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夫,李老太太刚才把药都吐了,怎么办?”婢女朝他急道。

“吐了就接着喂啊。”史大夫不耐烦道 ,“这老太太也真是,尽给我找麻烦…牛肉面赶紧的啊!”

婢女望着他,欲言又止,满目焦急之色。

“行了行了,我去瞧一眼行了吧。”史大夫嘱咐她,“你,赶紧让厨子给我下牛肉面,老子饿着肚子可没法给人治病。”

那婢女连连点头,赶忙奔着灶间去了。

史大夫这才慢吞吞地踱到院中,慢悠悠扫了眼院中忙活的诸人,最后把目光落在墨珑等人身上,皱了皱眉头——他是个眼里不容闲人的人,当然,他自己除外。

“喂,你们…谁啊?闲在这里作甚?”他老实不客气地冲他们嚷嚷道,“赶紧的,忙活起来,这么多事呢!眼里要有活儿,懂不懂?”

“这位就是史大夫?”墨珑盯着他,低声问司马宏。

司马宏点了点头。

“说你呢!还不动弹!一个个的,跟大老爷似的,非得老子推一推才动一动,老子早晚累死!”史大夫朝着墨珑踱过来,面色不善。

“史大夫!”东里长唤住他,缓步从廊上行过来,指了指炉子上的药罐,温和笑道,“这药方子是您开的吧?”

史大夫昂着下巴,用鼻孔看这个干瘪老头:“你也懂药方子?”

“不才区区学过几年药理。”东里长笑道,“这用的是清任解毒活血汤的方子吧。”

没想到这干瘪老头居然能说出药方名称,史大夫挑高一边眉毛:“没错,你还真是懂一点。”

东里长接着笑道:“这方子倒是个好方子,就是药汤的味儿闻着有点不对劲,会不会是药材有什么问题?若是耽误了病人的病情,岂不是…”

他话未说完,史大夫已急急接口道:“…岂不是要怪老子医术不精!”

“就是啊。”东里长诚恳道,“不信您来闻闻,药味不对劲呀。”

“不用闻,怪不得那老太太老吐,肯定就是药材的问题。”史大夫气呼呼就返身朝前院走,边走边骂,“之前我就听说过药材发霉的事儿,想让老子替他们背黑锅,门都没有!”

料定他必是去查看药材,东里长朝墨珑使了眼色,两人跟上他。

“史大夫、史大夫…”

司马宏急急唤道,本能地想要提醒一句。史大夫压根没理会,反倒墨珑转过头,冷冷盯了他一眼,打了个封口的手势。他立即噤若寒蝉。

被墨珑拉上,司马宏欲哭无泪,他倒是知晓这位史大夫有些不着四六,但万万没想到被东里长几句话一挑拨,就自发自觉领着人看药材去,真是个缺心眼。

药材都存放在前院东面的厢房中,门上挂着锁。史大夫气冲冲地从怀中拿出钥匙,开了门,大步迈入内查看堆放在屋角的一袋袋药材。

东里长亦上前查看。

对于药理,墨珑不如东里长懂得多,他只站在门口打量那些药材——与他预想中相比,这些药材太少了!滴水洞中还有一百余人,这些药材即便对症,又能支持几日?

“这些生地是不是有股霉味?”史大夫从布袋中捞起一块生地,凑在鼻子下闻,不能确定,转头去问东里长。

东里长已经接连查看了数袋药材,心中暗暗清点:连翘、柴胡、葛根、赤芍、川朴…解毒活血汤的药材基本都有,可惜就是量太少了。

听见史大夫问话,他伸手接过生地也嗅了嗅,又摸了摸:“是有些潮乎,想是这里潮气重。不知别处是否还有药材,可否先调过来用着。”

“哪里还有,就剩这些了。”史大夫烦恼地挠挠脖子。

东里长望了眼墨珑,墨珑点了点头。眼下形势紧急,滴水洞中病者甚众,只能先救急。

下一刻,史大夫看见东里长袍袖骤然大张,墨珑伸手取过装着药材的布袋就往他袍袖中掷去,那袍袖仿佛一个无底洞般,偌大个布袋入内,便如泥牛入海,立时踪影不见,也不见东里长衣袍有任何鼓起之处。

“喂!你们、你们做什么!”短暂的惊诧过后,史大夫意识到他们是在抢药材,立时揉身扑到药材袋上,在身下死死压住三四袋,同时扯着嗓门高声呼救,“快来人啊,有人打劫!…”

声音从他嗓子眼冲出来,还未来得及出屋,便已消于无形。史大夫还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怎么张口都发不出声音了,惊恐万分地抱着药材袋,盯着墨珑和东里长,又看向司马宏。后者皱紧眉头,既无奈又无辜地将他望着。

“我们拿药材也是为了救人,滴水洞中还有许多病人。”墨珑朝他道,“你不会不知晓吧?”

史大夫张大了口,看口型是个带疑问的“啊”字。

看样子他还真不知晓,墨珑懒得与他多说,见他死死搂着药材袋不撒手,也不与他硬抢,伸手两指,作势往他眼窝一插。史大夫吓得伸手来遮挡,药材布袋落了一地,转瞬被东里长卷入袖中。

“…”史大夫还想说话,徒劳无功地说了一长串,无奈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司马宏颇同情地看着他。

东里长已经将所有的药材尽数收入袖中,示意墨珑离开。司马宏一把拉住东里长,急道:“这里也有病人,你把药材全部拿走,他们怎么办?”

