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素素听了这话,之前含着忧虑的眼睛便放出了光彩来,东门庆又问她逃跑之后的遭遇,谢素素一一道来,语气可比方才平顺得多了。东门庆听完后笑道:“小姐虽然勇敢,可惜涉世不深,不知外面世界的复杂。幸好这次遇到了我,要不然就不可想象了。”

这时墨儿已端了热水、糕点进来,见他们仍在说话,放下之后又出去了,东门庆请谢素素先用膳,却取了毛巾,用热水烫了,轻轻脱下她右脚的鞋子来,见一只又白又嫩的脚丫有三四处肿了,心道:“虽不是小脚,长得倒也漂亮。”

谢素素的脚其实是蛮小的,只是和缠足女子比起来就显得大而已。东门庆在泉州***场中,三寸金莲见得多了。至于没缠足的大脚也不是没见过,但大多是仆妇农妇之流,其脚粗陋丑鄙,令人掩目不忍观看。似谢素素这般标致的天足,东门庆倒还真是少见,与之相比,松浦绫子的脚略显丰满了些,且松浦绫子的小腿较短,腿脚相衬,自膝以下便显得不够好看,至于欧阳艳艳虽然双腿修长,但以习舞之故,脚的线条便泄出几分内在的力量来,有些刚气外露,不如谢素素的脚来得柔美。

东门庆不敢以手指触碰她的肌肤,只隔着裤腿儿托住她的脚踝,以热毛巾裹住,这毛巾又热又烫,女孩子家的脚又敏感,何况走了半日的路又肿又痛,一被裹住登时觉得痛、快交加,谢素素忍不住哎哟的一声叫了出来。东门庆没料到她会叫,微微一惊,身子往后一仰,座船轻轻一荡。醉露书院

座船外,李承泰和徐海伏在最近的一艘船上偷听,眼见舟荡,而听呻吟,把李承泰听得心痒难搔,把徐海听得暗中嫉恨,咬着牙对李承泰说:“明明是落到我手中的人,如今却让他爽快去!”话说得极为小声。

李承泰也悄悄笑道:“有什么办法,他是老大!”

徐海道:“我听你们说,海贼的规矩,谁抢到的女人归谁,老大想要也得赎买,或者我们自己献上去,老大看不上会发回来,看上了也得给赏赐——其实也是买!怎么咱们这个老大就不守规矩呢?”

李承泰道:“咱们庆华祥的规矩与别家不同。我们不是专门做海贼的,平时只要保得商队平安,不抢不掠也有薪俸拿,打了胜仗论功行赏,得有总舶主下令,才干抢劫的,要是没得到命令就抢劫、杀人、奸淫,都是要问罪的,要是因此而坏了商号大事,喂鲨鱼都有份。抢到了钱财人口,得先报上去然后再论功赏下来。像这位谢小姐,她家长辈是我们庆华祥要结交的人,这种人就算落到你手里一百次,你也得将她当菩萨拜,动不得的。”

徐海叹道:“还是海上的规矩好!庆华祥的规矩,太拘人!”

李承泰笑道:“那你就去你叔叔那里啊,他那里自由。”

徐海问:“那你为什么不去?”

李承泰笑道:“我在这里呆得挺好,去那边干什么?庆华祥虽有不少规矩,但都定得有道理,只要不犯规矩,总舶主其实也不算太严厉。”

徐海想了一下,便问:“我叔叔的势力和庆大哥的势力,谁大?”

