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我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掌心的肉里,南音你到底——虽然除了江薏,我没再对任何人说起过关于冷杉的事情,可是南音这丫头,也许她是无心的,应该是的,“你今天看见南音了?”我故意地转移话题,似乎这样就可以回避他此刻和我处于同一座城市的尴尬事实。

“早上,南音来店里,她说你是来……”他的声音突然间提高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话?我又不会介意你是来见你以前的老公,可是……”

“你是在质问我吗?”我吃惊地叫喊起来,顾不得会吵醒郑成功,“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我们在一起,开心就好,不开心就一拍两散,你倒要搞出这么多肥皂剧情来,我真是服了你。我有义务对你说真话吗?你不要太拿自己当盘菜好不好啊!”我的太阳穴被突如其来的愤怒搞得一阵阵地跳动,电话那边传来的只有沉默,沉默越来越静了,我甚至听不见了呼吸声,心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软了一下,“冷杉,你犯不着的,玩一玩就算了,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呢?”我僵硬地翘了一下嘴角,其实是想自嘲,却忘了他看不到这个难堪的微笑。

“郑东霓!”他居然蛮横了起来,“少他妈废话,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你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海棠湾!好了吗?这个地方叫海棠湾,没什么游客,要是不自己开车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走,聪明的话你现在就在机场找个地方住下来.乖乖地等到天亮了我过去接你,现在好了,我原来的安排都打乱了,你这样给我添乱你是不是特别开心呀?你的目的达到了没有?好了我现在要挂了,我屋里还有小家伙在睡觉,有事的话,明早再打吧。”

我迫不及待地收了线,像是在看恐怖片的时候,看不下去了只好急忙寻找遥控器那样,企图通过换频道来逃避血淋淋的镜头。咬着嘴唇关了手机,看着屏幕熄灭的时候又突然地把它打开可,因为我敢肯定天亮以前他还是会打来的,我就是知道。

这个夜晚又不能好好睡觉了。一股湿热的风拖泥带水地从敞开的窗子拥挤进来,那是浪涛的声音在出汗。我的手指深深地缠绕在蓬乱的头发里面,视线从手腕和手腕之间俯下去,俯下去,底下是一片月光笼罩的沙。拜托你敬业一点儿好不好?你是月光,要是连你都不能清凉一点儿,要是连你都不能幽静一点儿,要是连你都搞不定这个地方阴魂不散的热度——我该怎么办?我现在需要你可以了吗?我需要你安静、清爽、面无表情地看看我,我需要你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因为我觉得我被羞辱了,方靖晖和江薏羞辱了我,我亲手设下的圈套狠狠地给了我左脸一个耳光;郑成功清澈的眼睛羞辱了我,提醒着我此生的破败和难堪的岁月就这样来了;Peter羞辱了我,他眼神里的沧桑和含义复杂的叹息清脆响亮地打在我的右脸上——这右半边脸还是我自己凑上去的;当然西决也羞辱了我,他那通见鬼的电话将会是我此生最不愿意回想的场景之一。当我没有表情地忍耐的时候,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整个胸腔都弥漫着一种碎裂般的柔情,它们源自心脏跳动的那个区域,往上蔓延直到喉头,往下侵袭直到胃部,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残破的湖,稀释着我血液的浓度。所以我迫切地需要你来波光粼粼地照耀它们,我的月亮。

给我一点儿酒好吗?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喝,只不过,我被一个孩子横冲直撞的爱情捅了一刀。这真让我恼火。没有人有资格像这样撞到我心里的那块最暖和的地方去。不管他打着什么样的旗号,以什么人的名义。有一行势单力薄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流进了手臂上面的皮肤里。完蛋了,我对自己说,我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时候我十八岁,爱情,爱情是一个操场上飞过来的鲁莽的足球,“郑东霓”这个笨拙的、来不及躲闲的人就像块呆若木鸡的玻璃那样被它砸得粉碎。春天,我记得那是在春天,我一个人站在学校实验楼的楼顶天台上.看着葱茏的树冠莫名其妙地呈现另外一张面孔,我平淡地问我自己到底要不要跳下去,虽然我的腿已经软了,虽然我不得不用力抓紧天台上的护栏来维持站立的姿势,可是我的心里的确是一片平静。我模糊地想着这天空它耍了我,它就像那个男人的谎言一样耍了我,我还以为若是我站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我就能离天空近一点儿,所以我来到了楼顶,所以我来到了这个绝境,我到了绝境才发现,它依然离我那么远,像在平地上一样远。耍了我的或许不是天空,而是我自己的错觉——这和爱情其实是一个道理。但是我现在才发现又有什么用?绝望的时候我不需要任何真理,我只是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扔出去,让地面上看热闹的人们产生和当初的我类似的幻觉——那个寻了短见的女孩子有那么一瞬间融化进了蓝天里。

