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庆嘻嘻笑道:“哪敢,哪敢!不过我对谢小姐一见倾心,却是实情。只是襄王有意,却怕神女无心,这件事情,就得请舅舅多多帮忙了。”

林文贞也太傻,将东门庆和谢敏学前后的言语一对,心道:“是了!他们两家其实都有意了!要不然谢敏学怎么会无端端让我在福建给他挑妹夫!嘿嘿,他妹妹落在大鸟庆手里两回了,就算大鸟庆真忍住了没动手,外人知道了这事也定要说三道四!还不如就招了大鸟庆,也好堵住人家的嘴!”他和东门庆之间经常斗发小的气,但若能帮上他的忙,也乐得市恩,当下笑道:“这件事情,说来不易,放在别人那里,谁也不敢接手!不过你既求到你舅舅这里,我勉为其难,也就帮你办了!”

东门庆一听,将林文贞重重抱了一下,道:“细舅!你要帮得成这忙啊,明年我送你一艘大帆船!”

林文贞推开了他道:“谁要你的东西!你舅舅我不稀罕!”

就这样,男方女方都有意,媒人也找好了,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中国人成亲就是麻烦,明明东门庆和谢家兄妹住一起,但涉及到这件事,却要拉了林文贞来两头跑,且有了这层意思以后,东门庆别说和谢素素说话,连面也不好见了。

东门庆这边要说什么,不好直接去见谢素素,却先要和林文贞说了,林文贞再将大白话翻译成场面话,谢敏学那边将话琢磨透,才拣出一些女孩子听得的内容告诉谢素素,谢素素听后还要再琢磨,有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好全说,总得像裹粽子一般藏了又藏,这才与哥哥说,谢敏学猜测着妹妹的心思,再加上自己的心思,去回复林文贞,然后再由林文贞去告诉东门庆。

就这么来来回回,搞了足足两三天,双方才算达成了共识:谢敏学已知东门庆愿娶之意甚坚,只是还有东门霸这层顾虑,东门庆也知道谢敏学许婚之意颇诚,但谢亘会否答应却还在可与不可之间。

最后还是戴天筹定下了一个方略来:先由林文贞回福建,上禀林希元,若得林希元一诺,东门霸那里就不怕他不答应了,再求了林希元的书信,前往余姚拜见谢亘,算是男方提亲下聘,只要谢亘对家声还有顾虑,见了林希元的书信后势必顺水推舟,这件好事就成了!

谋划虽定,但戴天筹却不愿出面,只通过东门庆的口,暗示与林文贞听,再由林文贞去与谢敏学商议,谢敏学觉得可行,此事方才敲定。

戴天筹又代东门庆拟了一封书信,让东门庆抄了给林文贞带会福建去。书信中痛悔自己当初的年少无知,如今在外面吃了苦头,痛定思痛,方知家人之可贵、圣训之当遵,只是家严不肯见谅,唯有向外祖父哭诉——整个就是一篇浪子回头的悔过书!字里行间透着孙子对外祖父的孺慕之情,引经据典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自己身在海外却还钻研理学,这等文字最对林希元的胃口!别说是平素对东门庆十分爱护的外祖父,就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道学家看了也得动情!

东门庆将书信抄毕,掷笔叹道:“我本来还担心外公不肯成全,但见到这封信后就再没这顾虑了!”

信到了林文贞手里,他看了一遍后拉着东门庆道:“庆官,求你个事情。”

东门庆问什么事,林文贞道:“我这次是瞒着你外公出海,虽然已经想好了万一被他发现该如何对答,但你也知道你外公有多刁钻,我怕我那计策应付不了,还是得挨他的骂!”东门庆道:“那关我什么事?”

林文贞道:“怎么不关你事!我要是挨了骂,心情就不好,你外公骂了我,心情也不好,你的多半事就得黄了!”

