去海宁拜访一下陈家,跟着就在那里登船,一路讨债走下来,不用重复,不用转弯,就能把这些名门望族结识个够了!”

东门庆叹道:“这些人,只怕不好打交道。”

他为什么会如此感叹?原来当时东南通番的士大夫家有一种极不光明的行为,那就是仗着自己的政治特权欺压商人。本来,他们通番也好,赚钱也罢,都没什么所谓,可这些士林豪族却又不肯按生意套路办事,经常拖欠货款——所谓拖欠那还是说好听了,其实他们根本是拿了东西不想还钱!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根本是在坐地抢劫。

海商们上门索债,一开始常常是被谎言欺骗以致迁延时日,若海商们催债催得急了,一些豪族甚至会出言恐吓,说要到官府告发他们!在大明的法律体制下通番商人得不到任何保护,因为出海本身就是一种犯罪,海商们被豪族们拖欠,连到衙门告状都不敢,真可谓有冤无处申!

进一步,便是大明朝廷的海禁大门,是被士林豪族把持了的各类衙门;退一步,便是负债,便是破产,便是大海!许多的商人——包括中国人、佛朗机人和日本人便是这样被逼得铤而走险,从越洋逐利的商人变成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海盗。

由于这种恶劣行径普遍存在于东南豪族之中,所以被拖欠过货款的海商几乎遍及东海!但这股怨念却无法通过官方渠道加以释放,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越来越深重,时至今日,东海商人对此已是怨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