然后西决沉默地冲了上来,拦腰抱紧了我,十五岁的他力气居然已经那么大。我死命地咬着嘴唇,不许自己尖叫,一边跟他沉闷地厮打。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溢出来。指甲掐进他手腕上的肉里,所有彻骨的恨都倒给了他。他终于制伏了我,企目把我拖走,可能是我挣扎得太厉害了,他于是恶狠狠地把我推倒,天台上的水泥地被阳光照得暖和了,从我们的正下方,传来音乐教室的钢琴声。我就这样跌落在了钢琴的音乐声里,看着他的脸庞,突然间就丧失了所有用来燃烧绝望的勇气。这就是我经常痛恨西决的原因。可是他蹲下了身子,满脸惊恐地看着我,他说:“你不要哭。”我说“你滚吧你滚吧你滚吧你个傻B你他妈什么都不懂你装什么好人!”但他只是慢慢地把手伸给我,他说:“姐,跟我回家。”

我做梦了么,我为什么梦见了西决?还是十五岁时候的两决?我甩甩头,看见手机上那一抹光芒又在闪烁了,像是深海里面会发光的鱼。“冷杉。”我知道我的语气莫名其妙地凄凉,“你又要干什么呀?”

“海棠湾,对不对?”他的声音里甚至有种孩子气的骄傲,“我问了人家,海棠湾最好的酒店,叫锦瑟家园,对不对?你是不是住在这里?如果是,我就在大堂里。”

“你是怎么过来的呀,笨蛋?”我惊愕地问。

“在机场,有个心肠很好的人让我搭了车,送了我一段,然后给我指了路,我沿着公路一直走,就到了,有什么难的?三亚又没有多大,现在天都快亮了,也该走到了。”

“你沿着公路一直走?”我像个白痴那样重复着他的话。

‘对呀,一直走。”他笑了,“路上是有一点儿黑,不过没关系的,时不时的也会有车经过,他们的车灯能替我照亮一点儿路。”

一股热浪冲到了我的眼眶里。我发了几秒钟的呆,轻轻地说:“等着我,我就下来。”似乎如果我说话的音量再大一点儿,声音就会控制不住地打颤。

踩着一地的灯光,我在长长的走廊里奔跑,途中经过了所有那些长相相同的房门。我出来的时侯把房卡带在身上了吗?管他呢,还在意这种细节做什么?那种强烈的、白茫茫的渴望像道炫目的光,在我的身体里呼之欲出。我这个人快要变成它了,我耳边甚至已经掠过了“自己”在迅速消失的过程中带出来的风声。电梯门不动声色地开启,非常绅士风度地欢迎我又一次来到了绝境。

他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站在柱子下面。他的眼睛里有种害羞的神情,但他从头到尾,都丝毫不躲闪地盯着这个慢慢开启的电梯,以及从里面飞奔出来的我。

我该怎么办?我要冲上去抱紧他吗?可我突然间变得胆小如鼠,我只是慢慢地走上去,轻轻地抓住他的手,对视了几秒钟,我对他笑了,“傻瓜,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多危险?”他怔怔地看着我,点头,再摇头。

“为什么?”我知道我问得没头没脑,可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怕。”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我怕你走。我怕你带着火星人,又重新回去找他的爸爸。你们要是一起走了,那我呢?”

“白痴啊你,”我打了一下他的胳膊,“那怎么可能?我是来谈离婚的你知道吗?”

“可是你没有告诉我。”他坚持道。

“我是觉得,”微笑又一次在我脸上无遮无拦地荡漾,“我是觉得,就算说了你也不懂。”

然后我就像牵着个小孩子那样抓着他的手指,帮他去前台办了Checkin,他一路安静地跟着我进了房间,小摇篮里的郑成功依然酣睡着,对他来讲这个世界一切照旧。他有些不安地把背包卸下来,扔在地毯上。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样对待他,于是我慌乱地打开了浴室的门,把他推进去。

“洗个澡吧.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一边说,一边手指发颤地为他打开了淋浴喷头。

他用力地点点头,一言不发。我把浴巾从架子上扯下来丢给他,心虚地走出去关上了门。水声在我背后的门里面持续地响,我却听不见一点儿属干他的声音。郑东霓,你他妈给我像样一点儿。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重新打开了门。

淋浴喷头像朵花那样,寂寞地绽放,水自顾自地流下来。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甚至是表情。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我现在可以用一种胸有成竹的姿态掩上浴室的门了,我觉得尽管我浑身都在打冷战,我也可以以一种胸有成竹的表隋靠近他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我这样冷静地靠近他。

然后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就像是此生第一次拥抱什么人。

“冷杉。”在他长久地吻了我之后,我轻轻地问他,“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是不是骗我?现在说,还来得及。”

“我为什么要骗你?”他显得很困惑,“我骗你的什么东西呢?”

