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要他了么?”她轻轻松松地说。

我一阵烦躁,本来想说:“乱讲什么呀?”可我却是没有表情地喝干了那杯水,说:“对。”这个字一说出来,我的心反倒是静下来了。也许是她安宁的语气、眼睛和表情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果然,她只是问:“为什么呀?”

于是我很痛快地说:“我不知道。”

“我永远都不会不要可乐。”她深深地看着我。

“你比我强。”我笑笑,把空玻璃杯放下,出了门。

夜晚工厂区的街道看上去比白天要长,也许是因为黑暗,也许是因为黑暗尽头路灯那一点点不动声色的光芒。寥寥三四个人在那路灯下面打牌或者下象棋,我坐在车里,听不见他们兴趣盎然的对骂声。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每次结束了和男孩子们的约会,都会拎着我沉重的书包面无表情地经过他们。我当然知道他们会抬起脸冲我吹口哨的,年长一些的会笑着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我打开了大车灯,它杷延伸在我眼前的路面映照得光怪陆离,就像天文望远镜里面看见的月球表面。这一小段被照亮的路有了生命,自己慢慢地像灵魂一样往前飘移。快要汇合到彼岸那抹路灯了。这让我心生凄凉,然后无处话凄凉,再然后,就好了,因为整个人安然地变成了凄凉的一部分。

我妈坐在那张旧沙发里,沙发套的颜色原本是鲜艳的,现在蒙了一层污浊,看上去反倒是顺眼了些,至少我妈坐在上头又不再像是坐着一个刑具。除了日光灯,她还开了盏落地灯,在色泽复杂的光晕下面,仔细地读着一本厚厚的、黑色封皮的书。我还以为她在查字典,又觉得不像,仔细看看才发现那烫金的字,《圣经》。我轻轻地笑,满不在乎地坐在沙发里,“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嗜好。”

她淡淡地抬起头,“我是在你舅舅家住的那段时间,跟着你舅妈,开始去查经班。我觉得吧,我真的变了很多。其实你也该去,《圣经》里面什么都有,主什么都知道,什么事情到了主那里都不是问题。”

我冷笑道“我就免了吧,你也别再麻烦人家上帝了,你死了以后一定是要去地狱的,你再怎么修行也没用。”

她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翻到一页,“你看,《旧约》里面的《箴言》,有很多做人的道理,说得特别好。”她纹路深刻的手指重重地放往几行字上,她念道:“我所测不透的奇妙有三样,连我所不知道的共有四样:就是鹰在空中飞的道,蛇在磐石上爬的道,船在海中行的道,男与女交合的道。淫妇的道也是这样,她吃了,把嘴一擦就说:‘我没有行恶。’”她看着我,笑笑,“看到没?人家说得对不对?你就是这榉的淫妇。”

我笑了出来,“好吧、反正我就准备死掉以后去那些最坏最受罪的地方,只要能看着你和郑岩比我先去,我就满意了。”

她充耳不闻,突然像孩子那般兴奋了起来,“这是我们上周刚刚学的一段,我得练练。明天要一起唱的,我要是跑了调子那可就丢人了。是《希伯来书》里面的一段。你听着。”完全无视我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神啊,你的宝座是永永远远的;

你的国权是正直的。

你喜爱公义,憎恶罪恶;所以神……

“够了!”她那副愚蠢的喜悦表情让我反胃,我只好忍无可忍地打断她,短暂的沉寂之后,她微微一笑,说:“你喜欢唱歌.这点像我。”

“方靖晖什么时候来找你的?你又是为什么让南音去偷我的东西?”我咬紧了牙、注视着她灰黄的眼睑和微微抖动的睫毛。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总之他找到了阳城去。他说他想把那个孩子带走,他说他的父母愿意照看那个孩子,我说这是多好的事情。但是他说你不愿意,他说你还要钱……你就是个蠢货。”她斜瞟着我,淡淡地说。

“少废话。”我烦躁地一挥手,“接着说,后来呢?”

