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祝嬷嬷忽然只想起了一遭,忙对着张婆子提醒着道着:“老夫人,早先咱们不是收到了一封江家的来信么,您是不是忘记跟姑娘说了···”

张婆子闻言,这才后知后觉的拍了下脑袋道着:“哦,对对对,瞧我这老婆子,当真的是老咯···”转身便忙让祝嬷嬷到她屋子去将信件拿了出来。

说是彼时春生她们刚去扬州不久,便收到了江家派人送来的信件,快三个月了。

春生忙将信件打开,原来是江家回京的消息,回京后便特意送来了请柬,邀春生一家到府上一聚。

这个其实春生早就知道了,她们在扬州奔丧的时候,江家得了信,便已经派人前来吊孝了。

春生正合计着,过几日登门拜访呢。

上马车后,春生掀开了帘子,瞧见张婆子被祝嬷嬷搀扶着,还跟着马车走了好长一段路。

远远地瞧着,这才发觉,原来祖母已是满头白发,身体不知何时,竟已经开始变得佝偻了,便是连走几步路都已是气喘吁吁地了,还须得被人搀扶着。

一时,忽而想到曾经在元陵乡下那个为了维护春生,挥起扫帚与王氏干仗的那个彪悍婆子,这才发觉,自己慢慢地开始长大,而长辈们却是慢慢地开始变老了。

晋哥儿瞧着春生一动不动的盯着外头,半晌,亦是随着探出了脑袋好奇的问着春生在瞧什么。

春生只摸着晋哥儿的脑袋道着:“晋哥儿,你往后走长大了,一定得好好孝敬爹爹和娘亲,知道么?”

晋哥儿闻言,毫不犹豫的重重的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姐姐。”

春生闻言,脸上便扬起了一道会心的笑意。

外头,马车渐行渐远,祖母的身影已经瞧不真切了,春生这才将帘子放了下来。

回到京城时,时辰还尚早,红彤彤的太阳还稳稳地挂在了天际,一时半会儿不会落去。

春生在门口下了马车,直牵着晋哥儿往里走着,路径大门口时,随口问了候在府邸大门处的小厮,“爷今日回了么···”

那小厮弓着身子,见春生问话,忙恭恭敬敬的回着:“回姑娘的话,今日爷···已经回了,晌午便回了···”

春生闻言微微一愣,便冲其点了点头,一时便加快了步子往里走。

从而未曾瞧见那小厮欲言又止的神色。

倒是走在后头的素素见状瞧了那小厮一眼,微微皱眉,又见春生走远了,这才忙跟了上去。

静院府邸非常大,府中的下人却并不多见,一路走来,没遇到几个下人。

春生听闻沈毅堂晌午便回了,想着他这几日忙得几乎都没时间合眼,这会子该是在屋子里些着吧,瞧了瞧日头,还早,心中琢磨着待会要不要去厨房瞧一瞧,备用些他平日里爱吃的菜肴。

一时,绕过了几处园子,远远地便瞧见司竹候在院外往这头张望着,似乎是在专门等候着她似的,瞧见春生回了,忙迎了上来。

春生瞧了,心中有些诧异。

司竹忙小跑着迎了上来,嘴里微微喘息着道着:“姑娘,您···您回了?”

一时,看着春生,面色似有几分焦急,蠕动着嘴唇,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春生放缓了步子,只忙问着:“怎么了,司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边说着,边频频抬眼往院子里瞧去。

司竹见春生直径往院子里去,忙拦着春生,嘴上结结巴巴的道着:“姑娘,里头···里头···沈家老宅来人了···”

说着,又抬眼小心翼翼的看了春生一眼,只小声的道着:“沈家五房太太过来了,莞碧姐姐让我守在院子外,待姑娘您回了,与您说道一声···”

春生闻言,面上原本带着的笑意慢慢的淡了几分,牵着晋哥儿的手微微握紧了几分,半晌,便又神色如常的问着:“是与爷一道来的么?”