“我的感情呀。”我缓慢地笑了,“你别看我是个活得乱七八糟的人。其实我的感情很漂亮的,不是每个女人都给得出、给得起像我这么漂亮的感情。”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痴痴地看着我。

“我怕我会弄脏了你,我更怕你会毁了我。”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抚摸着他的鬓角和头发。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你记着这个就好了,剩下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他死死地抱紧我,像是要把我的脑袋按进他的胸膛里面。

“算了,”我知道眼泪滑了下来,“毁掉就毁掉吧,我让你毁。不怕的,你就是把我打碎了,我自己也还是可以把自己拼起来,拼起来了我也还是郑东霓。”

就在这个瞬间,脑子里又闪过了十五岁的西决失措的脸。西决,我带着一脸的泪,在心里面微笑着,对不起,十二年了,姐还是不能跟着你回家;西决,十二年了,你还是没能阻止我。我最终还是从那个楼顶上跳了下去,其实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接近天空,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种融化在蓝天里的幻觉,那都是假的,都是借口,我只不过是想要跳下去而已。西决,你就成全我吧。

再后来.太阳就出来了。冷杉的脑袋一挨到枕头便熟睡了过去。那张睡脸就像郑成功一样,酣畅得全力以赴。真遗憾,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没仔细看看,日出时候醉人的红色已经溅满了玻璃窗。我坐在另外一张干净的空床上,我丝毫没有弄乱这张床上的被子,我喜欢看着它们如同坟地上覆盖的白雪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抵御那阵阵袭来的、新鲜的疼痛。所以我只好把膝盖紧紧地抱在胸口的地方,把我自己变成了墓碑。

我看着你睡着的样子。一边看,一边想念你,就好像你在很远的地方。

我拿起酒店房间的火柴盒,却发现手指一直都在微微地颤抖,划一根,断了,再划一根,又断了,此时此刻,朝霞就像晚霞那样地找上了我,海浪喧响着,一被一波,把这霞光给我推过来,恍惚中我想要把脸庞凑到那片红色中去,觉得它可以替我点燃这支倒霉的烟。

老天爷,我的生命在一夜之间变得让我不知所措了,我该怎么对待它?请你告诉我。

我神经质地跳下床,想都没想地打开了房门,走廊里一切如常,这个脱胎换骨的我真不习惯踩着昨晚的地毯。见鬼,方靖晖住哪一间?我扑上去忘形地砸门,“嘭嘭”地沉闷地响。我知道多半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或许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了,但是我一定得做点儿什么,我得阻止我造成的事情,就算不能阻止,我得想个办法,想办法打扫我身上所有的那些屈辱。

方靖晖第一时间过来开了门,他的脸色真是难看,“你又在发什么疯?”他身上居然还是穿着昨晚的T恤和牛仔裤。但是我在对他笑,我笑着发现我自己的指间居然还夹着刚刚那支烟,于是我对着他的脸扬了扬右于,像是微醺,我说:“我是来跟你要我的打火机的,你信吗?”

“哎呀,天都亮了!”屋里面传来江薏的一声尖叫,我看到她从电脑前面跳了起来,又急又气地说:“怎么你都不提醒我呢方靖晖,你自己不困吗?可是这个真好看啊我不知不觉就看了九集,剩下的怎么办啊?你电脑里面一共有多少集你全都给我好不好?”接着她看到我,又尖叫了起来,“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跟那个什么Peter鬼混去了?我都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还以为你能自觉一点儿早点儿完事了过来找我,你倒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狼窝里看了一夜的美剧!”她的眼睛倒是闪闪发亮的,一夜无眠的清醒反倒让她亢奋了,她“哗啦”一声用力拉开了窗帘,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外的曙色。

“你乱说什么?”我有气无力地辩驳道,“我想要给你打电话的,可是我太累了,我只是想躺一下而已,结果谁想到一下子就睡着了,我还以为——”我咬了咬嘴唇,偷眼看了看方靖晖的睑,“我还以为没准儿你不想让我叫你回来呢,谁知道我会不会坏了你的好事。不过,你真的看了一夜的电视剧啊……”

“一集45分钟,她一共看了九集,你自己算,需不需要一夜?”方靖晖的声音冷不防地从我身后冒了出来,还是不紧不慢的,一点儿起伏也听不出来,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眼神非常集中地落在我身上。

“东霓我跟你说,这个真的好看,超好看一一”江薏的声音从浴室里欢快地传出来,夹杂着她把水拍在面颊上的声响,“《犯罪心理》,那些连环杀人的故事我看得入迷死了,根本就停不下来。”

方靖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声说:“你他妈别告诉我你把孩子一个人丢在房间里了……”就在这个时候江薏非常凑巧地打着哈欠走出来,“方靖晖,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睡会儿吧——你都陪我看了这么多集真的是辛苦你了。”

“等一下!”我急切地拦在她面前,“你不能回去睡觉,你就睡在这儿好了!”

“你开什么玩笑啊!”江薏瞪大了眼睛。

“我说真的,等你醒了我再跟你解释。”然后我转过脸,看着方靖晖,“跟我到搂下好不好?咖啡厅、海边,随便你,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我鼓足了勇气,清晨的海风就这样一下子灌进了我的嘴里,让我觉得冲口而出的句子变得不像是来自自己的身体,“方靖辉,你听好了。我决定了,我签字,孩子给你,钱我也不要了。你满意了吗?不用再拿那种骗小孩的律师函来吓唬我,我说到做到,你赢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海风把他的头发吹乱的样子让他看上去还是和平日里不同。

“听到我说话了吗,方靖晖?”我用力地提高了嗓门儿。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想要重新活一次,彻彻底底地,重新活。”我深深地注视他,仔细想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驱直入地看他的眼睛了。

