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了丈夫出海前夕的那句话:

“咱们家大着呢!”

对啊,他是大家族的子弟,他的家族,会承认自己这个浪荡无依的海上弱女吗?

张月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痛哭起来。若是她能保住这一胎,若是她能给东门庆生下一个儿子,那么她对自己的前途就会更有把握一些,可是现在…

现在她只能期盼这个消息是假的!

但是很快她便绝望了。有人证实了这个传闻是真的,这个人,就是许栋!

许栋这回出外“打鱼”没什么收获,却带回来了一个消息:王庆果然在余姚成亲了!

这件事是庆华祥的喜事,澎湖方面、月港方面都老早就得到了通知,虽然没有大肆宣传,但像牛家浦这样的友好势力还是知道了。更何况澎湖和南澳之间渊源深远,两岛海贼之间本来就多有私下的联系,许栋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又经过多方打听,终于确证无疑!

“这…这是真的吗?”许夫人还抱着万一的希望,但当她望向许朝光时,却见儿子点了点头。

张月娥整个人晃了两晃,终于跌倒在地。

第二零四章 张月娥营救计划之三

许栋变起脸来,比他杀人还快!

张月娥是许夫人的干女儿,但许栋一直当她是丫鬟,等到王庆发迹,才容她以半个女儿的身份呆在府中,这时余姚方面的消息传来,他以己度人,便判定王庆已经抛弃发妻,这个张月娥已经毫无利用价值。对于这样一个女人,他连杀人都不屑,便下令将她赶回竹寮去。

许夫人要求情时,又怕自己过分担心这个“干女儿”的表现会惹许栋起疑,只好忍住!张月娥那边自听许栋证实了那个消息后,已经整个人都垮塌了。许栋要怎么对她她都无所谓了。

看着女儿行尸走肉般被押解出去,许夫人暗暗心焦,忖道:“竹寮那破地方,如何住得人?”

东门庆等才到南澳时,是大伙儿一起住在那里,地方虽破,但人气够旺,便不觉得辛苦。这时再让张月娥孤零零到那种冷清清的地方去,那实是将她往火坑冰窖里推!

到了傍晚,许夫人怕女儿想不开,便寻了个由头,带了小红,偷偷出来,到竹寮外,让小红在外头等着,自己走了进去,张月娥却不在外间,正要掀开里屋的布幕,忽听一个男子声音道:“嫂子赶快!别等许栋转了念头,那就迟了!”

许夫人吃了一惊,便见竹寮里转出一个和尚来,见到自己只呆了那么一瞬,便扑了过来,一手叉住自己的喉咙,一手抓起匕首就要插下!

张月娥惊叫道:“住手!”匕首离许夫人的心脏已不到半寸!

小红听到声音跑进来看,张月娥怕她高叫,忙道:“大家别慌!都是自己人!”

原来徐海自听说了张月娥的事情后,便想出一个主意,要趁机将东门庆的这个发妻救出来,水鱼蔡水虾蔡等一听都赞成,又跑去找周大富让他拿主意。

周大富觉得徐海的计划太过大胆,担心救人不成,反而危及张月娥。徐海当时道:“我是生面孔,南澳的人不认得我。若是事情败露,我就招供说是洪迪珍那边的人,要劫嫂子回去做奇货,这样就算失败也不会害到嫂子了。”周大富等想想觉得可行,又想反正是你去冒险,万一出什么差错就全推到你头上,因此才答应配合。

徐海得到他们的支持后,便带了几个信得过的手下——都是从双屿跟他来的人,澎湖众与庆华祥的人一个不用,自己又剃了光头,披上缁衣,将船驶到南澳附近假装搁浅,之后的事,便如上回所述。

许栋的府内,本来有两个已被周大富买通了的下人,一个是门子,一个是烧火夫,都不算寨中的要紧人,只能打探一些外围的事情,但这回刚好用上了——张月娥一被赶出来,门子便通知了徐海。

果如许夫人所料,张月娥在接连的打击下承受不住,被轰到竹寮时她已心灰意冷,这竹寮又是她和东门庆的洞房故地,到此更增伤感,竟起了自尽之心!就在她想不开时,门外一声佛号,却是徐海到了。

许夫人听到这里,心中窃喜,道:“那莫非所谓的余姚成亲,都是庆官的计谋?”