李承泰道:“现在说不准,不过三五年后,肯定是总舶主的势力大!这是满东海的人都知道的。”

徐海哦了一声,暗自寻思,却听舟内又传来微微一声娇吟,这次却比上次轻得多了,但静夜之中,隐约仍能察觉。

原来东门庆以热毛巾给谢素素裹了脚,等最热的那阵热气散去后,又以干毛巾裹住为她按摩,见她脚背光洁,一时失神,竟用上了伺候戴巧儿时练出来的手段,肌肤相接地揉弄起来。

这个时代闺阁女子的脚岂是轻易碰得的?脚被外姓男子碰到,那离失贞也不远了。方才隔着条毛巾,还算是有块遮羞布,这时肌肤相亲,在家从来没近距离接触过异姓男子的谢素素便几乎失控,要想挣扎,却又隐隐不愿。

墨儿在外头听得不对,赶紧轻呼了声:“小姐,怎么?”这句问叫做故问,似在问实为提醒。

谢素素听到墨儿的声音,回过身来,慌忙缩脚,将东门庆推了一把,东门庆顺势跌坐,谢素素愠道:“我敬公子是君子!所以不避暗夜中共处一室之讥,谁料公子如此轻薄!将素素当成什么人了!”

东门庆忙致歉道:“小生一时失手,绝非有意,请小姐见谅。”

谢素素别过脸去,两人无话,舟内登时有几分尴尬。

东门庆便要寻些话来打破这静默,道:“小姐,明日我便命船只掉头,保护小姐回余姚去,如何?”

谢素素一听,又啜泣起来,道:“我上次回去,本身并无失德之事,也被祖父嫌弃,何况这次是自己私逃?公子若要送我回去,不如就在这江中推我下水,了结了这性命,也胜过去念慈庵受那一生一世的苦!”

东门庆问:“那小姐意欲何往?”

谢素素道:“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弱女子,一离开谢家,便如树没了根,水没了源,天下虽大,却不知哪里是我的去处!”

东门庆道:“那不如我先给小姐找个地方安顿,再想个办法,让谢老爷消了气,然后再送小姐回去,如何?”

谢素素道:“要让我祖父消气,只怕甚难!”

东门庆笑道:“我就怕小姐不开出题目来,只要是小姐开出题目来,东门庆不管它再有多难,一定能设法办到!”

谢素素便不说话了,舱外墨儿又叫了一声:“小姐?”东门庆便站起来告辞,让她放心休息,走出舱门,看了墨儿一眼,调戏道:“好丫头!就是不识风趣!”

墨儿道:“阁老派系、方伯府内,都只知道尊重二字,不知风趣是什么。”

东门庆骂道:“你个丫头嘴倒刁!这里可不是阁老府、方伯第!你才从狼口虎吻中逃出来呢,现在在我的蛟龙船上,就一点都不怕么?”

墨儿是在相府中养成的气派,在谢亘等面前表现得畏惧,对府外的人,哪怕是达官贵介也都视若等闲,这时虽然作客舟中,却半点不怯,道:“我们主仆二人虽然落难,但只怕小人,不怕君子,只怕匪徒,不怕秀才!”

东门庆忍不住莞尔,摸到身上有一包银饰,便送给了她,自己到别的船上歇息,命李承泰过来掌舵看船。

墨儿入内来陪谢素素,两人虽然亲密,但谢素素想起方才的事情,见到她也有些心虚。

舱内自有一些软被,又有东门庆留下的貂袍,墨儿铺弄好了请谢素素安歇,谢素素拉她一起睡,忽若有若无地骂了一声:“多事!”

墨儿道:“小姐要骂我,十年后不迟。只怕那时你就不骂我了。”

谢素素羞得满脸滚烫,伸出手指点了点墨儿的额头,道:“我什么时候骂你了?你听错了!”翻过身去睡了。

第一九八章 婚议之一

一行人先至定海,这边的卫所官兵早被买通了,听说是东海商会的实力派理事双头锦鲤到,不但未加阻扰,反而派了船只护送他们出海。双屿与大陆之间只隔着一道小小的海峡,此时的东门庆就是抱着块木头也敢浮过去,但谢素素主仆却严重晕船,若非有东门庆前后服侍,张慕景在旁诊治,只怕在船上就得病倒了。

他们选择了在傍晚悄悄入港,不惊动外人,只有戴天筹率领庆华祥的核心人物来迎,杨致忠、于不辞等见东门庆身边多了两个女人就像见到鱼在水中一般毫不奇怪,反而是戴天筹略感讶异,暗中观察谢素素主仆的言行举止、容貌气质,心有所悟。

等东门庆回去安顿好了谢素素后,二人单独相见,戴天筹便问谢素素的来历,东门庆坦诚相告,又请戴天筹给自己出个主意。戴天筹听完连连颔首,道:“好,好,好!”

