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燕王柔声拍着他的肩,“什么大不了的事?小孩子嘛,总有不懂事的时候。不过你倒是误会皇兄了,他让你读书写字,是盼望你能成材,教你弟弟琴棋书画,却是希望他只要做个富贵闲人就好了。皇兄对你是很看重的,不然也不会疏远了翰之,又不让他象你一般读书用功?”

太孙哭得更厉害了:“我明白,我都明白。长大一些后,我就全明白了!因此我心里才对弟弟更加愧疚,他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甚至比我更聪明,却因我之故,只能荒废了自己的才干。可我却还时时忌惮猜疑他,甚至埋怨父亲,哪怕明知道父亲为我牺牲了弟弟,弟弟为我不惜冒险入京,也要怨父亲偏心,妒忌弟弟得了父亲留下来的遗产…”

燕王叹道:“这都是因为你受了你那位姨母的诱导,如今你知道错了,绝不再犯就是。”

太孙沉默地流着泪,他心知诱导自己的不仅仅是姨母,但他无法责怪那个人。

燕王还在安慰他:“你心里知道这些想法是不对的,就证明你是个有良知的人,那就足够了。其实这没什么,你还年轻,不必太过苛责自己。横竖翰之不知情,你也不要让他知道,省得他伤心。”接着又转头提醒胡四海:“你也不要泄露半个字,知道么?”胡四海连忙应下。

燕王又安抚太孙一番,最后道:“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处理政务呢。你若有空,也过来瞧瞧吧。”

太孙低头抹去泪痕,哽咽着问:“王叔,建文帝下旨让您进京,若是不从,只怕他越发有理由为难您了,如今可怎么办呢?王叔这般镇定,可是有了应对之法?”

燕王笑道:“能有什么应对之法?我听说安南的战事又有了变故,这一时半会儿的,建文还腾不出手来对付我。我只说我病了,暂时不能动身就是。他若要派人来查看,我自会演一出戏给那人瞧。等到那查看的人回去,北边已经打完了蒙古,我这边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还怕他什么?”他拍拍太孙的手:“好了,我该走了,胡四海侍候你家殿下梳洗。”

燕王走了,太孙却久久不能平静,回想起今日燕王说过的话,还有过去在宫中的经历,母亲与姨母们的嘱咐与教导,他就忍不住全身发颤。胡四海有些担心地道:“殿下,您别难过了,广安王又不知道,燕王殿下也没怪您啊!”

“别说了…”太孙抬手捂住了自己流泪的双眼,“他们越是对我好,越是对我宽容,我就越是无地自容啊…”

燕王走出太孙所住的院子,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等候在外的谋士走上前行了一礼,低声问:“殿下如何?”问的是太孙。

燕王只是一笑:“那还是个孩子呢,心软得很,品性倒是不错,实在是可惜了。”

那谋士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如今不是承平年间,性情软弱之人可是无法主持大局的。”

燕王只是一笑置之,正色问:“安南那边可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已经示意章放假意投向冯兆东,并写信劝服章敬了。冯兆东贪功,虽还未全信,却已经有了几分意动了。我们安排在他身边的人也劝了不少话,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赢得冯兆东的全盘信任,将西南兵权夺下。”

燕王点点头:“让他们小心些,别叫冯兆东察觉到不对,但也不要拖得太久,还是要尽早将那帮逆臣拿下才好,留得久了,只怕容易生变。”

那谋士有些迟疑:“不过是几个漏网之鱼罢了,想要拿下,随时都能办到。但如今我们正需要利用安南局势牵制朝廷…”

燕王摆摆手:“袁先生,我明白你的用心,但那毕竟是我大明的将士,战事一天不结束,他们就一天身陷险境,况且大军在外,消耗也很大,当地百姓负担更重。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便叫百姓与将士受连累。”

那袁先生心下叹服,恭敬地应了,又道:“早些夺得西南兵权也好,到时候,即便朝廷要利用冯兆东对付我们北平,也是无用了。不过眼下还要看京里的广安王能否成功照计划进行了。王爷,您看…是不是再催一催广安王,让他加紧行事?”

