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扔下竹篮,从背后抽出树枝,一边敲着手心一边往前走,嘴里还高声道:“说呀,这回又有什么理由了?想上山打猎,这里是官有林场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家里很穷吃不起肉?肉我也给你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说来听听?”

少年眼神往两边飘,脚步慢慢往后退,脑子里转得飞快,思考着搪塞的理由。

然而明鸾是不会给他足够时间狡辩的,脸一拉长,便抓着那根棍子追过来。少年立时转身急驰而逃。但他哪里比得上明鸾熟悉地形?只能循来时的小路折返罢了。明鸾只绕了个弯,便从侧面追上了他,随手拣了块土块扔过去,他闪避间一时没注意脚下,被石头拌了一跤,整个人摔倒了,只见眼前一黑,明鸾已经扑到,双手紧抓树枝,横在他脖子上,藉着冲力将他压倒在地,接着小腿巨痛,原来是挨了明鸾一脚,一时间使不出力来,半身动弹不得,只能用双手抓紧了压在脖子上的那根粗枝,稍稍给自己挣得些许喘息空间而已。

明鸾用力压住他,嘴角露出一个狞笑:“叫你骗我?还诓了我的肉去,我要是轻易放过你,我就不姓章!给我老实招了吧,你跟踪我上山,到底有什么企图?!要是再敢给我撒谎。姑奶奶手上的棍子可不长眼睛!”

少年眼睛都瞪得快脱窗了,即使早觉得章家这个小孙女性情很有意思。他也没料到会有意思到这个地步,方才扑上来那动作,可真够敏捷的,真不愧是武将门第出身的女孩儿。

感叹归感叹,他脑子和嘴巴也同时转得飞快:“饶…饶命啊!我真不是坏人!是…是有人叫我来的,想知道你上山都是去什么地方。”

明鸾心下蓦地一惊,连忙追问:“是什么人指使你?!”

少年似乎呼吸有些困难,咳嗽起来,明鸾皱皱眉。手上减轻了几分力道。

少年招供说:“是镇上那几个闲汉,说总是看见你拎着东西上山,又不肯告诉人是干什么去了,便起了好奇之心。想要打探打探…”他想起明鸾的好身手。眨了眨眼,“可是他们怕被你发现后挨打,所以就…”

“就雇了你来?”明鸾冷笑一声。

“是是。就是这样!”少年喘着气道,“我是刚搬到附近的,脸生,家里也穷,正缺钱呢,他们答应给我五百文钱。我就答应了。本来想着,只是跟在你后面看看你要干什么罢了。又不用做别的…”

明鸾挑挑眉:“那几个闲汉自家都不富裕,哪里能为了这种无聊的小事,就拿出五百文钱来雇人?!你可别哄我。这种事我只要押着你下山找人一问,就知道真假了!”

少年哭丧着脸道:“我真没骗你,不信你去问他们!他们原是为了打赌来着,有个人愿意出赌金,他们也是贪那钱才想雇我的。”

明鸾半信半疑地睨着他,道:“我还是不信你的话,我经常上山,那几个闲汉早就见惯了,无端端怎会好奇起来?”

少年却是记起先前打听到的消息,知道沈家如今的巡林差事是章家让给他们的,便道:“从前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巡山的已换了人,你却还老是拿着东西上山…”

明鸾想起崔柏泉离开已有几个月,若是他还在,自己拿着东西上山,倒还有理由,现在却未免显得奇怪,加上朱文至与胡四海住在山上小屋的事又不曾宣扬出去,怪不得会有人生疑呢。她虽埋怨那些闲汉吃饱了撑着,却也暗暗后悔自己行事不慎。

见她面露迟疑,少年开始稍稍使力将那根树枝推开些许,却马上就被明鸾发现,再度压下来:“你给我听好了!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都不许再跟踪我!要是被我再抓到,可有你小子好看的!”少年忙不迭点头,连声保证:“我再不会跟着你了,真的!”

