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守卫本能地吞咽了一下,脑中紧张地思索着,才道:“还有一百多人吧。”

东里长用拐杖的弯头将为首守卫的脖颈一勾,闻言道:“很好,你陪我们进去走一趟吧。”

“我、我、我…”为首守卫身不由己,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们进洞去,歪着头给其他守卫急打眼色,要他们赶紧去禀报此事。

现下的滴水洞有点像个长嘴歪葫芦,洞口不大,仅容两人并肩而过,经过一段窄小的通道,才到了第一个葫芦肚儿。此处空间稍大,却太过潮湿,从山缝里渗出的水滴滴答答流个不停,山壁和地面长年湿哒哒的,无法安置病人。这个葫芦肚儿左右两侧都有通道延伸出去,左侧行出十几步便再无路,右侧通道拐过两个弯后,眼前则豁然开朗,一个可容纳数百人的石拱大厅出现在墨珑眼前。

此间昏昏暗暗,燃着数个火盆,碳火黯淡,与无处不在的森森寒意比起来,火盆能提供的暖意微乎其微。人,就在火盆边上,横七竖八,或躺或趴,大部分都安安静静的,间或着发出几声□□,带着无奈的认命。这些人中应该就有乌夏和乌咚的阿妈吧。

大厅地面凸起,沿着山壁流下来的山泉顺着凹处流淌,渐渐汇聚到一处,在厅内打了个弯,最后沿着地势流入石缝之中,再无踪影可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就趴在距离泉水不远的地方,手中拿着一个陶碗,努力伸长了胳膊,挣扎着想舀半碗水喝…墨珑快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陶碗,舀了泉水,将老翁扶坐起来,慢慢喂他喝水。

为首守卫本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仍又闭上了,发愁地瞥了眼东里长。

老翁抿了两口水,迷瞪着眼想看清墨珑的长相,无奈此间昏暗,加上他染病已久,目力大不如前,努力睁眼还是看不清,只能低低道:“多谢、多谢…”

墨珑没吭声,喉头滚动了一下,复喂老翁又喝了几口水,然后轻柔地扶他躺下。

“此间,连照顾他们的人都没有么?”强制压抑着怒气,墨珑问为首守卫。

为首守卫难堪道:“起先是有人照顾的,后来照顾的人也生病了,就不敢再让人进来。那时候他们有些人病得没那么重,还能互相照顾…现下每日都会送饭进来。”把饭送进来,再把死了的人抬出去,这后半截话他自然没敢说出来。

墨珑怒道:“他们连水都喝不到,怎么自己吃饭?!”

为首守卫愁眉苦脸地将他望着:“这事…我们也做不了主啊…是上头的指令。”

此时东里长已经俯身下来,为距离他最近的一名病者把脉,眉头紧皱,过了一会儿才收回手,又扒开眼皮,探看病者的眼底…墨珑静静地在旁等着。为首守卫也不敢出声,眼睛左瞥右瞥,就想趁着墨珑不留意时溜走。

良久,东里长方才站起身来,皱紧眉头,走向下一名病者,同样细细诊脉…直至连诊三人,他才算停下来,并不与墨珑说话,而是盯住为首守卫,问道:“这病最初是怎么开始的?”

为首守卫想了想:“最初就是寻常的生病,三、五个人吧,也没人留意,后来那几个人全死了,紧接着又有人病倒,这才留意起来。”

“他们可是吃了什么或是喝了什么?”东里长又问道。

为首守卫摇摇头:“在山里头,大家都一样,喝得都是山泉水。至于吃食,自家地里种的,还有就是捞鱼,还有野地里的野物。这些都是寻常吃食,莫说他们,我们也是这么吃,吃了有上百年,也没出什么事啊。”

“官家也有人生病么?”东里长问道。

“当然有,”为首守卫忙道,“县丞府上就有两名婢女也倒了,县丞吓得把妻小全都送回娘家去了。主簿的老娘病了,还好救了回来。议曹也病倒好几个。”

墨珑眸光暗沉,淡淡问道:“他们也被送来此处了?”

为首守卫一梗,支支吾吾道:“他们…不在这里,另外还有隔离的地方。”

“另外还有?”墨珑立即追问,“在何处?有多少人?都是哪些人?”