燕王顿了顿:“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他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催一催没什么,但不必干涉太多。”他嘴角微微翘起,“那头狡猾的小狐狸,滑溜得很,我还有些庆幸,要算计的不是他呢。”

北平催促的信件没几天就到了朱翰之手上,他看着信上的字句,皱了皱眉头。

属下来报:“公子,人到了。”

朱翰之顿时振作了精神:“快请进来。”

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身上穿着锦衣卫最低等小兵的制服,脸上隐有狼狈之色,看见朱翰之,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吭声。

朱翰之微微一笑:“裴三爷,钟二爷,久仰大名了,你们愿意光临寒舍,我心中实在欢喜。”

第41章 裴钟

裴老三警惕地盯着朱翰之问:“你究竟是谁?叫人拿那些话来哄我们,到底意欲何为?!”

钟玉荣在旁一哂,瞪了同伴一眼,上前一步挡住他,满面堆笑地道:“公子勿怪,我这同僚是个粗人,不懂礼数,今日又受了那冯千户一顿气,才会在这里胡说八道呢。只是贵属虽说是公子有请,却未告知公子名号,不知我等该如何称呼?”裴老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与自己说的话意思有什么不同?不过是装模作样些罢了。

朱翰之笑了笑:“早听说裴三爷是率直之人,钟二爷则最是和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的人都唤我张公子,二位也只管这般称呼我就好。”

裴老三眉头一挑,留意到朱翰之说的是“这里的人”唤他张公子,也就是说他未必真的是张公子,忍不住又问了:“你这不是真名吧?这般藏头露脸的,又是何必?你当我们真不知道你们的来路么?”

“哦?”朱翰之笑道,“不知我们是什么来路?”

钟玉荣给裴老三使了好几个眼色,无奈后者全都置之不理,径自开口道:“我们兄弟在这京龘城里做锦衣卫已做了一二十年,这京里三教九流不说全都熟悉,却也都心里有数。从前面那条里弄起,一直到后头左边那条小街,这方圆二里内的地全都是一个主人。我们虽不曾查到这位主人是谁,然而早年间,这里还不曾繁华起来时,第一个在这里买房置地的却是欧阳太傅他老人家。想来以他老人家一向的本事,万没有只在此地买三四个铺面的道理,只看这周围街区如今那般繁华,当中又有好几个铺子做的买卖是太傅门下几个管事最擅长的行当,就可知道这里的主人是哪一位了。”

朱翰之的笑容加深了几分:“这话只是裴三爷的猜测,我只能说您没有猜对。”

裴老三嘴角露出几分嘲讽,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也认为这京龘城里不可能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势力,只当朱翰之是嘴硬,也不愿和他多说,便道:“随便公子怎么说,老裴只认死理。不过我瞧公子年纪不大,想必在太傅在世时还是个孩子呢,不曾露过面。如今你们主母有难处,几个惯常出面的人儿都在朝廷的大人们面前留了名号,办事很是不便,让公子这样的年轻后生出面,也是人之常情。你放心,我们都不是没眼色的人,当年太傅做了不少好事,咱们家里也曾受惠,过去只因身在公门,不得已才多有得罪之处,如今朝廷也没说什么了,我们自不会在外头瞎嚷嚷,何况以咱们兄弟如今的身份,即便想要告发,也没人肯信不是?”

朱翰之见他确实是误会了,也无意多加解释,只是笑笑:“我已经说了不是,随便你怎么想,横竖我是不会认的。”

事实上,这一带原本位于城郊,冷清得很,近一二十年才渐渐繁华起来,有了许多居民,也有了商铺、酒馆、茶楼、钱庄与集市,这其中确实有欧阳太傅的功劳,但他在这里只是拥有最繁华那条街的产业,而且还将其中两间铺面转赠给了悼仁太囘子。太囘子发觉此地日渐繁华,便索性将周边的荒地也一并买了,分散记在几个亲信名下,连同城外的两处田庄,都算作秘密私产,田庄种粮,店铺取租,只有少数几个铺面是由自己人经营的,大片平地上建起了宅院出租,收入虽不算很丰厚,细水长流下来,也很可观。

承兴十二年石头山之变,悼仁太囘子被杀,东宫大火,太孙兄弟相继出逃。太孙是不知道有这些产业在,朱翰之则担心自己势单力薄,万一那些产业的管事当中有一个生出异心,自己就性命难保了,因此宁可吃尽苦头徒步北上投奔燕王,也不愿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联系。后来安庆大长公主的势力遭到建文帝清算,许多产业都被充了公,这一片街区中属于他们的产业也不例外,赠给悼仁太囘子的两处铺面则因为在账面上是已经转了手的,勉强得以保全,却也经了官府的眼。万幸的是,其余产业并不曾暴露,那些管事之人也担心叫皇帝知道了他们的主人是谁会送命,全都闭口不言,以至于今日这些锦衣卫中人还以为这一片产业若真有主人,必定是昔日欧阳太傅门下,只是因为担心叫朝廷没入官中,才掩藏起来的。