明鸾拿着那根树枝站起身,看着少年一脸如释重负般大口喘气,想也想还是觉得不保险:“起来,我跟你到镇上找你说的那些人,看看你有没有撒谎!”

少年手中动作一顿,马上继续喘气:“是…请等我一下,马上就好…”慢腾腾地爬起身,照明鸾的喝令走在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一旦与镇上的闲汉对质,他的话就露馅了,可章家的小孙女拿着棍子跟在后面押解,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她虽是个女孩儿,但显然身手体力都不俗,又熟悉山上道路,自己要脱逃,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脑中转得飞快,思索着最佳应对之法。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远远瞧见前方不远处是一片密林,记起那就是第一次被对方发现的地点。那一带他曾两次经过,可以算是相当熟悉了,知道过了那一片后,就离山脚不远了,如果再不动手,到了山下就真的逃不掉了。

明鸾跟在后面,眼睛直盯着少年的后背,手里紧抓着树枝不放。不过随着两人越来越接近山脚,她倒是放松了些许,这人既然没在半路上搞鬼,意图逃走,就变相证明了他的话是真的,他不怕与指使他的人对质。

她脑子里上一秒才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秒便看见那少年彷佛看见了什么似的,大吃一惊地望向西面山坡:“那是什么?是着火了吗?”

西面正是崔柏泉小屋所在的方向,明鸾咋一听他这话,便吃了一惊,忙转头望去:“哪儿?哪里着火了?”

“那儿!你瞧,就是那片林子背后!”

就在明鸾聚精会神地观察时。忽然感到身旁一阵风声刮过,回头一看。少年已经消失不见了,她不由大怒:居然又被他耍了!

她迅速在一旁寻了棵树,蹭蹭蹭几下爬上去登高远眺,便瞧见东南坡面的树丛晃动不已,透过枝叶间,隐隐可见有人影窜过,当即便跳下树来,飞奔过去,途中好几回差一点就赶上了。却被他发现,接连跳下几处土坡,连滚带爬地,不一会儿已经消失在重重密林之中。

明鸾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她就不信。自己会追不到这个可恶的小贼!她虽没有凌空跳下土坡的本事,却可以拽着野草滑下去,不一会儿便弄得浑身是泥浆草屑。但与那少年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近了,只可惜,在她滑落一片较大的山坡之后,便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她在那片山坡前转了一圈,又爬到树上远眺,却半点发现都没有。只觉得匪夷所思。就算那人逃得快,也不可能忽然就消失了啊?她刚才明明看到他在山坡上方跳下来。除非这一跳就穿越了,不然地面上总会有印迹留下的。这是为什么呢?莫非…他是藏起来了?

明鸾开始仔细留意起周围的环境。这是山坡下的一小片平地,窄窄的,地上满是杂草,坡面上也长了许多野草藤蔓,周围则是各种各样的树,因为前些天才下过雨的缘故,有几处坡上的泥土有滑落迹象,和着积水,显得有几分泥泞。她又抬头观察每一棵树的树冠,每一棵都要踢上几脚,务求确认树冠中没有人躲藏,倒落得满头是水,颇为狼狈。这般忙活了一遭,她还是觉得不放心,想想这少年几次的狡辩,分明是个有心眼的人,说不定正躲在暗地里笑话自己呢!

这么想着,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便故意道:“看来真的叫他逃跑了,岂有此理,我得去找背后指使者算账去!”便朝山下走,故意重重地踏着步,待经过一株大树后,便迅速躲在其后,原地逐渐放轻了脚步声,最后摒声静气地等待结果。

让她失望的是,她在树后足足等了十分钟,还不见有人出来,她不死心地回到山坡下,那里的一草一木跟她方才离去时相比,也不曾有过半点变化。她恨恨地跺了跺脚:“算他这回走运!”方才扭头走了。