东门庆道:“先生别嘲笑我了,这事恐怕不容易,麻烦得紧呢!要是不然我就在浙江解决了,不用回来请教先生。”

戴天筹问:“这件事情有什么麻烦?”

东门庆道:“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要让她祖父放下成见,原谅谢小姐,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相比之下,还是让我去歼灭一股海盗来得容易!”

戴天筹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情,我以为你说的是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东门庆奇道:“哪件事情?”

戴天筹道:“我以为你是想问我怎么才能让你娶到这位谢家的小姐,让你做谢家的女婿。”

他这句话一出口,东门庆的嘴巴便像被塞住了,半晌做声不得!东门庆虽然也读过几本书,但从来就没让书给套进去,本身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真要一个女人时原不需要口是心非,只是这时心中却存着一个障碍,沉默了好久,觉得戴天筹是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才道:“先生,我也不瞒你,我心中确有此意。以往我也遇到过不少女子,但要么就是风尘之辈,要么就是游戏之属。巧…唉!发妻月娥,那是先有恩后有情;日本绫子,原来只当是一夜风流,后来相处下来,才有感情。但那夜与谢小姐在舟中相处之后,却让我很想娶她作妻子,只是她身份与别个不同,我真要娶她,就不可能让她作侧室,但要让她居正房,月娥那边我没法交代!”

戴天筹轻捻胡须,说道:“这确实有些麻烦。娶谢小姐对你的事业会大有帮助!但要是因此抛弃张夫人的话,你的旧部不免会对你离心。不过这个也容易,我有个办法。”

东门庆大喜,忙问:“先生有何妙计?”

戴天筹道:“只要我对南许栋略施小计,管叫他杀了张月娥,那时你再兴兵为妻报仇,一来把南澳也拿下,控制整个大员海峡的南出口,二来谢小姐这边也就没障碍了,三来你的旧部也不会因此说你见异思迁,四来…”

他还没说完,东门庆已经由充满期待变成寒意透背,终于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道:“住口!住口!你当我东门庆是什么人!禽兽么!”双目火辣辣地将戴天筹从头到脚刷了一遍,冷笑道:“我以你为师为友,敬你重你,没想到却是误结匪类!”说完便拂袖而去。

戴天筹也不劝他,也不拦他,站也不站起来一下,甚至连坐姿也没有稍变,就在那里等着。过了有一炷香时间,东门庆才又转了回来,脸上怒气已经消散了,道:“先生,刚才你是试我来着,对吧?”

戴天筹这才笑了起来,道:“不敢。不过你这趟回来,是想听我的这条妙计,还是怎的?”

东门庆将脸一沉,道:“月娥虽然不是我喜欢的女子,但我们夫妻情重,我不会拿她的性命来给自己铺路!”

戴天筹叹了一声,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她与你处的时间其实不长,你在现在这个形势下还能念着夫妻之情,难得,难得。”

东门庆道:“她未曾负我,我焉能负她!”见戴天筹眼中露出欣赏之色来,转愠为喜道:“先生你果然是在试我!”

戴天筹却又有些感伤地道:“英雄须是无情物,庆官,你能走到今天,这有情二字其实帮了你不少,你身边不少人就是看中你有情有义才跟着你的。但将来会妨碍你的,只怕也是这两个字。不过,你若真是一个无情之辈、无耻之徒,我是否还会帮你,就难说了。”说到这里他长长一叹,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往事,过了一会,又道:“不讲这些了!说回眼前之事!庆官,这双屿之上,男者盗女者者娼,没有一个干净的。你我行事,只要不太过违背良心便可,要想在道德上没有半点瑕疵,那是不可能的了。”

东门庆一听,便知道戴天筹是赞成他娶谢素素了,说道:“道德令名要不要都无所谓!就是月娥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怪我,我也想到了!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在名分上安置她们二人。要其中一个做小,我都不愿。”

戴天筹微微一笑道:“你不是有两个身份么?娶张月娥的是王庆,就让东门庆娶谢素素。一个在陆,一个在海,两头大。”

东门庆听了觉得有些荒唐,道:“这样也行?”