徐海心道:“现在跟他们解释,多费口舌,而且她们听说这个消息是真的,说不定还要另生枝节!”便道:“是!”又道:“这些话等逃出去后再说吧!可别等许栋反应过来,那就糟了!”

张月娥人比较简单,听到他那个“是”字已重新点燃了希望,人也有了力量,道:“对!快走快走!”

许夫人微一沉吟,便猜徐海言语间有所保留,却道:“好!我来带路!”又道:“只是我调不动船只,得先去寻我儿朝光才行。”

徐海忙道:“船我们早准备好了!”又说了方位。

许夫人喜道:“那就好!”

这竹寮的所在地非要冲,否则当初东门庆等也不会被扔到这里。许夫人在南澳又住了大半辈子,大小道路了如指掌,带着他们绕开守卫,走一条比徐海来时更偏僻的道路,顺利到达海边——这也是许栋已撤了张月娥身边的监视,否则许夫人要带张月娥到这里也非易事。

张月娥见到了船,想想又要和母亲道别,心中感伤,没想到许夫人脚一抬,竟也上了船,徐海一呆,许夫人已对张月娥道:“孩子,我跟你去!”又对徐海道:“待会要是遇到什么阻滞,你拿我当人质,兴许能化险为夷。”

徐海喜道:“若是这样那就更好了!”这时他只知道这许夫人是许栋的老婆,却还不知道许夫人是张月娥的生母,因此对她如此热心不免有些诧异。

小红也要上来时,许夫人却止住了,道:“你不要上船!待会我们走后,你就去报知朝光,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你让他转告许栋,就说我和月娥被人劫持走了,接下来你就听他的吩咐行事。”小红一听急得哭了,道:“我服侍了夫人一辈子,舍不得夫人!”

许夫人道:“这个容易!我被‘劫持’到澎湖后,许栋和朝光少不得要派人来过问,你就告诉朝光,说你愿意入虎穴来服侍我,让他把你也送过来就可。”又对徐海道:“把我的侍女小红痛打一顿。”

徐海一点就透,下船扯住了小红就往死里打,又摸出匕首来,割破了她的衣服,伤了她的手脚,吓得小红以为徐海真要杀她,拼命挣扎了一会,徐海一笑,已放开了她跳回舟中,下令开船。

徐海痛打小红时虽是做戏,却做得极真,张月娥讶异得差点就要出声阻止,但许夫人却不动声色,徐海见了心道:“总舶主的这个大老婆心机一般,许栋的这个老婆却是个厉害人物!***,这两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艘小船趁着黄昏,驶向东南,只被一条正在回航的渔船瞧见,但那渔船见到后也没什么反应,多半以为是南澳水寨正常派出的船只。

入夜后不久到达外平,这是南澳岛东南不远处的一组小岛,有两艘双桅帆船已在此等待,为首的正是周大富!见到了张月娥,水鱼蔡、水虾蔡等都欢呼起来,张月娥见到了他们也是热泪盈眶,这是她丈夫的兄弟们,是一群会热切叫她大嫂的兄弟!见到了他们,张月娥便觉得自己不再孤零零了。

徐海听他们在那里啰里啰嗦地叙旧,提醒道:“这些话等到了澎湖再说!小心南澳的人追上来!”

周大富等醒悟过来,赶紧开船。

这一夜风向不顺,得到天亮,仍在大海之中,四下无一陆地,火长正在那里计算离澎湖还有多少水程,忽然水鱼蔡指着西面叫道:“不好!船!船!”

