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敞冷笑一声,回了屋,陈氏连忙跟上去:“相公,是先去找几家军户,还是上山?”见章敞只是坐在床边,却无动作,不由迟疑:“相公不想去找么?那…我去好了。”说着转身就走。

“你别走,我有话问你。”

陈氏脚下一顿:“相公,今天是鸾丫头错了,但是…那些话绝对不是周叔教她的,陈家也不会教孩子这些,是你误会了。”

章敞沉默了一会儿,才闷声问:“万千户马上就要调离德庆了,新来的千户名叫江达生。这个人…你知道是谁吧?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他!”

陈氏蓦然一惊,猛地回过头来看他。

第十七章 雨后

“早在你我刚成亲不久,就有人告诉我了。”章敞看着妻面带嘲讽,“这个江达生自小就在你家长大,与你兄弟一同读书,简直就像是岳父大人的义子一般,偏偏又没有义子的名份!听说曾经有人提议岳父认其为子,岳父还拒绝了,旁人那时才知道,其实岳父是有意招他为婿的。可惜不凑巧,那年我母亲与大嫂路过吉安,因天雨滞留了几日,听说陈家女儿好,便叫了你来见,言行间也透露了想结亲的意思。对陈家而言,南乡侯府的门第自然不是一介小小的破落户可比的,自然也就弃了前约,将你嫁进我家来了。是不是?”

陈氏浑身发冷,颤抖着声音答道:“不是这样的…江家大哥确实是我父母养大,也确实曾经有人提议我父亲收他为子,但那人的用意其实是在暗示我父亲藉机将江家的田产转入名下,我父亲自然不会答应。至于招婿之说,更是子虚乌有,相公是从哪里听得这些谣言,却来误会于我?!”她心中一片冰寒,本以为夫妻感情淡漠,只是因她做得不够好,又有谢姨娘争宠,丈夫才不喜欢她而已,却万万没想到,早在她入章家门不久之后,就有这等谣言在作祟!难道说…十几年来,丈夫一直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

章敞哪里肯相信她的解释?面上的嘲讽之色更深了两分:“这话说得真真冠冕堂皇!你道我是随便听人说几句闲话,就会信以为真了么?自然是派了亲信去你家乡打听过的!江达生一个外男,又不是你家亲戚,天天在内宅出入,与你是朝夕相处,要我相信你们之间没有私情?这可能么?!”

“我真的没有!”陈氏声音有些沙哑,眼圈都红了,“而且江家大哥自从满了十岁之后,便搬到外院居住了,除了每日随我兄长弟弟一同向我父母请安之外,便再没进过内宅。我们陈家家教严谨,自不会轻易让女儿见到外男。相公是派谁去打听的这些?难不成,…是谢昌么?”谢昌是谢姨娘的亲兄长,在章家出事前,一直是章敞身边最受宠信的长随,章敞有什么要紧事,一向是吩咐他去办的。陈氏忽然记起,在她新婚半年之后,谢昌曾经出过两个月外差,只是章敞没提过派他去做什么。

章敞闻言冷笑一声:“这种丑事,我还没那么厚脸皮叫外人知道呢!便是谢昌又如何?他妹子虽有错,他却是一心忠于我的,他在我身边侍候的日子,比他妹子还长呢!你也休想将错处都推到他身上了,自从我们家出了事,家人尚且不能保全,更何况是下仆?如今他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更不知今生是否有机会再见,就算你骂他胡编乱造,他也没法为自己辩解了!”

陈氏强忍住悲色,颤声道:“相公,你这话是要存心置我于死地了?!我自问入章家门以来,一向谨守妇道,孝敬公婆,相夫教女,从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即便章家落魄,我也坚持不离不弃。富贵也罢,清贫也罢,我从不曾动摇过,为何相公却要疑我不贞?!”她深吸一口气,“莫非…莫非真如鸾儿所说,你…你是想要休妻另娶么?!”