“还有什么后来?我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实在要不回来孩子就只好打官司了,可是打官司也未必能帮他把孩子要回来,最多只能让你们离婚,让你拿不到你想要的那么多钱。我说管他呢,那就先做做要打官司的样子吓唬她一下,说不定是管用的。再然后我就跟着他回了一趟龙城,我找到南音她们大学里去。那个学校真漂亮呀,种满了梧桐树,南音从一排梧桐树里面走过来的样子直是好看死了。”她微笑,眼睛里突然柔软了。

“能不能别那么多废话啊,然后呢?”我狠狠地把烟盒丢在茶几上。

“我也想要一支。”她说。

“拿吧。”我看着她慢吞吞地捡出一支夹往于指间,然后举着打火机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臂终究还是停顿在了我们两个人中间,不自觉地,大拇指按下去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听话地腾起来,却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烧着。

“还是你自己来吧。”我笑笑,把打火机塞进她手里,“我最不喜欢给别人点烟,我也最害怕别人给我点烟。”

“叮”的一声过后,烟雾开始围绕着她的脸缠绵,她笑了。“你这个习惯其实和我一样。”

我默不做声,把自己的脊背软软地甩在靠垫里,“南音就是傻,别人说什么她都听。”我用力地呼吸了一下,烟模糊了我前面的灯光。

“我就跟她说,南南大妈求你,大妈只求你这一回,我就一直这么说,后来她就答应了。我告诉她,按方靖晖说的做,就这样。”

“为什么?”我淡淡地问,我原本也不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把孩子交给那个人多好,你就不用再背这个包袱,想嫁人也没什么问题。我不能眼看着你为了贪财,就把事情搞砸了。”

“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我好?我怎么这么不习惯呢?”我笑得差点儿被烟呛了喉咙。

“当然了,你以为你自己多有能耐啊,你已经有了……”她停了下来,看着我的脸。

“我已经有了谁?你说啊,谁?”我瞪大了眼睛,“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要说,你的心也够狠的。郑成功不管怎么说,是你外孙呢,你就这么处心积虑地要他走吗?”

“你才是他妈,我是你妈。”她粗鲁地把烟灰掸到地上,“遇上事情我只替你打算,怎么替他打算那是你的事情。”

“算你狠。”我颓然地把烟蒂按灭了,烟灰缸里有一两滴水珠,按上去,轻微地一响。“喂,问你件事儿。”我看着她不动声色的眼睛。

“问吧。”

“你当年跟那个人睡觉的时候,只是为了能把爸爸调回来,还是……还是你其实有一点点喜欢他?”我的声音轻得就像在说情话。

她贪婪地吸了最后一口,然后看着烟蒂慢慢地苟延残喘,答非所问地说:“那个人,他是大学生。我最羡慕的就是大学生。”她的表情居然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也笑了,“看来我爸也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你的确欠揍。骨头这么轻。’

“其实你和我一样,你喜欢的也是念过书的男人。别不承认。你为什么要嫁给那个什么劳什子植物博士啊?”她用力地看着我,我不置可否。

“将来,无论如何,你要送雪碧去念大学。郑成功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可是雪碧要念大学。你得答应我。”她说。

“她功课不好。”我皱皱眉头,“就算是想办法塞进那些四五流的大学里,也没什么用。”

“那也是大学。也要念的。”她毋庸置疑地点点头,接着跟我说,“你走吧,不早了,我再练习一下也要睡了。”

“最后一件事。”我站起身的时候,像突然想起什么那样,随意地问,“我小的时候,睡在摇篮里的时候,有一回,你是不是想要掐死我?”

“你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件事?”她大惊失色,“你那时候那么小。”

“我就是记得。是不是你做的?”我从沙发上拿起我的包,正好,身体稍微弯曲的时候,可以避免直视彼此的脸。

“不是我,是郑岩。”她语气肯定得很,“那天你睡在小床里面,我看见他在那里,掐着你的脖子,是我跑过去跟他打,抓他,把你抢下来——其实吧,我怎么打得过他?他力气那么大,是他自己终究下不了手,你的小脸儿都憋紫了,哇哇地哭,郑岩居然也哭,他说要是你死了我们俩就能像过去那样好好过日子了。你说他居然说这种话,真替他害臊,还是不是个男人?”

“不骗我?”我问,“那么你敢把手放在那个上面发誓吗?”我眼睛看着那个黑封面上金色的字。

她把她粗糙的、纹路深刻的手放在那上面。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指尖似乎在微微发颤,她低声却肯定地说:“我敢。”

我笑了笑,算了,并不重要。转身往门边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她唱歌的声音:

王啊,你起初立了地的根基,天也是你手所造的。

天地都要灭没,你却要长存。

天地都要像衣服渐渐旧了,

你要将天地卷起来,像一件外衣,天地就都变了……

那个粗糙的歌声终究还是让我回了头。她的脸和那本黑封皮的《圣经》贴得那样近。灯光颤抖地沿着她灰暗的后背涂抹了一个弧。因为这涂抹的动作,有一些尘埃飞了起来,就像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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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6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第一天开学的时候,雪碧很认真地问我:“姑姑,我现在应该觉得自己长大了么?”

