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珑哥!”白曦还是头一回见到墨珑的原身,吃了一惊。通体幽黑,狐毛根根如银针般发亮,寻常狐狸白曦自然也曾见过,但毛色这么纯的黑狐真是头一回见,一时间上上下下打量着墨珑,强忍着伸手去摸摸的冲动。

夏侯风与墨珑在一起更久,从来不曾见过他显原身,以前还猜珑哥究竟是圆毛还是扁毛。今日见到墨珑原身,他也是又惊又喜,就地一滚,也显出穷奇的原身来,行到墨珑身旁蹭了蹭。

穷奇个头比狐狸自然要大些,夏侯风低头看着墨珑,很是心满意足。

东里长明白墨珑显原身的用意,一则可以省下维持人身的灵力,二则狐狸的脚程更快,还能多跑些地方。只是青丘慕强,墨珑身为玄狐少主,显出原身,自然要被人诟病能力太弱,颜面上不甚好看。但眼下为了族人,区区颜面在墨珑心中也算不得什么了。

“老爷子,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当心。”墨珑朝东里长道,“那位范主簿多半还会来闹,还有王县丞…看着倒是道貌岸然,谁知晓背地里会不会使什么阴招。”

“放心吧,我活了几千年,什么人没见过。”东里长道,“就他们那点小道行,在我这里掀不起浪来。”

墨珑偏头又想了想,炭火的暗光映在他的眼眸中,闪闪发亮,在狐毛的簇拥下,如埋藏在最深矿洞中的宝石。

“小白,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说着,墨珑朝洞外行去。

白曦不明就里,疑惑地看了看东里长,便跟着墨珑出去。

行至洞外,众卫曹看见黑狐,皆吃了一惊。乌夏和乌咚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黑狐,目不转睛地盯着墨珑看。

墨珑也不理会他们,带着白曦行至稍远处,确定无人能听见他们说话,才道:“小白,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甚少见他这般神秘,居然还避着东里长和夏侯风,白曦突然感觉到自己很重要,挺了挺胸脯:“珑哥你尽管说…”

夏侯风立在火堆旁,疑惑地盯着墨珑和白曦的身影,努力支着耳朵,想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顾不上理会身边被穷奇原身吓得四肢发软的卫曹们。无奈墨珑不仅声音压得低,而且还挑了个下风口,他压根什么都听不清,只能模模糊糊看见白曦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老爷子,他们说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还得避着咱们?”夏侯风不满道。

东里长正查看大锅里头汤药的熬煮状况,柔软的脖颈抻出老长,直探入锅中,小小的脑袋轻轻晃动着,乌夏和乌咚在旁都看呆了。

“老爷子、老爷子…”夏侯风连唤了两声。

东里长缩回脖子看向他:“怎么了?”

“你看看他们!有事还瞒着咱们!”夏侯风朝墨珑和白曦所在方向努努嘴。

东里长摇摇头,没理会他。

夏侯风还要再说话,便看见白曦回来了,赶忙上前问道:“珑哥跟你说什么?”

白曦不答,只道:“珑哥等你呢,你赶紧的!”

被他一催,夏侯风也顾不得再问,后腿一蹬,蹿了出去,与墨珑会合之后,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直至看不见穷奇身影了,司马宏才上前战战兢兢地问白曦:“我没看错的话,那位大爷是只凶兽吧?!”

“小风啊。”白曦知晓他们怕什么,故作随意地点了点头,“是啊,一头穷奇,他傻乎乎的,不用怕他。”

再傻,也是凶兽啊!司马宏不安地咽了口唾沫,试探地看向白曦:“大爷,那您是?”

“我?”白曦脑子动念飞快,心想若说自己是大尾巴羊,这气势上明显就落下一大截,遂含含糊糊道,“我是什么不重要的,你只要记着,我是珑哥的兄弟,肯定不会害你们。”

司马宏连连点头,心里还是寻思着白曦究竟是个什么,估摸着轻易得罪不得。

澜水起源于白民国境内,自西向东,入青丘国境,到了苍南山脚下,澜水分为两路,一路绕过苍南山,转了个大圈;另一路则入苍南山脉,沿着群山沟壑蜿蜒而行,又汇合了数道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泉水,最后出了苍南山,两路河水仍汇合在一处,继续奔流。

而这道进入苍南山脉的支流又被称为烟溪,因为从苍南山脉上流淌下来的都是冰雪所化的泉水,冰冷彻骨,溪水之上常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此刻正是深夜,万籁寂静,只听得溪水潺潺,月光柔和。一头獐子带着幼崽在溪水边小心翼翼地喝水,头和脖颈都浸在雾气之中,双耳支楞着,时刻留意着周遭动静。

