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是现成的,又从近处屋舍取了口大锅来,都是易事。东里长按照清任解毒活血汤的方子,依次将药材放入锅内,命司马宏等卫曹在旁烧柴添火,熬煮药汤。众卫曹自然不甘供他驱使,但看司马宏没吭气,遂也不敢说什么。

留下夏侯风在洞口看着药汤,墨珑、东里长和白曦入内察看病者,根据病症轻重分组作记号。奄奄一息的病危者,墨珑一个个为他们输入灵气,护住他们的心肺。东里长也试过,但他不是狐族,又是火龟,灵气本就挟着刚猛火力,病者虚弱,根本化解不了这股火力,反倒是有害无益。白曦修为有限,试了一次便头昏眼花,靠着石壁坐了好半晌。

“你得悠着点,不能把灵力全耗在上头。”东里长看墨珑已连续为六人输入灵力,皱眉关切道。

墨珑抬手,示意自己无碍:“不要紧,我心里有数。”

东里长仍是有些担忧,还想说什么,却听见洞外起了一阵喧闹,其中最为响亮的正是夏侯风的吼声…

“小风!”

一下子听出这是夏侯风为了震慑他人而发出的吼声,外头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东里长与墨珑快步出了滴水洞。白曦头还昏昏沉沉的,身子却立马站了起来,摸着石壁往外疾走。

滴水洞外,夏侯风挡在熬煮药汤的大锅前,他的面前齐刷刷站着十几名卫曹,其中便有唐山石,皆手持长刀。乌夏和乌咚缩在洞口处的一块巨石后头,悄悄探脑袋往外头看。原本添柴烧火的那些守卫也都退开来,包括司马宏,悄悄地不着痕迹地与新来的卫曹们站到一块儿。他们身后则有一顶暖轿,轿子上坐着一名瘦骨嶙嶙的中年人,裹着厚厚的夹棉袍,面带怒气,正盯着夏侯风。

“这是我们县里的主簿范大人,休得无礼!”唐山石被夏侯风一声吼骇得腿有点发软,但上司就在身后,无论如何也不能退下来,硬撑着胆子朝夏侯风喝道。

夏侯风手中还操着半截燃着火的木柴,冲着他们一挥,火星子飘飘洒洒,在暗夜中分外璀璨:“什么范大人,老子不认得!”

“何处来的刁民,竟敢在此处撒野?!”范主簿怒极,用力拍了下暖轿扶手。轿夫会意,连忙屈身放下暖轿,伸手想扶范主簿下轿。

范主簿怒意正盛,一把拨开轿夫的手,自己下了轿,大步就朝着那口热气升腾的大锅行去,丝毫不惧还操着木柴的夏侯风。

“大人、大人…”唐山石等人还想阻拦,哪里拦得住他。

范主簿径直从夏侯风身边大步走过。眯眼看着这位瘦就剩骨头的范大人,夏侯风疑心自己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他打飞出去,遂忍着没动手。范主簿行到大锅前,探头往里一看,顿时气急败坏,朝夏侯风怒道:“这是、这是…所有的药材?都在里头?”

由于双方距离实在太近,他说话又是在激愤之时,唾沫星子横飞,其中大部分都光顾在夏侯风脸上。

“你…”夏侯风用衣袖抹了把脸,觉察到有股让他觉得恶心的臭味,“是啊,怎么样?”

话音刚落,下一瞬他的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打他的手干瘦干瘦的,几乎没肉,骨头咯得他的脸生疼生疼。夏侯风一时回不过神来,楞在当地,不可置信地盯着范主簿…

白曦赶到洞口时正好看见这幕,光听声音也能感觉到生疼生疼的,不由扯了扯嘴角,有点同情夏侯风。

众卫曹噤若寒蝉,没人敢吭一声,等着夏侯风发飙,纷纷猜测着范主簿是会被扔出去,还是被撕成两半,又或者丢进大锅里头煮了?乌咚攥着小拳头,紧盯着两人,低低念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乌夏担心她的声音被人听见,赶忙去捂她的嘴。

唯独范主簿一人没察觉自己的行径有何不对,打完耳光依然气愤难当,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着夏侯风:“你们这帮贼人,我要把你们全都…”

他话才说了一半,夏侯风大手探出,一把擒住他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整个人拽离地面,从热气升腾的大锅上掠过,眼看就要把他扔飞出去…

“小风!”墨珑忙唤道,心知以夏侯风的力道,这下把人扔出去,不死也得伤半条命。

夏侯风听见墨珑的声音,手上力道略顿了顿,可脸上还火辣辣地疼,仍是不愿就这么轻易放过范主簿,暗劲一吐,只听见轻微的“咔嚓”一声,他大咧咧一甩手,范主簿惨叫倒地。

范主簿的整条右胳膊硬生生被夏侯风拽脱了臼,晃晃荡荡地挂着。大概他这辈子还从未受过这样的罪,右手死死搂在怀中,疼得说不出话,只剩下抽抽,满脸的痛不欲生。乌夏与乌咚暗暗叫好不迭。

“大人!大人!”

