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翰之的话刚说出口,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最先醒过神来的是朱文至:“弟弟,你在说什么?什么留下来?”

朱翰之淡淡地道:“我留下来,不随你们回北平。这是最简单利落的证明方法。我从没想过要在路上对兄长下手,夺取皇位,更没打算隐瞒郭钊来意,借刀杀人,陷害沈家。然而他们执念已深,绝不会因为我几句辩解便相信我。若他们执意不肯让兄长走,兄长真的能与他们翻脸么?到头来为难的还是你。既如此,倒不如我不走了,留下来,那他们也不必担心我会在路上对兄长不利。况且,若郭钊果真要带官兵来抓人,首当其冲的也是我,沈家人也能安心了吧?”

沈儒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语气中还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你真会留下来么?别是诓我们的吧?”

朱翰之没理他,只是盯着朱文至看。朱文至眼圈红了,抓住弟弟的手:“何必如此?我从来就没怀疑过你。至于郭钊,吕先生也说了,未必就是冲着我来的。况且,若他果然发现了什么蛛丝蚂迹,你岂不是更危险?”

朱翰之微笑道:“不妨事,我跟他没见过几次,他未必认得出我。就算认出来了,那又如何?我在建文帝与冯家人眼中早就是死人了,对他们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更不能为安庆大长公主重新搏得圣眷。我若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只咬紧一个人有相似,他又能奈我何?广安王朱文考的尸首还在皇陵里埋着呢,他还能给我翻案不成?就算他拼命要往我头上加个金枝玉叶的身份,也要看建文帝是否有闲暇理会啊?”

朱文至哽咽了:“即便如此,风险还是太大了。他若有心利用你,哪里会在乎这些?我只怕你会受伤害”

“没事的,兄长。”朱翰之柔声道,“我又不是木头,他来抓我,难道我不会跑?这里天高皇帝远,他能带多少人?能将整个德庆搜索一遍么?如果要利用官兵,我想章家会有法子打听到消息的。”

“可是…若你一个人留下来,岂不是要过清苦日子?我怎能看着你受苦?”

“没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吃过苦头,乞丐我都做过呢,何况姨祖父一家也不会看着我饿死”

“不行…真的不行…”

沈儒平见太孙完全没理会自己,只顾着跟朱翰之你一句我一句地兄弟情深,甚至还一再否决了朱翰之的提议,心里顿时觉得不是滋味了,也顾不上大姐沈氏在旁递眼色,便冲着朱文至赔笑道:“太孙殿下不必担心,您在这里几个月,章家都能把您照顾得好好的,又怎会怠慢广安王呢?您就放心去北平吧,等见了燕王爷,早日派人来接我们…与广安王,广安王自然也就能早日脱离这清苦的日子了,您说是不是?”

朱翰之转头看了他一眼,嘲讽地笑笑。朱文至的脸色沉了下来,望向他,看不出什么表情:“舅舅先前不是说,章家怠慢我了么?原来你也知道他们将我照顾得很好?”

沈儒平一窒,杜氏忙帮口:“瞧您说的,章家一向待您极好的,只不过是对我们…”她话音未落,就被沈氏急切地打断:“太孙殿下,广安王也是为了你能安心北上,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他的好意。那郭钊随时都有可能找上门来,你还是尽快动身吧早一日去,早一日与燕王会合,我们也能早一日安心。”

朱文至忽地鼻头一酸,强忍住泪意,也不去看沈氏:“姨母和舅母方才不是想让吕先生多留些日子,为姨母看病么?不如吕先生留下,我带着胡四海跟弟弟先走一步如何?”

沈氏与沈儒平夫妻皆是脸色大变,不约而同地叫喊:“不行”接着面面相觑,沈氏慌忙补救:“殿下兄弟俩都还是孩子,即便有个胡四海,到底见识浅薄些,还是请吕先生同行更稳妥些。”

朱文至苦笑一声,回头望向朱翰之:“好弟弟,是我连累了你…”

朱翰之笑笑:“我心里早就知道了,其实也没什么,横竖我也是闲着,兄长不必为难,也不必难过。若你真觉得对不住**后有多少机会补偿不得?”