“这些药材是从何处来的?不是一直都说缺药,要从司药台调配么?”墨珑反问他。

司马宏一怔,他也不知晓这些药材是从何而来,犹豫道:“也许是县丞王大人从邻郡调配过来的。”

“他既然能调配得到,为何不给滴水洞的人用药?”墨珑又问。

司马宏支支吾吾道:“也许是药材不够,所以…”

墨珑目中有隐隐血色,语气强压着怒气:“药材不够,所以玄狐族人的命就不是命!”

这其中究竟是什么缘故,司马宏也不清楚,遂不敢再吭声。

墨珑盯了他片刻,又冷冷道:“再者,我若不将此处的药材尽数拿光,我怎知官府是不是还暗暗藏了一批药材?”

司马宏心念一动,暗想:是啊,之前一直嚷嚷着缺药材,怎得县尉的老太太一病,又有药了呢?

史大夫双目圆睁,张口又想说什么,墨珑压根没搭理他,径直将他锁在屋内。

第四十一章

待他们出了角门时, 守卫还打着瞌睡,只抬了抬眼皮,含含糊糊说了句:“老宏头, 这就走了?”

都是卫曹, 人家这活干着真是轻省,司马宏也不指望他们了, 转念又一想:滴水洞的病者也是病者,也是珉水县的百姓, 拿药材帮着他们有何不对?

“如果要煎药的话, 滴水洞里头的木炭可能不够。”司马宏好意提醒道。

墨珑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司马宏一脸真诚:“要不咱们再搬些炭炉子过去?”

眼角余光瞥见街面上的些许动静, 墨珑刹住脚步,同时抬手示意东里长停步:“不急,先会会他们。”

他们?司马宏一愣, 定睛望去,老街上空荡荡的,并未见有人影。

墨珑瞥了街面两眼,不紧不慢地朝东里长道:“老爷子,他们还不好意思出来, 要不, 咱们请上一请?”

东里长看着街面冷哼一声:“架子还挺大, 非得我来请。”说罢, 举起拐杖凌空虚点了几下, 数枚火星子从杖头飞出,在空中划出数道优美的弧线, 分别飞向街道两侧的暗处。

跟踪墨珑等人的卫曹,被火星子撩着衣袍,知晓漏了行踪,不得已跃出来,拍打着衣袍上的火星子,面有惧色。好在东里长只是想逼他们出来而已,并无伤人之意,沾上衣袍的火星子绵弱无力,片刻功夫就自动熄灭了。

“你们…大胆!大胆…”为首卫曹自然知晓自己不是墨珑等人的对手,但又不能灭了官家威风,便指着司马宏喝问道,“他们窝藏要犯的贼寇,你竟然为他们带路!说,你究竟何等居心?!”

司马宏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之极:“不是,我是被胁迫的…”

“胡说,我跟了你们一路,明明看见你带着他们进了旧官邸。”为首卫曹瞪着司马宏,“老宏头,我知晓你早就有异心,没想到竟然会和贼寇勾连到一块儿去!”

“唐爷,我没异心啊,我真的不是…”司马宏有口难辩,哭丧着脸。

东里长好心插口替司马宏解释道:“他真是被我们胁迫的,我们威胁他来着,说若是他不带路,我就把你们这帮鬼鬼祟祟的都杀了。他叫什么来着?唐什么?”后半截话他问得是司马宏。

“唐山石。”司马宏忙应道,“是我们县里的卫曹中史。”卫曹史分中、左、右,其中以卫曹中史为上,官阶上比司马宏这位卫曹右史还要高半阶。

唐山石恶狠狠地瞪了眼司马宏。

“卫曹中史,唐山石。”墨珑打量了他一番,“正好,替我给县丞带句话,就说滴水洞的人若再死一个,我就先拿他抵命,再死一个,就拿主簿抵命。”

“…大胆贼寇!竟敢对县丞大人…”

唐山石喝斥的话没说完,就见墨珑手掌微微一翻,旁边店铺老旧的招牌突然朝着自己砸下来,惊得他连忙疾退开来,眼睁睁看着招牌就砸在自己方才站立之处。

“让他速速将药材送至滴水洞,我就在那里等着!”墨珑大步行至他身前,牢牢盯住他,“你可记住了?”

“…”

被他周身凛然的气势所慑,唐山石艰难地吞咽了下,把“大胆贼寇”几个字咽了下去,不甚自在地点了下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墨珑等人走远。

身遭的众卫曹此时方才拥到他身旁:“…这、这…这可怎么办?”

看见他们这幅没头苍蝇的样子,唐山石就来气,恼怒道:“还不进去看看范老夫人有没有事?!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拿布巾遮了口鼻,唐山石与众卫曹往旧宅子里头去。看门的守卫正打盹,眼皮还未睁开,便被唐山石恶狠狠地甩了几记耳光,立时懵了。唐山石先看过范老夫人,见她没事,顿松了口气。接着又在厢房中找到了史大夫,这才知晓墨珑等人将药材尽数拿走。

这可关系到范老夫人的性命,唐山石愣了片刻,继而大急道:“快!快去禀报主簿范大人!还有王大人!”

滴水洞中的上百名病者虽然病况相同,但每个人因体质各自不同,用药原该再斟酌加减分量才是。只是眼下药材有限,人力也有限,自然不可能用小炭炉子一罐一罐慢条斯理地熬药。墨珑与东里长以前都曾在军中,当下面对这种状况,当机立断,决定将所有药材用大锅熬煮,先保住他们的命才是最要紧的。

守在洞口的众卫曹虽有十几人,但一则他们畏病如虎,不敢进洞内,生怕被染上疫病,二则墨珑对他们也信不过。如此一来,墨珑便将白曦和夏侯风都唤来帮忙。冬夏和乌咚惦记着阿妈,也跟了过来,但担心他们也染上病,墨珑不许他们入内,只让他们在外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