东门庆无奈道:“但这是你的事,我也没办法啊。”

林文贞叫道:“怎么没办法?你就按你这封信的笔法,给我也写一封,万一你外公问起,我也好拿出来顶!你闯了那么大的祸,干下那等礼法难容之事,居然也能圆得回来!整得自己像个二十四孝儿子兼二十四孝外孙,我老爹看了这信只怕得掉眼泪。我的事比你轻多了,想来更加容易。”

东门庆也不说破此信另有高人代笔,只笑了笑,道:“这个嘛,我得考虑考虑。”

第二零一章 聘礼

一切事态的发展都如戴天筹所料。

林文贞回到家中,称自己此番外出,在朋友处听到东门庆的消息,不顾浪涛危险赶往双屿,果然在那里见到了外甥。

当年东门庆私通父妾时,林希元本是十分震怒,但过了这么久,人也冷静下来了,对这个聪明伶俐、善体己意的外孙时常挂怀,这时忽然听到他的消息自是十分高兴,等读了林文贞呈上的书信后更是大为感动,深感外孙其实还是本质纯良的大好青年,当初不过是妖姬媚妾的诱惑罢了,如今浪子回头金不换,心里也就原谅了他,当下派人去找来了女儿女婿,一是告诉他们东门庆的消息,二是表明自己的调停之意,道:“小孩子家毕竟不懂事,都这么久了,又在外头吃了这么多苦头,就算了吧!”

有了他这句话,东门霸还能说什么呢?至于林夫人,那更是天天盼着儿子能回家的。

林文贞又说起与谢家联姻一事,林希元大喜,对这门亲事极力赞成,东门霸听说儿子居然攀上了谢家,在感到诧异之余又觉得东门庆果然从胡闹回归正轨,开始像话了,自然也不反对。

与谢家联姻,事非小可,因此林家与谢家都派出了得力成员去帮忙。东门家这边派的是东门度,林家这边林希元本不对林文贞这个儿子抱多大的希望,但看在他这次立了功,又是事件的推动者之一,才答应让他去。

这次林文贞赴闽,身边带着李承泰,此间一有消息马上回报,所以东门度和林文贞还在泉州筹办下聘事宜时,东门庆已知道事情成了,这才唤来杨致忠、于不辞、安东尼,告诉他们这件喜事。这几个都是涉及庆华祥财务的,见东门庆不叫别人来却叫他们,在恭喜之余便知道当家的又要花钱了。

于不辞也不好要东门庆不成亲,只是说:“当家的,你这婚礼要怎么花钱,我不好多说话。我毕竟只是商务总长,不是你的户部尚书,管不得你的钱。不过过两个月要大买生丝、钱不够了时,你别让我想办法就是——我现在就跟你直说,我没办法!”

其实东门庆回到中国这边后花钱的地方着实不少,这时就算在别的事情上一文不花,剩下的钱要买足日本方面预定的货物也是有些不够的,若这场婚礼还要大肆操办的话,恐怕到时候就要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来!

东门庆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要他们想出个办法来,但这些人都是干实务的,思维走的是正道,对动偏门脑筋不太擅长,因此他就只好去找戴天筹商量。

戴天筹一听道:“婚礼的费用我早准备好了,你去找他们干什么?”

东门庆听了不由得一奇,戴天筹来了之后虽甚得东门庆的信任,就是杨致忠、于不辞、李荣久等也对他敬意日深,但东门庆几次微露意思要请他担任庆华祥重要职务时他都表现得十分淡漠,似乎只愿做个闲散客卿,东门庆也就由得他了,因戴天筹既不抓权也不管钱,这时遇到要花钱的事东门庆自然先去找于不辞等,没想到戴天筹竟说他已经把婚礼的费用准备好了!心中又惊又喜,忙问端的。

戴天筹笑道:“你啊,这就去王五峰那里告诉他你想成亲,然后哭穷,再然后这钱就到手了。”

这时他们二人之间也不用多说什么了,东门庆一听这句话眼睛就亮了,当日便跑去求见王直,进了门,整个人就摆出一副憋屈的样子,王直见了大感奇怪,他知道这尾双头鲤鱼平日可不是这样的,这会子装出这副模样来多半是要算计自己,心中警惕,且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叔叔!我要成亲了!”东门庆说。

王直呀的一声,道:“真的?这是好事啊!”