司竹闻言,忙摇头道着:“不是,爷是一个人回的,见姑娘您不在府邸,问了您的去处,奴婢按您的吩咐只说您晚膳前会回,爷听了“嗯”了一声,便躺着歇下了,太太···太太是在爷歇下后来的,见爷歇着便一直在外头厅子里候着,直到方才爷醒了,现如今···现如今正在与爷在厅子里说着话呢···”

春生闻言,半晌,只冲着司竹淡淡的点了点头。

见晋哥儿扬着脑袋疑惑着看着她,春生忙对着晋哥儿道着:“晋哥儿今日坐了一天的马车,定是累坏了吧,先让素素姐姐带你回屋歇息下,另外,从明日起,你便要开始听夫子讲课了,顺道回去提前好好地准备准备,定要给夫子留个好印象,知道么,过会儿用晚膳的时候,姐姐在去唤你···”

说着,春生便冲着素素使了个眼色。

素素忙对着晋哥儿道着:“来,小少爷,咱们先去歇着咯···”

晋哥儿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倒是乖乖地冲着春生点了点头,道着:“姐姐放心,晋哥儿定不会让夫子失望的···”

说着,便牵着素素的手随着她一同去了。

待晋哥儿被领着走后,春生立在原地立了许久。

一时,脑袋中便又想起了之前在扬州苏府,苏夫人对其说道的那一番话,只道着沈毅堂特意请了太医为其查看身子,似乎,正在调养着身子,正在——

春生不知那苏夫人说的那一番话,到底是随口说道的,还是···其实本就是事实。

便是事实,这也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苏媚初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轿亲自娶回来的正房太太,别说与正在调养身子又如何,便是为他生了孩子,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如今那沈毅堂已是到了而立之年了,寻常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行事快些的,怕是儿子都快要娶妻生子了,他如何能不急?

想起每日醒来时,腰下垫着的那两个软枕,春生只紧紧地咬着牙,只觉得嘴里不知何时泛起了一阵苦涩,搁在腰间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许久,这才几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口儿,偏着头,对着一旁有些心焦的司竹淡淡的笑了笑,道着:“咱们进去吧···”

说着,便不紧不慢的朝着院子里走了去。

司竹闻言,只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远远地便瞧见了厅子里满满当当的皆是人,走近了,这才瞧见那沈毅堂坐在了主位的太师椅上,面上面无表情,神色冷淡,这是往日里最为寻常的神色,叫人瞧不出情绪。

侧下方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少妇。

这还是时隔三年后,春生第一次瞧见沈家五房太太苏媚初,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但是却又与记忆中隐隐有些不同,尽管容貌不算突出,但是那满身的气度,通身的沉稳做派,轻易不能令人忽略,一看便知,定是哪位金贵的贵人。

也是,据说这苏媚初深得贵妃娘娘的宠爱,时常出入宫廷,那通身的贵气,确实不是寻常妇人能够比拟的。

春生双目微闪,视线与那苏媚初的撞到了一块儿,半晌,面上只噙着淡淡的笑,朝着厅子里缓缓地走了进去。

沈毅堂猛地一时瞧见春生回来了,只微微紧了手中的拳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而,春生却是未曾看他一眼,直接走到了那苏媚初跟前,朝着苏媚初福了福身子,在“表姨”与“太太”的称呼中,犹豫了片刻,终是朝着她轻声地唤了一声:“太太——”

第230章

这一声“太太”, 苏媚初绝对是受得住的。

春生毕竟曾是从沈家出来的, 且不说她与那沈毅堂之间的纠葛如何, 她毕竟曾在沈家当差,他们陈家曾是沈家世世代代的家奴, 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一个是曾经的家奴,一个则是家主, 称呼一声“太太”, 合情合理。

春生朝着苏媚初行礼, 而苏媚初则静静地端坐在椅子上, 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春生, 自从春生踏入这屋子里的那一刻起, 她的视线便未曾离开过。

