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家也干过这等事,只是度把握得不错,没闹到对方活不下去,因此东门家在海商中间竟然就算是信誉较好的家族了。东门庆自幼耳濡目染,对这类事情自是知根知底。以前他处于赖账的一方,这些事听说了也就算了,对可怜的海商们最多报以同情。如今他自己做了生意人,手里又拿着一堆白条,立场转变过来,才有了切肤之痛!

忽然之间东门庆涌起一个念头来,说道:“这种环境,不但是在剥夺商人们的活路,从长远来讲,对士林也不是什么好事!将来我得志之时,必设法扫除这等恶习!让豪强不敢欺凌商贾,让生意人至少能顺顺当当地做买卖!”

戴天筹眼睛一亮,道:“庆官!你若真能往这方面努力,努力到让大家都相信你,那时你就不用自己做生意了,东海之财将任你取用!”

东门庆刚才只是一时愤慨,被戴天筹一提醒,便想起这条道路极为艰辛,但这份事业若是做成了那也将是旷世之功!一时间胸口充满了激情,但激动过后冷静下来,看看手里这些欠条,叹道:“那还远着呢!先说近事吧。先生,你说这些欠条该怎么处理?真要去讨债不成?”

他晃了晃手头的欠条,看了看那些蹩脚的署名,就猜这些欠条多半还是让下人代拟以供敷衍的,望族子弟的书法不至于如此狼夯。如今王直的实力已非同小可,但这些人还敢赖他的账,其不好对付可想而知!想到这里他忽道:“先生,他把这东西送给我,只怕是不安好心!”这句话里的“他”,自然是指王直。

戴天筹道:“他是想看看你怎么处理。你要真拿着这些欠条去讨债,希望能讨到钱,那就是傻瓜!依我看,不如烧了吧。”

东门庆皱眉道:“烧?”他虽然狠得下这个心,却觉得就这样烧了太过消极。

戴天筹笑道:“烧。不过不是偷偷摸摸地烧,而是跑到债主面前去烧。”

东门庆啊了一声,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去和他们结识么?”

戴天筹道:“若是寻常商人,卖了这个人情也不见得有什么用——这些士大夫既不怕王直去索债,就是有决心扛到底的了!但这种事情究竟太不光明正大,对他们来说是心里头的一个疙瘩,你若能给他们去了这个疙瘩,他们必乐意与你结交。”

东门庆想了想道:“那是以东门庆去结交,还是以王庆去结交?”

戴天筹笑道:“王庆在海外虽然威风,可上了岸,按大明律就成了待死犯人!这些士大夫会和一个犯人结交么?但要是泉州诸生东门庆去,有了这个由头,还是可以攀攀关系的。先定下关系,日后再书信来往,一回两回就熟了,攀笼上这些人,对你将来的事业大有帮助。”

东门庆道:“那我们先去哪里?先去泉州如何?”

戴天筹听他这么说,便知他是真想家了,摇头道:“福建那边的人脉,有你外公在,那就都是现成的!需要时找你外公一封书信就可,何必去浪费功夫?不用去了。南直隶那边的欠条太少,这次就去浙江走一趟吧。”

东门庆也不执着,当下与戴天筹定下路线,商议先找哪家,再找哪家。戴天筹又告诉他谢家家主是谁,黄家有什么当朝要人,俞家出过什么前朝人物,荣家有什么避忌,东门庆一边默记,心中甚是佩服,道:“先生,不想你对这些大族如此了若指掌!”

戴天筹一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官场基本功罢了。你的外公,估计也能将一两个省的豪门大族、公卿缙绅的家底一网打尽!就是放眼全国,他多半也能知个十之二三。这种本事,你以后也要多加培养的。”

因是要去见斯文人,东门庆就只带了安东尼作伴,让他换上书生服装,让李荣久、李成泰各带十个看起来没那么凶悍的武士做随从,加上张慕景作个随身医生,戴天筹、杨致忠、于不辞等都留双屿候命。信安和小三郎都闹着要去,东门庆考虑到信安才九岁,小三郎才八岁,都太小,此行又不知会否出事,便不让跟随。

一切准备妥当,这日正要出发,却见李成泰跑来道:“总舶主…”东门庆打断道:“怎么还叫总舶主!说了从现在起叫公子的!”李成泰忙道:“是,公子,外面来了个人,你去是不是个骗子。”

东门庆皱眉道:“骗子?是不是骗子你们自己没眼睛看么?”