朱文至忍不住落泪:“我这哥哥实在是当得太不称职了,你千辛万苦逃出生天,好不容易过了几年清静日子,听闻我的消息,便爬山涉水而来,结果反因为我,又要受苦…”

朱翰之忙道:“话不能这么说。兄长不妨这么想,若我留下来了,便有人顶替‘沈家子’的名头行事,你我兄弟容貌本就有几分相似,你在本地又一向深居简出,没见过几个人,外头的人顶多是听说你因病容颜受损,焉能说准是麻子还是疤痕?这么一来,也用不着什么假死出殡了。

倒是胡四海,需得另想法子离开,幸好他不是流放来的,只需打通了关节,倒也好办。”他转向吕仲昆:“先生可否给广州那边去信,看副指使军能不能下个文书,把胡四海调走?路上再编个落水而亡之类的谎言,便也糊弄过去了。”

吕仲昆正为他忽如其来的宣言烦恼,闻言也不表态,只是说:“且等我细细斟酌一番,等有了腹案再与太孙殿下商议。”朱翰之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但他如此迅速利落地想出了应变之法,沈氏在旁又忍不住多心了:“广安王殿下几年不见,越发能干了,才说了要留下来,便马上想出如何变更应对之法,真真是才思敏捷…”

朱翰之扑哧一声笑了:“章大*奶如今又起疑心了?觉得我又给你们挖了个坑?难道我还能事先知道你们一家子会拼命拦着兄长北上么?说真的,方才我听着你们说话,都觉得匪夷所思,若我当真能未卜先知,只怕连诸葛孔明都要对我甘拜下风呢”说罢笑容一收,便沉下脸来:“别给脸不要脸我看在兄长面上,一再退让,你们还要怎地?别自以为是我兄长的亲戚,又对他有些恩情,便能摆布他了真把本王的火惹上来,虽怪我不客气我又不图谋皇位,犯不着为了个仁孝的好名声受你们家的窝囊气”

沈儒平气急,顿时提高了声量:“太孙殿下还在此呢,你怎敢无礼?”

然而太孙殿下并不配合他,反倒咬牙切齿地说:“住口舅舅,我敬你是长辈,称你一声舅舅,还望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们无故疑心弟弟,他为证明自身清白,已经主动退让了,你们又要疑他退让是有阴谋的,那你们究竟要如何才满意?父亲通共就只留下我们兄弟二人,难道你们非得将他逼死了才甘心么?我看,不是弟弟心怀鬼胎要对我不利,而是你们嫌他妨碍了你们的富贵吧?”

沈氏忽然暴发出一阵震天的咳嗽声,咳得满脸通红,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杜氏与沈昭容连忙上前替她抚胸拍背,朱文至见状,也不好继续冷脸相对,见小桌上有茶具,便倒了一杯茶,递给了沈昭容。沈昭容眼圈红红地看他一眼,接过来,喂沈氏喝了。朱文至仍然怒气未消,僵直地站在那里,扭头看向墙边。

在沈家人忙乱之际,朱翰之给吕仲昆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屋子。后者忙压低声音道:“小友为何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与我们先前的计划不符…”朱翰之伸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低声道:“不妨事的,该说的我都说了,兄长也答应了随先生离开。燕王叔交待的事,我可以说都已经办完了,接下来有没有我陪着都是一样的。到了北平后,燕王叔自会把一切都料理妥当。况且我顶替兄长以沈家子的身份留下,兄长便可以顶替我以先生侄儿的身份与您同行,落到外人眼中,也不容易惹人疑心。”

吕仲昆皱起眉头,想了想,叹道:“也罢。既然小友下了决心,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这几个月你独个儿在此,需得小心再小心,别露了痕迹。日常起居有章家照应,我并不担心,只是郭钊那边…你可得千万避着些。”

朱翰之点点头,双眼余光望见章家父子带着小孙女走过来,忙转身向他们行了个礼:“日后就要请姨祖父与表叔多多照应了。”又冲明鸾眨眨眼,“也要请三姑娘多照应。”

明鸾狐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没道理这么轻易地做出让步,但嘴上却没说出来:“不敢当,德庆的日子比不得北平舒服,若我们有什么地方怠慢了,还要请您多担待呢。”

章寂则道:“殿下这又是何必?孰是孰非,太孙心里清楚,您何必为了几个跳梁小丑,便委屈自己?”