水蛇蔡跑到后头,一望之下认了出来:“是南澳的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原来许栋发现许夫人久久不归,便派人出来寻找,他派出的人没见到许夫人,却先找到了小红,小红原本是想先去找许朝光,不意被他们撞见,先吃了一惊,还好她也算有两分机智,忙按照许夫人的计策,谎称许夫人和张月娥一起被人劫持走了!

许栋听到消息之后,大叫一声:“中计!”便亲率三条轻便的战船,扬帆摇橹,向西拼命追来。他在这一带海域折腾了一辈子,就算是夜里行船也不会迷路,又推算澎湖的人在这等情形之下若要到南澳当走什么路线,回去又当走什么路线,推算的结果竟与周大富等的航线八九不离十!因此到天亮之时便已追上!

周大富等接到了张月娥后,心想许栋再要追也来不及,其实是有些懈怠了,这时见到了追兵才都吓得出尽全力,摇橹狂逃!

双方人马相见时,相较之下,倒是许栋的船速度较快,周大富等望见后再加力划橹、调整风帆,已落后了半步,本来逃跑者拥有掌控路线的主动性,在这一点上比追赶者有利,但许栋对这一带风向、洋流的熟悉程度、对航海术的精通均非周大富可比,又知道对方的最终目的地是澎湖,追赶时便不完全就着周大富的乱逃而乱追,而是算准了他们的目标地点截去,因此到中午时分,两队船的距离已相当接近,进入了羽箭能及的距离,眼看随时就有可能发生战斗了!

许夫人道:“押我到后头去!”

徐海醒悟过来,便道了声:“得罪!”一手抓住她的头发,一手拿一把大刀架住她的脖子押她到船后,许栋的船队上有人望见,发出了好几声惊呼!远程武器因之不敢擅用,但来势仍不见减缓!

张月娥没想到逃出虎穴不久,这么快又被老虎追上!周大富心急如焚,暗暗后悔昨晚没有拼命逃走!正在这时,前面牛蛙又叫道:“船!船!”

这次却是东面来的船,是澎湖的船!是两艘三桅帆船,而且都是战船!

“澎湖!澎湖!啊!是庆华祥——”

两艘船上的人都欢呼了起来!

“加速加速!”周大富叫道:“大家再加把劲!会合了自家人就没事了!”

澎湖方面开来的船离得较远,但与周大富等是对向行走,因此在许栋的船赶上之前两船便碰上了头,船头立着一人,却是唐秀吉,到了声音可以互通时,唐秀吉便在船头骂道:“大富!你要来救夫人!怎么不通知我!”

周大富叫道:“现在还说这些!先解决了后面的追兵再说吧!”

唐秀吉早看清了局势,说道:“你不要停下,一鼓作气回澎湖去!我去拦他们一拦!”又道:“大夫人呢?”

张月娥在舱内听到,便出来相会,这是唐秀吉第一次见张月娥,他在船头行礼,道:“夫人且先回澎湖去!我去阻截追兵!若有性命回澎湖,再来拜见夫人!”

这两句话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听得张月娥暗暗感动,心道:“夫君竟有这等部下,想是上天所赐!”

周大富徐海在旁听见却都暗自咬牙,恨他来抢头功!

四艘船便擦肩而过,许栋追周大富时是全力追赶,因为他估摸双方实力之对比,觉得只要追上定能大胜,所以并不太顾虑战斗上的周全。这时见有援军中途杀出,来势为之一顿,那是要摆好架势迎战了。

唐秀吉到澎湖后也常听许栋的大名,知道他在海上遭遇战上很有一手,自己打听到这个消息后匆匆赶来,又不愿分功与其他人,准备难免不周,此刻带来的船只、人手都居劣势,能否对付得了许栋实在没把握!

徐海站在船尾观望,见许栋那边微一犹豫便又迎头追上,他判断那三艘船的走势,脑中灵光一闪,叫道:“不好!快逃!”

周大富道:“怎么?”