李成泰道:“他年纪和公子你差不多大,可却叫嚷着说是你舅舅,要你出去看他。我们想公子怎么会有这么小的舅舅,但看他那模样又…”

他还没说完,东门庆已是一愣,叫道:“舅舅,该不会…”不管李成泰,拔腿便跑了出来,到了大厅,却见一个穿着西洋服装的青年正在那里骂骂咧咧,东门庆认出他来,失声叫道:“细舅!真的是你!

第一八八章 细舅

正在客厅里叫嚷的这个青年,长得竟和东门庆有几分想相像,只是肚子微凸,还没到三十岁就已经发福,鼻子鹰钩,下巴太尖,戴天筹在后面望见他,也不出来转身回房读书去了。

这人正是东门庆的母舅林文贞,他本来正对下人发脾气,见到东门庆,叫道:“庆官!过来告诉你这些无礼的下人!告诉他们我是谁!他们把我当骗吃骗喝的破落户哩!”

东门庆嘻嘻上前,道:“别怪他们了,要怪就怪外公老蚌生珠!给我弄出这么小的一个舅舅来。咱们俩往外头一站,人家只会以为我们是兄弟,谁敢猜你是我舅舅?”

林文贞骂道:“好哇!你出海没几年就没大没小起来了!居然连外公都敢骂!”

两人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东门庆也不管他假发脾气,扯着他的衣服问:“你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林文贞道:“这件衣服我有了好久了,在家哪里敢穿?好不容易出一趟海,自然要穿上玩玩。”

东门庆道:“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会出海?还跑到双屿这‘贼窝’来?让外公知道,看不打断你的腿!”

林文贞道:“还不是因为你!我是听说自己的外甥在双屿,所以不辞劳苦,冒着被老爹打断腿也要来看看你。”

东门庆哪里信他,戳着他的肚皮逼他说,林文贞被逼不过,终于说了实话。

原来林家家境虽然殷实,但子弟开销月有定银,林文贞是幼子,钱财方面轮不到他管,每月就只能领了那点例银花费,虽然不至于饿着,但要花差花差的话,这点例银哪里够?再说他读书又不行,现在还有老子罩着,将来林希夷要是两腿一翘,自己势弱,能分到多少身家实在难说。因此从三年前开始,他就瞒着林希夷,东借西凑,凑到了一笔本钱,交给东门序,逼他替自己生息,东门序做投资,那当然是搞海外贸易了。

林文贞又是个小心眼的人,钱投了进去后,事事都要过问,东门序碍着是亲戚,没办法也只得将海外的事情细细与他说,一来二去,林文贞便掌握了门道。恰巧连续两年有赚,那笔本钱连番了五番,再加上他利用王直想通过他走林希夷的门路,赖下了五峰船主的一笔货款,两相凑合,竟然就成了一个小富翁了。

这个时代东南士林的不肖子弟涉身通番做外贸者,大多类此。就算是一些立身甚正、不肯通番的士大夫,也管不了他们的子弟!毕竟人心向钱乃是千古不变之理。

今年林文贞算算自己的小金库里已有一笔不小的积累,利心大起,心想与其遥控投资,让中间人盘剥,不如自己出海,赚一笔大的!因此竟托东门序帮自己买了一条三桅帆船,又购置了不少货物,对林希夷谎称要出外诗文会友,竟跑到双屿来了!