朱翰之满不在乎地道:“这有什么?我还觉得山居自在呢。兄长的大事定了,我正好松泛松泛。况且有我在这里,那些跳梁小丑无论做什么,都有个人证,日后他们想要颠倒黑白,就没那么容易了。”

章放面带讥讽地看了看屋内,还想再劝,被章寂一个眼色制止下来。后者看着朱翰之,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日后就拜托广安王了。”朱翰之笑着行了一礼,算是应了。

明鸾左看看,右看看,十分笃定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方才定是达成了什么默契,只是她看不出来。敲了敲脑袋,她有些不耐烦地道:“饭菜已经做好了,放了这么久,只怕都凉了,你们什么时候吃饭呀?”她方才就是来通知众人开饭的,没想到正好遇上吕仲昆开方子,心里存了事,才留下来多看几眼,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

朱翰之笑说:“我早就闻见饭菜香了,正垂涎三尺呢,都做了什么好吃的?快拿出来吧”

明鸾望向章寂,见他点头,便转身回厨房去了。章放便走到小屋门边请太孙先用午饭。

这顿饭几乎人人都吃得心不在焉,朱翰之倒是胃口很好,痛喝了一海碗的鱼汤,还连连夸明鸾鱼块烧得好,只是对其他菜式挑剔了好几句。明鸾见长辈们都忙着各自想事,便没好气地对他说:“我的厨艺是到了这里才学的,自然带了本地风味,你说我做得不地道,那是因为我做的本不是金陵菜想吃金陵菜色,还得让我家二房的周姨娘下厨,就怕你未必敢见她”顺便剐了他几眼。

朱翰之笑眯眯地,也不生气,反而就着白米饭又扒了半碟子鱼块去,竟是吃得极香。

明鸾心里郁闷不已,更加笃定,这人一定有阴谋,而且阴谋还成功了,不然怎会忽地胃口大开?

饭后,胡四海抓了药回来,借了章家的厨房现熬了一碗药给沈氏喝下去,听说了方才发生的事,对沈家人也颇有些怨言——他就盼着太孙北上后能重夺皇权,沈家居然因为一点私心而拖延太孙的行程,叫他如何能忍?对于“深明大义”、“忍辱负重”的朱翰之,反倒是更加信服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众人商议好了,胡四海先去上差,把这个月的活给做完了,再将外甥生病这事儿抹去,然后在休息的时日里借口去附近的山寺礼佛祈福,离开九市。太孙与吕仲昆先一步坐船去邻近的悦城等候,届时三人会合,齐往广州去,然后广州那边的副指挥使会下达文书调走胡四海,他们再设法收买个路途中的小地方衙门官吏补一个“溺亡”的照会,“古月海”此人便从此在世上消失了。

沈儒平不放心,又问起他们走水路的路线。吕仲昆想着横竖已经改道了,让他知道废弃的计划也没什么,便随口说了说,倒是提起那海船来历相当可靠,原是燕王妃娘家李家的产业名下的,冯家老夫人的一个表妹就是嫁入了李家,论起辈份来,燕王妃还要称之为婶。这点亲戚关系遇到大事是不管用的,否则建文帝也不会为了制约燕王,顺便恶心一下冯家,便将燕王妃由妻贬妾了,但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国丈冯家的亲戚这个名头已经够唬人的了。李家每年从海上贸易获利颇丰,实际上倒有一半儿是落入了燕王的腰包。这几年因朝廷忌讳,北方军费不足,这些钱补贴不少呢。

沈氏听完了这些内情后,心中安定了许多。既是利用了冯家的名头,想必那海船出港时,也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去搜查。沈昭容未能随行,她心里虽有些遗憾,但想到太孙能远离广安王朱文考的威胁,又觉得自己受的委屈不算什么。只要日后好生安抚,太孙必然会体谅沈家人的做法。