徐海道:“许栋要用两艘船缠住唐头领,以主船突破来追咱们!”

周大富啊的一声,这时也来不及问徐海怎么知道,赶紧发令加速——其实这时他们的行速已是加无可加了!

形势的发展果如徐海所料!许栋以两艘副船分别对上唐秀吉,主舰却摆开一个微妙的弧度,竟从唐秀吉的两艘战船中间穿了过来,直扑周大富!

唐秀吉哎哟了一声,在甲板上连连顿足,便知自己海面作战的能力毕竟不及对方!但这时也没时间让他后悔了!许栋的两艘副舰上都是身经百战的海贼,也都不好对付!

冲杀之声在唐秀吉与许栋的两艘副舰间响起,而许栋的主舰又再次逼了上来!

比起之前,周大富所率领的三艘帆船其实已经逃开了更大的距离,但水手们见识到许栋如此巧妙的战术后士气都受到了打击!分明还有老长的一段距离,但他们却感觉整片海域都已被南澳这个煞神抓在手里了一般!徐海甚至觉得,在这种氛围的感染下水手们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迟钝了!他暗叫一声不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眼睛一瞥,又有变化出现在视野之内!

船队!第三支船队!从南面来的船队!

“向南!向南!”徐海喝道!尽管他这时还没看清来船的底细!

船上的水手们也不知为什么要听徐海的,似乎是被他忽然冒出来的威势震住,一起动手,转帆转舵,另外两艘船行动不够灵活,都被远远甩开,但载着张月娥的这艘船却以之字形向南逃去!这个去路可出乎许栋意料之外了,尽管向南风向不顺——但这是追赶者逃跑者双方共同面对的问题,在徐海的指挥下,双桅帆船又将许栋抛离了一段距离,不久船上的水手便看清了南面那支船队的旗帜!

双头锦鲤旗!

“呼——”

“哗——”

整艘船的人几乎忘记了各自的职司!全都兴奋得大叫起来!

庆华祥!

庆华祥!

双鲤船队的分船队!

吴平!

吴平!

吴平!

徐海虽然认出了那面旗帜,还不明白“吴平”这个名字对双鲤船队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从周大富等人的神色中他已读出了这样一句话:“我们安全了!”

吴平顺风北上的这支船队,规模甚大,其主舰庆平号更如一座海上城堡,逼压过来,都不用打,压就将许栋的主舰压碎了。

许栋望见,自知不敌,趁着双方未曾胶结,下令撤退。

唐秀吉那边对付的虽然只是许栋的两艘副舰,但也没占上风,反正这一次的主要目的是救回张月娥,现在目的既已达到,便见好就收,双方有意识地抛离对方,不久这片海域便又恢复了平静。

望着吴平的船队,唐秀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溜溜的感觉,心道:“又是他!每次都是他捡便宜!”

徐海见识了吴平的威风后,却想:“实力,这就是实力啊!总舶主大权在握,所以庆华祥所有人做了什么事情,成果都归他。这个吴平也是这样,只因有实力,也不见做了什么,只一露脸,便坐收最后战功!”

那边吴平了解了情况后,赶紧亲自出迎。唐秀吉已匆匆跑了回来,与周大富、徐海等一起,护送张月娥上庆平号。

张月娥请许夫人先行,许夫人笑道:“孩子,人家是迎你呢!”张月娥道:“他们迎谁是他们的事,总归得母亲先行。”

上船后,吴平便腾出一座船舱来,命人打扫干净,准备给张月娥休息,张月娥道:“那么麻烦干什么?今天之内,总能到达澎湖吧?”