其实东门庆已有了一个张月娥的事,他是知道的,这段时间里谢敏学上双屿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东门庆在争取做谢家的女婿,他也猜出来了,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对这件事情完全是从政治利益与商业利益的角度来考虑:让东门庆洗脚上岸,作为东海商会的代表打入士林以争取开海——这本来就是这些大佬们对东门庆的期待。可惜有一段时间里东门庆却辜负了他们的这种期待,等到戴天筹跑到东门庆身边,一切的事情才又回归到他们所期待的正轨,也正因此原本在暗中处处给东门庆设堵的阻力又变成了东门庆的保护网。

东门庆若能成为谢家的女婿,那这起婚事将不但是福建林家、浙江谢家的联姻,更可能成为东海商人和东南士林结合的契机!有这样的大势在,王直当然赞成这桩婚事,至于东门庆本已有了一个老婆这种事情他就完全无视了——和整个东海十万华商的群体利益相比,别说一个张月娥,就是一百个张月娥也会被视若无有!

“不过…”王直看着东门庆那副蔫模样,说:“你怎么看起来不像要去做新郎,却像要去赴刑场?”

东门庆一听这话就嚎了起来,哭丧一般哭道:“叔叔啊!我现在惨过要去赴刑场啊!”

王直讶异道:“怎么?谢家小姐是个母夜叉吗?唉,庆官,娶妻求淑女,相貌的事,就别太计较了。”

“不是啊。”东门庆道:“谢小姐的容貌,我偷偷看过两眼,好得不知怎么形容!侄儿阅人不少,但像谢小姐这样秀丽的容貌却是从所未见。”

王直道:“那莫非她脾气古怪,令人生厌?”

“也不是。”东门庆长叹道:“谢小姐出身名门,待人接物,端庄有礼,言行举止,温婉贤淑。我能和她成亲,那是九辈子修来的福分!”

王直奇道:“既然这样,那你还哭什么?”

东门庆哭道:“正因她这么好,又出身豪门,所以我才不能委屈了她啊!求婚也好,下聘也罢,若不搞得风风光光,不但我心里过意不去,谢家那边也不答应!说不定一场天作之合就这么吹了!明明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英雄汉偏偏就让铜臭给绊倒了,想想若是因为缺钱而没法与谢小姐共谐连理,叔叔,你说我能不伤心吗?”

王直听到一半就笑了,等东门庆说完才骂道:“你这个惫懒货!没钱就没钱,直说不就得了?哭什么哭!”

东门庆道:“侄儿没本事,只好哭了。”

王直笑道:“你放心!只管开开心心成亲去,钱银的事情,大家会帮你想办法。前几天我正跟龙头商量着呢,说庆官要是能做谢家的女婿,我们十七席理事,每人送一一份重礼让你去下聘。你是咱们东海的子弟,去娶士林的女儿,总要让你风风光光的,让那些老爷们知道什么叫做真豪富!许龙头还答应,号召双屿的所有商家,从今年开春以来到你成亲时的全部货物交易里,每一千两抽一两出来,作为你的礼金,免得你做穷女婿,丢了我们东海的脸面!”

东门庆一听呆了——这次是真的呆了!

他原来只求能借到一点下聘成亲的钱,免得庆华祥因这次婚礼陷入财政危机,没想到哭穷竟哭出这样一个结果来!若按照王直这说法,那他这次成亲不但不用花费一分钱,甚至还能大赚一笔!这一年里双屿的总交易额达到了历史最高水平,至于这个交易额究竟有多大,东门庆连估计也估计不出来!

忽然之间,他深切体会到了戴天筹“陆海策”的威力!当日戴天筹跟他讲说陆海策时,那还只是一个诱人的空中楼阁,但现在却已经开始落到实处,甚至已经见钱了!