我愣了一下,问她:“为什么要‘应该觉得’长大呢?”

“别人的作文里面都这么写,”雪碧放下牛奶杯,唇边蹭上了一抹白色,“都说‘我是中学生了,我长大了’。我怎么就不觉得呢?只是隔了个暑假而已,为什么就必须得觉得自己长大了呢?”

“那就对了。”我笑道,“你看看我,雪碧,我今年三十岁了,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比,当然变了很多,早就长大了,可是我也没有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你三十岁,我十二岁,你比我大十八岁。”雪碧认真地歪着脑袋计算。

“是。”我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了,“你算得没错。”

“那么多。”她感叹着,我知道,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十八年绝对是她的想象抵达不了的地方。

“年底的时候,给你过十二周岁生日,跟平安夜重了,不容易呢。”我淡淡地说。

“姑姑,那你的生日呢?”她专注地看着我,“什么时候?”

“我?”我自嘲地说,“是在四月初,早就过了。不过.我现在哪里还有庆祝生日的本钱?根本不想提自己的年龄。还有啊,我生日正好是清明节,晦气不晦气?”

“Cool……”她突然诡秘地一笑,“明年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好不好?你、我、可乐,把冷杉哥哥也叫来吧。”

“喂——你们现在的小孩子真是可怕,这关你什么事?你上学要迟到了!”我的脸上居然无地自容地一阵发烧,“从今天起,你就要自己坐公车去上学了。这就是上中学和上小学的区别。”

“知道啦。”她站起身对我挥手,然后又去对着沙发上的可乐挥手,其实我就是从她那个挥手的姿态里,感觉到了一点点少女的味道。其实她还是在变的,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

这个家,突然间就变得如此安静了,花盆里不会再出现郑成功的小鞋子;郑成功的积木也被整整齐齐地收在盒子里,再也不会像炸弹那样掩埋在沙发靠垫中;餐桌顿时变得干净和整齐,没有了那些被他沾满巧克力的小手弄出来的指纹;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从容地把听筒拿起来,再也不用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手足无措地决定究竟是要先跑过去接电话,还是要先去抢救被那个小家伙以一种无辜的表情弄翻在地板上的水杯。

就像是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大假。一时间不知道拿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怎么办了。

“喂?陈嫣啊,你有事情?”我的浯气简直轻松愉快得不正常。

“东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可能闯祸了。”她丝毫不配合我,用她沉郁的声音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说啊。”我叹了口气。

“刚刚,西决到我这里来过,是为了来给你小叔送一样东西,可是你小叔不在,我就和他说了几句话,我……我其实就是很随便地问他江薏到了北京以后跟他联络过没有,我真的只是想随便问问而已……”

“行了你快点儿说重点吧,你想急死我啊?”我大声地说——她又一次成功地浇灭了我的耐心。

“你听着嘛!”她提高了声音继续吞吞吐吐,“他说没有联络了,他说他们已经分手丁,他说他不想再跟她维持普通朋友的关系因为那不大可能……然后,我一不小心,就说,我就说‘那件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了?’他就问我什么事情,我就说,我说‘就是江薏和方靖晖的事情啊’……他要我把话说清楚,我……我当时也慌了,我说其实我也是听东霓说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细节……东霓,应该不要紧吧?反正你当初不是还拜托我说,要我找个机会告诉他的吗?你说句话行不行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个词,就是为她这种人发明的。我紧紧地攥着电话机,倒抽了一口凉气,“得了吧你,我都能想象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你有那么无辜吗?你准是跟他说不要再难过了不要再理江薏了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早点儿放弃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对不对?”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那边传来的难堪的呼吸声,“陈嫣我说你什么好啊……画蛇添足也不是你这么添的!当时我要你帮忙是想让他们俩分手,现在他们俩既然都已经分开了你干吗还去说这个呢?你不会用用脑子啊?你他妈怎么长这么大的!”