唐山石与其他卫曹见状大惊,快步上前去扶他,呼唤声此起彼伏。

疼得满头冷汗的范主簿定定神,随即道:“将他们拿下!全都拿下!…”

“大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还是先…”唐山石忙劝道。

范主簿怒不可遏,扶着胳膊,疾声命道:“这群贼人目无法纪,罪该问斩,立即拿下!听见没有!”

“大人…”唐山石见他横眉竖目,亦不敢再劝,招呼众卫曹,“来啊!将这等贼人拿下!”

众卫曹持刀相向,将夏侯风、墨珑等人团团围在洞口,虽然一时间碍于夏侯风的暴虐行径而不敢上前,但人人紧握长刀,呈剑拔弩张之势。

眉头微皱,墨珑扫了眼面青唇白的范主簿,夏侯风这次出手确是把这些官府的人惹急了,实在非他所愿。并非他对官府中人心存忌惮,而是因为药材紧缺的缘故,他还需要与官府中人协商,故而此前他出手都只为震慑,并不伤人。眼下被夏侯风这么一闹,事情反倒不好办…

“小风,你来看着柴火。”墨珑唤道。

本以为要大打出手的夏侯风楞了楞,转头莫名其妙地看墨珑:“可是,他们…”他指的是面前拔刀的卫曹们。

“打架要紧还是救人要紧?”墨珑反问道。

夏侯风想了想,垂下脑袋,乖乖转回大锅后头去添柴。才添了一根,就被东里长敲了记脑袋:“开锅了还添柴!赶紧撤掉些,用小火慢慢熬煮。”

墨珑朝前迈了一步,众卫曹不知他的用意,戒备地盯着他。墨珑正想着怎么解这局才好,忽见远处山路有火光闪烁,似又有人往这里赶来。

卫曹们也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纷纷转头望去。片刻之后,已有人认出来者,忙道:“是王大人来了!县丞王大人来了!”

听闻县丞王钧来了,范主簿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往后望了望,面有不愉之色,冷道:“…现下才来!”

收拾柴禾的白曦捅了捅夏侯风:“你瞧瞧,你把县丞都招来了。”

夏侯风满不在乎道:“凭他是谁,来了又怎样,老子照样敢撕了他!”他凑近大锅闻了闻药味,被熏得直摇头。

县丞王钧是骑马而来,数名侍从高举火把跟随,一会儿功夫便到了滴水洞前。

“主簿大人,您这是…”他略有些讶异地看向一身狼狈的范主簿。

范主簿昂然道:“这伙贼人强抢药材,我带人追击至此,擒拿之时,不慎被贼寇所伤。”

王钧拱手相敬,然后才道:“不过有一事,主簿大概是有所误会,他们并非贼人。”

范主簿一怔:“不是贼人,那是什么人?!”

县丞王钧看向墨珑,缓声道:“这位,想必便是玄狐少主,珑公子?”

墨珑也将这位县丞王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方才淡淡道:“在下正是。”

闻言,范主簿这才吃了一惊,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玄狐少主,他、他…不是早就被赶出青丘了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还强抢药材…”

王钧抬手,示意他暂且先别问,然后看向墨珑,朗声问道:“珑公子莅临本县,按理说,本县该设宴为您接风洗尘才是。只是公子不与本县知会一声,就闯入老街宅院,强行取走治疗疫病的药材,此事着实不妥。公子如此行事,叫本县难办得很啊!”

墨珑质问道:“王县丞,你既然知晓那些是治疗疫病的药材,为何将滴水洞上百名病者置之不理?!莫非是欺他们身为玄狐族人,无人为他们做主,便成了命如草芥之人!”

“公子此言差异!”王钧面上毫无惧色,义正言辞道,“在下虽然只是区区县丞,但行事无愧于天地,本县百姓,无论是何族何类,本县都是他们的父母官,他们都是本县的子民。珑公子所言,恕在下不能受。”

“父母官!”墨珑冷笑道,“将他们留在洞中等死,这难道是父母官所为?!”