想到了陆海策,东门庆没有因得了这样一大笔钱而得意,反而分外凝重起来——出海后那段颠簸经历已让他将一条法则刻入自己的骨髓之中:付出与收入成正比,责任与回报成正比!东海商人不会平白无故送钱给他的,他们此刻肯掏腰包,是因为他们想从东门庆这里得到相应的回报!王直许诺的这笔钱哪里是“礼金”,分明是经费!如果东门庆能逐步兑现他们的期望,那他们就会源源不断地送钱给他,但东门庆要是拿了钱却办不成事,后果会如何就无法预测了。

十七席理事中此刻只有十二席在双屿,其中第一个送来重礼的是李光头,他送的是一艘全新迎亲船,船身装潢得有如一座水上宫殿,船上还配备了三十六名精心挑选的水手,以供驱使。

第二个送礼的,是徐惟学,他送的却是西域骏马四匹,欧式四轮马车一架,以及两名经过佛朗机人训练的车夫,四个随侍童子,四个随侍丫鬟。

第三个送礼的,却是林碧川,他送的却是绣五彩缎金龙袍料五匹、绣五彩缎蟒袍料十二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五匹、织五彩缎八团金龙褂十五匹、绣五彩纱龙袍料五匹,片金、蟒缎、大小卷闪缎等若干,以及镶金粉盒、镶银痰盂等等,共七十二件,这其中如龙袍料彩缎等乃是皇家禁物,都不知道林碧川怎么搞来的!

东门庆看这些东西显然都不是仓猝购置,分明是经过一算时间的筹备!心中暗自讶异。

此外方廷助、谢和、叶宗满、王滶、王清溪、徐元亮等各有礼物,无法一一赘述。在所有的礼物中,却以许栋、王直合赠的礼物最为特殊——都是些书画。

东门庆细看时,竟有一大半不识其中玄机,戴天筹却道:“庆官,这份礼可就重了!谢亘对这门亲事就算还有一丝犹豫,见了这批东西,也非答应不可。”

谢家的这批东西都是佩雷拉焚大方伯第那一夜中失去,后来不知怎的又落到王直手中,此刻又转送给了东门庆,让他作为去余姚下聘的聘礼。

这批书画,第一件是《明伦大典》一部。《明伦大典》是由谢迁总裁编撰的一部大书,是谢迁在相位上的重要政绩之一,编成之后,当今天子嘉靖皇帝亲自颁赐了一部与谢家珍藏,是谢家的镇家之宝!谢家若失此宝,便有不忠之名。

第二件,是谢迁的文集《归田稿》手稿十卷,以及《湖山唱和诗》手稿二卷,先祖手迹不能保全,子孙便难逃不孝之责。

第三件,是前阁老李东阳的《李西涯翰墨手卷》,李东阳不仅是当代名家,更是谢迁的好友兼同僚,谢家珍藏此翰,寓意非浅。一旦有失,则是大为失礼之事!

再往下方是谢家的珍藏,如米芾的《山水图卷》等,均是无价之宝。

东门庆听戴天筹一一道出这些宝物的来历,心中忽然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来,觉得自己这段日子里的所作所为貌似风光,其实却被背后一股力量操纵着,一念及此不免暗生惧意。

不久林文贞与东门度到,东门庆见到是最照顾他的二哥来,自有一番欢喜。东门庆家在泉州虽然豪富,在几年前也还能叱咤风云,但到今时今日已不能对海上众人颐指气使了。就是东门家在泉州所办的聘礼,除了必须由男方自家亲自措办的十二件文定之物外,其它的与众海商所赠之重礼放在一起,相形之下犹如珍珠与瓦砾,大都不能用了!

即在这些细节当中,亦可见海商力量崛起之迅速,短短数年之间,他们已经由被府县吏员、卫所官兵所制转为利用金钱操控吏员、收买官兵,以致东南沿海,吏役尽成海商之耳目,军户乐为海商之手足!

再接下来,是否士林也会被海商们的金钱控制呢?他们会甘心被控制吗?