苏媚初对春生的印象极深, 虽交集不多,可是春生却是苏媚初重返沈家后,那沈毅堂身边唯一的女人。

彼时,他还未曾得手, 与那林姨娘不同, 苏媚初对他与林氏过往不甚清楚, 而然苏媚初此番却是亲眼,一步一步看着那沈毅堂如何宠幸她的。

一个沈家世世代代的家生子。

仅仅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

相貌极佳。

这是苏媚初记忆中所有的印象。

然而, 女大十八变, 不过才两三年光景,记忆中那名貌美实则青涩的小丫头,竟然已经出落得如此绝色了。

苏媚初生在扬州, 后嫁入元陵,又随着搬到京城,无论是扬州还是元陵,江南之地本就盛产美人。

苏媚初从小到大所结识的无不是才情并茂的世家小姐,环肥燕瘦,各类芳华亦是见识过不少的。

尤其是后居于京城,时常在京城各权贵府中走动,又时常出入宫廷,什么样的绝色不曾瞧见过,早已练出来一派云淡风轻的做派了。

然而,瞧见到春生的那一刻,她确确实实地被惊艳到了。

且不说相貌如何惊为天人,便是从那屋外缓缓走进来的那一刻,步履轻盈优雅,面含淡笑,从容淡定。

施施行礼,低眉赦目,峨眉淡扫间,举止优美,端得一派气度芳华。

便是说是哪家权贵之家的千金贵女,也定不会令人生疑,哪里却又瞧得出,曾乃是一名身份低贱的婢女呢?

苏媚初定定的瞧着春生,想着私底下与她的另外一处渊源,心下不由有些复杂。

这才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春生跟前,一时,忽而伸着手拉着春生的手,只盯着她瞧了许久。

嘴上浅笑着道着:“你我之间无须客气,亦不必如此生分,按着辈分,你合该唤我一声表姨才是···”

苏媚初似乎并不常笑,然而世家夫人,时常各府走动,早早的便练就了一副四平八稳的做派。

面上的笑意虽淡,却是恰如其分,透着一丝贵气,习惯含着一份疏离。

顿了顿,便又朝着春生淡笑着道着:“当年得知了你的身世后,我心中甚是诧异,心里头压着许多话,想着届时待你入京了后当面与你说道的,本以为很快便会与你会面的,却不想···”

苏媚初说到这里,只抬着眼,定定的看着春生道着:“却不想,竟然这一等,便是等了这么多年——”

苏媚初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春生的手,令她坐在了自己身侧的椅子上。

春生见状,心下倒是微愣。

她还以为这苏媚初——

在扬州所发生的那一系列事儿,那苏家三少爷,苏媚初的胞弟被人生生的断了一只手掌,虽性命是保住了,却是成了一名残废。

虽并无证据证明是她所为,然而先是那苏夫人掳人未遂在先,紧接着,苏家三少爷便出了事儿。

按着这般推测,是极容易将事情联想到春生的身上的,更何况那苏夫人对她深恶痛绝。

她虽并不知那苏媚初此番来的目的,但是···多少却是有些忌惮的。

此番却见她和颜悦色,面上的神色不似作假,且见了春生出现在这静园中丝毫不觉得惊讶,好似早早的便已知晓了似的。

春生心下一阵复杂,一时,对眼前这位四平八稳,沉稳冷静的沈家五房太太颇有些看不透。

沉吟了片刻,倒也未曾退却,从善如流的随着坐了下来。

只是,听了那苏媚初话里的意思,一时,双目微闪,面上淡淡的笑了笑,却并未曾接话。

倒是坐在主位上的沈毅堂,闻言,只眯着眼看了那苏媚初一眼,又盯着神色淡然的春生的瞧了会儿,面上的神色一时讳莫如深。

春生坐下后,苏媚初问了春生一家这两年的近况,神色平静淡然,交谈中拿捏得恰如其分,不显太过疏离,却也不会过分的亲昵。

春生双目微闪,她问一句,她便随着回一句。

两人之间,不像是敌人,反倒似是故人。

苏媚初话音一转,只忽而道着:“外祖母离逝,于情于理我本该回去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了,只是,彼时身子不适,恰逢府里又在为下月的婚事做准备,这才一时丢不开手,外祖母向来慈善,想来她老人家定不会责怪的,只是,心中到底有些遗憾——”

说到这里,苏媚初一时抬着眼,看着春生道着:“听家里来信说,此番你特意赶去扬州送了外祖母一程,外祖母她老人家走得可还安详?”