沈氏没有留意到,太孙朱文至此时望向她的目光,已经带上了不解与怨怼,望向沈儒平夫妻时,则完全是怨恨了,看向朱翰之的目光倒是满怀愧疚。朱翰之表现得越是开朗不在乎,他的愧疚就越重,心里早已暗下决定,日后必定要好生补偿弟弟,不会让弟弟再受委屈。

而此时此刻,在离章家四十里外的德庆码头,郭钊一脚踏上岸边,抬头望向四周,目光幽深。

第五十八章 同门

郭钊到了德庆城后,花了不少时间去打听被流放到此地的锕门师兄曹泽民的去向,得知是在偏僻的地区,又雇人领路,从官道转小道,又从小道转山路,等到他站在曹泽民面前时,已经是五天后了。

他已经几乎认不出曹泽民来。

从前的曹泽民,是个身长俊秀的年青书生,浓眉星眸,笑声爽朗,喜欢穿着柔软的月白细布深衣,浑身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现在的曹泽民,黝黑、瘦削、疲倦、苍老,外貌足足比实际年纪老了十岁,穿着一身农夫的短褐,衣服上还带着几个颜色不同的补丁,佝偻着腰背,拿着把锄头,背着个竹篓,低着头默默地走着。若不是随从十分肯定地说他就是曹泽民,郭钊绝对不会认为这个从自己面前默默走过的乡下人就是自己那意气风发的同门师兄。

他几乎是立刻就掉下泪来:“二哥,你…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们才大半年不见而已…”

曹泽民看着他,神色十分淡然:“你怎么来了?”并没有露出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激动神色。

郭钊没有多想,他只是抱着曹泽民哭道:“我早就想来了,只是京里诸事纷乱,一时脱不得身,等师母那里安顿好了,我立刻就过来了。二哥,你可知道?小六…小六没了!死在了牢里!他才只有二十四岁,还这么年青,这么有才华,那帮畜牲却生生把他折磨死了!”

曹泽民浑身一震,接着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落下,久久方才再度睁开眼睛:“师母在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他心中忽然燃起了怒火:哪怕是象他一样被流放到偏远之地,一辈子都无法出头也好为什么那个小师弟居然会死在牢里?!难道就没有一个同伴能保住他的性命吗?!

郭钊含泪道:“我们想尽了办法,可那些人就是铁了心不肯放人。师母进宫去求,太后避而不见,皇后更是直接拿后宫不得干政的戒律回绝了她的请求,接着皇上直接下旨申斥师母,甚至将师母赶到山上庵堂清修,不让我们与她见面。本来我们还求到了几位王爷那里,好不容易说服他们点头答应帮忙,结果消息传来小六已经…他们分明是故意的!”

“若是当初六弟刚刚入狱时,你们就开始设法,他未必会死得这么惨。”曹泽民转开了头,“他性子素来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对朝中看不惯的事是半点也容忍不了,早就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只怕连师母也觉得他骨头太硬了,不好管教吧?会有这种结果,其实我并不意外。”

“二哥!”郭钊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满脸震惊,“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在怪师母和我们吗?!”张张口,又颓然道:“确实…小六的死,都怪我们救治不力,可这不是师母的责任,二哥就别怪她了。”

曹泽民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淡淡地道:“你千里迢迢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小六的死讯么?”

郭钊忙道:“这只是其一。二哥,如今师母处境艰难,皇上又越发昏庸了,冯家父子在朝中倒行逆施,阄得朝野大乱,民不聊生。我们不能再坐视下去了!二哥,你回来吧,跟我们一起想法子对付冯家,拨乱反正,也好救师母于水火之中!”

曹泽民看了他一眼,自嘲地笑笑:“我如今不过是阶下之囚,还怎么回去?四弟,这种话你就不必再说了。二哥很感激你来看我,但我还有事儿要做呢,你回去吧。”说罢竟颠了颠背上的竹篓,绕过郭钊继续往前路走。

“二哥!”郭钊震惊地追了上去,“你有什么事要做?我千里迢迢跑来找你,难道你连跟我说一会儿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曹泽民朝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打了个招呼,才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自然是要紧事。我在后山那块地种了稻米,长势不大好,接连下了几天雨,庄稼都快淹死了,我得在田边挖条沟将积水排走。已经挖了几日,今日再挖上几十尺,沟就通了。你说,能不要紧么?”