朱翰之当然不会主动供出自己的真囘实身份,防人之心不可无,眼前这两位毕竟是锦衣卫,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对欧阳伦有好感,既然如此,人家都替他想得这么周到了,他当然不会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将此话题撇过,朱翰之直接进了正题:“实话说,两位的大名我在家里时就常听说过的,虽然不得见,但我心里却很是敬佩,奈何不是一路人。如今我大了,也出来帮长辈们办些琐事,忽然听闻两位犯了大过错,被一捋到底,不由大惊,想要打听详情,却再也打探不出来了,只是觉得有些不对。两位是去了德庆公干回来后,才被冯千户责罚的,但那一回你们不过是随行,主事的另有其人,若是二位犯了大错,那一位怎的不见受罚?前两日听说还立功高升了。我只当那人是位英雄,还特地去瞻仰了一番,不料却大失所望。那样的人怎配做两位的上锋?难不成两位是替他人受过?”

这话直接戳中了裴钟二人的心事,两人都变了脸色,裴老三面上那点得意完全消失不见了,换上的是忿忿不平:“张公子就不必提了,那小子不过是个草包,只是有个好姓氏,又有好亲戚帮衬,咱们鞍前马后地替他打点,他只知道寻欢作乐,好不容易把差事办完了,他又要横生枝节,惹出祸事来。回到京龘城,我们兄弟只当他定要受点教训的,不想那冯千户只是骂了他一顿,反把我二人给罚了,说是我们办事不周犯下的错。我们心里有再大的怨气,也耐不住人家位高权重,只得打破门牙和血吞罢了。”

钟玉荣在旁叹气,倒没说什么。

朱翰之眼中闪过一丝焦虑,他知道这两人之前是去了德庆,若说那冯兴桂惹了祸事,到底惹的是什么祸?他忙笑道:“兴许那位冯千户是恼恨二位不曾劝住那小子,让他惹下祸事来,不过这罚得确实太重了,既然能饶了那小子,可见那祸事并不要紧,你二位又不是他冯家的家奴,原是锦衣卫里的老资格了,冯千户怎能这般待你们呢?”

裴老三张口欲答,忽然顿了顿,看了朱翰之一眼,见他满脸关切,倒是一片诚挚,未必有别的用意,便迟疑了。钟玉荣与他相熟,也猜到他的心思,便道:“张公子,这些事原是我们锦衣卫内务,你打听来做什么?”

朱翰之苦笑,露出几分忧色:“你们是从德庆回来的,那个地儿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完全不相干。我是怕…你们那位上锋真个惹下大祸,害了什么人呢。”

裴钟二人立刻便想到,欧阳太傅昔日门下还有一个曹泽民被流放去了德庆,先前他们过去时,也远远地见过,便以为明白了朱翰之担忧的原因。裴老三道:“张公子,你不必担心,他不是在德庆惹的祸,是在东莞惹的,与你那位师兄不相干。”

朱翰之眉头一挑:“哦?东莞?那是在哪里?你们不是去了广东德庆么?怎的又去了这个…东莞?”

裴钟二人见他完全不知道东莞这个地名,觉得很正常,也没起疑心,钟玉荣便道:“这事儿京里没几个知道的,告诉公子也没什么。横竖这是他们冯家惹的祸,他们那般待我们兄弟,我们又何必替他们瞒着?”

裴老三点点头,道:“当初我们奉了冯千户之命南下德庆,原是冲着前南乡侯府章家一家子去的,那家的长子就是辽东都司的章敬章将军,张公子想必也知道。”见朱翰之点头,他又继续说:“章将军跟燕王府来往密切,章将军的二房就是燕王幕僚的女儿,朝廷早有担心他们二人有勾结,但章将军解释说只是亲戚间往来,章家又确实是皇亲,倒不好拿这点去处置他。后来我们锦衣卫又查出燕王妃娘家李氏一族与燕王府有勾结,图谋不轨,正巧他家船队在金山卫附近海面遇到风浪沉了船,而那船队是从广州出发的,出发前有两个人下了船往德庆去了,冯千户猜想他们很有可能是去寻章家人,便叫我们去德庆找章家查问。若是能查到章敬与燕王府勾结的证据最好,即便查不到,也要给他家寻个罪名拿捏在手里,好让章敬不敢再与朝廷做对。”

朱翰之听得心下暗惊,面上却不露:“这法子也太阴损了些,章将军是否与燕王有勾结,我不知道,但他常年驻守辽东,抵御蒙囘古人,却是有大功于朝廷的。章家当年有罪,叫先帝亲自下旨流放了,这几年章将军立了无数功劳,朝廷只让他代掌总兵之职,不升官也不奖赏,倒也罢了,连他家人都不肯放,本就叫人寒心,如今还要拿他家人威胁。这到底真是圣意,还是冯家人自作主张?”