苏媚初说到的婚事,那是沈家与那九皇子的婚事,与皇家的联姻,兹事体大,定是要准备妥当,万无一失的。

且那苏媚初的母亲乃是庶出,并非出自老夫人腹中,苏蒋两家虽走得近,到底比不过嫡出的亲近。

而苏媚初又已是嫁做了他人妇,此番京城与扬州路途遥远,隔着种种原因,却也能够理解。

春生闻言,抬眼看了苏媚初一眼,方道着:“曾祖母他老人寿终正寝,早早的便已将生死看开了,临走时心愿已了,走得非常安详,整个蒋家虽心有不舍,却也并不觉得悲伤——”

苏媚初闻言,这才点了点头,道着:“如此,我便也能够安心了···”

一时,二人交谈中气氛算是融洽,像是故人,又似是亲人。

候在身后伺候的那些丫鬟们纷纷诧异的对视了好几眼,个个心中是诧异连连。

本以为正室到访,必是一片血雨腥风,却不想,竟是这样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

便是候在一旁的莞碧见了,心中亦是有些诧异。

这静园里的丫鬟虽不知春生的过往,她却是知情的,然而她们亦只知春生被做官的亲人赎了身,接回去享轻福了,却并不知晓竟然与这苏氏还存着这样一层关系。

上回苏氏过来时,未曾与春生碰面,然而此番莞碧合计着春生将要回了,一时怕她准备不周,这才特意派了司竹在院外候着,为春生通风报信。

却不想,当真是令人出乎意料。

屋子里一时有些静。

画面瞧着似乎非常融洽,然而在这样的氛围中,却又觉得无比的诡异。

整个屋子里主子丫鬟一屋子人,然而个个却是凝神闭气,大气不敢出一下,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来。

全程只听得到那苏媚初的说话声,偶尔夹着春生几句回应。

春生坐在椅子上,全程没有主动说话,然而只要那苏媚初一问,她便也回。

只从进屋到现在,全程没有抬眼看坐在那主位上的人一眼。

说了一阵,见那苏媚初不在问了,春生沉吟了片刻,便预备起身退下,在这里,人家才是夫妻,是不该有她什么事儿的。

一时,正要起身,却忽然见主位上那个从始至终未曾开口说过话的人,忽然抬眼,眯着眼问着:“你今日过来,是为何事?”

语气淡淡的,不辨喜怒。

话中虽是问着那苏媚初,眼睛却是一直不动声色的瞧着她身旁的春生。

苏媚初一直在与春生说话,倒是一时忘了沈毅堂的存在似的,听他恍然间问话,这才恍然间回过神来似的。

一时想起了此番来意,只是,却是轻轻地蹙着眉,目光偏过头来瞧了春生一眼,这才淡淡的道着:“今日过来寻爷,乃是有三件事儿——”

苏媚初对那沈毅堂的态度虽敬,却是透着淡淡的疏离。

毕竟,一位正房太太要寻自己的丈夫还得跑到这私宅才能够寻的到人,且对方并喜她往这来。

要是换做任何一位旁的妻子,怕是早就闹翻天了吧。

然而,这么长的时间,她却一直是这般过来的,竟也渐渐地习惯了,好似,这样的才是习以为常的事似的。

全京城的人皆知道,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并不好,貌合神离,她亦是懒得应付,因着,这本就是事实。

思及至此,苏媚初便直接道着:“这第一桩事儿,妾身是来寻爷回府的,毕竟下月府中要办喜事,还是九皇子与五小姐的皇家婚事,大意不得,于情于理,你这个既是做叔叔又是做舅舅的,该回府掌事才是。至于这第二桩事儿么——”

说到这里,苏媚初话语顿了片刻,便又淡淡的道着:“昨日妾身收到了母亲从元陵派送过来的家书,母亲思忧爷,怕爷整日忙于公务无心顾忌后院,便体己爷,特意为爷纳了一房良妾,现如今已派人将人送往京城,假以时日便可抵达,母亲令妾身则一良辰吉日,在京城再摆次宴席,替爷将人纳入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