他这几年忙着赚钱,在家中虽偶尔听过东门庆的消息,但具体的情况也不甚清楚,来到双屿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个外甥在海外混得这么开!既然如此,那双屿的客店也不用住了,直接跑到找外甥。

这时见到了东门庆,不说其它,就问他有没有店面和出货的门路,东门庆笑道:“咱们是难舅难甥、开裆裤兄弟,见面不要老谈生意的事情!”吩咐下去,将出发之期延后两日,要陪舅舅。又摆了酒席,谁也不请,就舅甥两人喝酒说话。他本来还想请戴天筹,但戴天筹却推说不舒服,竟没出来。

林文贞只是顾着他的钱,没两句话又问他有没有店面,东门庆笑道:“你都有哪些货物?”见林文贞犹豫着,忍不住骂道:“怎么,你连我都不信?怕我算计你不成?那你来我这里干什么?”林文贞这才将他有什么货物,有多少量说了。

东门庆这时已混成精了,对海外商贸的事情通得不得了,又打听了他那艘帆船的料数,心算一番,觉得这料数和他所报的货量不对,便猜林文贞还有所保留,忍不住骂了他两句,道:“人家说,逢人但讲三分话,那说的是对外人!我是你外甥,从小一起读书长大,你居然连我都防!”

林文贞嘟哝着道:“你很会算计人的嘛!”

东门庆呸了一声道:“我算计人?那从小到大,我算计过你没有?哪次不是我算计了别人后分甜头给你的?”

林文贞无奈,只好将自己的货物数量如实相告。

东门庆琢磨了一会,问:“你想出什么价钱?”林文贞反问现在双屿是什么价钱,东门庆心头火起,若眼前是其他人,东门庆也不惮与对方勾心斗角,但因是极亲的舅舅,忍不住不悦道:“你要么就给我交底,我来帮你安排,其它事不用你操心!要是信不过我,你就到外面去!别在这里烦我!”

林文贞无法,只好将自己希望得到的价格一一说了。

东门庆道:“这个价钱,倒也差不多,我再给你提一成,你就都卖给我吧,回头把货物交接了,我让人会银给你。你就在双屿玩几天,等风顺了就回去,别耽搁得久了让外公发现。”

林文贞讶异道:“全卖给你?就这么简单?”

东门庆道:“做生意自然是越简单越好,弄得那么复杂干什么?”

林文贞想了想,说:“庆官,我不是信不过你,不过我这次出来,主要是想多学习学习,多见识见识,多历练历练。而且自家人做买卖,总觉得不大好。所以…”

东门庆瞪了他一眼,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是怀疑自己占他的便宜!气极而笑,道:“好,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太多事了!”便叫来赵承武,让他去帮舅老爷寻一个客店。

林文贞奇道:“客店?我住你这里不就行了?”

东门庆道:“住我这里,会妨碍舅舅你历练。”

林文贞拂袖道:“你不帮忙就算了!”

东门庆道:“不是我不帮忙!是你不相信我!既然这样,我何必多事?你就到外面去吧,慢慢去打听价钱,慢慢去被人骗!等钱被骗光了,才知道自家人的好处!”

林文贞一听,似乎是受了刺激,整个人跳了起来,怒吼道:“大鸟庆!你别自以为是!别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做生意!你舅舅我一分钱没有,靠着东借西凑,才三年不到,如今也有这么大身家了!你真以为离了你我在双屿过不下去吗!”

东门庆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过去三年,是人家送钱上门给你花。现在世道变了!难道你没发现海上人物已经渐渐不买我们家族的账了么?”

林文贞冷笑道:“那是你们东门家!你家根基浅薄,号称数代为吏,其实也就从你老子才开始发家!还是靠李彦直帮你们鼓捣着才能起来!这点根基,岂可与我林氏相比!再说,我出海做买卖,靠的也是自己的本事,和林家没关系!”

东门庆笑了起来,道:“那就好,那就好。希望舅舅你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又叫来李成泰,道:“吩咐下去,准备船只,我送走我舅舅便起行。”

林文贞怒道:“不用你送!”气呼呼转身出门。

他在的时候东门庆一脸冷笑,等他走了东门庆脸色又转阴怒,旁人不敢靠近,戴天筹出来道:“人在海外,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是发小?怎么闹得这么僵?”

东门庆怒吼道:“就是发小,我才生气!他这人貌似精明,其实都是自作聪明!自己人不信,却要到外面去被人骗!我看他能挨多久!回头把本钱蚀光了,别哭着来求我!”