看着这些聘礼,东门庆发现自己对禁海局面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第二零二章 张月娥营救计划之一

东门庆前往余姚成亲了。是东门庆,而不是王庆。

谢亘原本是要他入赘的,但东门庆当然不可能答应,在传统士林中他虽然没什么名气,但在东海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最后谢亘妥协了,要求东门庆前往余姚成亲,成亲之后,再携眷回福建定居。对于这个提议,林希元也没有太大的意见。东门庆的父亲——东门霸当年也是到林家成亲的。

离开双屿之前,东门庆吩咐于不辞总理庆华祥在浙江的商务,命唐秀吉整顿在福建与粤东的基业,若吴平回航,则命他暂时入驻澎湖等候命令,又命杨致忠入闽,开拓货物购入的渠道,命张维全力协助杨致忠,同时扩张其走私出海的渠道和近海接济的能力。

东门庆本来还打算让戴天筹在自己离开时负责起四方统筹的大任,但戴天筹却婉拒了,东门庆邀请他一起入浙参加婚礼,戴天筹又推说病腿不愿远行。因此东门庆前往余姚成亲期间,一切大事仍由他自己遥控,戴天筹等他走后便到普陀山寻了间清静的庙宇隐居。

庆华祥的事务,各方面都有独当一面的人才在,在不发生局势大变的情况下,东门庆离开一段时间也能自主地运转。上下干部,各司其职,唯有徐海觉得自己被冷遇了。

他告诉东门庆自己想加入庆华祥而不想去徐惟学那里,因为他不愿靠叔叔荫蔽,而希望靠自己的能力打拼,东门庆亦赞他有志气,便许他留下。但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成亲大事,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总之徐海在东门庆的整个婚礼筹办期间基本没事做。于不辞、杨致忠、张维的部门都在扩张,但他们都有自己的人力来源——于不辞用的是广东派人马,杨致忠入闽后自有乡人子弟,张维在月港有一大帮等着他带挈的弟兄,都不大愿意用徐海。而徐海又不像李承泰、赵承武等,他们都是在海外立过功劳苦劳的,在商号中已是老人,就是闲散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怕。

徐海却怕!

在庆华祥,他是一个新人,新人最怕的就是没事做!刚进入一个组织,如果不能设法体现自己的价值,就算别人没说什么,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被边缘化,被忽略,很多新人就是因为这样最后不得不卷铺盖走人。

徐海不愿意这样,尽管离开了庆华祥他还可以去他叔叔那里,但他丢不起这个脸!如果是在庆华祥呆不住而到徐惟学那里去,叔叔手下的那帮人也会看不起他!

“就算要走,也得干出一番事业来再走!”

在东门庆即将离开双屿的时候,他有些冒昧地抢到船边,请东门庆一定要给他个差事做。

“哦,徐海啊…”东门庆这才记得他,他本来就想说:“跟我去浙江吧!”但随即想起徐海是冒犯过谢素素的,而且还冒犯了两次,虽然谢素素未必会记仇,但多半也不太愿意在新婚的时候见到他,免得尴尬。但徐海是徐惟学的侄子,说来也不好太过冷落他,便交给他一个闲差事,让他到澎湖报信。

这算什么差事啊!之前东门庆已经派了赵承武、池正南分别到月港、澎湖传令了,有什么重要内容都由他们说了,这回又派徐海去“报信”,不过是道个平安罢了,并说说赵承武池正南南下后发生的一些情况,根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活儿。

东门庆说完了这个后就上船了,留下徐海在那里发呆。

报信这个活儿,可出不了功劳啊——除非他假传“圣旨”,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他手里又没有印信权柄,真涉及到大事,庆华祥的方面大员都不可能听他的。

“算了!先干吧!去了再说!”

可等徐海决定干了之后才发现,他其实连如何南下都有问题。

庆华祥的船只虽多,但各有职属,近期没有安排南下的船,徐海只领到了东门庆的一句闲话,调不动机动船只,甚至连盘缠都没有。要坐别的商号的船嘛,一来也未必找的到刚好要去澎湖的,而且作为庆华祥这样一个船只多多的商号的成员,办公事却得去搭别家的船,徐海也觉得别扭,若被人问起要去干什么,自己都不好意思回答。

实在不得已时,他只好来寻徐惟学,徐惟学道:“阿海,我借给你十条船都没问题,可是你想好这次南下你想做什么没有?如果没想好,我劝你干脆别去了。”