“你告诉我实话,东霓,”他深深看着我的脸,“你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别再考验我保守秘密的能力了,你知道我其实不行的。我勇敢地回望着他,终于笑着甩了甩头,“告诉你也不要紧,我确实遇上了一些事情,不对,准确地说,是一个人。所以现在我不想再纠缠了,以前的事情就让它们都过去吧。方靖晖,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吗?”风把我的长发全体吹向了一边,我就势仰起头,就让风从我脸庞上整个儿吹过去,然后索性在沙滩上坐了下来。

他不声不响地在我身边坐下,“我不明白。”我看得出他的惊讶,他望着远处消失了的海鸟,说:“为什么?你煞费苦心地把江薏送到我房间来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愿意向我认输了么?我不信。”

“你……”我脸上一阵滚烫,“你看出来了那是我安排的?”

“一开始没有,直到有个服务生进来送香槟和玫瑰——说是酒店赠品,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克鲁格香槟——你知道克鲁格香槟什么价钱?这家酒店疯了么?所以我就知道除了你,不可能是别人干的。”他笑笑,“不过,我不知道你这么干是为什么——放心吧,江薏什么都没察觉到,多亏了我这里有能真的吸引她的电视剧,不然这一夜可有好戏看了。”

“噢……”我也笑了,这个早晨无论什么东西都能让我笑得很开心,“真聪明,斗不过你行不行?我原先想的是,把这些都安排好,说不定你们俩真能成好事,我就顺便抓一点儿证据来制住你——你不是要和我打官司吗?我有你乱搞的证据,有了这个证据法官才不会把郑成功给你,看你还敢不敢和我上法庭,你还不是得乖乖地把我要的钱给我?”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天哪,”他那语气像是在赞叹什么,可眼睛里全是嘲弄,“郑东霓,你怎么会这么蠢?”

“喂!不要以为我今天心情很好你就可以随便刺激我,把我逼急了我照样撕烂你的嘴!”我瞪大了眼睛对他喊道。

“听我说完。”他毋庸置疑地举起了右手放在半空中,“我还以为,你收到律师函以后,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无论如何要先去找个律师什么的来咨询一下,任何一个专业人士都会告诉你,按照大陆的法律,要是真的闹上法庭去,孩子还是婴儿,又有残疾,中国的惯例下面他被判给妈妈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你只要稍微去打听一下你就能知道这件事。我发那封信不过是想要吓唬你,要是闹到法庭上去你既拿不到你想要的钱,也必须要带着你不想要的孩子,让你自己掂量。但是我真的——”他的嘴角轻轻地翘起来,“我真的总是在高估你郑东霓。我没想到你连这点儿脑子都没有,你不去找最能帮助你的人,反倒把时间都花在——动这些乱七八糟的歪脑筋上。”他终于短促地笑了出来,“还要处心积虑地把江薏推给我,江薏交了你这种朋友真是倒霉到家了……”

“我……”我非常勉强地辩驳着,“我可不是什么处心积虑,我不过是推波助澜,你还有脸说,你凭什么去指使她到我房间里来偷文件啊?你说你和她之间是清白的打死我都不信——对了,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指使江薏干的?要是你近期内没和她睡过她怎么可能为了你去背叛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现在都已经认输了,你就告诉我你每一步是怎么走的吧。”

“认输?”他静静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东霓,那到底是个什么人?能让你这么轻轻松松地——跟我说认输?东霓你得想好,你要是认输了,你的人生就没有乐趣了。你再喜欢谁,你的本性也是不可能变的。”

“别管我,方靖晖,”我把双手放进了身边的沙滩里,无意识地搅动着潮湿的沙,我的手指变成了海鸟,竭尽全力地轻盈着,试图在沙砾之间留下一点儿痕迹,“现在你想要的你都得到了,你满意了对不对?你可以去和你的父母交差了,你终于把他们的孙子带了回去,终于和我断得干干净净,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不是么?从现在起,你别管我了,你随我去好了,就算那个人是骗我的,我让他骗。我跌得头破血流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管怎么说,江薏绝对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去帮着我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和她之间也完全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谈恋爱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早就时过境迁了。是你太龋龊,所以把别人都想得和你一样。”

“为什么你要转移话题呢,方靖晖?”我静静地笑了,太阳终于去到了它该去的位置,阳光变成了平素的清晨那样淡泊的样子,“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么?我们结婚两年,你爸爸妈妈打越洋长途的时候,什么时候跟我讲过话?他们以我为耻,对吧?他们心目中的儿媳妇,应反是江薏那样的,对吧?郑成功出生了,他有病,他们更是觉得正好这是个契机,他们想办探亲来美国就是为了带走他,顺便跟我摊牌,对吧?他们宁愿你损失掉一半的钱,他们认了,也要痛痛快快地把我打发走,像丢掉一个垃圾袋那样,对吧?别以为你从不跟我说这些,我就不会知道,我并不像是你想象的那么蠢的。”

“我那个时候为了娶你跟所有人都翻了脸。我现在也承认当初可能是仓促了些——可是你却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我身上。我的父母,他们是嫌弃你没错,但是我没有。”他转过了脸,看着远处的海面。

“你有。”我语气肯定,不过我现在已经可以很淡然地提起这回事,“你以为你自己没有,你向我求婚的时候以为白已做得到的,可是这不是你的错,你终究是和你父母一样的人。那个时候你那么坚持地想要孩子……你发现了你还是瞧不起我的对吧?但你就是要死撑,因为你不愿意承认失败。”我看着海鸟从天边飞过来,不管它们是否鸣叫,我都觉得凄凉。

“以后,”他沉默了很久,“以后还能做朋友吧?”