裴老三冷笑:“既不是圣意,也不是冯家人自作主张,原是冯千户在自作主张呢!”

朱翰之眼中一亮:“这话怎么说?”

钟玉荣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再瞒他:“这些话原是冯千户私下嘱咐那冯兴桂的,我们兄弟二人压根儿不知情,以为只是去查章家与燕王府是否有私下来往而已。我们到了地方,查问了好几日,都不见章家有异状,他们这几年一直老老实实在流放地过清苦日子,除了有个亲戚时不时帮衬些,并没跟什么外地人往来。我们兄弟心想,那章将军对朝廷是有功还是有过,轮不到我们去管,但若冯千户只因看他章家不顺眼,要将人拉下马来,另换了他家的人去辽东,这却是不行的。要知道那里可是抵御蒙囘古的边境,冯家能有什么能人?前些年冯家老二在大同出了那么大的丑,至今还有人背地里笑话他。若是换了人去,挡不住蒙囘古人,叫咱们大明的百姓怎么办?朝里做官的私下勾心斗角,本是常事,但人家斗归斗,却不会拿大明江山开玩笑,因此我们兄弟便去劝冯兴桂,让他早些离了那里,只说章家不曾有异心便罢了,又拿京里几家勋贵被抄之事引他,叫他赶回京来争功。那冯兴桂起初被说动了,也愿意走,不曾想走到半道儿上,忽然说要转去东莞,他们说燕王妃的娘家李家与那被流放到东莞的李家曾是一族,后来才分了家的,那李家也是章敬的亲戚,说不定有些线索,硬是要去。”

这话却大出朱翰之意料之外:“这么说…他是冲那李家人去了?”

裴老三啐了一口:“你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是冲人家儿子去的!那李家的儿子从前在京里也是一霸,听说曾甩过他一鞭子。那时他无权无势,只是靠着冯家才能过活,不敢得罪李家,如今得了势,又离得这样近,哪里肯放过?他直接找上门去,寻个借口打了那李云飞几十鞭子,几乎没把人打死,还是我们怕他惊动了当地卫所,死活拉了他走。他还不顺心,一脚将李云飞的老祖母给活活踢死了,又踩断了李云飞老子的腰骨,听说那老头当天晚上也断了气。”

朱翰之面上掩不住惊讶,但心里却觉得颇为快意:“这么说来,那李家竟都被他祸害了?!”

钟玉荣叹道:“李家一下死了两个人,只剩下孀母弱子,李云飞还有重伤在身,立时便惊动了东莞千户所。原来他家女儿给一个百户做妾,听说还挺得宠,听到消息几乎哭死过去。那百户不知我们来历,便带了兵来捉人。冯兴桂这时候才知道害怕了,当日冯千户就曾再三叮嘱,不叫他泄露了身份,但若他不摆出锦衣卫的架子,如何抵挡得住那些丘八?混乱之中,我们拼死护他周全,没想到那草包见我们暂时占了上风,居然昏了头,竟对那百户甩鞭子。也是那百户倒霉,那鞭子不曾打中他,却打中了他的马,马受惊将他摔下了地,不知怎的,居然把他摔死了!”

朱翰之张了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事情可闹大了。”

“可不是闹大了么?!”裴老三愤愤地道,“若不是我兄弟二人当机立断,亮出身份,立时就会被砍了脑袋去。那草包不感激我们救了他性命便罢了,还怪我们违了冯千户的命令,一回到京龘城,就告了我们一状。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冯千户,他面上应着,转头就将我们一捋到底,却不曾罚过那冯兴桂,这样的上司,我还是头一回见!”