郭钊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我让人替你挖!还有什么事要做的,你说一声,我让随从们去做!二哥,你就停下来吧,跟我谈一谈!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怨言,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但你总得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啊!”

曹泽民脚下顿了顿,回身正色道:“我没有怨你什么,你不必补救。我如今过得很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虽清苦些,但心里很平静。我已经不想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了,你…怠就走吧!”说罢转过身继续走。

郭钊停下了脚步,他越发觉得有必要跟师兄好好谈一谈了。从前的曹泽民可不是这样的,难不成,只是几个月的流放生涯,就把他的志气全都消磨殆尽了吗?

他不死心,执意跟在对方身后,看着对方爬上山坡,看着对方挖沟,招呼了自己的随从上前帮忙,甚至亲自动手帮忙搬土块,直把他那身干净的袍子都弄得脏兮兮的,也丝毫不在乎。曹泽民无奈地看着他,他便冲着对方笑:“瞧,二哥,沟已经挖好了,你有空跟我说话了么?”

曹泽民抿抿唇,转身跳下田中:“我还要给庄稼除草呢,你还是回去吧。

郭钊咬咬牙,也跟着跳下田去拔草,但此时的稻苗长得还不高,有好几回他把稻苗给拔了,挨了师兄一顿训,但他仍然厚着脸皮留了下来。曹泽民素知他性子执拗,耐心又好,便也忍着不松口只是不停地赶人。郭钊不肯,两人便对峙起来。

这时,天边飘来一片乌云,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曹泽民无法只得收起工具返回住所。郭钊连忙带人跟了上去。

曹泽民是流放来的军户与别的军户住在一起,因地处偏远,条件有限,只能住树皮搭的屋子,屋顶还漏雨。屋里没有床,只有干草堆,屋子正中用石块垒了个小小的火塘,烧着柴火,火塘上方吊着瓦罐。曹泽民看了看全身湿透的师弟心软了,往瓦罐里倒了些水,丢了些药草下去,烧起汤来,又丢了块干巾给他,道:“快把湿衣裳换了吧,当心着凉。我这是学的瑶民的方子,还挺管用的,一会儿你喝一碗发发汗。”

郭钊接过干巾擦着身上、脸上的雨水,随从送来了干衣他换上了,走到火塘边学着曹泽民的样子坐下,张望四周一圈:“这里也有瑶民?我听说德庆瑶乱挺厉害的。”

“那是老皇历了。”曹泽民舀了一碗热汤递过来,“如今地方上还算太平,即便有些冲突,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瑶民靠山吃山,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我随军在此安家,除了屯田也无甚可做的,便教他们些耕种的法子,让他们也能过上稳定的生活。先生在世时,常说大丈夫当济世安民,能为百姓做一点事,就做一点,即便是小事,也比不做强。如今想起,先生说得果然有道理。不管朝廷上坐龙椅的人是谁,这里的山民,无论是汉是瑶,也一样过自己的日子。谁还能想到他们呢?若我能对他们有所助益,多少能赎回我这辈子所犯下的罪,日后到了九泉下见到先生,也不至于太过羞愧。”

郭钊眼圈一红,道:“二哥言重了,什么罪不罪的,你素来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又蒙受了不白之冤,被放逐至此,还不忘先生教诲,竭尽所能帮助百姓。这样的你,若见了先生还觉得羞愧,那我们就更没脸见他了。”

曹泽民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知道你的来意,但我真的不想回去。这大半年里,我在半夜静思回想,常常后悔得忍不住痛哭流泪。三年前,我们真的做错了!我们辜负了先生的教诲,还把先生一生的心血都毁了!我们还哪里有脸面跟人说是先生的弟子?!”