“去死吧,才不要和你做朋友。”我笑道。

“东霓你记得吗?”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陷入了比较温暖的回忆里,“你第一天到美国的时候,你降落在洛杉矶。我问你,英文怎么样,其实我知道你的英文好不到哪里去,你一看就是那种不管走到哪个国家都要混唐人街的女人。”——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在想要说几句好话的时候语气里都带着轻蔑,算了,其实这也不那么重要,他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洛杉矶机场,我们去那家面包店?”

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说,让我去买,你说不要,你搞得定。”他微笑着,“然后你就走过去冲那个店员笑了笑,指着玻璃柜子里面的面包,手指一边画,一边不停地说:‘Thisone,nono,this,thatone,no,that……’最后你终于把面包买完了,你拎着纸袋子转过脸,笑着跟我说:‘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我英语多好啊……’”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对面的我笑完,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叹着气说,“东霓,你根本不知道,那一瞬间,我有多喜欢你。”

“那么现在呢?”我轻轻地问。

“现在?现在我明白了,爱情也是身外物。”

就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想起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站在我当时的服装店门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当时在想,这个男的拽什么拽?可笑,又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但是我却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一眼。海浪一点儿一点儿地漫上来,眼看着就要冲刷到我们坐着的那片沙滩。“走吧,换个地方坐着。”他想也没想,就像往日那样,拉住了我的手。

现在好了,方靖晖,就在我们一同站起身,一同环顾四周的那个瞬间,我又一次悄悄地看了你一眼,因为我想再看看你,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就好了。

回程的飞机上,冷杉一直在睡,睡梦里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江薏在我身边的座位上,一边逗着郑成功,一边无奈地看着我笑。她完全不知道刚刚过去的几天里,真正发生过什么。不过,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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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5你的希伯来书

那几天,三婶总是在慨叹龙城的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的时候,顺便都会跟上一句:“他爸爸到底什么时候来接他呢?”她当然知道方靖晖抵达的具体日期,她只不过是想借着这样的重复,再确认一下,郑成功要离开了。郑成功自己倒是一如既往地自得其乐,最近他迷上了可乐那只熊的鼻子,很多天里,他兴致来了的时候,就孜孜不倦地用各种方式虐待着那个粉红色的倒霉的鼻子:用指甲、手指、指关节、手掌、拳头……直到有一天,那一小团粉红色绒布的棉球离开了可乐的脸,到了郑成功的手心里——铣杵,就磨成了针。

“没事,没事,”在我沉下脸的时候,三婶笑着把郑成功抱起来,“可以缝的。你妈妈太凶了对不对?”三婶的额头贴了一下他的脸颊,“宝贝儿,跟着爸爸走了以后,别忘了我们大家呀。”话说到这里,就有了悲从中来的味道。南音就在一旁,像是说相声那样配合道:“真舍不得外星人走。”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俩每次能用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表情,一前一后地讲出这两句一模一样的话来。甚至连句子里的字都不换。

“哥哥也一定舍不得你走,小家伙。”南音托着腮,望着郑成功发呆,“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哥哥这件事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了,”三婶突然想起来,“西决那个夏令营不是该完了吗?学校马上要开学了。等小宝贝儿要走的时候,他应该是能赶回来的吧?”其实她也并没有指望别人回答她,她自顾自地说,“能赶回来的。这样,我们大家就能在一起吃顿饭,给小家伙送行了。”“你干吗要说得这么凄惨?”三叔在旁边语气轻松地说,“人家郑成功是回自己的爷爷奶奶家,将来慢慢长大了,也会常常回来走亲戚的。”

“对的,”我看着他们笑笑,“郑成功以后一定会回来看外公和外婆。”

“东霓你在说什么啊?”三婶惊讶地笑了出来,“他的外公外婆……”

“就是你们。”我语气肯定地说。

那一天,机场似乎变得和我很熟。我早上在那里送走了江薏,下午接到了方靖晖。西决终究还是没有给江薏送行,那个夏令营真是老天给他的礼物。江薏领到登机牌的时候,我突然紧紧地抱往了她,我说:“江薏,其实我不能没有你的,你信不信我?”她吃惊地瞪着眼睛,显然,这让她非常不习惯。“神经啊!”她笑着打了我一下,然后看着我的脸,像是在发呆,跟着狠狠地在我脸蛋上捏了一把,“不那么忙的叫候,就来看我;就算是忙,也常给我打电话,听到没有?”