不远处,赤松的树梢处轻轻摆动了一下,发出沙沙的响声,似有风刮过。獐子支耳听着,不放心,又转头望去…下一瞬,獐子带着幼崽迅速跃入丛林之中,连带着雾气也被扯出几缕。

赤松晃动地更厉害了,枝叶由上至下地抖动着,最后从距离地面最近的枝干上蹦下来一头圆滚滚的小兽,在松针铺成的厚厚落叶层上打了两个滚,这才站定。

它没停脚,冲着溪水直奔过去,一头栽进溪水之中,蓬起好大一簇水花…它的身量虽不大,却很能扑腾,把安安静静的潺潺溪水变得喧闹非凡,把溪底的鱼虾惊得四下奔散,原本轻纱幔帐般的雾气也被扯得七零八落。

水花声中,有人行到溪边,步上一株横伸在溪面上的老树,偏着头,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溪水,然后才唤道:“丸子,我们该回去了!”声音清脆而悦耳,正是灵犀。

水麒麟在溪水中恋恋不舍,又使劲地扑腾了两下,这才湿漉漉地爬上岸来,抖了抖水花,行到灵犀身旁蹭蹭她的靴面。

灵犀随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烦恼道:“怎么办?我还是看不懂水位变化的征兆,这可怎么办才好?”

水麒麟额头上已经长出小肉角,软乎乎的,它拿肉角顶了顶灵犀的掌心,似在安慰她。

显然它的安慰没什么用,灵犀依旧犯愁:“现下是冬季枯水期,还出不了岔子,可很快就到了春天,桃花汛一到,万一降雨的时辰没错开,澜水上游下来的洪峰和青丘的洪峰叠加起来,造成洪水泛滥,那我可就闯了大祸了。”

水麒麟喜欢水,并不觉得这会是什么大事,晃了晃脑袋,又被近旁的野花吸引住目光,立时忘了灵犀,把大圆脑袋凑近用力去嗅花的香味。

灵犀自己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太好的主意,随手把水麒麟抄在怀中,衣袂飘飘,往山顶腾去。水麒麟惦记着那朵花,划拉着四只小短腿,脑袋使劲往下探,还想再嗅上一嗅。

苍南山的最高峰,也是整个青丘的最高处,这里便是整个青丘云气的起源之地,也是青丘风雨神的居所。灵犀携着水麒麟,轻飘飘地落在石台上,目光流转,已然意识到有些许不对劲,喝道:“谁!”

月光下,一人着沉香色氅衣,面带笑意,自一株千年老檀木后转出身来,朝灵犀鞠礼道:“灵犀姑娘,你可叫我好等啊。”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只是这人看上去又陌生得很,灵犀盯了他半晌:“你是?”

“那日在祭天台上,我还向姑娘陪罪,姑娘可还记得我?”那人近前一步,好叫灵犀看清楚自己。

祭天台!灵犀这才想起来,眼前此人便是那日在祭天台上对墨珑甚是无礼的人。只是那日他穿着祭典礼袍,隆重之极,又带着海龙毛的帽子,灵犀看着就来气,压根就没留意过他长什么模样。

第四十四章

“原来是你。你来这里作甚?”灵犀语气不善。

公良凤有礼笑道:“姑娘是青丘的风雨神, 而我作为青丘大典星,原就该登门拜访。青丘有些祭礼的日子和时辰,都须提前知会姑娘…”

灵犀不愿听他啰嗦, 但也知青丘的祭礼须得尊重, 上回冬至祭典上下大雪已是有些不妥。于是她便道:“你回去将青丘各色祭礼的日子和时辰写一份放在我这里便是。我也不能与你保证风和日丽,但会尽力避开风霜雪雨。”

这个法子, 公良凤早就想到过,只是他想和灵犀多攀谈攀谈, 这才故意不肯写下来。他想着, 与灵犀面对面而坐, 将这些祭礼一项一项慢慢讲给她听,还能夹杂上祭礼的来历和青丘的故事,从日出可以一直谈到日落。

当下听得灵犀这么说, 公良凤心中略有些失望,但丝毫不失礼数,朝灵犀施礼道:“姑娘这般通情达理,实乃青丘之幸。”