王钧背手而立:“珑公子想来是初到此地,对本县不甚了解,对此次疫情也不甚了解。方才公子说滴水洞中者皆是玄狐族人,此言便差异。滴水洞中皆是病入膏肓之人,若放任他们在外,便会导致更多的人染上疫病,本县将他们安置在此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药材短缺,能救治的人实在太少,只能选出病情较轻者先行救治。此举纯属万不得已,本县做此决定,亦是日日寝食难安,心疼之极。”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白曦与夏侯风听着,也不由自主替他感到为难,暗叹遇上这样的疫情,无论是为民还是为官都不易啊。唯独乌夏与乌咚嗤之以鼻,后者更是恶狠狠地望着王钧,暗暗期盼墨珑能杀了他。

范主簿抱着胳膊,挤上前来,朝王钧急道:“王大人,他们把药材尽数倒在锅中,全都糟蹋了,这可怎么办?我娘可还病着呢!”

闻言,墨珑冷哼:“究竟是择病情较轻者救治,还是择与官家亲厚之人救治,王县丞恐怕也很难分得清吧。”

王钧怒瞪一眼范主簿,然后朝墨珑解释道:“病情轻重皆自是由大夫判定,本县绝无插手。若查明有其他人插手,徇私枉法,凭他是谁,本县也不会轻饶!”言语中明显指得便是范主簿。

范主簿颇尴尬,还想辩解两句。王钧却不理会他,颦眉看着那口熬煮药汤的大锅,朝墨珑道:“珑公子,你心系族人,在□□谅。但你现下将药材尽数拿走,老街宅院中的病者又该如何是好?”

“此事也是正是我要问的!”墨珑双手抱臂,“我既身为玄狐少主,自然不可能看着玄狐族人在此间等死,他们也是珉水县的百姓,他们本就应该得到救治。这些药材,本就应该用在他们身上!”

“药材短缺,本县也无能为力啊!”王钧焦急叹气,“实不相瞒,这些药材还是在下派人四处采买,才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因为去年受了灾,药材价格水涨船高,县衙中的银两又有限,我连自己的马车都卖了,才总算凑了钱两买回药材。”

听起来,此人倒也算是尽力了,墨珑顿了顿,又问道:“这么大的疫情,为何不上报司药台和太医丞,药材应该由他们下拨才对。”

王钧又是叹了口气:“早就上报过了,也来了几名医官,带了几车药材。可是那些药材都是发霉的,根本不能用。医官也是年纪轻轻,无甚经验,有三人也先后染上疫病死了。我上书陈情,司药台只说要彻查此事,却再也没有将药材送来。这事真是…”他连连摇头。

他所说,与之前任广所言倒是对得上,墨珑暗暗寻思着:如此说来,此事的根由出在司药台上,先是故意送发霉的药材,然后借调查之由,不肯再送药材,导致珉水县疫情愈发严重。

之前掌司药台是晔家的晔盛,现下是晔云起,两人是一家子,晔云起自然是要维护晔盛。墨珑眸光微沉,想起乡野小店中晔云起故意做出的谦和模样,不由冷冷一笑。

“这么大的疫情,就算司药台来不及将药材送来,难道你就不能先从邻近县郡调配一些过来吗?”墨珑又问道。

王钧为难道:“这层在下如何能想不到,只是方才也说了,由于去年水灾,连累药材收成大减,价格水涨船高。邻近的县郡也各有难处,虽说也凑了些送过来,但实在是杯水车薪。加上县内染上疫病的人越来越多,药材很快就用掉了…所以在下才不得不将病者按病情轻重分开,真的是不得已,不得已啊!”

墨珑深闭下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四十二章

“珑公子, 你所拿走的药材真的是县内的最后一批药材了,这…老街宅院里头的病人怎么办?”王钧痛心地看着他。

话说至此,范主簿焦急朝墨珑怒道:“我告诉你, 我娘若有个三长两短, 我饶不了你!”

墨珑冷眼看他:“你娘的命是命,这滴水洞中的人, 他们的命就不是命!”

眼看纷争又起,王钧先示意范主簿莫要焦急, 然后朝墨珑道:“珑公子莫要误会, 老街宅院中病者不止一人, 除了范老太太,还有七、八人,也皆是珉水县的百姓。他们病情较轻, 史大夫说过,再服七、八日汤药,痊愈有望。所以,本县恳请珑公子,都是一条条人命, 能不能匀些药材给他们。”

“他把所有药材都倒进这口锅里了, 哪里还有药材能匀出来!”范主簿急道, “这等刁钻贼人, 王大人, 莫要与他废话…”

“你闭嘴!”

王钧对他忍无可忍,在众目睽睽之下喝止住他, 不再顾忌他身为主簿的颜面。范主簿亦是愣一愣,意识到众卫曹都在旁看着,自己真真是颜面尽失,不由恼羞成怒,右手还不能动弹,用左手指着王钧道:“好!好!好一个王大人!我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竟与贼人同流合污!此事我一定会上书大司空,你等着!你等着!”

说罢,他气冲冲地返回暖轿,命轿夫抬轿回府,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