“休要颠倒黑白!”章敞忽然激动起来,“你话说得好听,却别以为能骗倒我!你若与江达生没有私情,他为什么要到德庆来?不就是为了与你重续旧情么?!”他跨前一步,紧紧抓住了陈氏的手臂,眼里直冒火,“你娘家想必也答应了吧?当年他们因为嫌贫爱富,弃了他选择我们章家为姻亲,如今章家落魄了,江达生却飞黄腾达,他们又心动了,又想背信弃义了,是不是?!”

陈氏咬牙忍住泪意,用略带怨恨的目光盯着他:“相公,陈家对章家已经是竭尽心力了,你这般抵毁我父母,良心何安?!”

章敞哈哈两声,甩开她的手臂,恨恨地道:“是啊,陈家多么仁义,多么厚道啊!不但一路护送我们章家到了岭南,还又安排住处,又资助银钱,最近甚至还替我们置下了一份小产业!这么厚道的亲家,我们章家人除了一辈子感恩戴德,还能如何?就算你父母这时候忽然过来跟我父亲说,让你我夫妻和离,好将你嫁给江达生做官太太,我父亲也不敢有半分不满吧?甚至于,你们还可以给我寻个村姑做填房,美其名曰不忍见我无子绝后,我们章家就更加感激得五体投地了!跟你们陈家相比,林家真是蠢透了,虽然早早脱了身,名声却一败涂地,四弟妹更是休想再嫁入好人家,哪里比得上吉安陈氏?名声有了,章家的感激也有了,无人能挑你们的不是,可你们一样摆脱了落魄的亲家,一样改嫁了女儿,该得的好处,一样也没少!”他重重啐了一口唾沫,“我呸!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他的神色已经有些扭曲了,情绪显得十分激动,与他相反的是,原本激动得浑身发抖的陈氏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怔怔地看了丈夫好一会儿,便背过身抹去脸上的泪水,淡淡地问:“你不上山寻鸾儿么?那我自己去。”眼尾都没瞥章敞一眼,转身就要走。

章敞飞快地上前拽住她:“怎么?心虚了?这是想要带那死丫头走人了?是啊,那死丫头从来就没有真心敬重过我这个父亲,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你既然要改嫁,她想必也打算跟着走吧?我告诉你,没门!你要走就走,可我的女儿,哪怕生生打死了,也绝不能让她叫别的男人做爹!”

陈氏猛地回头瞪着她,目光中满是恨意,章敞一愣,心下不由得发凉:“怎么?你还敢瞪我?!”陈氏深吸一口气,扭开头,冷冷地甩开了他的手:“你真是疯了!”转身便走出了屋子。

“我疯了?”章敞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拿过门边的油纸伞撑开,迅速消失在雨中,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坐倒在床边,无言地笑着,“哈,哈,是啊,我…我真是疯了…”

门外,宫氏走近窗边,侧耳贴窗细听了一会儿,见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恨恨地瞪了陈氏远去的背影一眼,便转身去了堂屋的方向。

明鸾推开门板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雨好像小一些了,你赶紧趁这个机会回去吧,不然一会儿雨势又加大,你就得变成落汤鸡了。”

崔柏泉用树枝拨动着瓦盆里的炭块,确认火星已经完全熄灭了,便道:“你也别留在这里了,没了炭,这里又没有衣裳被子,你晚上会着凉的。要是雨一直下个不停,你在这儿也不太安稳。还是回家去吧。”

明鸾扁扁嘴,瞧了瞧屋子里的陈设,再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不由得承认,如果没下雨,她在这里住一晚上倒没啥,但如果晚上的雨停不下来,万一发生什么山洪滑坡、泥石流之类的,她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可要她现在回家去挨训,她又有些不甘心。犹豫来犹豫去,她才跺跺脚:“算了,我上军汉大叔家去借住一晚上好了,他家女儿是一个人住一间屋,人很好说话。”

崔柏泉见她不愿回家,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了。他在屋外转了一圈,摘了两片大大的芭蕉叶回来:“拿着这个吧,这雨势虽然小了,但浇到衣服上还是会湿的。”

明鸾笑着接过道谢,又提醒他:“明天我一早进城,要是我母亲来问,你就告诉她我上茂升元分号去了。”