“喂!”她也不服气地对我喊过来,“我怎么知道啊?我还以为他是因为知道了那件事情所以才和江薏分开的呀!当初要不是你来求我帮忙我怎么会知道那码事的……”

“好了!”我不耐烦地打断她,“没错,我承认我疏忽了,我应该从海南回来的时候就跟你说一声你不用再想着帮我那个忙了,那件事情你也从此别再提了——我哪知道你就……你当初拒绝我的时候多义正词严啊,你要是真的不想蹚这趟浑水你……”

“那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她可怜兮兮地打断我,“你不知道,他当时的脸色,真的很可怕。”

“所以你就把难题都推到我身上来了,你告诉他只有我才清楚其实你也是听我说的!”我对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儿。

“说不定,”陈嫣的声音更加底气不足,“他现在正在去你那儿的路上——因为我跟他说了‘东霓知道’以后,他就站起来走出去了……我怎么叫他都不回头——东霓,祝你好运。”她居然有脸就这样收了线。

好吧。就让该来的都来吧。我会告诉他所有的来龙去脉,我会告诉他江薏离开他真的只是因为他知道的那些原因而已,我会告诉他方靖晖和江薏的事情全是我的猜测,我会告诉他所有的猜测不过是因为一些错误的假定不过是因为我太相信南音,我什么都告诉他……这一次我不会再撒谎,这一次我想要做一个诚实的人,真心的。

西决,我承认我是对你做过坏事,但是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你明不明白?

心里很紧张的时候,我就喜欢用力地把五个手指张开在半空中,看它们无依无靠地在那里微微地颤抖,像是某种昆虫透明的翅膀。我桃红色的指甲油斑驳了,白的底色零零碎碎地露出来,像老旧的墙,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喜欢看七零八落的指甲油。指缝之间的地板是一个勉强的扇形,正好放得下西决的鞋子。十九岁那年,我从新加坡回到龙城,在三叔家的门厅里,惊讶地看到西决的运动鞋,怎么那么大?我才知道他已经是男人了。

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我。他一脸阴郁的神情。不过没关系,有时候我也能容忍他和我闹脾气。我对他心平气和地,缓慢地一笑。我甚至能够感觉出阳光磕磕绊绊地从我微微闪动的睫毛上滑过去——我的睫毛是把用旧了的梳子,那些阳光是一捧有些干涩的头发。我并不急着打破这寂静。我甚至有点儿享受这别扭的一刻。我想仔细看看他疼痛的眼神。江薏走了,那些女人们都走了,我已经那么久没有好好看看他了。

他终于问我:“郑成功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原来是要这样开场,我还以为他一上来就会直奔主题,问江薏的事情。

“可能吧,”我淡淡地说,“我想应该不会。他的爷爷奶奶愿意带着他,不好么?”

“可是他会长大的,再过些年呢,等方靖晖的父母都越来越老了,他还是不能独立,到那个时候怎么办?他的爷爷奶奶还不是会丢下他?”

我重重地深呼吸一下,我明白了,这就是西决,他是真的来质问我的,“那么你的意思呢?”我反问他,“我就不会老不会死?我就永远都不会丢下他?我就得把我的一辈子交待给他,在我自己断气之前把他掐死带着他进棺材,这样你们旁人就都放心了?”

“少胡搅蛮缠了!”他激动地把身子往前倾,“我从来没有说过郑成功他一定要一直跟着你,我知道你并不是他唯一的亲人,可是你当初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是你的老公不想要他,你说是你的热带植物不愿意要你们俩……”

“对,我撒谎了我骗你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我用力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我当初带着他回来就是为了跟方靖晖要钱,你满意了吗?他答应给我的数字我不满意我觉得我自己吃亏了所以我要更多的,你满意了吗?少拿出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来,老娘不吃你这套!我不怕说出来,我不怕你们这种伪君子骂我无耻,当初我没想过要怀孕,我没想过那么早要孩子,谁叫他方靖晖那么坚持?看到这个孩子的缺陷的时候我简直都怀疑他是高兴的——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毁我一辈子吗?我就是要叫他看看,我郑东霓有没有那么容易低头——给钱吧,买单吧,我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还我了!”我一口气喊下来,都觉得有点儿胸闷,“西决,”我含着眼泪叫他,“你不会明白,你永远知足永远自得其乐,你从来就不知道一个像我一样的人,一个像我一样什么都没有却又不甘心认命的人要怎么活下来。”

他悲哀地看着我,慢慢地摇头,“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不甘心,可是那并不代表你有权利允许自己做所有的事。”

“西决,”我走到墙角去,背对着他,轻轻地用手指抹掉了眼角一滴眼泪,“你是好人。可是我不是。我最不允许自己做的事,就是像你样活着。”

他突然被激怒了,“姐,我不在乎你看不起我,但是你也别忘了,咱们俩,到底是谁更在乎自己会不会被人瞧得起?是你,不是我!”