戴天筹道:“那你刚才好好跟他说啊,何必冷眼冷语地顶撞?”

东门庆沉吟半晌,人冷静了几分,说道:“先生,我这就要去大陆,鞭长莫及,你帮我照看着他些。他要是被人骗钱骗货,你不用管他。但万一有性命交关之事,千万要帮忙。”

戴天筹笑道:“你放心去吧。”

这一次去浙江,原本是想从宁波登陆,走一圈到海宁,让人在海宁岸边接回来。但因没法准确预计路上行程,手下要到海宁接人的话,在哪里接,什么时候去接,这里头有个操作上的难题在。后来东门庆转念一想,不如直接将船开到海宁,将路反过来走,由嘉兴入杭州,由杭州入绍兴,再由绍兴经宁波入双屿——因双屿就在宁波象山港外,到了宁波也不用手下来接了,随便寻艘小船就能回双屿。众人见了这路线都称善。

这日扬帆出发,因为林文贞的事,东门庆的心情不太好,就在船头吹风,走了不半日,接得属下来报,说有一艘船在后头追来,从双屿到此,越追越近,东门庆奇道:“莫非才出发就遇到海贼?我们这次可低调得很啊,这样都出事?”他也不怕,就命放慢了速度,要等来船走近,看是怎么回事。

不久来船便追了上来,船头立着一个熟人,却是徐惟学,东门庆心道:“原来是他。”

两船靠近,徐惟学跳了过来,责道:“庆官!你这人好没口齿!”

东门庆见他责备,有些讶异道:“徐叔叔这是什么话!”

徐惟学道:“那日在五峰馆门口,你答应过我什么来着?”

东门庆这才想起那日徐惟学跟自己说“回头有件事与你商量”,他当时也没放在心上,不想自己已经出了双屿,徐惟学还发船追了上来,看来这件事情也非等闲,忙近前致歉,问:“徐叔叔,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一八九章 徐海少年时

徐惟学追上东门庆后,责他无信,东门庆慌忙道歉,因问何事,徐惟学道:“本来是一件事,现在是两件事。我本来是想跟你说,过两个月我会有一批湖丝运到,今年湖丝的收成较好,落到我手里的便多了六成!而我今年的需求又反而没有往年那么多,因此想让一半给你,不知你要不要。”

东门庆一听,就知道徐惟学是有意向自己示好!当日剖璞一事,本来是可以悄悄进行,但戴天筹却偏偏让李承泰等招摇过市,搞得双屿皆知,不知道的还以为双头鲤年轻气盛不知收敛,但东门庆却猜出戴天筹是故意如此,目的是为自己造势!果然剖璞一事过后,双屿无论中西倭回,人人都知王庆既豪富又有眼光,连杨致忠于不辞等出外活动都感觉别人待他们与之前不同了。不过,双屿的大佬们却都还比较谨慎,而第一个来向东门庆示好的竟然是四大天王之首的徐惟学,这却让东门庆感到有点意外。

不过人家既来示好,自己当然不能怠慢,何况徐惟学一开口就是针对庆华祥的病症要给东门庆减压除痛呢!当下道:“徐叔叔大德!王庆铭记在心!”

徐惟学一笑,道:“做生意罢了,说不上什么大德。”又问:“庆官你这次出海,也没带大舰队,想来不是要走多远。是要到大陆去么?”

东门庆道:“是。”便将王直送自己一堆欠条、自己准备去浙江一带追债的事情说了。

徐惟学一听,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庆官!这债不好收!王老大在阴你呢!”

东门庆啊了一声,叫道:“不会吧?”

“小声些!”徐惟学说:“你也不想想,敢赖王老大债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要么就是王老大得罪不起,要么就是王老大不想得罪!所以他才会把这些烫手的芋头送给你!你真以为他好心了?奇怪,老戴就没提醒过你?”