戴天筹道:“名分名分,不过是在名字上把真假、里外、虚实给分开么?其实说到底,名分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在这个世界,谁有权力,谁说的话就是对的。一个男人只要权力够大,别说两个老婆,就是一百个老婆,也没人敢说你什么!”

听到这里,东门庆心意方决,这才与戴天筹商量如何说服谢亘,戴天筹道:“谢亘没乃父谢迁的本事,家族的关系网虽大,但他本人不过是个戴着一顶大帽子的缙绅罢了,好对付得很!在这件事上,咱们只要从他怕什么,好(四声)什么两方面着手,就能牵着他的鼻子走!”

东门庆思虑了片刻,道:“在这件事上,他怕的是丢脸,而好的,嘿嘿,他谢家既和佩雷拉扯上了关系,对这黄白之物,一定上心!咱们就从这两方面下手,给他脸面,再用钱…”说到这里忽然皱眉,原来他想起这两件事情都难做到!

谢迁本人是位极人臣,一门进士辈出,谢家声名之盛东南罕有,真是要官声有官声,要学名有学名,此刻就算给谢亘加官进爵,甚至让他的儿孙再中个进士,对谢家来说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何况这些东门庆都做不到!

至于要用钱财来打动谢家,可想而知,这笔钱的数目会大到何等程度,如果真的硬要出手,对庆华祥眼下本已有些拮据的财政状况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庆华祥毕竟是一家商号,动用可能会导致商号破产的资本来换取在短期内还见不到实质性回报的人脉关系,这笔生意并不划算。

想到这里,东门庆叹道:“他们是阁老子孙,要给他们脸面,那只有皇帝做得到!至于钱,现在咱们手头也不宽裕啊!”

戴天筹见东门庆犯难,笑道:“他们衣冠名士,咱们是草莽匪类,要想办法让他们长脸,那是很难的,但要想办法让他们丢脸,却甚容易!”

“丢脸?”东门庆奇道:“咱们要跟他们做亲家啊,还给他丢脸,那他怎么肯答应这桩婚事?”

戴天筹道:“不是要他心甘情愿地答应,而是要迫得他无可奈何而答应!谢亘这次如此对待他孙女,皆因他觉得他孙女可能给他丢脸,所以他要掩饰。要解决这件事,苦苦哀求是没用的,甚至去请动士林巨子来下说辞也没用——所谓家丑不可外谈——这样做只会让他觉得更丢脸。既然正的不行,我们就只有反过来,让他丢个更大的脸!这样他为了掩饰,只好配合我们的好事,答应你们成亲了。”

东门庆连称妙计,又道:“戴先生准备让他怎么丢脸法?”

戴天筹笑道:“其实这件事情,谢姑娘和你不是已经做了么?接下来只要把善后的事情处理一下就可以了。”

东门庆处世经验没戴天筹丰富,在突发事件上常能有急智,处理起关系复杂的问题就没能像戴天筹一样迅速找到突破点,但他本是极为聪明的人,一点就透,马上知道戴天筹所说的“让谢家更加丢脸”的事就是谢素素私逃且和自己暗夜相处。之前谢素素被佩雷拉俘虏毕竟非她自己所愿,街谈巷议或许会对此指指点点看谢家的笑话,舆论的主流却只能表示哀悯。但谢素素主动逃走去会东门庆,这件事情在性质上便已非“被辱”而是“淫奔”!此事若一传出,谢家丢的脸可就大了!