“那个…在老街顶头的宅子里,官府里头生病的就送过去…也没多少人。”

墨珑怒气升起,一把揪住为首守卫的衣襟:“寻常百姓抛在此间等死,官府里头的人就留在宅子里!不用说,那边肯定有大夫有汤药,人也死不了,是不是?!”

“这事它、它…它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呀…”为首守卫紧张道,“我们不是也得守在这里么…”

知晓拿他也只能出出气,却是一点用也没有,墨珑狠狠松开他,看向东里长:“老爷子?”

东里长很肯定地看着他:“只要药材足够,这病就有得救。”

墨珑点头,复看向为首守卫,质问道:“药材都在何处?老街顶头的宅子里?”

“我、我也不知晓…”见墨珑手掌一翻,为首守卫愈发紧张,“我真的不知晓,我只知晓他们把其他生病的人放在那栋宅子里头,可药材是不是也在那里,我真的…”

他话音未落,方才喝水的老翁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全身颤抖,昏暗的炭火光亮中,能看见他从口中不停地涌出鲜红的血痰,分外惊人。

墨珑疾步过去,扶老翁坐起,为他梳理后背,口中焦急道:“老爷子,怎么办?”

东里长皱紧眉头:“这病伤肺最甚,你先护住他的心肺,然后咱们赶紧去找药。”

闻言,墨珑抚住老翁后背肺俞,灵力透入,轻柔地渗进衰弱的心肺脏器。这股灵力像暖流,循环往复摩挲着脏器,让它们减轻痛楚。渐渐地,老翁咳嗽减慢,血痰也慢慢止住,只是虚弱地喘着气。墨珑撕下一方袍角,替老翁擦拭血污的前襟,然后才扶老翁慢慢躺下。他站起身来,环首四顾,不知晓周遭这些尚在昏睡之中虚弱的病者们还能支持多久…

为首守卫在老翁开始呕血时,就用衣袖捂住了口鼻,想走又不敢走,看着墨珑为老翁擦拭血污,暗叹了口气。以他这些日子的经验来看,一旦病者开始呕血,就离死不远了。

“走!”墨珑大步行过来,拽住为首守卫的胳膊,“带我们去老街,拿药材。”

怎得又是他!为首守卫有点傻眼:“那个…老街很好找,我就不用去了吧,再说我…”

墨珑冷冷道:“你若不去,我怎么知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千真万确,我说得全是真话,我…”

此刻正是墨珑心情郁郁之时,不耐烦听他啰啰嗦嗦,冷道:“不去也行,你就留在此间,他们若死一人,尽数算在你头上!”

为首守卫呆愣一瞬,连忙改口:“我去我去,我带你们去!”

墨珑、东里长带着为首守卫出了滴水洞,洞口的其他众守卫早有人急急去禀报官府,剩下七、八人徒劳握着长刀,走也不是,唯恐落个玩忽职守的罪名;留也不是,唯恐惹祸上身。

看见为首守卫安然无恙地出来,其他人都悄悄松了口气,但也不敢上前。

墨珑扫了他们一眼,朗声道:“照顾好里头的病患,死一个,我就要了他的命!”这个他,自然指得是为首守卫。

众守卫面露惊骇之色,为首守卫暗暗叫苦不迭,他们在此守了多日,知晓这疫病的厉害,正是阎王爷要拿人,谁也拦不住。

“宏爷、宏爷…”众守卫纷纷看着为首守卫司马宏。他们这队是原珉水县的卫曹,珉水县换了新县丞后,新县丞自己便带了一拨人,又新添了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他们老人不甚待见,要不然也不会派来守滴水洞。平日里官府里头的好事儿也轮不着他们,逢年过节的额外加赏都得司马宏拼命争取才能拿到一点。他们彼此间只得抱团取暖,倒是生出患难兄弟的情谊来,看见司马宏受胁迫,个个真情实意地担心。

司马宏只得安慰他们:“没事,洞里药材不够,我带着他们去拿药,去去就来。你们守好了啊,不用…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众守卫面面相觑:洞中何曾有过药材,那里还谈得上药材不够。

珉水县的老街因用澜水河底的鹅卵石铺成,原是珉水县唯一一条像样的街道,每月逢五有小集,初一十五是大集,乡里的人都会来,很是热闹。县里的府衙还有旧的县丞府邸等等也都在这条街上。新县丞到任之后,觉得街道又窄路又不平,便另外修了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街,一并连自己的府邸也重修,旧的县丞府邸便废弃不用,只堆放些杂物。