东门庆仿佛听得呆了,说道:“戴先生也跟我说这里头或者另有文章,让我小心着点。我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要我好言好语地去跟他们要,就算他们不还钱,也不至于把我怎么样吧。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收上几成回来。”

“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徐惟学笑道:“庆官你毕竟还太年轻了。我告诉你,这些士大夫,平时个个忠孝仁恕,粪土金钱,清高得不行!但这都是嘴里说的。真要干涉到钱的事情,他们比谁都急!这些人大多有官家门路,做事习惯于动用官府的权力,就是在该花钱的地方上,他们也没花钱的习惯!咱们搬点货物上船上岸,还花些小钱雇挑夫,他们可不,直接寻个什么衙门的签押去驱役民夫,或者去卫所调军户,都是让人白干活不给钱的。所以东南沿海的贫民、军户,都乐于帮咱们做事,对那些老爷们则痛恨入骨!你想想,他们连几把铜钱都不愿意出手,何况上百两上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你要去问他们讨债,在你想来你是一个债主,在他们看来你却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别说好言好语,你就是跪在地上求他们,他们也要忌着你、防着你、谋害你!而且这些人互通声气,消息传得比鸟还快!说不定你的人还在嘉兴讨债,钱塘的老爷们已经派人在路上埋伏你了。你想想,这件事可有多危险!所以我说王老大是在阴你!”

东门庆大惊道:“若是这样,那可怎么办?”

徐惟学想了想道:“庆官,你是不是真缺钱花?你要是不缺钱花,这债还是别讨了。否则我怕你这次去得了大陆,回不了双屿。”

东门庆低头作沉思状,许久,方道:“谢谢徐叔叔提醒,不过我既然出来了,要是就这么回去,徒惹人笑。我还是到处浪荡一圈再回来吧。至于这债,我便不收了。”

徐惟学竖起大拇指道:“好!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是东海年轻一辈的领袖!”

东门庆微微一笑,又问:“徐叔叔刚才说有两件事,不知第二件是什么。”

徐惟学道:“我是听说你要去大陆,所以想问问你会不会经过杭州。”

东门庆问:“经过杭州又如何?”

徐惟学道:“我有个侄子,叫作徐海,现在在杭州虎跑寺出家,法号明山。他那性子,断断不是个出家人的料!当初出家那也是没办法。我想带挈他出海一起快活很久了,只是一直不得其便。若是庆官你这次有经过杭州又方便的话,不妨帮我把他带出来,算是帮我个忙。”

东门庆笑着说:“我道什么,原来是这等小事。徐叔叔放心,只要徐海兄弟愿意,我一定带他回双屿。”

咣——咣——咣——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少年明山已经撞了不知多少天钟了,禅院钟声不能使他平静下来,反而让他的身体里涌动着的饥渴越积越深重。

这是一个世风败坏的时代,无论僧俗。明山顶着一个发亮的光头,自己戒荤戒色,却常常发现师兄们的嘴边挂着油腥,偶尔还听见长老们禅房里传出不该有的声音。

“原来,大家都一样。”明山发现:“只不过我只能想,他们却都在吃,在干了!”

少年明山并不痛恨他那些不守戒律的师父、师兄们,他只是想:“什么时候轮到我啊?”

为此,他很努力地背诵经书,提高自己的修养,当然不是为了成佛,而是为了快活。可是背了几本经书后就发现这条道路很漫长,能够少年有成的师兄,大多背后是有大施主支持的,像他这样没什么背景而想混出头来,那就得熬,熬到像长老们那么老,好事才轮得到他。

可明山不想这样。他摸着裤裆里已经长大了的把儿,琢磨着:“难道就没有更快的门道吗?”

但是整天呆在虎跑寺中,他能接触到的天地就那么大,他所能知道的晋身道路就那么两条,寺庙外的花花世界,虽然也有比长老们过得更滋润的,但更多的是比明山过得更悲惨的——许多人连饭都吃不上呢!杭州这边还好,南直隶那边听说还在闹灾荒!没饭吃的人不是一个个,而是一群群!