“是。”我揭穿她,“我一定常常跟你汇报,西决有没有去见别的女孩子。”

“那关我什么事啊?”她只是淡淡地笑。

方靖晖来到龙城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除了需要带走郑成功之外,还需要带走这么多的行李。三婶拿着我家的钥匙来回跑了好多趟,才收拾出来了好几个大箱子,一直强调说这些都是必须带着的东西。“这恐怕都超出托运行李的上限了。”方靖晖的表情很惊悚。“照顾小孩子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你要是现在就嫌烦了趁早别带他走。”三婶冷冷地给了他一句,然后掉转头去继续整理另一个箱子。三叔在旁边尴尬地笑笑,对方靖晖充满了歉意地点了点头。

我的家在这两天里乱得可怕,我不明白郑成功的东西怎么会突然之间横七竖八地扔在种种不可思议的地方。方靖晖苦笑着摇头,从微波炉顶上拿起郑成功的皮球,说:“还不错,你没把它放在微波炉里面。”“哎?”我突发奇想地说,“你说要是把皮球放在里面转一下,会不会爆炸?”他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当初娶你真是瞎了眼。”

门铃响了,外面一起出现的是南音和冷杉。“我们是在楼底下碰上的。”南音清脆地一笑,但是紧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烁着鬼主意。我也结结实实地盯着她的眼睛回看过去。死丫头,谁怕你?她把手里的包扔在沙发上,趁方靖晖和冷杉在厨房里尴尬地打招呼的工夫,她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姐,算你狠,在我们学校里面,有个入围过什么选美决赛的美女都没能把冷杉拿下。”“乱讲些什么呀?”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的手臂。“得了吧姐,你以为我真那么傻,什么都看不出来啊?”她拖长了声音,夸张着自己语气里面那种发现了八卦的兴奋,不过还是酸酸的,也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管好你自己吧。替别人操那么多的闲心。才多大的人,长舌妇一样。”我斩钉截铁地笑着骂。一边笑,一边冷冰冰地用眼光扫她的面庞。这个时候方靖晖走了出来,南音那种最典型的笑容又绽放了,“热带植物,这是我妈妈给小家伙新织出来的毛衣,好不容易才赶好的。一定要带上,不能忘了的!”说话间,那副惯用的娇嗔又自然而然地散发了。好好装天真吧,我在心里冷笑。

“谢谢你南音。”方靖晖从昨天起就这样语气熟稔地叫她“南音”了。

“啊呀,不能那样揉成一团放进去的!”南音尖叫着跳起来,从我手里把那几件小毛衣抢过去,“姐你让我来收拾好啦——照你这样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压坏的!”

我冷玲地把手里的东西一丢,转身往厨房那边走。就给她个机会让她觉得自己比我强吧。果然,她一边叠衣服,方靖晖特别配合地在一边开口道:“看出来了,南音将来嫁人了以后,一定会是贤妻良母。”

南音没有做声,但我听到,她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冷杉站在冰箱旁边,很随意地把手插在兜里,深深地看着我,但轻轻地一笑,“他是来带走火星人的么?”“是啊,怎么样?”我走过去轻轻地用手指滑过他的脸,觉得指头肚上滚过一阵小小的粗糙,“该刮一下胡子了。”我跟他说。他沉默了一下,终于说:“其实我觉得,”他急匆匆地笑,“我觉得他长得还不错,反正不像你原来跟我说的那么丑。”“相由心生嘛——”我的双臂缓慢地从他的腋下滑过去,不知不觉圈住了他的脊背,“我那时候恨死他了,自然看见他就觉得恶心,不过话说回来,”我故意地放慢了语速,“要是真的很丑,你想想,我当初也不会嫁给他啊。”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眼睛,我笑了,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吃醋了?”

他突熟把手伸到我身后去,两个手掌重重地挤住了我的腰。“谁吃醋?”他的眉毛扬了起来,“我哪里赶不上他了,我吃什么醋?”“是么?你有好多优点吗?”我故意逗他。“当然了,我……”他咬了咬嘴唇,“你到哪里去找像我这么……这么,五湖四海、五光十色、十全十美、十恶不赦的人……”“坏孩子!”我给了他肩窝上一拳,把我一脸的笑全体贴到他胸口的地方,他身上带着夏末最后的余温,我的笑容也一样。

“好啦,放开我。”我轻轻地推他,“我刚想起来,我弟弟今天回到龙城了,我得打个电话给他,我忘了他的火车什么时候到。”

“你把电话拿进来,在这儿打。”他攥着我的胳膊。

“可以。快点儿,乖,放开我。”我轻轻地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不然一会儿让方靖晖进来看见了就不好了。”

“有什么关系?”他不情愿地松开手,“看见就看见了,你们都离婚了。”

“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就明白了宝贝,”我叹口气,“有些事儿,心里清楚,和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就是不一样的。”每到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真的比他大很多。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还不懂得,人究竟有多脆弱。

我到客厅里抓起分机,重新往厨房走,途经卧室的时候,门不经意地半掩着,我看到南音和方靖晖一起在那里装箱子,方靖晖说:“南音,谢谢你帮忙。”

“这有什么呀?”南音愉快地说,“不就是顺便的事儿么?举手之劳。”

“我——”方靖晖叹了口气,“也谢谢你那个时候,帮我的忙。”