徐惟学的意思是:东门庆给他这个任务其实也就是临时敷衍,今天说,明天没人提醒兴许就忘了。徐海去了没功劳,不去也没责任,不如就留在双屿,也免了来回奔波之苦。

但徐海却不愿意。

“不行!我一定要去办事!”他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只是觉得应该如此。

徐惟学也不多劝,因为他也知道,办事了没功劳,通常来说也比不办事好,因为人在办事的过程中总会遇到许多的机会,激发许多的想法。于是他借给了徐海一条轻便的小船和十名水手,此外还给了他五十两白银和半舱杂货作盘缠。

就这样,徐海扬起了帆摇起了橹出发了,船上有个老油条水手,指点他航海的诸般诀窍,徐海对航海术竟有过人的天赋,一听就懂,一学就会。经过东涌山时,他们遇到了一班小贼寇,也就是十几个人的规模。同船的人都有些害怕,觉得反正身家不多,交给他们就算了,只要留下点口粮能到澎湖就行。但徐海却命大家暗藏兵器,假意投降,等来贼松懈了上船来搜寻财物,他相准了头脑,陡然发难将之制住,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这伙贼寇本来就是一帮流民的乌合,没什么过人的本事。这时又见首脑被擒便都慌了。徐海的手下奋勇出击,击毙了三个,俘虏了五个,其余的才任其逃散。

徐海将头目以及五个俘虏中的一个不太听话的杀掉立威,又将其他四人收归麾下,因此他的队伍便小小地壮大起来,变成十四人了,且之前的十个从叔叔那里借来的手下也因此役而归心。

小船继续南行,却再没遇到什么阻滞。不久进入澎湖,由于这个地方本来没什么油水,林国显一系又因他的日渐衰老而没落,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建设,庆华祥这段时间虽然大肆扩张,但钱也没投到这里来,所以徐海此刻见到的澎湖水寨,与东门庆离开时并没什么两样。

他入寨之后,拜见了林国显,又见了唐秀吉,跟徐惟学预料的一样,这两人对徐海的到来都显得很淡,倒是水蛇蔡、水虾蔡等围着徐海问东问西,对东门庆在余姚的婚礼场面充满了兴趣。

徐海其实也没能亲见婚礼的场面,但他见过迎亲船、新郎车,又见过种种奢华的聘礼,加上自己的想象,便向水蛇蔡等描绘出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婚盛况来。

“啊!总舶主这番成亲,可真风光啊!”水蛇蔡满是羡慕地说。他不是羡慕东门庆,那离他太远了,他羡慕的是徐海,羡慕他有机会目睹这么盛大的场面。

“可是…”水虾蔡说,“月娥嫂子不是太可怜了吗?”

水蛇蔡、水鱼蔡、牛蛙等一听,就都开心不起来了。

“月娥嫂子?”徐海问。他还不知道张月娥的事呢。

水鱼蔡等便你一言我语地将东门庆和张月娥的事情说了,徐海一听,脱口道:“那总舶主现在这样,不是抛弃发妻吗?”

水蛇蔡比较活头一点,闭了嘴不说话,牛蛙却愣愣地说:“是啊!总舶主嫌贫爱富,贪新厌旧,太没良心了!”

“你们胡说什么!”周大富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来,说:“这件事总舶主派人来说过了,这件事他另有安排,他不会抛弃发妻的!你们就别乱说话了!”

“是啊是啊。”水蛇蔡说:“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的也没什么。总舶主在日本不是还有一个吗?我看总舶主对月娥嫂子还是很挂心的,要不然上次就不会让我们回去接嫂子了,还费了那么多的钱。”

“可也许他见到更好的,就变心了呢!”牛蛙还没悟,还在乱说。

“别胡说了!”周大富道:“月娥嫂子是总舶主的患难发妻,他们夫妻的感情深着呢。而且杨致忠是月娥嫂子的叔叔,于不辞深受月娥嫂子他爹的大恩,都一定会帮月娥嫂子的。这两人都在总舶主身边呢,如果总舶主真的是贪新厌旧,他们不会一声都不出的!再说,商号里广昌平的故人这么多,还有咱们这几个也都是和月娥嫂子好的,总舶主就算不顾及夫妻之情,至少也得念念我们会怎么想。”

他这么几句话说出来,众人才觉得有理,徐海却还没弄明白,等周大富走后,才细细打听张月娥和杨致忠、于不辞等的关系,又知道日本那边,还有一个叫崔光南的要人也是广昌平的故人,心道:“原来总舶主的这个大老婆这么有力量啊,这可不是简单的糟糠之妻,这是患难夫妻啊!总舶主手下的故旧班底,看来有一大半都认定了张月娥才是大老婆!”又想:“我得罪过那个谢小姐,将来他成了总舶主的夫人,难保不会给我小鞋穿。就算她不整我,只在枕边吹点风,让总舶主将我撂在一边,那我的前程就完了!”