明山现在在庙里虽然地位卑下,但毕竟还能填饱肚子,单就能吃饱饭这一点而言,已经让寺外许多人艳羡着,想挤进来呢。所以少年明山也不敢轻易放弃眼下的这个身份,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虎跑寺来了一群客人,这群客人是虎跑寺的大护法——钱塘的洪员外陪着来的,所以还没进山门,知客就知道来人非同小可。这群贵客,为首的是一个隽秀的年轻公子,手下有文有武,出手又极为豪阔,主持迎入方丈中,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来后几个长老满脸的光彩,似乎修为也增进了几层!这个长老忙着督促整治斋菜,那个长老忙着陪同贵客游寺,直把这位公子当作菩萨来伺候。

明山向师兄们打听,才知道这是福建泉州来的贵客,出身世家,复姓东门,来浙江诗文会友,眼下已与洪员外成了莫逆之交。

贵公子看起来年方弱冠,但出门有豪族为友,行动家丁伺候,到寺院游玩,竟然还有余杭的名妓陪伴左右!艳姬在侧,员外在左,高僧在右,随从在后,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尽的风光!

“什么时候能像他那样,佛也不做了!”明山想。不过现在的他,就想接触到那个贵公子也难。

就在明山怨艾的时候,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贵公子竟主动找上了他。

“东门公子,这个就是明山。”在方丈内,主持介绍道。

正在品茶的贵公子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对明山上下打量,末了赞叹道:“好俊的小和尚!”又问:“你就是明山?”

“是。”近距离再看那贵公子时,明山发现这个贵公子虽然年轻,但神色之间有一种非纨绔子弟所能拥有的摄人气质,至少在这一刻,明山也被这种气质镇住了!

然后,那个贵公子说出了一句让明山更加意外的话:“听主持说你俗家姓徐,我有个朋友,也姓徐,号碧溪,可是你的长辈?”

明山啊的一声,隐隐猜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忙道:“不错,不错!那是我的叔叔!”

那贵公子又问:“那你的俗家姓名是…”

“徐海!”明山有些激动。

那贵公子哦了一声,道:“我来浙江之前,徐碧溪曾托我来虎跑寺走一趟,探望探望你。”

明山一听哭了起来,叫道:“叔叔,叔叔啊…原来你还没忘记海儿!”

那贵公子又道:“你叔叔很想念你,有心接你过去团聚,就不知道你…”

“我去!我去!”明山叫道,声音也有些颤抖了。他终于找到一条或许比当和尚更快的捷径!一条小明山在有用之年就能用上的道路!虽然有些事情还没弄明白,但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机会不能放过!

由于有贵公子接引,洪员外作保,明山还俗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那贵公子无意在虎跑寺久留,所以第二天明山也改了俗装,跟随那贵公子出寺,离开了这个并不清净的佛门之地,走向外面的花花世界,走向正在等待着他的万里汪洋。

自此,人世间少了一个叫明山的小和尚,而东门庆身边,则多了一个叫徐海的少年。

第一九零章 开荤

由于徐海是徐惟学的侄子,想来将来有可能成为东海众的一员,因此有些事情东门庆就不太避他,不像在士大夫面前那般,展现出来的言行都经过精心设计。

也正因此,徐海有幸领略到东门庆和他的团队办事时的真正风采。他惊讶地发现,这些人在人前与人后的作风完全是两回事!

在虎跑寺时,徐海见到的只是一个贵公子和他的一群随从,看起来与其他来游寺的士大夫及其随从没什么不同。但出了寺门,当东门庆跟安东尼、李荣久、李承泰等坐在一起,商议对下一站的士大夫该怎么应付时,那种类似于战前参谋的氛围是徐海前所未见的。在虎跑寺时,东门庆表现出来的是一掷千金的豪爽,但在士大夫与僧侣们看不到的时候,东门庆却与安东尼一起锱铢必较地计算起了整个事件的成本,旅途之中,也再没有徐海所预期的山珍海味,而只是很普通的饭食,吃的甚至没有徐海在虎跑寺时吃的那么好。

但是徐海没有因此而对这群人感到失望,相反,他觉得这帮人大不简单!他隐隐想到:这帮人的势力与豪富也许不是继承来的,他们此刻拥有的一切与他们的这种作风是有关的。他感到,如果能学到他们的这种本事,他自己也可能会拥有这群人此刻拥有的一切!