“哎呀你快别提那回事儿了!”南音的语调像是在撒娇,“我好不容易才忘掉。你算是让我做了一件我有生以来最坏的事儿。还谢什么呀?我认倒霉。”

“所以我才要谢你啊。”方靖晖淡谈地笑。

“我那时候心里都害怕死了,手一直在抖,一直抖,”南音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委屈,“开抽屉的时候差点儿喘不上来气,明明知道我姐一定不会回来的,可是就是怕得不得了。”她居然笑了,像在诉说一件有趣的童年往事。

“什么都别说了,”方靖晖也笑得很轻松,“请你吃饭,就在这两天里。应该的。”

我就在这个时候重重地推开了门。门撞在墙上一声巨响,我心满意足地看着南音那双被惊吓了的大眼睛。在这个时候,她居然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方靖晖,这一眼让我心里所有的犹豫一扫而光。她永远有本事像只真正的兔子那样给人展览她有多么易碎和无辜。去你妈的吧(对不起三婶,你知道我其实是什么意思)。我的嘴角细微地往上翘了翘,自己也奇怪为何我的语气这么平静,“郑南音,看来西决说得真的是一点儿都没错,我一直小看了你。”

方靖晖走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急切地看着我,语凋里还硬是要装出一点儿沉着,“东霓,咱们到外面来,听我跟你解释,这不是南音的错,你听我解释好么?”

“不是南音的错,那么是我的错?”我想要冷笑一下,可是做不到。

“姐,”她的声音就像她的眼神一样清澈,“对不起。我……”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冲过去,左手揪住她的马尾辫,右手熟练地给了她一个耳光。再一个。又一个。她的身体在我的撕扯下弯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她只是沉默着,把两只胳膊挡在脸前面就是唯一的反抗。

“姐,对不起,姐你别打我你听我说,是大妈,是大妈让我按照方靖晖说的去做,我没有骗你,姐姐……”可是我什么东西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充斥的全都是自己喉咙里爆裂出来的声音,“我他妈最相信的人就是你!就是你郑南音!你真有种,真有本事,你他妈长这么大没被人打过吧公主?你算哪门子的公主,小贱货!……”

方靖晖沉默地冲了上来,撕开了我们俩,然后一把把我推开,用力地攥着我的胳膊吼道:“郑东霓你太过分了吧!你好好地静下来听人说句话会死么?当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去找了你妈,是你妈把南音叫出来拜托她的,是你妈一直跟南音说求她帮忙的,南音自己一开始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情……”

“滚你妈的!你装什么好人啊!”我狠狠地一脚踹在他膝盖正下方那块骨头上,我觉得我的鞋尖连同里面挤压着的脚趾都随着这下撞击狠狠地打了个冷战,一种透彻的疼让我的心顿时柔软了下来,眼泪涌进了眼眶,我颤抖着声音重复着:“你们全他妈给我滚远点儿,你们去死吧,你们统统去死吧——”

我忘记了,疼痛让我变得柔软,可是疼痛也可以让他变得暴烈,他弯下身子,手撑在膝盖上待了-会儿,然后他猛然站起身.没有表情地,对着我的右半边脸给了一拳。

有那么一瞬间,耳朵边上没了任何声响,除了一种持续的嗡鸣,眼前闪过一片很刺眼的金黄色,我还以为耳朵里那阵单调的鸣叫是光发出来的声音。世界在我的身边跌坐了下来。我看见冷杉从我身后冲上去,熟练地打倒了方靖晖,然后翻身骑在他身上,一下,两下,三下……我像一个被随意扔在地板上的沙发靠垫,木然地注视着冷杉激扬的身影。似乎这场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听觉恢复的时候,是南音带着哭腔的声音首先长驱直入,“冷杉,冷杉你不要再打了,这样会出事的,冷杉我求你了——”

门开了。西决进来了。他手里还拎着出门时候的旅行袋。还好他有我家的钥匙。不然,大家都在忙着对骂和对打,谁能腾得出工夫给他开门呢?这么想的时候我对自己微徽一笑。笑不动了,右边的脸不听我的。

两决非常冷静地就分开了他们俩,倒是费了些力气让冷杉停下来。他用力地箍住冷杉的身体,用一种命令的眼神看着他。然后他把方靖晖从地上拽起来,方靖晖气喘吁吁地用手掌接住了嘴角和下巴上的血,就那样毫不在意地把满手的血抹在白己的T恤上。

“你是她养的狗吗?身手还不错。”方靖晖即使在非常狼狈的状况下,眼睛里都还是那一抹高高在上的嘲讽。

冷杉狠狠地瞪着他,他不是那么会说话,可能一时间找不到回敬的办法。

“看你身手这么好,”方靖晖说,“我告诉你,以后的日子你要小心,别真的闹出人命来。”看着冷杉茫然的表情,他满意地一笑,“你早晚有一天会对她做一样的事情。你现在为她昏了头,你以为你会永远对她好,她有的是办法把你逼疯,有的是办法让你做出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儿。祝你好运了,记得,我真的事先提醒过你了。”