想到这里,一个大胆的冒险计划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第二零三章 张月娥营救计划之二

浙江和粤东之间可以很近——如果走海路又顺风顺水的话;也可以很远——如果走陆路跋山涉水的话。

余姚谢家招女婿的盛况,在当地轰传一时,但消息经过空间的过滤,经过数千里距离的层层淡化,到了粤东地区影响已经微乎其微,若没有特殊的因由基本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这时南洋与中国之间的商路已到繁忙季节,许栋父子忙着外头的生意,张月娥母女则抱怀各自的目的在寨中静等,张月娥在等待着她的丈夫来接她,而许夫人则在等待着一个复仇的机会——两个女人,一个因爱在坚持,一个因恨而执着。

这一日,忽有一艘帆船在附近搁浅,南澳的海贼劫持了乘客后才发现船主是一个和尚。

海上男儿就算不信佛,至少也有一些忌讳,何况看这和尚的行囊也没多少油水,便没太为难他。和尚在岛上寻了几个渔民帮自己修船,有南澳寨众见他像是个大地方来的人,便向他打听一些消息,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杭州虎跑寺的明山和尚。

“杭州啊!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游苏杭嘛。”

人间天堂的名气,粤东的渔民、海贼也听说过,当日那个讲古庆在南澳开场讲古的时候,也讲了好些与杭州有关的故事,可惜那个讲古庆早跑到日本发财去了。

“呵呵,讲古啊。”落难船只的一个水手指着明山和尚说:“这位小师父也会呢!”

“啊!真的吗?那可要听听!”

船还没修好,夜里,明山和尚便给海滨的渔民讲些佛经的故事,徐海的口才不错,可惜佛经里的故事和王庆讲的故事相比显得不够淫荡,吃过大甜大咸后再吃青菜豆腐,不免觉得口淡。

“小师父,你讲的故事不好听!”有人抗议着。

“可和尚我除了这些经书上的故事,就不会讲其它的了啊。”

有人道:“你从杭州那样的地方来,难道就没些现成的故事讲么?”

“现成的故事啊…”明山和尚想了一下,说:“那倒是有的,说起来,浙江最近发生了一件奇事呢。”

“哦,奇事?这么说是真事了?”

就算是同样的情节,真事也总比故事更有吸引力些,因此便有渔民来了兴致:“是什么奇事呢?”

“我们浙江有一座阁老府,阁老府里有一个千金小姐,在几天里连续被盗贼劫持了两次,又被同一个公子救了两回,大家说,这算不算新闻?算不算奇缘?”

“啊!还有这样的事啊,和尚快跟我们说说!”

明山和尚便开始讲述阁老府千金和游学公子的新闻,新闻里的艳遇,听得众渔民津津有味,都在猜测公子救了那千金小姐之后,船舱里发生过好事没有。

“大概有吧。”明山和尚露出一种出家人不当有的笑容来:“后来这千金小姐就嫁给了这个公子了。”

“啊!听起来好假。”有人叫道:“就像那个讲古庆讲的故一样,都是才子配佳人。和尚,你一定是在庙里呆不住,想女人时编出来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明山和尚口呼佛号,道:“和尚不打诳语,更不敢生淫念。这件事情确实是真的。而且他们的婚礼还轰传一时。说来奇怪,听说这个公子在东海上大大有名,你们中也有水手吧?怎么没听过这事?”

便有人问那公子叫什么,明山和尚说:“听说这位公子是福建人,姓王,叫王庆,是东海一支大船队的总舶主,还是澎湖的寨主呢。”

这句话一出口,便有好几个人同时叫出声来,道:“王庆?和尚!你没弄错吧?”