郭钊忙道:“不是这样的,二哥,我们也是被皇帝哄骗了,当时,他说的那么真切,又有人证物证,师母心痛难当,我们何尝不是…”

“师母?”曹泽民自嘲地笑笑,“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师母的意志视作先生的意志。事实上,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先生在时,从来不让师母插手政事。他常常说,那种事师母是玩不转的,就让她快快乐乐做个小女人吧,外头的事交给男人就好。可是我们呢?先生一去,便事事请师母决断,甚至连皇储大事,也不曾多想便听从了师母的号令。即便皇帝骗了师母,那又如何?师母不懂这些,我们难道是傻子?为何不设法求证呢?!”

郭钊张张口,又闭上了,捧着热汤低头不语。

曹泽民看着他,苦笑一声:“是因为师母生气,对不对?可这种事关系到先生的遗愿,即便师母生气,我们也该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才是!当年不查,何尝不是因为…先生去后,我们无根可依,在朝中不受重用,只能在地方上熬资历,结果急了,躁了,忘了先生的教诲,才会自欺欺人地装作没看见那件事中的破绽,执迷不悔地走上了错路?”

郭钊仍旧沉默着,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几名随从盘腿坐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

屋中一片沉寂。

良久,曹泽民才叹了口气:“说到底,当年我们会犯错,除了受到皇帝与冯家的蒙骗之外,心生私念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其实我们都还年轻,在地方上多历练几年,未尝不是好事,可我们眼里却只盯着朝中的职位,总觉得自己应该象先生还在时那样,参与国家大事。因为不能进入中枢,便觉得自己受到了打压,甚至因此怨恨起悼仁太子…悼仁太子是先生精心教导多年的弟子,说来也是我们的同门,若他真有什么不好之处,先生心里难道还会不知道么?若他果真对先生有怨言,甚至不惜下手暗害,先生目光如炬,难道会毫无察觉?可先生却从没说过太子不好的话!是我们…错信奸邪,将悼仁太子送上了绝路。回头想想,当时先帝已经病重,悼仁太子随时都有可能继位,若他能顺利登基的话,先生的抱负,先生的设想,都有机会实现,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看向郭钊,目中含泪:“这一切,都叫我们这群不肖弟子毁了啊!”

郭钊低头,忽然抬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时,双眼已是通红:“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要弥补。正因为我们做错了,违背了先生的遗愿,给百姓带来了灾难,所以我们才要站出来,为这一切负责!二哥,你还年轻,难道就甘心终身留在这种地方,只为了一小群山民而活?!为何不想办法救更多的人呢?!”

曹泽民悲凉地笑了笑:“救更多的人?若照你的想法去做,恐怕要死更多的人吧?师母当年背弃了先帝与悼仁太子,扶助今上登位,如今又再背弃今上,落在世人眼中,成什么了?四弟,那张椅子谁爱坐,就让他坐去吧,何苦再造更多的孽?!”他站了起来,转身要往干草堆的方向走,那里是他的床铺。

郭钊激动地跟着站了起来:“二哥,你真的不肯答应么?!我知道你心里对师母有怨言,可师母已经知道后悔了,她天天为小六的死哭泣,也十分想念你。她说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她绝不会相信皇帝的话!如今虽无法回头,但她也不能再容忍他继续坐在那个位子上害人了!二哥,你可知道如今朝中是什么情形?皇帝与冯家起了内讧,宗室诸王与皇帝也闹起了不和,与冯家更是水深火热!我上个月刚刚收到京里来的消息,有两位老王爷忽然暴毙,死因成谜,世人都猜测是冯家人下的手。皇帝因此申斥冯家人,还寻借口将冯兆南的军职给捋了。派往安南的大军统帅也定了下来,冯家完全被排斥在外,甚至有传言说皇帝即将会下旨立长子为储君。冯家已经有了不臣之心,冯兆东辖下的禁军出现过几次异动,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起动乱,二哥…”

曹泽民脱去湿衣,倒头睡在干草上,竟像是完全没听到郭钊所言一般。

郭钊叫了他几声,见他完全没动静,便知道他的心意,叹了口气,走到门边,发起愁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他咬咬牙,回头再望曹泽民一眼,毅然离开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