灵犀也不与他客套:“那你回去吧,写好了放在这洞口便可。”说着, 不再理会他, 抱着水麒麟便进了云眼洞。

公良凤还想说什么, 便见她素手一挥, 洞口两侧的巨石合拢, 严丝合缝,叫他再瞧不见灵犀的一寸衣角。他怔怔立在石门外, 看着石壁上的藤蔓迅速攀延上石块,很快石门上布满一片翠绿。

云眼洞内,灵犀将水麒麟放下,先行到洞中央的云眼查看。所谓云眼,便是出云之处,一处天然的穴眼,大概有两人合围那么大,当中盈满了水汽。

灵犀端详的片刻光景,从水汽中慢腾腾地腾起一朵小小的云,袅袅往上升,通过中空的洞顶飘了出去,接着又慢腾腾地腾起一朵…

这些都是寻常云朵,不是雨云,灵犀支着肘看了片刻,打了个呵欠。她还记得之前头一遭看见云眼中冒雨云的情景,真真是把她吓了一大跳——灰蒙蒙的云团从云眼水汽中挣扎着出来,像个庞大的并且还在不断增大的怪物,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沉甸甸的,笨拙的,慢悠悠地往洞顶挪去,导致下面积了许多灰蒙蒙的云团,弄个整个洞穴都是被云团塞满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遇到这种时候,灵犀就不得不把洞门打开,让一部分云团从洞口出去,疏缓洞内过多的水汽。而这时候往往是水麒麟最兴奋的时候:雨云沉重厚实,经得住它这小肉球的折腾。它可以蹦到一团雨云之上,待云升高了,它再猛地往下一蹦,跳到下面的雨云…一团又一团,这个游戏它能玩上几个时辰都不会厌倦。

水麒麟也扒着云眼往里头看,看见上头飘出一朵小小的云,便伸出前蹄,把云朵搅和搅和,玩了一会儿便觉得百无聊赖,从云眼上溜下来,自行寻了处地方窝下来打盹。

忙了一日一夜,灵犀也倦倦地打了个哈欠,看样子一时半会不用担心有大规模的雨云,她可以好好歇一歇。从云眼旁边起身,她行到旁边的竹榻上躺下了,拉过被衾盖上。常年被水汽浸着,被衾潮乎乎的,有股子淡淡的霉味。灵犀对于潮气毫不在意,但却不喜欢霉味,合上双眼,想着明日该把被衾拿出去晒晒,又想着不知墨珑是不是已经到了绛山郡,待还要再想,下一瞬便已睡着了。

珉水县内,一只夜枭立在县丞府邸的房脊上,看天色蒙蒙亮起,便静静飞走了。

县丞王钧昨日半夜才归,总共才没睡几个时辰,便有家仆急匆匆叩门来报:“大人,大人!唐中史有急事要禀!”

王钧皱着眉头,挑开帷帐,看了眼天气,心中不免气恼:这些小吏如今是越来越没眼色了,明明知晓自己半夜才回,睡不到两个时辰,居然一大早就来禀报事情。

“大人!”家仆还在外头叩门,不敢擅入。

王钧不耐烦道:“进来吧。”

家仆这才推门进来,伺候王钧穿衣穿履。

“唐山石这一大早过来,为得是什么事?”王钧心道,若又是为了他和司马宏之间的争斗之事,自己就须得好好给唐山石一个教训了,别以为受重用就可以蹬鼻子上脸,当狗就得有当狗的本分。

“他说,大司徒已到珉水县,请大人速速前往迎接。”家仆回道。

王钧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大司徒。”

“大司徒还是大司空?”王钧复问了一遍,眉头拧紧,“别是你听错了吧?”

被他这么一问,家仆也有些犹豫:“小的是听唐中史说的,好像是大司徒。”

若是大司空,王钧现下已经在急匆匆地往外头赶,但是听说是大司徒,他皱了皱眉头,伸着腿,慢悠悠地让家仆替自己系上袜带,再穿上云头履,脑中一径思量着什么。

“大人,这去见大司徒,您穿哪件衣袍?”家仆替他穿好鞋履,恭恭敬敬问道。

“不急,你先去把唐山石叫进来。”王钧吩咐道,随意披了件衣袍。

家仆领命而去,片刻功夫,便引着唐山石进来。

“启禀大人,大司徒已到了老街。”

青丘三公,乃是青丘地位最高的三人,虽说晔云起这个大司徒是个空衔,但听上去还挺唬人。唐山石还从未见过身份地位这么高的人,回禀之时言语间带着些许紧张,脸上竟不知是该带着笑还是带着严肃,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