“我他妈用不着你提醒我!”我冲着他走过去,直直地逼近他的眼睛、他的鼻梁,“我当然知道其实你一直都瞧不起我。一定要把这些话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吗?我忘不了,你大一那年夏天,我从新加坡飞回来降落到北京以后,我没有回龙城,我就在首都机场转机到你上大学的那个地方。我站在宿舍楼前面等你下来,可是你呢,你一看到我你就拖着我走到楼后面去,你说‘姐你来干什么’问得真好啊,我来下什么?你一直都把我看成是你的耻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说什么哪你!”他眼睛里居然闪现着童年时的那种气急败坏,“我那时候只不过是害羞,因为你穿得太暴露了,仅此而已!”

“是!你为什么不好意思说因为我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女人你怕体当时的女朋友看了会误会!我当时说我要请你和她吃顿饭,你还记得她看我的眼神吗?我他妈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点,瞧不起就是瞧不起,为什么非要遮遮掩掩地不敢承认呢?人敢做就要敢当,你着就叫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爆发般地喊出最后那几个字,脑袋里一片闪烁的空白后,终于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就冲你这副虚伪的死相,难怪你彻底让人家江薏恶心了,难怪你就是半夜三更把电话打到酒店去求人家人家也不理你呢,难怪人家宁愿和方靖晖鬼混也不愿意和你这种窝囊废结婚……”

我那个“结婚”的“婚”字还没完全说出口,就吞了回去,像是变然被一口很烫的水烫到了。满室的寂静已经寒光凛凛,其实我也吓到了自己,就在几分钟前我还想着要澄清那个来自陈嫣那里的谣言,现在好了,说真的,我只是——我只是想说那句“难怪你彻底让人家江薏恶心了”,后面跟着的那两句是鬼使神差地冒出来的,说不定只是为了凑足三个以“难怪”开头的句子,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更有分量一点儿。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轻轻地笑了笑。在他非常生气的时候,他才会使用那种非常平稳、波澜不惊的干笑。

“对,我是看不起你。”他的眼睛里面结了冰,“我看不起一个自私到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的女人。我都替你觉得羞耻,你配做母亲吗?真庆幸郑成功可能会懂事得比较晚,不然的话,再过几年他就会恨死你。”

“那就让他恨吧,谁在乎!”我忍无可忍地把耳边的头发狠狠地拨到脑后去,“我没有选择过他,他也没有选择过我,他愿意恨谁都是他的事情,那是他自己的人生!”

“你是他妈!”这句乍一听很像是骂人的话。

“那又怎么样!”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说过了,我和他其实不熟的。我们没有彼此选择过,鬼知道是谁让他从我的身体里面出来!谁规定的就因为我生过一个人我就必须要爱他?谁规定的就因为一个人是被我生出来的他就必须要爱我?少来这套了……”

“那是天意,那是天理,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可说,你不能讨价还价。”他略微弯曲的手指在轻轻地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

“你是老天爷吗?”我简直都要笑出来,“请问你现在是在代表谁说话?你不会是在替天行道吧?”

“郑东霓。”刚才他眼里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在一秒钟之内彻底消失了,他缓慢地站起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什么话也没有了,你是个疯子。”

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瞬间,他眼睛里的冰冷,他嘴角的轻蔑,他站起来的决绝——就像是被方靖晖的魂魄附了身。你们终究都会变成同一张脸孔么?疯子?你也这么说?你?西决?方靖晖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叫我的?是因为有一回我们吵架的时候,我把煤气灶上的一锅意大利肉酱拿下来冲着他扔过去么?墙上、地上、瓷砖上、冰箱上,全部都飞溅着带着洋葱和牛肉末的番茄汁——就像是个凶案现场,后来因为墙上的那些红色的印迹,我们退房子的时候还赔给房东400美金用来粉刷的钱。不对,我那么做,究竟是在他说我“疯子”之前,还是之后?也许是之后吧,就像当年郑岩是在听见我妈说他是“疯子”之后才揪着她、企图用她的头发来引燃蜂窝煤炉子的,不是吗?