她是带着商量的语气,吴平却马上称是,又请她先到舶主舱,得入内者,仅有许夫人、唐秀吉、周大富,以及水蛇蔡水鱼蔡等一干故人。张月娥又指着徐海道:“这位小师父也立了大功呢。”吴平才让徐海进来。

众人分排座次,以张月娥为尊,徐海排在最后。吴平、唐秀吉等这时都已是一方之豪,却都坐在张月娥下手,张月娥自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尊崇,有些怯怯地拉着许夫人道:“这是我母亲。”

吴平啊了一声,道:“是我疏忽了。”要叫人时,徐海早拉了一把椅子,放在张月娥那把椅子旁边。

众人坐定之后,吴平问起经过,唐秀吉看看周大富,周大富看看唐秀吉,正想由谁来说,徐海站起来道:“徐海虽然位卑,但整件事情知道得最清楚,不如便由我来说吧。”

吴平细细看了他两眼,才颔首道:“好。”这个时候,他对这个年轻人还颇为欣赏,却不知在不远的将来徐海就会成长到让自己震惧的程度!

第二零五章 张月娥营救计划之四

徐海当即讲述起整件事的经过,他将分寸拿捏得甚好,在该表现自己的地方不忘轻描淡写地点出来,在该表现周大富、唐秀吉等人的地方也绝不含糊,以免得罪他们,而在东门庆成亲一事上则尽量避开不提,张月娥竟没发现其中的不妥!许夫人心思却比女儿精细十倍!听徐海在一些细节处似是故意漏过,她对东门庆是否已成亲一事本就有疑,这时再听徐海丝毫不提及女婿“假意放出成亲的消息”――这一点可是许栋放松对张月娥监视的关键――心中的疑云便又重了三分。

等徐海说完,她才忽然问:“那你们总舶主,究竟有没有到余姚成亲?”

这句问真是单刀直入!张月娥一听,先怔了怔,随即也发现不妥,便以眼神逼视徐海,徐海说有不敢,说谎又不成,便望向周大富,周大富望向唐秀吉,唐秀吉望向吴平,吴平见他们这样便知道东门庆定是成亲去了,冷冷哼了一声说:“你们看我干什么!”

张月娥只是心机不深,并非愚蠢,见到他们这样的神色,哪里还不明白的?原本满怀的希望又变成了绝望,一时失态,当场哭了出来,道:“原来他真的对不起我了!既然这样,你们还救我出来干什么!”

吴平、唐秀吉、周大富、徐海等纷纷来劝,张月娥哪里肯听?许夫人见众人劝告之意甚诚,并非敷衍,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对众人道:“大家先出去一下,我来劝劝。”

众人心想她们女人之间好说话,便都出去了。

舱内只剩下两人时,张月娥再忍不住,扑在母亲怀里大哭了起来,叫道:“娘,娘,怎么办!怎么办!”

许夫人只是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由得她哭,等张月娥哭得累了,人也平静了一些,这才道:“还记得他离开南澳时,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张月娥嗯了一声,道:“娘你说他满脸的风流相,将来出去,一定胡来,要我用柔情将他绑住。”

“唉,”许夫人道:“我当时的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怎么却这样记?我是要你以柔情羁绊住他,却不是要你将他整个儿绑住!你这个夫婿,绑,是绑不住的。我要你以柔情羁绊住他,是要他不忘了你,不轻贱你,要他记挂着你,却不是让你独个儿霸住他,不是要他只记挂你一个――你懂了吗?”

张月娥听得呆了,许夫人又道:“孩子,你的容貌、出身、智慧都非上佳,要绑住一个各方面都第一流的男子,如何办得到?如果他是个闷人,也就算了,偏偏他又是如此的风流――这样的人可以多情,却不会专一的。难道你和他成亲时就没想到?”

许夫人说到这里,张月娥已经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要容许丈夫再娶,这个时代三妻四妾本属寻常,张月娥对东门庆是一见面便生仰慕之情,于仰慕中又夹杂着一些自卑,所以她其实也能接受东门庆纳妾,但任何人陡闻配偶另结新欢,总会不乐,何况是没告诉自己就娶妻?这时在许夫人的开解之下情绪渐渐平定,却又担心现实的形势来,泣道:“我也知道自己管不住他,他在外面怎么风流我也不管,就是纳多少房妾侍,我也容他!可是现在,他是跑到余姚去成亲啊!而且对方听说还是个官家小姐。在南澳时,听说他在余姚成亲时的风光,我的心已像被针扎一般――那些个大场面,我成亲时何曾有过?娘,我怕他是不要我了!”