又过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山坡下的藤蔓忽地一动,伸出了少年的半个头来,停了一停,朝四周转了转,接着才狼狈地爬了出来,整个人往藤蔓上一倒,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方才几乎逃不过去了,无意中一脚踩空,方才发现了这片藤蔓下有个浅浅的洞,大概是最近才形成的,里头满是泥浆,他不得已躲了进去,把藤蔓盖在洞口,仅仅够藏住他的身体而已,若不是他长得瘦小,只怕早就被发现了。方才听得脚步声离去时,他差一点就要出来了,还好记起了第一次被发现时,就是因为自己没能掩藏住脚步声,而此时的山上,满地都是干枝落叶,地势也不平稳,人踩在上面,每一步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但章家小女儿的脚步声到了后期几乎是同样的,只是声量大小有异而已,加上她这段脚步声只维持了二十来步,更叫人生疑。如果距离二十多步以外,就听不见脚步声了,那他方才是怎么被发现的?他为保险起见,就多了个心眼,继续按兵不动。当他透过藤蔓的缝隙发现明鸾再次出现在洞外时,真是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个,他在她离去后特地多等了一会儿,方敢爬出来。

经历了这一番追踪与躲避,少年只觉得浑身筋疲力尽,也顾不得积水泥泞,整个人瘫在藤蔓上不动了。章家的小女儿接下来会去哪里?如果是去镇上找人,倒也罢了,自己还有时间逃走,但谁知道她会不会又出现在半道上截住自己?他可没有信心再逃脱一次,到时候可就真的要主动坦白自己的身份了。但他要是不走,总不能留在山上,更别说还会有别的巡林人有可能发现他,最要紧的是,他现在离朱文至一定很近…

这种矛盾的心情真叫人纠结,他觉得自己的头疼死了…

明鸾没有直接去找闲汉们。反而上山找回了自己的提篮,本来想着人已经逃了。她可以继续送东西给朱文至与胡四海,但一想到那少年,就总觉得心里不安。他这一逃,就变相证明了他的心虚,那么他那些理由十有**是信不过的,但他跟随在自己身后却是事实,会是为了什么目的呢?如果是为了皇太孙朱文至,那此时此刻的他,会不会正跟在自己身后?

思索片刻之后。明鸾就在距离小屋不到三百米的地方踏上了回程,直接下山去了。她先到镇上找了闲汉,没有直接问他们,只是旁敲侧击了几句。便证明了那少年所言完全是子虚乌有。气愤之余。她更觉心惊,连忙赶回家去,将今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祖父章敬。

章敬听得大惊。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你今天做得很好,一日没弄清楚来人的真正身份与目的,就一日不能去小屋,免得被有心人发现了太孙殿下的踪迹。等你二伯父回来,我就让他去打听那个王小二的身份。镇上人口不多。若真有一个面上有烧伤痕迹的少年出现,一定会有人看到的。届时便可打探清楚对方的来历!”

明鸾应了,放心将事情交给了长辈们料理,自己仍旧象平常那样行事。暂时不必再送东西上山,她反而落得轻松呢。因为心情好,连沈儒平夫妻再度上门求章家借几串钱给他们应急,她都只是将人晾在院子里,没有背地里算计一把。

沈家夫妻被晾了半日,才见到了章寂,说出自己的来意。原来他们是听说如今柑园里养鸭收入不错,光是去年大半年,就有了几十两银子的入息,连只占了一小股的章家都挣了近十两银子,因为这个,布村里已经有不少人家学着养了,听说再过个把月就能卖钱了呢。他们觉得自己种粮食果树未必能行,但养鸭子不过是喂喂粮食而已,能费什么劲?便也想学着养几只,贴补贴补家计。只是他们手头没有积蓄,买不起鸭苗,便想着向章家借点钱。沈儒平愿意打借据,也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还上了。

章寂听了却冷笑道:“你们几时养过鸡鸭?真以为喂喂粮食就能养好了么?别借了钱投下去,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有这功夫,还不如学着种地,把你家分得的几亩地给侍弄好了,至少一年四季不必再愁没饭吃!若是你们有心学种菜,我们家的人也可以教。借钱买鸭苗这种事却是休想,我们家虽过得还算宽裕,也不是钱多得没处使!”