““西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身体周围六神无主地飘,“你说什么?”

“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全力以赴地帮你把郑成功带大,我说过。你还记得吗?”他用一种狠狠的眼神,用力但是无情地看着我,“我不像你,一天到晚地撒谎,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都要撒谎——我说的全是真话。你实话告诉我,你不想要郑成功,跟那个冷杉,究竟有没有关系?”

是吗?如果你真的落到江薏那个女人手里你怎么去照顾郑成功?你说过的,你说过的你为了郑成功可以永远不结婚的你那么快就变脸了。你有什么权利又来装得这么伟大……我用力地甩甩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西决,”我的声音为什么会这么惶恐?“我是问你刚才那句话,刚才前面那句话,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疯子。”他咬了一下嘴唇,“你自私自利到没有人情味儿。我原来以为你不过是因为吃过很多苦所以太爱自己,我现在才知道你谁都不爱,你真以为你自己爱那个冷杉么?不可能。你其实连你自己也不爱。所以你什么都能做得出,你不在乎,你不怕,你连爱都不爱自己你又怎么会嫌弃那个什么都能做的自己呢?就像疯了一样害怕自己还不够冷血,疯了一样连一点点诱惑都舍不得放弃,那就是你……”

西决,好了,我明白,我已经失出你了。不用再这样提醒我了。

我知道是我猝不及防的笑容打断了他的声音,“郑西决,我是疯子,对么?那么你知道你是什么——”我知道这个微笑应该是绝妙的,因为我慢慢打开我的脸庞的时候感觉到了那种激动人心,“你是,野种。”

在他脸上闪现过一丝疑惑的时候我心满意足地说:“没错,野种。这个家真正的野种不是我,是你郑西决,是奶奶他们为了救爷爷的命,花了八十五块钱在医院买回来的私生子。不信?知道这件事的人现在都死得差不多了,连三婶、南音和小叔都不知道。你想知道你的爸爸,不对,鬼才知道谁是你爸爸,你想知道我二叔是怎么死的吗?不信你就去查二叔二婶祭日那天的《龙城日报》吧,那里面有则很怪的寻人启事,寻找的就是你生日那天龙城人民医院产房门口的一家人,就是你亲生父母在找你——二叔,你爸爸就是看了这个才突发了心脏病。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二叔死了二婶也不要活了吧?因为她和你根本没关系,所以郑西决,你真的以为你是圣人么?你伟大,你正确,你永远是君子,你永远有资格指责别人……看看你自己吧,我们家最好的孩子,最正派的孩子——因为你这个人的存在,你的爸妈都不在了!西决,”眼泪冲进了我的眼睛,“人生就是这样的,你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稀里糊涂地手上沾了血,你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无辜,不要再跟我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了……”

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与此同时,我们俩都听到了一声发自肺腑的尖叫,南音站在敞开的客厅前面,手里的袋子掉在了地上,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似乎这样她就不用惧怕她自己制造出来的噪音了。

“你胡说,你胡说——”她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凄厉的鸟类。在她身边,还有冷杉。当西决冲出去,南音也跟着追下楼的时候,他依然迟疑地站在那里,然后弯下腰,捡起南音丢下的袋子。那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三天以后的傍晚,三婶给我电话,要我回去吃饭。她说:“你已经好几天都没回来吃饭了。”我说:“那好吧三婶,我回去。”其实我不敢。远远地看到三叔家那座熟悉的楼,我就觉得它危机四伏。我怕我进门以后看到西决,但是我也怕我看不到他——如果看不到他,那么所有的时间都得用来提心吊胆,都得用来惴惴不安地等待门响,等待听见他脚步声的时候心脏的狂跳,等待自己在心里逼迫着自己抬头看他的脸,但是必须躲闪他的眼睛。

“东霓,”三婶的笑容有点儿没精打采,“其实今天就只有咱俩,随便吃点儿吧,你三叔得在外面跟人家客户吃饭——我就是觉得没意思,所以才叫你回来。”然后她按了按太阳穴,不可思议地说,“小家伙走了这几天,我老是觉得头疼,真怪,是太安静了么?他在这儿的还好好的……”看她的脸,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是你前些日子太累了,原先自己不觉得,突然清静下来才开始不舒服。”我淡淡地说,脸颊那个地方被僵硬的微笑搞得越来越僵硬。