队伍从嘉兴上岸,过杭州,进入绍兴府境内,无论杭州还是绍兴,相对于海外来的荒芜说那都是天堂一般的地方。庆华祥待遇好,纪律也严明——这一点是东海其他势力所不具备的,李承泰等一路走来,事事都按照东门庆的安排行事,不敢有逾规矩,但江南市镇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他们在海上本是半商半盗,匪气不浅,这一路来在东门庆命令的约束下,连正常的生理欲望都没法发泄,见到美食不能动食指,见到美女不能脱裤子,到后来不免有些抑郁。

东门庆也感觉到队伍出现状况,经过嘉兴与杭州的接触,可能涉及此事的浙江士林已对他产生了好感,消息传开,灵通一点的都知道东门庆此来只是“诗文会友”,不是来讨债,东门庆料想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所以到绍兴后便决定让伙计们放松一下,分批出去花差花差。

李承泰等知道了东门庆的这个决定无不欢呼雀跃,高喊万岁。只有安东尼还在那里聒噪着:“哦!上帝啊!公子你就不能做个好表率,引导他们树立美德吗?公子你总是这样放纵他们,其实不是对他们好,是在害他们啊!”但哪里有人理会他?

这时东门庆正要结交浙江士林,如果放纵手下成群地去寻欢作乐,这种类于黑道老大的行为若传了出去恐怕不符合东门公子的书生形象,于是东门庆在钱清江租了几条船,大队人马都在船上休息,轮到去放松的伙计由向导领着,分别去开荤。

东门庆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安东尼要守十诫,李荣久有家室且本人对野花不感兴趣,所以整个队伍只有他们和徐海四人没出去。

去花差花差的伙计黄昏而往,次日返回,回来后就在船上与同伴分享,大夸江南女子如何如何好,把徐海听得口水直流,好几次都想求东门庆让自己去,可这毕竟是庆华祥内部的福利,而徐海却是半个外人,别说功劳,连苦劳都没有,所以总开不了口,这日看看最后一批出去了,晚上徐海在船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船都是男人的汗臭与渔船的腥臭,和同伴们描述的温柔乡真是判若天渊!不知不觉间裤裆里的玩意儿就硬了,只是想着:“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终于忍耐不住,哇一声跳了起来,旁边的人惊道:“你干什么!”

有人就掌了***。

东门庆这次带来的人个个警觉性极高,听到声音见到***便都醒了过来,几艘渔船***齐亮,过问出了什么事情。徐海甚是羞愧,转出船头,他这条船的掌灯人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是徐海忽然叫嚷着跳了起来。”

几条船的灯光一齐向船头照去,忽有一人哈的一声道:“瞧小和尚的裤裆!”众人一齐望去,却见徐海的下体搭了好挺一个帐篷,这一来所有人便都明白了,几条船一齐轰笑。

徐海大感羞耻,就要跳下河去浸灭这欲火,却被东门庆拉住了道:“天冷夜凉,小心受寒。进舱去吧,摸出来就好。”又喝众人:“别笑了!你们就没这样过么!灭灯!”但他自己却忍不住莞尔。

众人才掩嘴偷笑,灭了***,东门庆又让大家让出一条船来,让徐海独处,也不多说什么,徐海甚是感激,见东门庆要回船,徐海忽扯住了他道:“庆大哥!明天也让我去开个荤吧!”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江船夜静,还是很多人都听见了,江中不免又爆出一阵笑声。

东门庆笑道:“好!明天就为你多留一日!”