崔柏泉皱皱眉:“你一定要去么?你明明知道盘月月那事儿已经不是你能管的了,还去找柳同知做什么?”他方才已经劝过明鸾一回了,当时她没回应,他只当她打消了想法,没想到并未改主意。

明鸾却道:“制止这场争斗,确实超出了我的能力,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小泉哥,德庆一地的民政,无论是抚瑶还是治安,都是柳同知的责任,他还管着一点卫所军队的事。这场汉瑶之争一起,他肯定会被卷进去的。而那个土典史做了不好的事,肯定不只有这一次,如果以后他又再次造孽,迟早会出乱子。到时候,他死就算了,柳同知身为上司,却要负失察之罪。我既然知道了,怎能不提醒他一声?”

崔柏泉想想也觉得有理,他素知柳同知待章家不薄,便道:“你要去也使得,只是有一点,别说多余的话。还有,你一个人不能独自进城,我陪你去吧。”

明鸾眨眨眼:“不用了,我也不是没去过城里。”

“胡说,你才多大?一个人就敢走四十里路,我要是不陪着,万一出点事,我如何跟你家里人交待?!”

明鸾无奈地道:“好吧,你要陪我去也行。反正路上多个伴嘛。”

崔柏泉放缓了神色:“你也不必这般勉强,反正要进城,咱们就顺便去问问我的差使好了。眼看着还有两个月就满三年了,又总有风声说有别人顶了我的缺,好歹总该给我个准信,我也好安排以后的事。”

还差两个月才到期,崔柏泉完全不必这么早去确认。明鸾知道他是在找藉口陪自己,便也笑笑接受了他的好意。

两人各顶一张芭蕉叶,一路说笑着往山下走,走到半路,发现前方的山路断了,原来是一处三四十米宽的土坡被雨水冲刷,完全崩塌了,上头本来种着许多树,都被泥浆卷入山坡底下,天色昏暗,只知道那一片土坡下方都是漆黑,完全看不清坡底的情形。

明鸾不由得咋舌:“厉害,下了几天雨,山上已经有好几个地方滑坡,不过都不及这里的范围大。我们下山后,得提醒别人一声才行,不然万一有人上来,没注意路况,说不定就踩空掉下去了。”

崔柏泉仲手将她往后拉了几步,才探头张望坡底几眼,皱眉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底下严重到什么地步,也不知范围有多广,咱们绕路走吧,先去我屋里拿伞,从那边下山要稳当些。”

明鸾应了,两人调头往另一条小路走,先去了崔柏泉的小屋。左四开门迎了出来,见他们身上都湿透了,连忙扔了一件干衣服给外甥。崔柏泉接过后,却转手递给了明鸾,自己再另取一件。

左四见状没有吭声,只是对明鸾道:“方才你母亲来找过你,我装作是守别处的军户,告诉她你往西边山坡上去了,你回来时没看见?”

明鸾正披着衣服,闻言愣了愣:“没有啊。”忽然想起那片崩塌的土坡,脸色一变,转身就跑了出去。崔柏泉愣了愣,也跟着变色,跑出屋几步,又转回来寻了雨伞,追出去了。

明鸾根据记忆,急急跑到那片土坡下方,只看见那里的泥土都搅着泥水,一脚踩下去,就陷出个深深的脚印,再走一步,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她手忙脚乱地巴住一棵树干稳住身体,便放声大叫:“母亲!母亲你在不在这里?!”

她叫了好几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惊喜地回过头,却是崔柏泉撑着伞追了过来。她有些失望,却忽然听到隐隐的叫唤声,认真听去,可不正是陈氏的声音:“鸾儿…我在这里…”

明鸾循声走过去,一脚深,一脚浅,好几回都差点滑跤,还好有崔柏泉跟在身后拉住她,这般艰辛地走了五十多米路,才看到前方树丛中挂着个浅蓝色的影子,陈氏的求救声也更清晰了几分:“我在这里…你当心些,这里都是泥浆!”

