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仲昆叹了口气,摇了摇 头:“虽说有些话我不该说,但若换 了是我,有个事事只顾着娘家人的媳 妇,心里也是要添堵的。章家人还愿 意容忍她,已是十分厚道了。”

“先生说得有理。”朱翰之仿佛漫不经心地说,“若说章家要对她不利,故意在药里、饭菜里做手脚,实在说不过去,真想她死,只要不给她请大夫就好,她本就病得重,拖些日子,只怕就要咽气了,章家何必这样麻烦?依我看,大概是因为这乡下地方**不全,大夫医术也有限的缘故。治病后体虚的方子,医术上尽有,照抄就是了,没什么不对症之说,但各人病情不同,方子也会有所不同,本地大夫没那个本事,方子开得不好,自然就没法发挥出药效来。”

吕仲昆道:“我也怀疑过,因此便问章二爷讨了方子来瞧,从去年冬天第一次开的方子,到几天前新开的,前后一共十来张药方,我都瞧过了,也向章三姑娘讨了今儿的药渣子细看。除了有几味药稍有增减,几乎就跟医书上的没什么不同,可以说压根儿就没真正换过方子,听说是请的同一位大夫,医术确实平平。这样看来,章将军夫人病情迟迟未有起色,固然有她病情顽固的原因,也有王爷所说的缘故在内。”

朱翰之稍稍有些意外,没想到吕仲昆居然会细心若此。方才对方明明表现出了对沈家人与沈氏的不耐烦,却还因为太孙的一句请求,便如此用心,还换了对章沈氏的称呼,看来是对太孙与大表叔章敬有所顾虑。他暗暗警醒,有些事还是要谨慎些,不可太过露痕迹。

吕仲昆捻了捻山羊胡,想了想才 道:“确实不轻,应该是当年流放途 中劳累过度,又感染了天花,虽然侥 幸痊愈了,病后却失于调养,多年下 来,已是顽疾,加上她平日思虑过 重,耗费心神…”顿了顿,又有些犹 疑,“虽说从脉相上看,她这半年里 一直有看大夫吃药,药也还算对症, 但不知为何,似乎还服用了些不大妥 当的东西,以致药效大打折扣。但我 问过她和章沈两家的人,又不知她吃 的到底是什么。听她本人所言,似乎 对入口的东西十分谨慎,即便是婆家 人给的…”

朱翰之笑了笑:“章大*奶很谨慎 哪,家里人给她送药送饭,她还要提 防?难不成章家人还会对她下毒?平 白无故的,哪有这个道理?除非她做 了什么对不起章家的事。” 吕仲昆叹了口气,摇了摇 头:“虽说有些话我不该说,但若换 了是我,有个事事只顾着娘家人的媳 妇,心里也是要添堵的。章家人还愿 意容忍她,已是十分厚道了。”

想到这里,他便道:“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好大夫?虽听说本地也盛产药材,但终究不是每一味都有。依我看,先生也不可能在此久留为大表婶诊治,不如先开个方子让她试试,若有些效用,临行前给她留两个保养的方子也就是了。真想根治,还要等到将来与大表叔团圆后,日子安顿下来才行。”

吕仲昆点点头:“好吧。太孙殿下虽有心让我为章将军夫人医治,但太孙殿下的安危更要紧,少不得要使个拖延之法了。”他又转头来问:“小友方才瞧着天边,似乎站了许多,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翰之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只是见天边有乌云,大概是要下雨了,想到岭南湿热多雨,眼下…大概也快到雨季了吧?不知到时候会不会给我们的行程带来变故?”

吕仲昆眉头一皱:“这话怎么说?”

“燕王叔从大沽另行派海船南下,本来是说好了四月十五在广州港会合,但因为我们在东莞扑了空,又转到德庆来寻人,耽搁了些时日,恐怕无法依时回到广州了吧?如今雨季已至,不知海面上风浪会不会变大?我曾听人说,海上刮起风雨时,即便是最大最稳的船,也会连人带船卷进海中。这么一来,走海路就显得不太稳当了。”

吕仲昆听得越发严肃起来:“我们久在北地,对海上的情形不大清楚,还要等到了广州,遇上来接人的船后,问过船上的人手方能做出决定。不过,若果真如小友所言,那海路的风险就太大了。”

“还有一点。”朱翰之看了看小屋的方向,“方才先生把北上的路线说出来了,我心里虽觉不妥,却不好拦你。如今想来,沈家的态度暧昧,实在不大可靠。为保万全,兄长北上的路线还是改一改的好,这样万一消息走漏,也不至于连累了兄长。”