戴天筹因问东门庆谢素素私逃一事他可曾与别人说起,东门庆道:“这种事情,我哪会胡乱说?”戴天筹道:“那就好办了!此事只需将个中曲折略加婉转,说成是谢小姐在前往念慈庵途中又被强盗劫持,又碰巧被你所救,将‘素女私奔’变成‘英雄救美’,丑事变成美事,让谢家有了个下台阶,接下来就可以让他们顺着我们铺好的道路走了。”

东门庆知道若按照戴天筹所编剧本,那么谢家小姐两次被自己所救,个中究竟有无非礼之事外界只能猜测,谁也不知!若谢素素嫁给了东门庆,绯闻便成佳事,不管内情如何,外间都没话说了。但若不嫁给东门庆,将来谢家再要给谢素素择夫婿时,夫家不免要考虑这起事件,要怀疑东门庆是否曾给自己戴过绿帽!因此只要让事情按照戴天筹所谋展开,东门庆就算不想做谢家的女婿,谢亘也得变着法子来求他!整件事的主动权便在东门庆手里了!

想到此处,东门庆不禁脸露微笑,道:“先生你果然是再世诸葛,人所难及!”

戴天筹淡淡一笑,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忖道:“这件事情,这位谢小姐本人是否心里有数?”

想到这一点,戴天筹忽然觉得自己该找机会见见谢素素,因为他知道女人未必就只能做棋子,或许东门庆这次带回来的,其实也是一个下棋的人!

第一九九章 婚议之二

东门庆回到双屿后,有好几天都猫在别墅中处理这次去浙江的善后事宜,对外不放出一点消息,一直等到第五天,市面上才知道双头锦鲤回来了。林文贞一听说,就派人来邀请,说要给他洗尘。

李承泰笑道:“舅老爷一定亏本了!”

安东尼问:“为什么这么说?”

李承泰道:“我们走那天,舅老爷不是才和总舶主吵过一架吗?一定是我们走后他果如总舶主所料,被人骗得亏本,所以这会子才来讨好总舶主,想请总舶主帮忙。”

东门庆笑道:“承泰你确实聪明,可惜还不够聪明,依我猜,我舅舅一定是赚了?”

李承泰闻言一奇:“赚了?”

“一定是赚了。”东门庆道:“我这个舅舅傲气得很,要是真的亏了,他怕被我耻笑,一定不会来找我。这会子来找我就一定是赚了,所以要在我面前显摆。”

于不辞笑道:“总舶主说的没错,林公子这段时间确实赚了不少。”

李承泰、佐助等一听,连赞东门庆神机妙算,李承泰又道:“若是这样,那我们还去不去赴宴?”

东门庆笑道:“舅舅请客,做外甥的怎么好意思不去?”就点了几个人,徐海也在其中,正要出发时,不意徐惟学派人来找徐海,东门庆道:“是我疏忽了!早该放你去见你叔叔了。”

林文贞这次果然是要在东门庆面前显摆,宴席设在一艘四桅大帆船的甲板上,其奢华程度几乎可以用酒池肉林来形容,双屿的许多大人物也都来给林公子捧场,这些人大多是这段时间里林文贞在做生意时结交的,个个擦林文贞的鞋,林文贞得意洋洋,表现得对东门庆极为亲热,但偶尔甩过来的眼光却分明在说:“看看!没有你,舅舅我一样混得风生水起!”

东门庆却也顺着这个舅舅的意思,奉承着他,若是不知根底的人见到这个场面,非以为东门庆能在双屿立足全靠林文贞的照拂不可。

徐惟学带着徐海,驾一艘小船在远处徘徊,观望着宴会的场面。徐惟学说:“双屿富豪如云,但大多数人都像这个姓林的一样,年景好的时候就吃得饱饱的,等年景差了,就只好等着人来宰杀!”

徐海听着叔叔的这句话,觉得他简直是将林文贞比作了猪。又听徐惟学道:“在年景好的时候能赚到钱,那叫聪明。在年景不好的时候还能活下来,那叫本事!在时局大坏的时候不但能活下来还能趁机壮大,那就是英雄!”他指了指林文贞说:“这是第一种人。”又指了指自己说:“你叔叔我是第二种人。”但就没下文了。

“那么,”徐海问:“在这双屿上,谁又是第三种人呢?”