光线十分昏暗,但明鸾已经隐约可以见到,陈氏整个人挂在那丛树上头,姿势有些扭曲,衣裙下摆出,有一大片深色的污迹。她吓了一大跳,心下顿时发起慌来:“你受伤了吗?伤得重吗?流血了吗?”同时慌慌张张地半爬过来,在离陈氏不到两米的地方,差一点就滑落坡下了,她却手脚并用,狗爬似的重新攀上土坡,好不容易寻到块石头站稳了,小心翼翼来到陈氏面前。

陈氏衣裙上的污迹并不是血迹,而是被泥浆所染。这个事实让明鸾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开始鼻子发酸。因为她发现,陈氏的左小腿自膝关节以下,呈现出一个十分不自然的弯曲,而陈氏的手背、头脸处,也有多处被树枝山石刮伤的血痕。

“我没事…”陈氏上上下下打量了女一番,红着眼圈道,“你平安就好。你这死丫头,怎敢不回家?你不知道母亲会担心么?!”

明鸾看着她的脸,又低头瞧着她的腿,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涌了出来。

第十八章 回家

陈氏是在上山寻女的时候,因天黑没看清楚路,又不太熟悉地形,一不小心踩空掉下山坡的。还好山上的泥土松软,又与雨水混合成了泥浆,她这一路滚下来,并没受太重的伤,只是滚落过程中被突出的树干、树枝、山石等物划伤了皮肤,最后被挂在那丛树上时,左腿被磕得骨折了。虽然于性命无碍,但她被挂在半空中,又不好挪动,要将她救下来,还真是费了一番波折。

明鸾从崔柏泉家取了粗长的麻绳来,套在陈氏腋下,本想从上方将陈氏吊离树丛,可惜没有着力点,崔柏泉无奈请了左四出手,从左上方的山石处扯动麻绳将陈氏拉了起来,明鸾又冒险扑到陈氏脚下的泥坡处托扶,避免她的伤腿在移动过程中再度受创。如此费了半个时辰功夫,总算将人救了下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天黑看不清人影,陈氏也没认清左四是谁。明鸾此时有求于左四,虽觉得陈氏不会泄密,也不敢将真相说出来,怕惹恼左四,而崔柏泉一直小心没叫左四“舅舅”,因此陈氏将左四认成了某位军户,还再三向他道谢。左四没说什么,只是粗着嗓子道:“举手之劳而已,不算什么,章三嫂子就不必客气了。你伤得重,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不如先到小泉哥的屋子去?外头黑乎乎的,也不知你伤得如何。”

陈氏虽知这是正理,却有些犹豫。她是走不了路了,可崔柏泉与这军户都是男子,除了明鸾便没第二个家人在,让她如何挪动?

明鸾哪里猜不出她心里的顾虑?没好气地背转身弯下腰,拉起她双臂便往肩上扛:“我背母亲好了。”陈氏大惊:“你哪里有这个力气?不行!还是快回家报信去吧!”

明鸾不耐烦地道:“你受伤到现在已经很久了,再不仔细查看伤势,做些应急措施,万一瘸了怎么办?!我现在下山,请大夫,再上山,要花多少时间?赶紧麻利些吧,我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断腿!”

陈氏迟迟疑疑地,左四给崔柏泉使了个眼色,后者顿了顿,便上前说声“得罪了”,帮着明鸾将陈氏背了起来。明鸾试了试重量,觉得还可以支撑,便吃力地转身往小屋方向走。崔柏泉一路在旁扶着,左四也迅速跟了上去。

到了崔柏泉的小屋,明鸾将陈氏放下,让她坐在椅子上,想要查看她的伤势,陈氏却死死拉住她的手,明鸾心里明白她在顾忌些什么,咬咬牙,转身出去打了盆水进来,用干净的布替陈氏清理头脸、手上的污迹,清洁伤口。左四没有进屋,崔柏泉拿了几件干净衣裳与一个白瓷瓶子过来:“这是你上回给我的金创药,先替章三婶敷上吧。这衣裳是干净的,若不嫌弃就先换上,我先出去,你瞧瞧三婶脚上的伤。”说罢便出去了。