许夫人道:“不会的,孩子,不会的。”

张月娥道:“娘,你就别安慰我了…”

“我这不是安慰的话,我这是依照情理推测。”许夫人道:“你听我说:娘在贼窝里呆得久了,对贼窝里的明争暗斗也见得多了。一窝贼里,若是贼头势大,窝内无人有反叛之意,则小贼们无论做什么,都会看贼头的脸色行事!越是聪明的小贼,就越会揣摩贼头的心意!”

张月娥有些懵然,道:“娘,我听不懂。”

“你夫婿东门庆,就是一个贼头啊!而吴平、唐什么吉、周大富还有那个假和尚徐海,就是小贼!”许夫人道:“水蛇蔡、水虾蔡等是二愣子,但吴、唐、周、徐却一个比一个聪明!要是东门庆真的不要你了,你认为他们还会这么尊崇你?还会花这么大的力气,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救你?”

张月娥听到这里,不但心情慢慢开解,而且心思也转入另外一个方向,由情绪的波动转向情理的思忖,过了一会道:“你是说,他还记挂着我?所以他的手下才会尊我敬我?”

“不止如此!”许夫人继续说:“你的夫君,与寻常人家的男儿不同,他是一个大贼头啊,贼窝不小,手下又有许许多多的小贼。小贼多了,就必然会有斗争。贼窝大了,里头就有小贼要想方设法往上爬,就有大贼要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地位并更进一步。要晋升也好,要保位也罢,除了在外立功或者熬资历之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想办法让贼头身边的女人吹枕边风――这是最快的捷径!那个徐海,就是要往上爬的小贼,那个唐什么吉,就是要更进一步的大贼!而你,就是他们认为能吹枕边风的人。”

张月娥只是一个比较单纯的女人,听了这些话,只觉得脑子里忽然塞入了好多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时有些疼了起来,道:“娘,你是说他们要利用我?”

“他们要利用你,但你也可以利用他们啊。”许夫人道:“只要你能保住庆官对你的牵挂,那么这些人就都能成为你的手脚,会为你跑腿,为你办事,甚至为你冒险!他们要利用你晋升保位,你也可利用他们,把丈夫身边其他女人一个一个地斗下去!”

张月娥听得惶然,对未来忽然有些恐惧,细声细语道:“娘,这些…这些我不懂啊。”

许夫人道:“你不懂不怕,有娘在呢!娘会一手一脚地教你。来,你先把心情收拾好,要让那些小贼看到你的端庄,看到你的自信,这样他们才会帮你,才会扶你。”

张月娥在母亲的帮助下抹去了泪痕,端坐好,许夫人才叫人进来,众人最担心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寻死寻活,那可就麻烦了,这时见她已恢复了平静,暗中都松了一口气,许夫人先是指着北方,将东门庆痛骂了一顿,又冷言冷语地将眼前诸人挨个损了一遍――这个叫下马威!看看众人的反应,见吴平不动神色,周大富满脸尴尬,唯唐秀吉徐海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道:“就是他们二人了。”这才又代张月娥安抚了他们一番。

唐秀吉心道:“这个婆娘,好生厉害!以后该怎么对付才行?”

徐海则忖着:“大夫人身边有这么个厉害老母在,以后一定不会吃亏,这一注押对了!”

船队继续东行,不久进入澎湖,满港都来欢迎,既是迎接吴平,也是迎接张月娥。

林国显是穷苦人出身,对东门庆娶谢素素虽没出声反对,但内心终究以张月娥为原配,澎湖寨上下、庆华祥内部的大多数人都是穷人出身,在这方面的心理与林国显差不多,都偏向张月娥多一些,他们心里这么想,脸上便会流露出来,因此张月娥来到澎湖后见到的都是微笑,听到的都是善言善语,真如回娘家了一般,甚觉温暖,之前的痛楚便大大消减了。

按下澎湖这边不表,却说东门庆在余姚成亲,场面虽然盛大,人却受了一肚子气!