沈儒平夫妻最终只得悻悻离去。杜氏在路上小声抱怨:“不过是怕咱们家养了鸭子卖了钱,会挡他们家的财路罢了,倒说教了半日!九市一带这么多人家养鸭,多咱们一家又能怎的?偏他别家都不管,只拦自家亲戚!”沈儒平满心要踏实过活的,可惜满腔热情又被浇了冷水,也有些丧气:“啰嗦什么?若不是你非要我来,我也不至于丢这个脸!”

夫妻俩气愤地走在路上,沈儒平忽然脚下一顿,远远望着章家的大门,猛地抓住了妻子的手:“你快看!章家大门口那个人,象不象胡四海?!”

杜氏被他抓得生疼,转头望去却半个人也看不见,便挣扎着道:“相公,哪里有人啊,你抓疼我了,快放手!”

沈儒平却没有留意到妻子的话,两眼只放光:“天助我也…只要跟在胡四海后面,就能…”

胡四海进入章家大门时,脸上还带着几分怒意,他见了章寂,也不理会走出厨房的周姨娘惊叫:“你是什么人?”迳自对章寂道:“章老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章寂见了眉头一皱,迅速看了周姨娘与闻声探头看过来的宫氏母女一眼,便沉声道:“有话进屋说吧。”

待进了屋,胡四海马上就质问:“说好了三天送一次吃食上山的,换季时还会捎来衣裳,可如今是怎么回事?你们家已经四五天没送过东西去了!明儿就是初一,我要进城,殿下一人留在山上,什么吃的都没有,这两日天气又时冷时热的,你们是不是存心要饿着他?冷着他?!”

章寂沉着脸道:“上回送去的食物足够两个人吃四五天的,难道已经吃完了么?最近有人关注起山上小屋住了什么人,还有人在山下窥探,我为了殿下安全着想,就推迟了送东西的日程,只得把来人的底细查清了再说。”

胡四海一愣,忙问:“那你们查到什么了?!”

“只查到是个几天前才到九市的外乡人,应该是从德庆城过来的,同行有两人,一个年纪大些的,是个游方郎中,最近常在布村一带出没,另一个是少年,脸上有烧伤的痕迹,除了几日前在镇上露过两次面外,便查不到他的行踪。我家老二正托人去布村找那个郎中,看是什么来历。”

胡四海稍稍冷静了些:“你们行事谨慎是应该的,只是也不该抛下殿下不管。还有,山上那小屋始终不够安全,老爷子还是尽快为殿下安排另一处更好的住所吧。”

章寂不置可否,只命周姨娘取篮子装了些食物,再添两件衣裳,交给胡四海,让他带回山去,嘱咐他一路多加小心,别叫人跟踪了。胡四海也不多说,拿了东西就离开。

他前脚刚上山,沈儒平便远远缀在他身后,满面兴奋,因此完全没有发觉,自己身后十余丈的山道上,还有一个头带斗笠的少年。

【第二卷·清平乐】第四十三章 生隙

胡四海并不是个十分粗心的人,他在宫中本是兵仗局一名小太监,因缘际会之下,得到悼仁太子的赏识,提拔到东宫侍候,但若他除了那双巧手外便什么都不会,也无法成为悼仁太子夫妻的亲信,甚至能在危急之时,将皇太孙的性命交托给他。

他学过武艺,骑射也好,耳聪目明,做事也细致周到,虽然人算不上十分聪明,但也不算太笨,只是眼界气度有限。东宫夫妻用人,一向认为侍从无需太过聪明,聪明人往往会多心,容易坏事,身为侍从,只需要很好地完成主上吩咐的任务就足够了。胡四海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卒子。