“哥。”南音在一边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然后像条小狗那样,钻进了西决怀里。

方靖晖慢慢地冲我走了过来,弯下腰,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似乎是想要抚摸一下我肿胀的半边脸,但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那一瞬间我知道一切都是没有用的。就算我已经签了字,就算我们已经拿到了那个证书,没有用的,法律在这个时候真的是狗屎,我又一次地回到了那个烂泥潭里面,回到了那片把我们俩缠在一起,弄得满身污秽和难堪的沼泽地。

“你打我。”我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喑哑。

“对。”他静静地看着我,“我得向你道歉,但是,是你逼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淤青的脸和眼角,以及破裂的嘴唇。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刷”地淌了下来。因为就在刚才,我还想杀掉他,砍死他,把他撕成碎片,或者摔碎一只玻璃杯抓起一捧碎片戳到他眼睛里去。但是现在,我不想那么做了。他从来没有打过我。没错,我们有过彼此仇恨的时候,有过口不择言的时候,为了制伏我,为了让我低头,他曾经像按一个图钉那样把我死死地按在墙壁上,他曾经卡住我的脖子在我眩晕的时候放开我,他曾经把我拖到卫生间里从外面锁上门,他曾经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那团乱七八糟的被褥中央。

可是他没有打过我。从没有。这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一直在等着今天。我曾经还侥幸地以为,我们的关系最终还算是平静地结束的。现在想想,怎么可能?我逃不掉。我听见了一种可怕的声音,更糟糕的是,我知道那声音来自我的喉咙。冷杉迟疑地靠近我,温暖的手掌覆盖在我抖动的后背上,当我看到他眼中的那点儿惊惧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甩开了他。“滚开!”为了不让那种恐怖的声音把我彻底变成一只动物,我只好试着让自己说话。眼泪把周围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荒谬的哈哈镜,我让自己蜷缩在了一张沙发和另一张沙发之间的那一小块地板上。管他呢,我已经看不清所有这些人,我就当他们一样看不清我。

“去死吧,都去死吧。”我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不慎落入某条奔腾深河里的人,左摇右摆快要散架那般,想寻求一点儿呼吸的机会,“这不公平,老天爷你他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是女人,我只能做女人,我没的选择,没有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我的手腕就是比他们细,我的力气就是没有他们大,他们就是可以轻轻松松地把我推开,把我抱起来,把我攥在手心里,再看着我挣扎。老天爷我操你妈!”我重重地喘息着,骂给自己听,“我害怕,可以了吗?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认这个吗?我自己也不愿意这么没出息,可是他们对我挥拳头的时候他们用力对我吼一声的时候我就是害怕!你听见了没?郑岩,郑岩你个王八蚩,你个孬种,郑岩你让我害怕了那么多年你现在满意了吧……”

有一双手从我身后拢住了我。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他的手掌握住了我冰凉的、沾满泪水的手指。“好了,好了,安静下来,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我知道这是西决。因为我清楚我此时此刻的样子有多么不堪和丢脸,我瘫在地上变成一堆如我妈那般的烂泥,这种时候只有西决敢走上来抱紧我,这种时候我也只允许西决走过来,因为我能确定,只有他是真的不会嫌弃我。“深呼吸。”他简洁有力地跟我耳语,“马上就过去了,只要你用力地深呼吸,你很快就不会想哭。来,听话。”他心跳的声音规律得可怕,它们就在我的耳膜边舒缓地震动着。他的呼吸吹着我的脸,我用力地让自己的呼吸也能慢一点儿,不知不觉间就想跟从着他的节奏,然后就觉得我似乎是可以这样睡过去的。

“她到底在说什么?”我听见了冷杉困惑的问题,“郑岩是谁?”

“她爸爸。”西决回答。

“冷杉,冷杉你过来。”我突然间抬起头,寻找他的眼睛。找到了,他的脸凑了过来,他甚至有点儿害羞地把手伸给了我,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他,从西决那里离开,让他用力地抱紧了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小声地对他说,“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是不是?”他眼神复杂地望着我,灼热地亲了亲我的额头、眼角还有脸庞。他避开了我的嘴唇。

我听见西决在我身后静静地站起了身。“让她稍微睡一会儿吧。”他的语气依然平和得没有起伏。

“哥,我们回家吧。”后来当我回想起那天的时候,最后的记忆总是停顿在南音有些悲哀的声音里。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夜色。我似乎忘记了是谁把我弄到床上来的。这种感觉很奇怪,类似宿醉,一种微妙的眩晕控制着我的脑袋和眼睛。然后我发现,贴着右边脸颊,有个正在融化的冰袋。我艰难地爬起来,摸到了我的手机,急急忙忙地抓在手里,是晚上十点了。很好,只要我能知道时间,我就觉得自己没丢。手机上有一个三婶打来的电话,还有两条短信。一条是冷杉的,他说他要去店里了他爱我;另一条是方靖晖的,他说“东霓,原谅我”。

雪碧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我出来,静静地把脸转过来。“你醒了。”她细声细气地说。

“我现在要出门一趟,你别看到太晚,自己早点儿睡觉,好么?”

她轻轻地点点头,嘴里却说:“姑姑,小弟弟今天跟着那个人住到酒店里去了,他很快就要走了吗?”

“对。”我慢慢地吞咽着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