陈氏有些讪讪的,明鸾沉默着掀开她的裙子与中裤,见她左腿膝盖以下都红肿得发紫了,忙擦干净手小心地碰了碰骨头关节,陈氏疼得忍不住呻吟出声,明鸾瞧了她一眼,便放下裙子,出门将她的伤势描述给左四与崔柏泉听,还用树枝沾水在地板上画出小腿骨折的形状。

左四道:“你母亲伤得不轻,这不但是骨折,恐怕骨头都裂了,若不好好养着,日后怕有后患。我是不敢治的,还是得送回山下请了懂跌打损伤的大夫来瞧才是正理。”

明鸾问:“能不能先帮她用木板将骨头固定好,再送她下山?她这个样子,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就不好了。”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在山上接受诊治,可惜,这样下着雨又是在晚上,镇上的大夫哪里肯上山来?

左四肯定了她的提议,又建议道:“你可以先让她在这屋里歇一歇,让小泉哥去你家送信叫人,又或是找别的军户女眷上山帮忙,光靠你这小身板,根本不可能将她背下山的。”

明鸾抿抿嘴,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光是身光就不够了,刚才一小段路就算了,真要背人下山,走不到半路她就得累趴下。现在陈氏身边就只有她一个是女子,离了她,陈氏做什么都不方便,而左四又不能见人,最好的求救人选就只有崔柏泉一个了。

崔柏泉提了自制的油纸灯笼,打着伞快步下山送信去了。左四不便在旁,也不知躲去了哪里。明鸾回到屋内,继续替陈氏清洗伤口和上药,又想为她换下沾满了泥水的衣服。

陈氏却拦着她道:“我不要紧,你身上也都湿透了,自己换上干衣裳就好。一会儿回到家里,我再换也不迟。这些衣裳…我穿了不合适。”

崔柏泉的衣裳虽是少年尺寸,但穿到陈氏身上只是显得有些窄而已,哪里不合适?

明鸾心里又生起气来:“母亲不必再说了,肯定又是女子不能穿外男衣裳这种话!你能不能稍稍爱惜一下自己,少想点规矩礼仪?!你现在一身泥水,腿上有伤,脸上手上都是血,能不能别这么淡定?难道一会儿下了山,请了大夫来,你也因为大夫是男人,就不许他给你看伤不成?!”

陈氏看着明鸾,收回了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不爱我说这些规矩什么的,但每家的女儿都要守规矩,你若只图一时兴,便不把它放在眼里,将来总有一天会吃亏的。我既是你母亲,又怎能看着自家骨肉吃亏,却不提醒你一声?”

明鸾鼻头发酸,吸了吸鼻子,低头轻手轻脚地替她上着药,小声道:“好啦,我知道了,以后我听你的就是。

你教的这些规矩礼仪虽然烦一点,但我也不是学不会。可是规矩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人的性命!所以你今天就暂时别提什么男女有别了好不好?乖乖看大夫,让大夫替你正骨,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别怕疼,也别怕药苦,不然你这伤好不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了。你怕我将来吃亏,一定要我学规矩,我也怕你将来受苦,希望你能听话一点啊!”

陈氏眼睛湿润了,脸上露出了笑:“你这孩子,哪有这样跟长辈说话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才是做母亲的呢!”

明鸾弯弯嘴角,起身去寻合适的衣服撕成条给陈氏做绷带。陈氏忙劝阻她:“今儿已经承蒙小泉哥照应了,你怎能撕他的衣裳?”

“没事,我们回头给他扯更好的布,做新的还他,还两件!”明鸾挑中一件浅蓝色的细布夏衫,撕成长长的布条,替陈氏将手部的伤都绑好了,又寻了两块干净的长木板,将她的左腿小心夹好,用布带绑上,问过陈氏,确认伤口没有更痛,方才放下心来。

外头雨声淅淅沥沥的,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明鸾有些担心地看着天色,听得陈氏在屋里叫她:“鸾丫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便走回她身边。

陈氏想了想才道:“今儿你不该在家里跟你二伯父和父亲顶嘴的,你是晚辈,那样太没有规矩了。你也不该跑出家门,赌气不肯回去。你一个女孩儿,怎么能在外头过夜呢?传出去,名声都要坏了!”