“哎对了,等会儿雪碧放了学,给她打个电话把她也叫来吃饭嘛,有那个小丫头在家里热闹一点儿。我还真是挺喜欢那孩子的。上中学还习惯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说起孩子,三婶脸上马上就能泛上来那么由衷并且温暖的笑容——不管是不是她生的孩子。

“南音回学校了?”我淡淡地问,胸口那里觉得一口气已经被狠狠揪起来,不怕,不怕,勇敢些,别那么没出息。

“对呀。”三婶说,“现在这个家里哪还拴得住她?一点儿都不替自己的前途操心,整天就是出去疯玩儿。”

“那,”来吧,该来的总要来的,我一咬牙,“那西决呢,也不回来么?”

“你不知道啊……”三婶有点儿惊讶地问我,随即释然,“对,我还没告诉你,我今天早上给他请假了。他昨晚很晚才回来,差不多都凌晨两三点了,他从来不会这么晚回家事先还不打电话的……今天早上我要去上班了,看见他的门关着,进去一看果然还在睡,我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模了摸,也没发烧——就替他向学校请了一天假,让他好好睡一下好了。结果我刚才回家来,他居然还没醒。我知道,他心思重、江薏的事儿让他心里不痛快……”三婶深深地叹气,“你看,我跟你说什么了?我就说那个女孩子太有主意,未必愿意安心和他在一起的——西决是个多好的孩子,为什么就是这么不顺呢……”

“三婶,”我怔怔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说——西决他,他还在房间里睡觉?”

“对呀,我刚才进去看过了,”三婶无奈地摇头,“睡得像他小时候那样,我就想,算了我不叫他起来吃饭了,就让他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吧,要是明天还想睡我就接着帮他请假——”她的笑容有些忧伤,“他一直都太懂事了,难得任性一次。”

“三婶,你,你确定他还在喘气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三婶的眼睛笑成了弯曲的形状,“这种时候也就是你还能开得出来玩笑……我去弄点儿晚饭,你要是不放心他就进去瞧瞧他。”说着她站起了身,把整整一个空屋子丢给了我。这让我觉得每样看得烂熟的家具摆设都危机四伏,尤其是那扇西决房间的,紧闭的门。

我最终还是迟疑地推开了它。里面很暗,窗帘拉着,我命令自己要绝对安静,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像是空气一样没有任何声音。于是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墙壁,觉得这样至少可以让自己走路的声音变轻,却是一不小心,按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一瞬间灯火通明,吓了我一跳,我听见了自己喉咙里那声猝不及防的呼吸声。

强烈的光丝毫没有动摇他的睡眠。他安静的脸庞一点点惊动的迹象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死去的人毫不在意自己身边喧嚣的葬礼。呼吸是均匀的。他闭着眼睛的样子比睁着眼睛好看,可能是因为脸庞上是一副很简单的神情,没有那些他醒着时候的心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眉毛,还有眉毛后面那块略微突起的骨头。西决,我是胡说八道的,那都是假的,我骗你的,你别理我,你知道我的,谁叫你刺激我呢?不然这样,等你醒来,你打我?我让你打,我说到做到。

可是我看见他枕头下面露出来一张泛黄的报纸。我轻轻地抽了一下,很容易就抽了出来。那上面有几行很小的字,下面被打了醒目的红杠。我只看见了“寻人启事”这四个字,然后,看见了最醒目的数字:1981年8月2日——他的生日。已经够了。他找到了证据,也许这就是他昨天很晚回家的原因。

被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然后,他睁开了眼睛。我就像是一个被抓到现行的贼,手足无措地半蹲在他床前,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还不错,我在心里磕磕绊绊地想,我总算是有了勇气看他的眼睛。他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儿算得上是表情的东西。我看不见怨恨,我的意思是说,他眼睛里面是澄澈的。似乎他并不像我那样,忍耐着煎熬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人,好像只不过是在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身在梦境。