因此,胡四海在咋闻有人追查皇太孙行踪的消息后,一时心神紊乱,但没过多久就冷静下来了。无论来追查的是什么人,章家都不会置之不理的,皇太孙的身份暴露,庇护他的章家绝对逃不掉,而章家在本地经营多年,又有正经军职,理当有法子应对,他只需将这件事如实禀告太孙,然后冷眼旁观章家的应对之法,若是情势不妙,他也可以及早将太孙救走。

他一冷静下来,沈儒平的跟踪就暴露出来了。后者的技巧比斗笠少年更不如,才走了一段路,就被胡四海听见了动静,抓了个正着。只是胡四海对章家不满,对沈家倒还算信任,见是他也不过是皱皱眉头:“沈大爷,你这是做什么?”

沈儒平原本还有些担忧,见状反而放下心来:“胡公公,我知道自己有些鲁莽了,可是章家死死瞒着太孙的下落,我们一家几个月没见太孙了。心里实在担心啊!太孙可好?你们一直就住在山上么?太孙的衣食可有人照料?夜里休息得如何?是不是瘦了?有没有生病?他一定很担心他姨母和我们一家吧?这么久没见,我们心里也想念得紧…”说着便低头拭起泪来。

胡四海放缓了神色,道:“太孙一切安好。这几个月都住在山上,一应衣食用度都有章家供给,倒也清静。太孙也很想念你们。只是担心走漏了风声,打扰了你们的清静。也不敢与你们联络,听闻你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心里也十分宽慰。”

沈儒平一听这话,顿时悲从中来:“太孙是听章家人这么说的?我们冤枉啊!是章家死死瞒住太孙的下落,也不肯让我们来见,更不许我们打听,否则我们早就上山看望太孙了!章家独自在德庆经营数年。已经成了气候,仗着这点气候,行事跋扈,不但对自家媳妇不讲情面,对亲戚更是冷淡,也不知你们这些时日可曾受到委屈?我们虽有一肚子的苦水,但想到如今还要章家庇护,生怕惹恼了他们,也不敢吭声…”

胡四海近日是深觉章家行事不够忠诚的,闻言倒有几分知音之感。只是此处乃山道上,不方便说话,他四处张望一周,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有委屈,不妨跟太孙说说。再者,太孙与我在山上住着,对外头的消息知道得不多,你既然山下住了几个月,当对章家的情形有所了解,也把你知道的告诉太孙,好让太孙认清楚是非忠奸,日后才好做决断。”

此话正中沈儒平下怀,他当即喜出望外,忙不迭应下,便跟着胡四海上山了,一边走还一边感叹:早知道太孙就在山上住着,他平日巡山时就不偷懒了,若他不是嫌那几片密林和土坡地势险要又有蛇虫出没,不肯过去瞧,又怎会直到今日才知道太孙的住处?

他们两人走在前头,不一会儿便钻进了密林。斗笠少年从树丛后探出身来,看着他们的背影,回想起他们方才的话,不由得冷笑一声。

太孙对于沈儒平的到来十分惊喜,无论对方曾经做过多少让他不满的事,总归是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三年的,又是亲舅甥,他十分激动地说了许多想念的话,又问起对方的近况。

沈儒平趁机将方才对胡四海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添油加醋一番,将数月来在章家那里受到的窝囊气狠狠地吐了出来,将自家说成了为忠义忍辱负重的忠臣,将章家说成仗势欺人刻薄跋扈不忠不义的逆党,最后还请求太孙出面,好生将章家训斥一顿。

他嘴上说得痛快,却没留意在他说话时,无论是太孙朱文至还是胡四海都在保持沉默,等他说完了,满心希冀地盼着太孙发话时,对方却迟迟不肯开口。不但不肯开口,反而还面带犹疑之色地看着他,让他好生不解。