“你是说…”吕仲昆吃了一惊,迟疑地看了看小屋的方向,“不至于吧?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朱翰之神色淡淡的:“未必是他们故意这么做的,但这一路北上,何止千里?路上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叫官府起疑,严刑拷打之下,沈家是否人人都能保守秘密呢?依我说,为保万全,最好连章家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才好。”

吕仲昆低头思索:“那依你说,该走哪条路?海路已是我们所能设想的最安全最隐蔽的路线了。”

“走水路也不一定要经过广州的,你别忘了我们就是在广州遇上郭钊的。直接在三水北上,也无不可。别忘了,我们不但在广州有船接应,在吉安也有安排。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借助陈家之力。”朱翰之看着他,“想要瞒住兄长的身份,有无数的法子可用,相比之下,走海路反而危险多了。”

吕仲昆沉吟不语。

朱翰之留意他的神情,知道他心里已有七八分肯了,翘了翘嘴角,也不多说,便转身进了堂屋。

堂屋内,太孙朱文至独自呆坐着,眼中隐隐露出几分疲惫与悲伤,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见是弟弟,勉强笑了笑:“如何?吕先生怎么说?”

朱翰之在他身旁坐下,道:“吕先生说,是旧年病后失于调养导致的体虚,虽然几年下来,元气略有回复,但大表婶平日思虑太重了,又不曾好生保养,因此病情迟迟没有起色。他正打算开个方子,让大表婶先吃两天试试,但在这种地方,衣食尚且勉强,又谈何保养呢?想要好好养病,还是要等到日子安顿下来才行,大表婶也不能再耗费心神了。”他特地加重了沈氏思虑过慎这一点,又提了提章家的力有不及。

朱文至并没起疑心,只是叹了口气:“章家已是竭尽所能了,我也不能再强求更多。就请吕先生先开个方子试一试吧。姨母这病本就是流放路上落下的,也拖了几年,每次请的大夫,说辞都是大同小异,偏舅舅舅母多心。”他无力地靠向椅背,“至于姨母耗费心神…恐怕是劝不住的。我随她住了三年,心里最清楚,便是没事时,她也要寻些事来琢磨。舅舅刚当上军余,她便琢磨着如何让舅舅升上正军;舅舅升了正军,她便琢磨如何让舅舅利用职权给家里谋些好处;舅舅丢了差使,她便琢磨如何借李家之力…”他苦笑一声,“这还不算,她还时时让舅舅想法子打听京城的事,北方的事,然后一个人在那里冥思苦想,猜测燕王叔与姨父几时会派人找过来,到时候又要如何把我的事告诉他们,然后如何回去…她成天琢磨这些,怎能不耗费心神呢?”

朱翰之听得忍不住露出嘲讽之色:“难道她就只是一个人在那里琢磨,却什么也没做过?”

朱文至叹息着摇摇头:“她倒不是不想做,只是无能为力罢了。好不容易,燕王叔知道了消息,派人来了,你我兄弟也能团聚,不知为何,她又有了别的想法。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是盼着我能回去的,只是希望我能捎上沈家人,免得他们继续在此受苦,可是…这话我如何说得出口?章家人如此深明大义,我不能立时救他们离开困境,已是愧疚,若为了带上沈家人,还要让他们陷入险地,岂不叫人心寒?”

朱翰之故意叹道:“人总是难免有些私心,大表婶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其实依我说,她只求你捎带上沈家姑娘,倒也不是办不到,报个病亡,再让沈家姑娘改名换姓,随我们上路,只是到了北平后,难免要委屈沈姑娘一些日子,毕竟她的身份见不得光。”既然见不得光,也就没法光明正大做皇太孙的正妻了,朱翰之深知自家王叔王婶的打算,却不打算说破。

朱文至苦笑:“这又是何苦?反倒叫章家人冒风险。我本就愧对他们,再给他们添麻烦,我哪里还有脸见人?况且我既然说了要明媒正娶表妹为妻,就不会让她陷入名不正言不顺的难堪境地。不过就是拖延个一年半载罢了,若是事情顺利,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到时候自有人来接,表妹也不必受颠簸之苦。姨母…终究是信不过我。”

朱翰之见他面露悲伤,忙劝慰道:“她未必就是这个意思,大概只是觉得兄长年轻,身边又只有一个胡四海,不放心而已。”