徐惟学道:“第三种人是很少的,不过…”他又指了指在船上陪着林文贞笑的东门庆说:“我觉得庆官应该是一个!”

徐海听到这里忽然有些明白了。

眼前这个叔叔,他已经好久没见面了,见面之后还没来得及叙叔侄之情,徐惟学就把他拉到这里来,让他好好看这场宴会,又跟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徐海隐隐觉得,这次叔叔让东门庆带自己来,目的并不是要自己到他身边享福或者做事——杭州离双屿并不远,徐惟学真要带挈自己时,老早就可以派个人来接自己了。但他却在这样一个机会让自己随东门庆回来,其中的玄机,徐海觉得自己渐渐接近了。

“叔叔,你是希望我在庆华祥里呆着吗?”徐海问。

徐惟学没有回答,却问:“你自己呢?你是想跟我,还是想跟他?”

这个问题,徐海不是第一次想过了,实际上他来到之前就已经考虑着如果叔叔要拉自己过去该如何推辞,但听了刚才徐惟学的一番话后他的打算有了小小的改变:“叔叔,我觉得我要是留在庆华祥,也许对你更有帮助呢。”

徐惟学听到句话,眉毛扬了扬,深感自己这次没找错人!他本来想徐海还小,等他来到双屿后再慢慢调教,没想到这个侄子的领悟能力却在自己的预料之上!所以听了徐海这两句话后,徐惟学忽然觉得有些事情也许可以提前了。

“海儿,你没让叔叔失望。”徐惟学道:“我确实是希望你能留在庆华祥,不过不是为了对我有帮助,而是因为留在那里对你来说更好!你在那边好好学,若有机会记得别错过,不要怕难,就是接了什么没把握的差事,我也会暗中相助的。若是被撂在一边时,也千万别浪费光阴,寻个由头到我这边来走走,我找人教你火枪、刀法和航海术。”

徐海问:“那要我在庆华祥那边帮叔叔做什么吗?”

“不用。”徐惟学道:“叔叔的年纪不小了,混到如今这个程度也差不多了,往后只要能保本便心满意足。但你的前途却不可限量!只要你将来能好,我也就好。”

徐海听到这里大是感动,叫道:“叔——”便说不出话来了,但他那喉咙哽咽之状,已让徐惟学知道这个侄子已对自己向心。

而这时船上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就在徐惟学叔侄说话的那会,码头上冲过一群人来,直奔上船,甲板上便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跟着东门庆竟跟着来人下船了!他们走了没多久,林文贞也提前结束宴席,上岸跟了过去。

徐惟学道:“怕是出什么事了,海儿,过去瞧瞧。”

那群突然出现的人以及东门庆、林文贞却都是奔东门庆的别墅去了,徐海一路跟着,回到别墅时,外头已把守得甚严,除林文贞外,外客一律谢绝。徐海进了两重门,见李承泰守在门口,门内隐隐传来责问之声,只是隔着门户,仅勉强能感受到里面的人说话语气不太寻常,却分辨不清楚他们具体在说什么。

徐海将李承泰拉到一边,问他出了什么事情,李承泰悄声道:“谢家的人追来啦!”徐海微感惊讶,道:“这么快!”