胡四海却在心中暗骂不已。他是信不过章家,才会把沈儒平带上来的,只想着让沈儒平将章家一些不忠行径告诉太孙,动摇太孙对章家的信任,便能让太孙主动开口对章家人施加压力,加快送信的进度。否则章家不动,太孙也不管不问,北方的燕郡王与开国公府要如何知道太孙的下落?太孙又几时才能返回京城?但他万万没想到,沈儒平会愚蠢如斯,竟然直接要太孙训斥章家人。且不说太孙的行踪还要靠章家才能透露给燕郡王等人,只说太孙如今的衣食用度、一草一纸都要依靠章家供给,就不能明着给章家没脸。要算账,那也得等到太孙脱离困境,不必再仰仗章家鼻息时才能做,这时候跟章家翻脸?沈儒平自个儿的亲儿子是傻子,也把太孙当成是傻子不成?!

胡四海心中腹诽着,见太孙朱文至面对沈儒平的喋喋不休,面上隐隐露出几分惊疑不定与厌恶之色,便知道自己再不制止,太孙就真会完全倒向章家了,忙上前一步,劝道:“沈大爷,你稍安勿躁。这些事说来只是你沈家与章家的私怨,有什么不好的,你们两家人慢慢商量着处置就是了,闹到殿下跟前,却没意思得很。章家也是太孙殿下的长辈,多亏了他家。殿下如今才能安安稳稳地过清静日子,日后还有许多要仰仗他们家的地方呢。你这般没头没脑地告人家一状,却要殿下如何答你?”

这话既是劝解。也是提醒,暗示叫沈儒平别为了一点私怨便连累了太孙,毕竟现在他们所有人都还要依靠章家。而沈儒平也听出来了。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大概是受气久了。咋一见太孙便激动过头,结果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也忘了太孙如今的处境。但胡四海这番话却让他生出了另一个念头,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冲太孙哽咽道:“是舅舅多嘴了,因日子长了不见殿下,心里挂念着。便一时犯了糊涂。您放心,舅舅知道轻重,如今章家动不得,我们全家人都会忍气吞声的。殿下能不能联络上燕郡王与开国公府,还要依靠他们家呢,万不可为了舅父一家子,便与他们生隙。怪只怪舅父无用,除了尽力护着殿下,什么都办不到。而章家势大,没他们帮忙。殿下什么都做不了。连殿下尚且要仰仗他家,更何况是沈家呢?只盼着殿下能早日脱离困境,东山再起,那以后就不必再受这些委屈了…”

他说这番话。太孙还未有反应,胡四海便觉得刺耳了,想要开口驳斥一番,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以借机向太孙进谏一番,劝太孙多提防章家,未尝不是好事,便闭了嘴。

然而,出乎他与沈儒平意料之外的是,太孙朱文至居然道:“舅舅这话说得太过了。章家是忠臣,为了救我冒了大险,如今又尽心尽力为我筹谋,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几时仗势欺人了?对我也是一直恭敬有加。为我之故,姨祖母在宫中被害,死得不明不白,几位表兄弟妹们又在流放途中病亡,章家上下悲痛莫名,都是因我之故…”说到这里,朱文至有些哽咽,抬袖轻拭泪痕,“可一听说我遇险,他们便不顾自身安危地尽力相救,这份恩情我终生都难以忘怀!更别说当初东宫危急之时,便是章家四叔带人将我送出宫门,为此还连累了章家上下。我若对章家有丝毫疑虑,要如何对得起那些为我而牺牲的章家人?”