朱文至抬起头嗔怪地道:“这话说得糊涂,难道你不在我身边?再说,燕王叔也不是外人,她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是难过,她这般一心只为了沈家人着想,却将章家抛在一边,叫我如何处置?我虽十分敬重她,却也没有为了她一句话,便置章家安危于不顾的道理。”

朱翰之叹息着点点头:“确实,本来沈家夫妻说话犯忌,兄长不应就是了,也没什么,他们二人本就是糊涂的,但她一发话,倒叫兄长为难了。沈家与兄长再亲,也没越过王叔与姨祖父去,她这么做,即便将来叫大表叔知道了,也是说不过去的。”

朱文至闭了闭眼:“姨父待姨母一向极好的,只要章家人未受其害,姨父未必在乎这些。我只是心里难过…”

“这倒是未必。”朱翰之有些吞吞吐吐的,“大表叔毕竟多年在外,如今的想法大概会有些不同吧…”

朱文至不解地望向他:“怎会有所不同?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也没什么。”朱翰之笑道,“大表叔性情未改,忠心依旧,兄长不必担心。我只是觉得…大表婶行事有些过了,似乎就没把大表叔放在心上,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大表叔一向顺着她,又有一双儿女的缘故。只是…若只是家常小事,大表叔自然愿意顺着她,可事关亲父手足,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说,大表婶处处想着娘家,反不把婆家人放在眼里,仿佛忘了大表叔和表哥表姐他们也都是姓章的,大表叔心里真没想法?文龙表哥到北平来时,与我见过一面,他心里似乎也对大表婶的做法不大休谅…”

朱文至吃了一惊,迅速朝屋外看了一眼,见没人在,连忙抓住朱翰之的手:“好弟弟,你给我说清楚些,文龙表兄是对姨母生了怨言么?可当年姨母费尽心思将他们兄妹送走,也是冒了大风险的…”

朱翰之摇了摇头:“不是为了这个,他倒不是说大表婶对他们兄妹不好,只是觉得她对沈家太过在意了,反而轻忽了章家。

这么多年了,章家还有信过去问及他们兄妹起居,大表婶却完全没提过。有件事兄长可能不知道,大表叔纳了个二房,是燕王叔手下一名清客的女儿,性情温顺宽厚,平日对表哥表姐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不是亲生的尚且如此,那亲生的却又如何?表哥表姐心里怎会没有想法…”

第五十六章 内幕

朱文至脸色一变,立时抓住了朱翰之的衣袖:“你说的是真的?姨父怎能如此?姨祖父也好,表叔们也好,姨母也好,都还在岭南受苦呢,他怎能耽于女色,把至亲家人都抛在了脑后?这几年他在北地也算立了不少功劳,可从没听说他打算把姨祖父与姨母他们一并接过去,难不成…”

“兄长想到哪里去了?”朱翰之忙安抚道,“大表叔怎会是那样的人?他倒有心早早将家人接过去享福,可朝廷愿意么?北边的将士早就是建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无事还要挑他们的刺呢,章沈两家当年俱是皇祖父亲自下令定的罪,事情才过去三年,大表叔哪里敢轻举妄动?一个不小心,便要连累家人的”

朱文至的脸色略缓和了些,只是仍不肯原谅:“那姨父为什么会赶在这时候纳妾?虽说纳的也是正经人家女儿,又是燕王叔身边…”他忽然顿住,脸色变了变,迟疑地看向朱翰之:“莫非…是燕王叔的意思?”

朱翰之道:“我知道兄长心里在怀疑什么,你还真的误会燕王叔了这事儿说来话长,大表叔除了正室妻子,身边就没什么人了,你也是知道的。他在辽东多年,本也有过妾室,只是那年回京述职时,不知怎的水土不服,竟一病病死了。大表叔自那以后就没再纳过妾,即便有过一两个通房丫头,也不过三五月就打发了。他在辽东的住处,一应内务都是姨祖母派去的婆子料理。这种事,兄长从前在宫里,想必也听过传言吧?”