徐海大喜,有了这盼头,便不顾别人耻笑了,回到船中,自己摸了一会,忽然想:“不对!明天就要开荤,现在弄出来,明天就没得用了!”竟强忍着,一夜无眠。

好容易挨到到第二日,最后一批开荤的伙计回来,其间不免互道昨夜见闻,徐海的事又被拿出来笑话了一番。其中有个机警的人却道:“我们回来的时候,见附近好像有不寻常的动静。”

李荣久一听,忙派人出去打探,原来他们这伙人在这几条船上一呆就是几天,不是打渔,不像路过,行迹诡异,不免惹起本地势力的怀疑,捕头保甲已在关注他们,怕他们是要做大买卖的江洋大盗(确实是)。李荣久见形势不妙,忙劝东门庆赶紧离开。

东门庆也知此地不宜久留,便下令继续启程。徐海道:“那我开荤的事怎么办?”东门庆哈哈笑道:“大丈夫不患无妻,何况只是开荤!放心,早晚会给你安排的!”

他们潜行绕路,过了山阴,到上虞才又恢复贵公子的形象。在上虞办完了烧契交友的事情,眼看只要与余姚谢家、慈溪荣家交涉得顺利,这次的行程就算完满成功。不想在去余姚路上却遇上了倾盆大雨,避雨之后继续赶路,却又错过了宿头!看看天色已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幸好那向导知道附近有个破庙可以歇息一晚,便往破庙而来。离破庙还有二十几步,李荣久忽道:“有古怪!”

那破庙早有人入驻了!不但庙中点着火,而且四周有人巡视,从对方安插巡视者的方位东门庆和李荣久都看出对方不是等闲路人。东门庆不敢造次,先派李承泰去试着试探交涉,过了一会李承泰便跑了回来,道:“巧了,原来是双屿的熟人!他们听说是公子,都很高兴地邀请我们进去歇脚。”

李成泰道:“是啊,领头的还是一个佛朗机人。”

东门庆为人谨慎,又让安东尼先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过了一会安东尼回来,道:“果然是认识的,那人叫兰沙洛特?佩雷拉,公子你没见过,不过不辞与我和他做过生意。不过庙中的情景好像有些古怪。”

东门庆问有什么古怪。安东尼道:“他们好像刚刚干过抢劫之类的事情,我闻到一些血腥,而且神像后好像有俘虏。”东门庆又问有多少人,安东尼道:“我略点了一下,他们内内外外加起来不到二十个人。”

李成泰插口道:“十九个!其中有七个是番鬼。神像后面有五个俘虏。我看影子数的。而且好像有女人。”

东门庆看看李荣久,李荣久道:“大家人数差不多,就是他们想动手也不怕!”东门庆得他这句话,这才入庙。

这时双头锦鲤之名早在东海传开,人人知道他是势力极大的商号首领,那兰沙洛特?佩雷拉不过是一个小船长,那张番鬼脸只能拿去吓唬别人,吓唬不了见多识广的庆华祥众,不过徐海第一次见到这种人还是不免暗中吃惊,但见同伴都不把这些人当回事才定下心来。东门庆一进庙,佩雷拉就上前来巴结,东门庆随口敷衍。佩雷拉让出大半个破庙来,两伙人各据一边休息。

东门庆对佛朗机人来中国做生意没什么意见,但不喜他们胡作非为,见到佩雷拉衣衫带血,便指着那血斑道:“这是怎么回事?”

佩雷拉中文不甚精通,说了一句半生不熟的“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东门庆道:“你的船停在双屿吧?我是东海商会的理事,你进了我们的地盘却不守我们的规矩,也叫没什么?”

东门庆也会一些泰西番话,但这两句话他是用汉语说,佩雷拉大半听不懂,安东尼便在旁翻译。

佩雷拉一听,甚是气氛,站起来说:“不是我想胡作非为!是你们中国的老爷们太过分了!”

李荣久听不懂他的话,见他站起来也挺身而起,手按刀柄,蓄势待发,哗的两边的人全部都站了起来,个个戒备。

东门庆却还坐着不动,喝道:“做什么!都给我坐下!”

佩雷拉看看形势,挥手安抚手下,双方才又慢慢地收敛、安坐。徐海见东门庆如此威势,暗中羡慕,心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他这样威风!”

第一九一章 千金小姐之一

佩雷拉终究不敢得罪东门庆,被他一喝之后,脾气反而收敛了,坐在火堆旁,指手画脚,诉说他这次来余姚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