沈儒平与胡四海哑然,后者只能慌忙将手帕送上:“殿下别伤心了,当心身子。”

朱文至摇着头推开手帕:“我知道,你们对章家都有些看法,觉得他们对我的事不太热心。可是…我从踏入岭南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死了回去的心,只想着能做个平民百姓,清清静静地度过余生。姨祖父所言正合我心意,只不过我深知姨母与舅舅的期盼,也知道母亲临终前的遗愿,下不了决心罢了。而姨祖父让我好好考虑,也是希望我能想清楚,在我没能下定决心之前,他如何能行事?再说,传信之事关系重大,一旦走漏风声,连累的绝不止是我们几家人而已,姨祖父慎重行事,方是正道,非是胆小踌躇。”他看向胡四海,“当日我们在虎门坐困愁城,你走投无路之下千辛万苦找到姨祖父,他二话不说,立刻就想法子救人,若不是他,你我安能在此闲坐?他是我尊长,待我亲切如小辈,本是常理,即便当年我仍是皇太孙,他还是南乡侯,进宫时也不曾对我卑躬屈膝,你现在非要拿宫中规矩来约束他,不是显得太过忘恩负义了么?”

胡四海哑然,惶恐地跪下:“奴婢不敢。”

朱文至叹了口气,转向沈儒平:“舅舅,你方才的话我也听明白了。虽说章家在德庆经营日久,章二叔又升了总旗,处境比你们家强得多了,但那也是有限的。他们到此也不过三年而已,章二叔的总旗之职,还是他拼了性命挣来的,又有三年苦练箭术之功。他们家也不富裕,家里每个人都辛苦劳作,至今连家中房屋漏雨的房顶还不曾修补过呢。我知道你心里觉得委屈,本来身上就有伤,又没做惯苦工,不习惯。可是舅舅,沈家在虎门时的日子,不是比如今还要苦一千倍、一万倍么?相比之下,如今已经是悠闲了吧?章家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只要安心做好就行了,别的不必想太多。”他自嘲地笑笑,“如今我们都是虎落平阳,哪里能跟从前在京城时相比?”

沈儒平一脸讪讪地。干笑几声,吱唔着道:“舅舅不是嫌差事辛苦,只不过…是为你姨母抱不平罢了。她为了救你。忍辱负重,引得章家上下对她误会重重,从前章家不知实情便罢了。如今既知她是为了你才做了那许多事,理当不再怨恨才是。可他们却对她那般冷漠无情,整天变着法儿地折腾她…”

朱文至吃了一惊:“怎么会?章家不是给姨母请了大夫么?无论是饭食还是医药,从不曾缺过,我听章家人说过,每月为了她请大夫就花不少银子呢。若是存心冷待,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沈儒平忿忿地道:“殿下是听谁胡说的?章家虽请了大夫,也给你姨母用药。但你姨母的病情却迟迟未见起色,分明是他们故意的!”

朱文至微微沉了脸:“姨母的病根是在流放路上种下的,一直以来都未能痊愈,但她在虎门时,分明已病得极重,如今却能支撑这么久,可见是医药起了效用,如何能说章家是故意害她?舅舅,你其实还是对章家有怨气吧?”

沈儒平一窒,却气愤地道:“我所说的都是实话!殿下已有几个月不曾见我大姐了?你不知道她如今都成什么模样了吧?!去年在东莞。咱们家里没余钱请大夫抓药便罢了,如今章家医药俱全,饭也不少吃,她的病情却迟迟不见好。还不是明摆着的么?我们夫妻每每质疑章家,都叫他们训斥一顿,赶将出来,他们分明就是心虚!你不信,只管叫了章家人来问!”

朱文至沉思片刻,方才道:“我会问的。舅舅还是先回去吧,无事不要过来,免得引人怀疑。”

沈儒平气道:“章家人可以过来,我为何不能?莫非殿下果真是嫌弃我们沈家帮不了你了?见章家有钱有势,便倒向了他们?!”

朱文至闻言脸色不由得一变,胡四海高声斥道:“沈儒平!慎言!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呢?!章家人再不敬也不曾对殿下说过这些,你有什么脸说人家的不是?!”

沈儒平被他这话气了个倒仰:“好…好,我算是看透了!你这阉人也不是什么好货!方才还客客气气地,转眼就翻脸了,我倒要瞧瞧,你会有什么好下场!”说罢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