朱文至的脸微微红了一红,吱吱唔唔地应了一声。他自然是听过传言的,甚至还知道宫人私下议论,说太子妃的姐姐也太善妒了些,竟是个不能容人的,丈夫在任上纳的妾,一回府就没了,还是一尸两命,天知道是不是真的水土不服?但因沈氏有儿有女,章敬又长年在外任上,也有过通房,不在府中纳妾也说得过去。这种阴私之事,又事关长辈,朱文至不好多说什么,但听弟弟说起,却未免有些尴尬。

朱翰之见状,微微笑了笑:“大表叔在辽东的家里,情形就是这般。兄长可想而知,当年表哥表姐逃过去时,是个什么境况?他们兄妹俩路上都吃了无数苦头,听说表姐还受了寒,才安顿下来,就双双大病一场。偏偏那段时间,蒙古人又不安份,大表叔每日忙于军务,也就顾不上家里了,只靠着几个婆子照应他们兄妹,结果病了大半年还不曾好起来。家中一应内务都是乱的,表姐挣扎着想帮忙料理,反而病得更重了。我听燕王叔手下的将领说,那段时日里,大表叔在前线没日没夜的打着仗,还要操心家里的儿女,就象是两头烧的蜡烛一般,勉强支撑罢了,因精力不济,一时不慎,还中了一箭,伤得不轻,只是不想姨祖父他们担心,压根儿就没在信里提过这些事。”

朱文至听得脸色发白:“真的?那姨父现在没事了吧?我竟不知他曾经受过伤…”他站起身来想要往外走,才走得两步又停下了,沮丧地道:“不行,我不能告诉姨母,她这会子正病着呢,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朱翰之忙起身笑道:“兄长放心,大表叔的伤早就好了,只是当时凶险了些。你仔细想想,若不是他家中无人照料,他也不必到了战场上还要操心儿女的病情了,自然也就不会因为走神而受伤。其实大表婶的心思也不难理解,但就因为她这一点私心,差一点害了丈夫儿女,想必她自己也料想不到吧?”

朱文至叹了口气:“这种事,姨母如何能料到?”仔细想想,如果章敬身边能有一两个可靠的妾室,可以帮着料理家务、照料子女,他确实能轻松许多。

朱翰之道:“就是因为这样,燕王叔体恤大表叔不易,便让燕王婶出面,帮着说成了这桩亲事。那二房的父亲是燕王叔身边一个清客,姓袁,既非参与机要的幕僚,也非军中武官,本人有举人功名,文笔极好,一向是帮着料理些文书起草的事,是正经人家,身份却有限。之所以选这么一家人,也是为了大表叔日后夫妻团圆,不至于生事。而那袁氏女子本身容貌只是中平,性情是出了名的温厚,也是知书达礼的,若不是因为接连要守祖父母和母亲的孝,误了花期,也不至于耽误到二十岁还不曾嫁出去。她自打入了大表叔家,便一直安份守己,把内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将表哥表姐照顾得无微不至,不出一个月,病就都好了。再养了一个月,表哥就开始重拾功课,寻了个先生每日跟着读书习字,表姐也重新拣起针线,闲时学些琴棋书画,到了去年春天,又学起了家务。如今大表叔家里一片和睦,袁氏虽是二房,也算不上得宠,但无论是大表叔还是他一双儿女,都对她极是敬重,大表叔忙公务时,也不必再为家中担忧了。”

朱文至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既如此,倒也难得,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翰之脸上笑意一闪而过。确实没什么可说的,象章敬这样出身的勋贵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小妾通房一大堆的?沈氏独擅专宠,容不得通房妾室,便也罢了,横竖她有儿有女,在公婆面前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可章敬长年在辽东苦寒之地,她既不肯让他纳妾,又不愿跟在身边照料,以至于他一应起居只能让母亲派来的婆子服侍,多少有些失职,而且这种失职已经影响到章敬在战场上的表现了。燕王身份贵重,出面给他说一房良妾,为他打理内务、照顾儿女,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沈氏本就理亏,哪里有脸去挑理?加上袁氏良家出身,无论性情为人都无可挑剔,沈氏还要感谢她照顾自己的儿女呢,但凡有半点怠慢之处,都要惹来非议。

袁氏既是燕王府清客之女,自然时有书信与娘家往来。朱翰之在北平,对辽东章家的情形却相当清楚。这门婚事,其实也有几分联姻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加深了燕王府与章家、开国公府的联系。然而,朱翰之更清楚地知道,袁氏之父在燕王府中绝不仅仅是一名清客这么简单,他深受燕王信任,若有朝一日燕王执掌大权,袁氏之父的地位就要水涨船高。沈氏多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这件事燕王府通过章家传去辽东的信,已经有所了解。等到沈氏不治,章敬服丧期满,燕王妃就会出面劝他将袁氏扶正。这么一来,章敬与燕王府的联系又更深了一层,也意味着开国公府一脉与燕王府的关系更加密切,而章敬的儿女又早就对袁氏信服,自然能与她和睦相处。

当然,这些内幕朱翰之是不会对朱文至明言的,更不会让沈氏知道。他对朱文至说:“兄长,我将这些事告诉你,其实也是想给你提个醒。日后到了北平,知道大表叔纳妾之事,别生他的气。他也是不得已,即便他心里再放不下妻子,也不能看着儿女受苦吧?”