明鸾扁扁嘴:“知道啦,我当时也就是一时激动,才跑出去散心的,没打算在外头过夜,只是因为雨越下越大,我又没带伞,才滞留山上的。去土坡那边找你之前,我正打算回去呢。您放心,一会儿我就陪您回家去,也会向祖父、二伯父赔不是,他们要想罚我,我也随他们罚,不过要先给您看了伤再说。”

陈氏没料到今天居然这么容易就说动了女儿,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真的?!”但马上又察觉到有不对,“那你父亲呢?你也惹他生气了不是?”

一说到章敞,明鸾便生起气来。今日听他口风,就知道他内心深处对陈家早有心结了,也不知是自卑还是自傲,反正叫人看不起。只可惜陈氏一心要做他的贤妻,素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明鸾觉得既然做了他们夫妻的女儿,再不甘心也只能装出个好女儿的样子来了,顶多以后在心里唾弃他就是。

于是她道:“母亲放心,父亲那里,我也会去赔罪的。只是要我说陈家妁坏话却不能,顶多他以后想要再纳小妾回来生儿育女,我不拦着就是了。只要他不为难您,我甚至可以不说他闲话。”

陈氏一怔,忽然觉得百般滋味在心头,仿佛有根针在刺她的心似的,良久,才说:“你父亲他…大概真是厌了我了。对你这个女儿,也多半是迁怒而已。你以后…若是受了委屈,也别跟他顶嘴,万事只要听从你祖父的吩咐就好。”

明鸾皱皱眉,觉得这话说得怪异:“母亲怎么了?忽然说这样的话,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氏眼睛一眨,便掉下泪来:“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达生叔的事,误会我与你达生叔有染…”

明鸾怔了怔,瞪大了眼:“他这样说你?!”

陈氏将出门前与章敞发生的争吵简单地说了几句,便哽咽道:“十几年夫妻,我自问从未有错漏之处,他只听身边人几句污蔑,便将我视作不贞之人,对我疏远多年,甚至对你这个亲骨肉也十分冷淡。章家落难,我对他不离不弃,一路同甘共苦,我娘家也再三伸出援手,对章家可算是仁至义尽了。可就因为你外祖父母担心我们家在德庆没有靠山,请了你达生叔前来照应,他便将我娘家视作嫌贫爱富之人,还说了许多…”她没再说下去,眼泪却止也止不住,“我已经累了,共患难三年,他与我相敬如宾,我只当我们夫妻能一辈子和睦相处下去,万万没想到他心里居然是这样看我的…”

明鸾听得义愤填膺:“他怎么敢说这种话?!他怎么敢?!他受了陈家多少恩典啊?现在日子好过了就过河拆桥,还要往别人头上泼脏水?!不行,这口气我们不能吞下去。母亲,既然规矩说女儿不可以骂爹,那就请他爹来教训他好了,我们去找祖父做主!”

陈氏流着泪摇头:“罢了,这种事要是闹到长辈面前,我还哪里有脸在章家待下去…”

“为什么没脸?!”明鸾气得直跺脚,“你跟达生叔既是清白的,怕他怎的?凭什么要忍受他的污蔑啊?!何况他污蔑的不只是你,还有外祖父和外祖母,你也要忍了吗?!祖父是明白人,会给你一个清白的,也正好堵了父亲的嘴。以后他要是再想拿这个来说事,他就是公然违逆他的父亲,是大不孝!他搞这么多事不就是嫌我们母女碍眼吗?大不了就让他纳妾去,咱不侍候他了!”

陈氏却只是摇头:“傻丫头,你父亲要是真的纳了妾,受苦的就是你了。况且这件事要是闹大了,分号那边的伙计知晓,必要报回吉安去的,你外祖父母知道了,还不定如何伤心呢…”

明鸾瞪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外祖父母为了你,就要忍受窝囊气,你还不如自请和离,回吉安过清静日子算了!在章家待下去,真是吃力不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