司马宏所说老街顶头的宅子,指得便是这处旧的县丞府邸。墨珑与东里长跟着他一路行来,见街上也是冷清之极,虽说入了夜,但冷清到一个人影也没有未免叫人奇怪。东里长拄着拐,柔软的脖颈左右摇晃,似不经意地看着街道两侧。

“前头拐过弯就是了。”司马宏加快了脚步,领着他们经过宅子的黑漆正门,“这里是正门,早就不用了,咱们得从角门走。”

宅子门口也有两名卫曹守着,天寒地冻,脚底下放个炭火盆,裹紧衣袍倚着墙打盹,见司马宏领着人来,懒洋洋打着呵欠问道:“老宏头,你不守着滴水洞,跑这儿来做什么?”

司马宏背对着墨珑等人,朝守卫急打眼色,想向他们示意,自己身后之人来者不善。

“你眼睛抽筋了?”守卫压根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还主动让出道来,“进去吧,让老史给你瞅瞅。”

“我…”司马宏也不眨眼了,示意他们看身后的人,“他们、他们…”

对着跟着他的人压根没有半点疑心,守卫又打了个呵欠,往墙上一靠,懒懒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进去。司马宏无奈之极,暗叹口气,只得领着墨珑和东里长迈进宅子里。

东里长用拐杖捅了捅司马宏,温和询问道:“眼睛抽筋了?要不我来给你治治?”

司马宏忙道:“没有、没有,不用、不用。”

这是一座两进的宅子,从角门进来便是二进的院子,尚在门外时墨珑与东里长便闻见了药味。待他们一进院子,看见院中支着一口大锅,下面生着火,一名侍女拿着捣衣杵正搅动锅内的衣物。廊上一排七、八个小火炉,上头摆着齐整整的药罐,热气升腾。有人在廊上守着炉子,有人端药穿梭,比起滴水洞凄凄凉凉的死寂,真是天壤之别。

虽然有人看见墨珑等人,但看见是司马宏领着他们,全都不疑有他,仍是各自忙各自的活儿。

墨珑与东里长对视一眼。东里长先行到廊下,随手拿了根筷子,揭开药罐,察看里头的药材…片刻之后,他朝墨珑点了点头。

司马宏欲溜,被墨珑轻轻巧巧地拿住后衣领:“老史是此间的大夫吧,带我们去找他!”

“我、我也不知晓他在那里。”司马宏忙道,觉得后脖子一紧,连忙道,“我找找,我找找。”

墨珑这才松开他,还好意替他理了理衣领。

司马宏东张西望,心里寻思着怎么才逃脱得开。“老宏头,你在这儿作甚?”抱了一小篓木炭的粗使婢女经过他身侧,奇怪问道。

“快!快去禀报县丞王大人,就说有人来…”司马宏话未说完,肩膀便被墨珑轻轻一拍,立即停了口。

侍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人来作甚?”

“有人、有人来…那个,来找史大夫看病。”司马宏生硬地改了口,指了指身后的墨珑。

婢女嗤了一声:“看病就看病,这事还用得着禀报王大人。老宏头,你也是老糊涂了吧。”

司马宏干笑两声,没接话。

“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这位史大夫医术可不怎么样,也就是没死人而已,没见他治好过一个。范老太太吃他的药,一天吐几回呢。”婢女摇摇头,“我听说了,他就是个赤脚大夫,也不知晓是从哪里找来的,哪里像个大夫,整个就是饿死鬼投胎,天天就知晓吃。从猪肘子到羊棒骨,什么荤腥大他吃什么,要端上盘肉丝肉沫,他就得骂街。但凡有个正经大夫,谁会用他这样的。”

墨珑的手还搭在肩头,司马宏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我看着,也觉得不着调。”

“滴水洞那边,怎么样?”侍女望了望周围,压低了声音,悄声问他。

碍于身后之人,司马宏真情实意地叹口气,摇摇头:“别问了…”

侍女看他脸色,也叹了口气:“…真是造孽啊。”

正在这时,一位衣袍不整的人耷拉着脑袋拖着脚步从前院走过来,这么冷的天,他仅着单衣,还光着脚,边走边打呵欠,随口吩咐旁边端药的婢女:“赶紧的,牛肉面,不要香菜,牛肉要切大块,不要切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