若东门庆还是出海之前的那个泉州公子哥儿,此时得为谢家东床,以意外之喜消除委屈郁闷,自己排解排解也就算了。可是他出海之后,先是眼界开了,见识到海外的天地后再回顾海内士子,便觉他们是井底之蛙,内心深处不再怎么将这些名士当回事,对谢迁的敬畏之心也没有了,更别说是谢迁的子孙了。再就是随着他势力的壮大,去到哪里都受尊崇,日本论势则山口、细川,论尊则天皇,他都与之平辈相交,得戴天筹“陆海策”之后,在双屿的地位也超然起来。所以东门庆想自己就算压不倒谢家,至少双方也是门当户对。

可惜他这么想,谢家却不这么想!

在谢亘看来,将孙女许配给东门庆,那是诚不得已,泉州东门家不过是撮尔小吏,如何有资格和谢家联姻?谢亘是形势所逼,又看在林希元的份上,这才勉强答应。至于东门庆自恃的海外势力,在谢家看来非但不能为他加分,反而成了负面因素!为何?因为在朝廷的眼中,私自下海便是通番,通番便是有罪,有罪便不清白!谢家是清白尊贵之家,怎会因一个犯罪女婿而自豪?因此谢亘答应这门亲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如何给这个孙女婿洗白,如何帮这个孙女婿遮掩――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极麻烦的事情,也是自己对孙女婿的恩惠。

可惜他这边施恩,东门庆那边却完全没有谢恩的表现!

东门庆这边觉得憋屈,谢家那边又觉得东门庆太过狂妄!推而广之,是海商们觉得自己花了这么多钱却没得到预想中的尊重,而士林却觉得我肯收你们的礼物,已经是看得起你们了!

双方在认知上存在落差,因此这场婚礼耗费虽大,彼此却都不快活!

谢素素虽然聪慧,但她既得回家,又得佳婿,双喜齐来,整颗心都被幸福填满了,竟没发现丈夫偶尔流露出来的落寞来。

东门庆这时在想什么呢?他想起了海滩上的婚礼,想起了竹寮中的洞房,想起了那个既没家世容貌也不算很好的张月娥。那个时候他多穷啊,甚至连性命也悬于人手,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多高兴啊!

第二零六章 案头活

东门庆在余姚住得不快活,不久便以思亲为由,携妻南归。谢亘要求他走陆路,以后少和“海寇”联系,东门庆满口答应,一出余姚,便转而向东,依然入海。士大夫视海道为畏途,能不下海尽量不下海,东门庆却视海道为通途,庆华祥船具先进,人才齐备,在东门庆看来,从浙江到福建坐船从海路来往那是享受,要是走陆路跋山涉水找罪受那是有病。

一行人先回双屿,群雄来贺,众商奉承,自有一番忙碌。

这时戴天筹已经回来,两人见面,戴天筹便问东门庆新婚感觉如何。因谢素素在旁,他便嘿了两声道:“好。”等与戴天筹独处时,才气得跳了起来道:“谢家欺人太甚!”

戴天筹抚须问他:“怎么?”

东门庆道:“我东门庆何许人也?虽算不得一方霸主,在海上总也算一号人物!他们却当我是个攀龙附凤的乡下小子!连下人也动不动就说:能做谢家的女婿,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死伊呀父啊!把我当倒插门了!”

戴天筹微笑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东门庆横了他一眼,见他对自己的遭遇半点也不意外,心想:“这臭老头多半事先猜到了!所以不跟我去余姚受罪!”心里骂了他两句,道:“以后尽量少和他们来往,免得受气!”