我想叫他一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我们就这样互相对看了很久。他那么静。我觉得我灼热的眼睛已经像两块滚烫的木炭那样灼烧着我的眼眶,但他岿然不动。他的眼睛是漆黑寂静的湖泊,就算我丢给他的都是连泪水也统统烧干的眼神,掉进他的眼睛里,也是一点涟漪、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我终于站起身,往外面走,只能把这个冰冷得让人心慌的他丢在这里了,没有别的办法。指头碰触到门把手的时候,我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有一瞬间错觉身后的灯光在像昆虫振翅一般“嗡嗡”地响,我还以为他会在这个对候轻轻地叫一声“姐”,但是身后一片沉寂。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要惩罚我,随你的便吧。

我真的以为,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

我走到客厅里去,从沙发上拿起我的包,甚至没有对厨房里的三婶说一句话,便逃命一样地走了出去。

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我看见了南音的脸。浮现在电梯那种白得泛绿的光芒中,她的脸庞看上去像个小树精。我甚至心惊胆战地轻轻倒退了一步。她默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怎么你们串通好了用这种方式来整我么?一个冷冷的微笑在我嘴角浮起来,西决怎么样对我,我都没有话讲,但是,还轮不到你。

她静静地开口道:“我那个时候真的没想存心去偷你的东西,要不是大妈拼命地求我,我不会做,我得向你道歉。”她似乎是在欣赏我表情里面的蛛丝马迹,“不过从现在起,麻烦你,离我哥哥远一点儿。”

我笑笑,决定不再理她,我要去按电梯按钮的时候,她突然倒退了两步,用身体挡住了我的手臂,“这几天我一直和哥哥在一起,学校我也不去了。前天晚上我陪着他喝酒,陪着他吐,昨天我跟着他去图书馆,翻了一整天那些很多年前的旧报纸。我看见了那则寻人启事,可是那又能证明什么呢?是哥哥的生日没错,找的也是那家医院,但是那个老太太和三个儿子——未必是我们家的人啊,怎么就不可能碰巧是别人呢?我不信这件事情,我怎么也不信,你听谁说的?你告诉我你听谁说的。?”

“你爸爸。”我的声音很干涩。

“今天晚上我就去问他。”南音固执地摇头,眼睛里刹那间流露出的那抹无奈让我觉得她一夜之间就大了好几岁。

“你敢。”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就好像是喉咙痛,说话只能恶狠狠地用气不用声音,我紧紧地扼住了她的手腕,“你要是敢让家里其他人知道,我会教训你的,不是吓唬你!你就是装也得给我一直装下去,你不是挺擅长这个么?”

“不问就不问。”其实我知道她也在犹豫,“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有什么要紧?哥哥本来就是我哥哥,亲生的和领回来的又有什么区别?血缘算什么东西啊?是不是亲人干吗一定非得是血缘说了算的!”我惊愕地看着她的脸,这话似曾相识,谁和我说过类似的话?是西决么?

她沉默了一下,眼睛突然变得冷漠,“可是我亲耳听见了,是你告诉哥哥,二叔二婶是因为他才死的——这句话,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她质问我的时候,满脸都是那种我最痛恨的、天使一般无辜的神情,“你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的,你明明知道哥哥根本就没有错,你为什么要说二叔死了二婶也不要活了是因为她觉得她和哥哥没有关系……你到底还有没有心啊?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陈嫣和小叔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我打游戏到凌晨然后去厨房倒水,我就听见哥哥像是在做噩梦一样地喊‘妈’,是我跑进去硬把他推醒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遇到难过的事情晚上就会在梦里喊‘妈’,考大学没考好的时候、失恋的时候……我们都知道的,我和我妈妈都听见过,我们谁都没有问过他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我们都不敢问……”她重重地喘着粗气,水汪汪地凝视着我眼泪横流的脸,“然后,然后你现在等于是在告诉他,他妈妈甩掉他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犹豫过,你这也太冷血了吧!我知道、你厉害,你刀枪不入,你什么都不怕,你什么话都能听,可是哥哥他和你不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够从小被大伯和大妈那样锻炼出来的……”

我松开了捏着她手腕的手,扔掉了手里的包,双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其实使不出来多大力气的,因为我的手都在不停地抖——而且腾不出下来抹一把那些已经让我什么都看不清的眼泪。我听见南音轻轻地笑了一下,“你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对吧?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的。”我的手终于从她的身上滑了下来,我整个人沿着肮脏的墙壁慢慢弯下了腰,似乎是要把自己对折起来,用这折叠的力量压制住身体深处那种撕裂一般,并且泛着秽物的疼痛。

我听见南音慢慢地经过我,然后用钥匙开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