“是啊。”李承泰道:“好像是谢小姐的哥哥亲自追到了这里。”

余姚离此虽然不远,但谢素素藏在庆华祥一事,东门庆已经严令不准外传,就连徐海也还没将此事告诉徐惟学,所以谢家的人居然这么快就找了来,不免让徐海感到诧异。

徐海来了没一会,屋内便没声音传出来了,想必里面的气氛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

原来谢素素逃走以后,谢亘暴跳如雷,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谢素素失踪的原因是什么,但方伯府的千金小姐失踪,终究不是件有脸面的事,所以谢家对外封锁消息,暗地却派了家人分头寻访,就连正被监禁的谢敏学也因为这件事情得以提前出来。

谢敏学出府不久便听到消息说谢家小姐可能被倭寇劫到双屿去了,他听说后惊慌交加,也不回去禀明祖父就带人赶往双屿,上岸后又凑巧从一个熟人那里听说妹妹可能在东门庆那里——其实这一切都是戴天筹的安排,否则以庆华祥众口风之紧,如何能这么容易让谢敏学获知此事?但谢敏学当时却没功夫细想,便直接闯到林文贞的宴席中去,逼东门庆交出自己的妹子。

林文贞办这场宴席一来是要向他的客户摆明自己的位置,二是要给东门庆脸色看,见谢敏学现身捣乱,一开始自是没好气,但从东门庆口中听说了他的身份后才又慎重起来,以宴会主人兼东门庆舅父的身份居中调停。东门庆这才说出在途中遇到谢素素被劫、自己出手相救的“经过”,谢敏学却想:“你若是救了我妹妹,为何不送回余姚,却带到双屿来?”但这种疑惑涉及到他妹妹的贞操名声,因此不敢当众点破,只是连称要先见到妹妹方才罢休!

就这样,东门庆带了他前往自己的别墅,林文贞在这种情景下也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便提前结束了宴会跟了上来。

等进入室内,周围再无闲杂人等,谢敏学才开始显露自己的怀疑,言语中甚至直指是东门庆拐带了他妹子。直等见着谢素素,谢敏学才算放下了心,问起经过,谢素素一边哭着,说自己去念慈庵途中被强盗劫持,差点就见不到哥哥了,一边又道得蒙东门公子相救大恩,言语与东门庆无不契合。

谢敏学心中仍有疑点,责谢素素道:“既然你已逃脱虎口,怎么不赶紧回家,却跑到双屿来!”他说这话时紧盯着东门庆,显然这句话貌似是问妹妹,其实是在问东门庆。

谢素素本来已经收泪,听到这话又哭了出来,叫道:“我不回去!回到余姚,还不得被爷爷捉了去念慈庵?我不回去!”

对谢亘送妹妹去念慈庵一事,谢敏学本来是不赞成的,但此刻却愠道:“你这是什么话!一个女孩子有家不归,却在外头浪荡,成何体统!”

谢素素将脸一偏,道:“我就是在外头饿死冻死,也不回去!”

谢敏学大怒,心想这是大家闺秀应说的话么?要发作时,忽见妹妹眼角一斜,似是偷看了东门庆一眼,再看东门庆,也在那里秋水暗渡,心中吃了一惊,忖道:“不好啦!看来妹妹两番得他救命,二人已有了私情!”

第二百章 婚议之三

话说谢敏学对东门庆谢素素两人的关系起疑,心想:“此事却得独自问素素一番。”便请东门庆让自己和妹妹独处。

众人都出去后,谢敏学沉着脸,问:“素素,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家门的事情了!”他对这个妹妹素来温厚,这样子声色俱厉那是从所未有的事!

谢素素被他一喝,差点哭出来,满脸委屈,道:“哥哥!你这是什么话!”

谢敏学继续追问道:“你和他做了什么苟且之事没!”

谢素素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叫道:“你…你…哥哥!妹妹在你心里,就这样不知羞耻?”

谢敏学见她如此反应,反而松了一口气,转而安慰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但心里却想:“他们虽没有苟且之行,但这件事若传了出去,满天下的人都要怀疑!至少祖父那关便不好过。而且将来素素再说亲时,夫家也要怀疑…唉,这可如何是好!”想起谢素素方才和东门庆之间的眉来眼去,又想:“他们之间就算没有苟且之行,但只怕已有了情愫。说不得,只有如此了。”微一沉吟,便问他妹子今后打算怎么办。

谢素素道:“有哥哥在,自然是哥哥作主。”

谢敏学道:“那就跟我回去吧。”

谢素素听了这话却又面露难色。

谢敏学讥笑她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就老老实实与我说吧!你到底喜不喜欢东门?”