“这就不对了。”戴天筹道:“大家赞成你和谢家联姻,实有心借助谢家在士林的影响力。你若是不与谢家来往,那不是白白受了这趟气?当初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

东门庆道:“可我实在受不了这鸟气!”

戴天筹道:“谢家还是要常有来往的,只是不一定事事都要你出面。你可寻个性格圆柔、知书达理、又能代表你的人处理日常往来之事,等遇到需要你出面时你再出面,不就两全其美了?”

东门庆听他这样说倒也合理,道:“好吧。”又想我手下有哪个性格圆柔、知书达理又能代表自己的人呢?于不辞杨致忠商务精熟,可惜八股文读得不多,诗词歌赋都不行;安东尼倒读了不少书,可惜开口闭口就上帝我主,做事又不大会变通,干不来这活;唐秀吉八面玲珑,人灵心活,也很好学,可惜底子浅薄,那副尊容也实在上不得台面!想来想去,竟无一个合适——庆华祥草创于海上,能办事的凶狠豪滑之辈甚多,但能虚能实的斯文人极少!最后东门庆将眼光投回戴天筹身上,笑道:“这份苦差,也只有戴先生能胜任了。”

戴天筹笑道:“我为人最是闲散,你既知是份苦差,如何还来找我?不做,不做!我来你这里是骗吃骗喝做米虫的,不是来干活受累的——你哪天要我干活,我拍拍屁股马上就走!”

东门庆听他不像假推辞,不免有些为难,道:“先生不做,那可怎么办?我想不到其他人了。要不先生推荐一个?”

戴天筹道:“你手底下现在也还没这类人才,我没法推荐。不过以后随着商会的扩张,这类人才你会越来越需要。这件事不急,你放在心上,慢慢物色吧。”

戴天筹的这句话,东门庆当天晚上就明白了。

原来他往余姚成亲期间,庆华祥积累了大批的事务等他处理,东门庆看到于不辞送来的那一大叠文书头就大了,再一看安东尼送来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账目表眼睛也花了。当初还在海上时,要处理个什么事情就把人叫过来吩咐,大家三言两语当面搞定。现在庆华祥家业渐大,分了好几个部门,距离近的几里几十里,远的乃在千里之外,总不能老将人呼来唤去,所以建立文书制度便势在必行。

好在戴天筹实是大才,东门庆又是经过林希元的儒学正规培养与东门霸的吏员预备培训,在这方面也有底子,两人一加合计,便建立起了一套简便的文书制度来。

制度是建立了起来,可是现在执行却出了问题。部下那里还好,现阶段不过是将要汇报、候批的事写成书信寄过来,唐秀吉、杨致忠、张维等人都通文字,还可以应付,但到了东门庆这里,他却觉得烦了!要是当年东门庆没出海而是进入了吏员系统,在里面熬个几年,磨出了一副水性子,这会处理起这些事来便得心应手,可惜他被迫出海以后,过的都是惊心动魄却又自由散漫的生活,从十八岁到现在,不耐繁琐的性子已定,没法扭回去了。因此见到了那堆文书和数字便僵在那里,实在没心情处理,一直拖到半夜。

谢素素体质不错,上次出海晕得差点病倒,这会却只是头昏作呕,休息了半日便好了,她与东门庆是新婚,到了二更不见丈夫回来,听墨儿说姑爷是在书房,暗叹夫君勤勉,便命墨儿煮了一盅燕窝来慰劳丈夫,不料到了书房,却见东门庆下巴抵在一叠书信上,双目无神,一手抓着一支已经干了的笔,动也不动,既不是在睡觉偷懒,又不是在正经工作,都不知在干什么。

墨儿咳嗽了一声,东门庆才回过神来,见到妻子,讶声道:“你怎么来了?”墨儿道:“小姐听说姑爷公务繁忙,怕姑爷熬夜费神,煮了燕窝来慰劳姑爷呢。谁知来到这里一看,姑爷哪里是在忙公务?分明是在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