朱文至叹息一声,无精打采地道:“我明白,说来也是姨母思虑不周,才会出了这等纰漏…”

“那…”朱翰之犹豫了一下,“兄长要不要给大表婶略透个底?让她心里有个数。”

朱文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为什么?她如今病得这样,若是知道…”

朱翰之苦口婆心地道:“兄长,你瞧瞧她如今的行事,只怕早就病糊涂了,一心只为娘家着想,竟是把婆家人都得罪光了。再这么下去,等到将来他们夫妻团圆,会有什么结果?倒不如趁如今时机还不算太晚,早早提醒她一声,让她收敛着些,也免得日后受丈夫儿女埋怨。”

朱文至哑然,想想也有道理,只是他又为难:“姨母病得这样,我怕她知道了,病情会加重。”

朱翰之笑了笑,道:“其实不说也行,眼下还是让她把身体养好了要紧,但兄长也得想法子劝她一劝,别让她再糊涂下去了,对沈家更不可纵容。你虽感激他们,也要为他们将来着想。沈家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男丁又有残疾,即便有个女儿要嫁你为妻,日后也是掌不得权的。章家却不同,不但大表叔深受燕王叔与开国公重用,二表叔瞧着也是个能干的,万一沈家得罪他们狠了,日后两家如何相处?因此,宁可狠心让他们留下来熬上一年半载,也绝不能让章家心生怨言”

朱文至忙道:“好兄弟,你提醒我了。我只想着不能因沈家而让章家寒心,却没想到这一层。确实,倘若今儿对沈家心软,就等于任由他们得罪了章家,竟是害了他们呢。无论他们是否有私心,总归是我外家,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当为他们日后着想。”说罢又感慨地望着朱翰之:“好兄弟,你虽怨着他们,却还是盼着他们好的,实在是仁厚之人,可惜舅舅舅母不明白,总是说你坏话,连姨母也疑心于你。若他们听到你这番话,一定会知道他们错得有多离谱了。”

朱翰之故意露出不屑之色:“我确实不待见他们,他们厌恶我也是应该的。我之所以说这些话,只是不愿看着兄长日后为难罢了。兄长也不必将这些告诉他们,省得他们又觉得我是在图谋不轨。”

朱文至失笑,想想也对,便答应不会多此一举。两兄弟说了几句话,便见沈氏去了。

沈氏的小屋里头,沈家夫妻与沈昭容俱在,章家人反而没进门,只是在屋外的空地上停留。吕仲昆刚刚开好了方子,叮嘱了沈氏几句要注意的地方,朱文至便进来了,得知方子开好了,便随手递给了胡四海:“赶紧去抓两帖回来熬了,给姨母吃下去。”

胡四海领命,拿着方子去了。明鸾目送他的背影,回头看了祖父一眼。章寂不动声色。明鸾想想,觉得吕仲昆也好,沈家人也好,都不可能久留,等他们离开了,什么手脚做不得?沈氏的病又不是几剂药就能好的,便也淡定了。

吕仲昆起身想要离开,沈氏却叫住了他,转头对朱文至道:“太孙方才说的话,我已经想过了,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为了确保太孙殿下能平安到达北平,理应尽可能小心谨慎地行事。我不该为了一己私心,便硬要太孙带上沈家人同行。”

朱文至一听,心中顿时欣慰无比:“姨母能明白就好,您就放心吧,我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答应过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沈氏笑了笑,又道:“只是有一点,太孙此去北平,路途遥远,即便有人在广州相候,但四百多里路,只有三人护送,也未免太危险了些,吕先生是读书人,广安王还小呢,只一个胡四海,万一遇上匪徒可怎么好?”