谢素素哪里肯出一声?这会子道“不”她不愿,要说个“是”字又怕被哥哥笑一辈子。

谢敏学见她这个样子,心下已经了然,他兄妹两感情深厚,道一知百,当下也不逼她了,只道:“既然你心里有意,那我就想办法吧。赖之虽然轻薄些,但家山总算有些根底,祖父或者会同意。”

然而这婚事该怎么提,却又有很大的讲究。谢家架子大,又是女方,若是主动去提,怕被东门家看轻了,因此谢敏学再见到东门庆时也不开口,只说兄妹二人已经和解了,正为难时,陡地瞥见林文贞在旁,心道:“就是他了!”

此时天色已不早了,东门庆便邀谢敏学在别墅暂歇,林文贞也留下作陪,晚上谢敏学找到个和林文贞独处的机会,先东拉西扯一番,忽貌似随口地问道:“赖之如此人才,却不知做的是哪家的亲?”

林文贞笑道:“什么亲!这小子中秀才后,本也有好几家来提亲的。但没几天他就惹恼了我姐夫被赶出家门,哪来得及成亲!”

谢敏学心中暗喜,却道:“那他打算就这么在外头浪荡不回去了?”

“那哪能!”林文贞道:“我看他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回不去罢了。我姐夫还恼着呢!”

谢敏学道:“终日在外漂浮,总不是个办法。林兄算来是赖之的舅父,他要回家,我看得还得林兄居中调停,才能办成。”

林文贞最受人捧,施施然道:“那是!这件事情,也就我帮得了他!”

谢敏学又奉承了他两句,扯往别处,过了一会又道:“说来舍妹年已及笄,如今正在物色良家夫婿。浙江这边我们打听了好久,都没有合适的。林兄在福建交游广阔,若遇到还没成亲的好男儿,记得帮小弟留意着,或许能借林兄的手,成就舍妹一段姻缘呢。”

林文贞欣然道:“若是能帮谢家拉到红绳,那是我三生有幸。闽省这边我也认识不少子弟,只是怕谢家眼界太高,看不上眼。”

谢敏学笑道:“但劳林兄能记挂在心,敏学便承情了。”

东门庆在壁后听到此处,方才出来,笑问:“两位在说些什么?”

谢敏学笑道:“没说什么。闲扯一番罢了。”

傍晚东门庆设宴,款待他二人,他办这席宴会的目的与林文贞日间办的那宴会截然不同,宴上处处讨好他们二人,以东门庆的才情,既有此心,自是奉承得他二人满心欢喜,尽欢而散。

谢敏学在双屿没有住处,夜里就暂住在东门庆的别墅里,林文贞却告辞回他的落脚处去,东门庆送了出来,路上貌似随口地问起方才他和谢敏学说了些什么,林文贞犹自未悟,只道:“只胡扯罢了。”

东门庆道:“我出去那会,怎么听你们说起做媒什么的。”

林文贞笑道:“你说这个啊,他是说他家妹子年已及笄,在浙江寻不到好夫婿,要我帮他留心福建有没有好人家。嗨!要我说,明年他就跑到北京去,等进士放榜,从中挑一个没成亲的,不就行了!”

东门庆笑道:“他们谢家也不缺状元进士,随便抓个进士,他们也未必看得上眼。”

林文贞道:“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两人本在走路,说到这里东门庆拉住他,一起停步,道:“舅舅,你看你外甥我怎么样?”

林文贞哈的一声,道:“你啊!你东门家的根底,说来还差一点。要是我就差不多了!可惜你舅舅我又成亲了。”奇Qīsūu.сom书

东门庆道:“我家的根底是差了些,但有我外公在上面做招牌,也就差不了多少了。何况他谢家贵,我东门富,富贵富贵,刚好互补!”

林文贞原只当他是随口提起,听到这里忽然若有所悟,指着东门庆道:“你小子!你该不会在路上已经把人家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