明山和尚道:“没有,没有,此事千真万确。佛山为去普陀山拜观音,中途还经过双屿,这事是在双屿听说的。我还亲见了那个王总舶主的迎亲船,远远望见那公子坐在船里呢。”说着描绘了那公子的容貌。

便有认得东门庆的海贼叫道:“出事了!还真是讲古庆!”

第二日这个传闻便在南澳传开了。留守的总管周秃子对财副李椰壳说:“要出大事了!王庆要是抛弃发妻,对咱们握有张月娥就不会再有顾忌,说不定就要来图谋南澳了呢!”

李椰壳也有些担心:“那怎么办?”

“那有什么办法!”周秃子说:“他们东海商会势大,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李椰壳说:“他们东海商会也就是一团捏在一起的湿沙,说是一家人,其实里头斗得厉害!王庆要对我们动手,东海商会其他人未必会帮忙,说不定为了怕他势力壮大,反而会掣肘他!”

“就算没有别人的帮忙,长远来说,寨主也都不过王庆的。”周秃子说:“你想想,咱们这几年都是在吃老本,也不见得有壮大的机会,但王庆那边却是一天一个样子!我看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五年,庆华祥那边就会大到能随时捏死我们!”

“就算如此,那也是三五年后的事吧。”李椰壳说。

“不是眼前的事,但也得防着!”周秃子说:“要等到火烧眉毛才找水,那时就迟了!”

李椰壳听了这话,怀疑地说:“你想干什么?起事,还是去暗投王庆?”

“都不好。起事太危险,许栋把权抓得太紧,连他儿子都防,咱们成算不大;至于投靠外人,咱们和王庆交情不深,不知道能不能攀上他呢!”周秃子说:“我有第三条路子,比这两条都安全,你跟不跟我干?”李椰壳想不出来,周秃子说:“还记得吗,当初王庆才从大小甘岛出发时,那真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他是怎么能出海的?”

李椰壳道:“听说是小尾老帮了他的忙。”

“不止如此啊。”周秃子说:“我事后细细查过了,少寨主也暗中资助了他不少,但这事少寨主从来没跟我们,甚至没跟寨主提起!”

李椰壳听了这话有些吃惊了,隐隐想到了什么:“你是说,少寨主一直就和王庆私通?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周秃子冷笑道:“你忘了当年的事情了?许栋可不是许朝光亲生老子!”

“你是说…”李椰壳压低了声音:“他知道了?”

周秃子道:“我看像!”

李椰壳的眼睛眯了起来,若许朝光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么这一切就值得细细玩味了。如果许朝光和王庆之前已经达成秘密盟约,那么王庆便不是许朝光的外敌而是强援了。而李椰壳也明白了周秃子的第三条路子:不是起事,不是通敌,而是去辅佐许朝光。这条路子,无论成算还是安全系数都大得多。

粤东海面的明争暗斗继续持续着,原本作为斗争焦点之一的张月娥,却因为这个消息而逐步被人剔出重要棋子的行列之中。

但对张月娥来说,她并不在乎自己对海上豪强们重不重要,她在意的是自己对王庆来说重不重要!

当有多事的人跑来跟她说余姚成亲的事情时,张月娥感到天都塌了!

以前,她虽然是人质,可大家顾忌着她有个厉害的丈夫在外头,凡事都给三分颜面,但现在他丈夫不要她了,这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在众人的眼里,就像一件被扔掉的旧衣服。身边的人看她的眼光,议论她的话,都像针一般从她的耳目一直扎到她心里去!这时唯一还对她好的只有许夫人!

许夫人虽然也很震惊,但见到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却还是打起精神来劝道:“别相信这些!一个过路和尚的风言***罢了!大海上这种谣言多了去!比这更荒唐的事,我这二十多年来也听过几万种!”

可是对一个女人来说,丈夫长期不在身边本身就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更何况张月娥的丈夫是那样的风流,那样的出众!当他还很落魄的时候,张月娥也觉得丈夫是那样的魅力四射,何况现在他发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