这话说得吕仲昆与朱翰之都皱了眉头,明鸾更是在门外小声对着祖父与伯父吐嘈:“每日从西江上走的船不知有几百条,路上也不是没有繁华的城镇,哪里有过匪徒?吕先生跟广安王两个人都走过来了,四个人反而危险,这叫什么理由?”章寂与章放都露出讥讽之色。

朱文至对沈氏道:“姨母不必担忧,我们装成寻常民船,跟着别人一块儿走,应该无事。从德庆到广州,最慢也不过是三四日的路程,很快就到了。”

“可我还是不放心。”沈氏愁眉苦脸地道,“要不…殿下请吕先生给广州那边的人手送个信去,让他们多派几个人来接吧?护送的人多些…”她看了朱翰之一眼,“殿下就更安全了。”

“不行”朱翰之沉下脸,“一来一回,行程定会被耽搁的。当日我们经过广州码头时,还遇上了安庆大长公主手下的郭钊,听说他正打算往德庆来,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他原认得兄长,万一叫他撞见,兄长的行踪就暴露了,那时候遭殃的可不仅仅是章沈两家而已。”

在场众人听了都吃了一惊,沈氏更是脸色一变,语气也不客气起来:“广安王,这等大事,你怎能秘而不宣?”

朱翰之淡淡地道:“兄长横竖这两日就要走了,那郭钊至今还没到呢,只要行事谨慎些,别叫人发现了破绽,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章沈两家本是光明正大在此的,便是遇上了他也不打紧。不能被他看见的,只有兄长一人罢了。”

朱文至也道:“确实,我与胡四海都不能经了他的眼。既如此,我们还是早些动身吧。”

沈儒平却害怕地插嘴问:“安庆大长公主身边的人为何会到德庆来?莫非是你们此行走漏了风声?他们是来抓太孙的?这样我们庇护太孙的事也叫他们知道了么?那可怎么办?”他慌慌张张地问沈氏,“大姐,我们该如何是好?”又怨朱翰之,“你早该说出来的,为何瞒到今日?你们拍拍屁股走了,啥事都没有,却要留下我们去面对朝廷的人,你分明是故意的。”

门外,章放忽然想起了欧阳太傅门下被流放到德庆的那名门生,忙上前一步要说话,却被父亲拉住,使了个眼色。他犹豫了一下,收回了脚。

屋内,沈儒平的惊惶情绪越发加深了,他甚至抓住了朱翰之的手臂指着对方的鼻子大声质问:“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这是怨恨我们沈家出的太子妃处死了你生母,才故意挖个坑叫我们跳的怪不得你方才三番两次阻止我们随太孙北上,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狠毒心肠,真真是身份卑贱之人生出来的贱种。”

朱翰之脸色一沉:“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我为何没胆子?我就要说…”

“够了”朱文至猛地站起身来,大力抓住沈儒平的手将他推开,“这是我亲弟弟,若他是贱种,我是什么?沈儒平,你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他转向沈氏,“姨母,您说句话吧。弟弟三番两次为你们说好话,处处为你们着想,为何你们还要一再针对?他也是皇家子弟,是父亲骨肉,你们既是忠臣,就别只是忠于我这个沈家女儿生下来的太孙。”

沈氏与沈儒平、杜氏听了,脸色俱是一白。

吕仲昆趁机插嘴道:“郭钊来意不明,未必就是知道了太孙的下落,欧阳太傅门下的曹泽民去年被放到德庆,郭钊有可能是来寻他的。况且如今安庆大长公主早已失了圣眷,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有余力来支使官兵抓人?我们经过广州时,看郭钊的排场,更象是来办私事…”

“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沈氏有些激动地道,“请太孙略避上几日,等广州人手到了再走,不是更稳当些么?即便郭钊真有歹意,人多些,也能对付得了…”她心下在不安。

杜氏则在一旁添油加醋:“是呀是呀,这么一来,吕先生也可以多留些日子,给我们大姑奶奶看病…”手下悄悄拉了沈儒平一把。沈儒平迟疑了下,略冷静了些,不再凶恨地瞪着朱翰之。

听了杜氏的话,朱文至反倒迟疑了。无论如何,他对这个姨母还是很敬重的,自然希望她的病情能有所好转,但是弟弟的意思他也不想违背。他犹豫地看向吕仲昆,希望对方能给自己出个主意。吕仲昆却是哑然,他看出了沈家人的真实用意。

这时,朱翰之开口了:“大表婶之所以要兄长推迟出发,其实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不放心我吧?你们总觉得我会在路上对兄长不利,故而想多调些人手过来,好让我无法伤害兄长?”他冷笑两声,“真是荒唐。”

他抬头扫视沈氏与沈家人一眼,又望向吕仲昆,最后将目光落到朱文至脸上:“既如此,你们也不必再逼兄长了。我留下来就好。”

第五十七章 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