朱翰之微微冷笑:“冯家还能出什么好人?”又问:“方才你们说此行是他自作主张,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42章 惊闻

那裴老三冷声道:“还会是怎么回事?冯家几个儿子,庶的不算,嫡出的就有好几个,论理本当是老大最出挑的,老二弄砸了几次大事,也没人再看重他了,剩下的几个儿子不过平平,偏偏有个小儿子,就是咱们那位冯千户,心思最深,又从小儿聪明,最得父母宠爱,只因为年纪小,出仕晚了,远不如哥哥们位高权重,心里自然就不平了。说实话,他这点年纪能做到锦衣卫的实权千户,已经是托了他家的福,偏他还不满足,嫌指挥使大人碍他的事呢!”

钟玉荣也道:“我们跟在他身边时,冷眼瞧着,指挥使大人对他虽说挺器重的,但实际上很是忌惮,不许他拿着锦衣卫的权柄胡来,听说他为此还特地跟皇后娘娘告过状,只是不知为何,宫里竟不曾指责过指挥使大人,冯千户从此便更受拘束了。我还曾好几回见到冯家的人奉了他老子的命前来给他捎信,不知要他做什么事,每次他都觉得很是烦心,因为他一旦照着做了,必要叫指挥使大人骂一顿的,若不是有上命压着,光是他干的那些事,足够把他踢出锦衣卫去了。他大概也心里有数,如今不敢再那么嚣张了。上回我们随冯兴桂南下,也是他悄悄儿吩咐的,不曾经了上面人的眼。”

朱翰之听出几分意思:“这么说来…这位冯千户是同时受家人与锦衣卫两头的气呢?”

裴老三不屑地撇撇嘴:“他家里人要使唤他做事,也没什么奇怪的,要是不使唤,才是奇事呢。不过前些时候,因为冯家老大要带兵出征安南,特命他在锦衣卫里多费些心思收集与安南战事有关的消息,可那时候京城里正忙着审几家勋贵大臣呢,哪里腾得出手来?我们被一捋到底那一日,还听底下人议论说冯千户在家里被他老子训了一顿,因此整天脸色都难看得要死。”

朱翰之轻笑一声:“他在家如何,不与我们相干。谁叫他是小儿子呢?他要觉得不服气,只管问他娘去,要是他娘头一个就生下了他,如今风光的自然就是他了。”又问:“我听说冯兆东在安南遇到随德庆千户所将士出征的章家老二章放,颇为器重,这冯兆中却命你们对章家人不利,难不成也是为了跟他哥哥做对?”

裴老三想了想:“这点我不清楚,有许多话他只跟冯兴桂那草包说,不过有一回我们劝冯兴桂,别为了抢辽东都司那个位置,就对付章敬,万一蒙古人打来,可不是玩的,冯兴桂却说,这不过是提前做好准备罢了,横竖到了明年开春,蒙古人就不再是威胁了,到时候再对付章敬,正是时候呢。

朱翰之心下一凛,不由得暗自警惕。

燕王早有意联络北方诸将,在今冬明春之际发动对蒙古的大战,争取一次打掉蒙古的元气,这个计划虽不是众人皆知,但北方各个势力都是心里有数的,只是不清楚具体时间。而他正好从燕王府处得知,开战的计划就在年前。由于担心建文帝有意与蒙古议和,若事先向他请求开战许可,会得不到允许,但错过战机,又太过可惜了,因此燕王与一众幕僚便制定了一个计划,利用朝廷惯例过年时要封衙的规矩,将请求开战的公文以普通文书的名义送入京中,按照承兴帝时期留下来的文书处理流程,这份公文应该会在过年封衙前刚刚抵达,然后就随同其他常例的请安奏折一起堆放到年后,等官府重新开衙了,才会继续送到建文帝面前。那时候,北方的战事已经打响了,加上燕王与北方诸将事先准备的蒙古人先开战的证据,建文帝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或许捷报还会同时送到他面前呢。

照这个计划里的时间算下来,如果一切顺利,正好是开春后结束对蒙古的大战。冯兆中居然在几个月前就知道了这件事,到底是他猜出来的,还是北平燕王府中有他的耳目?

事关重大,朱翰之再也没心情追问李家与冯家的事了,径自对裴钟二人道:“你们二位受委屈了,这事儿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不能看着两位继续受辱。说罢命人送上一封信,递给他二人,“这是两封调令的抄本,二位看过心里有数就行了,只管回锦衣卫去,明日会有人将两位调离冯千户的手下。”

裴老三与钟玉荣都吃了一惊,他们感觉到朱翰之明明还有许多事要问他们,也打算略为合作一下的,没想到他忽然就拿出这东西要打发他们了。裴老三觉得有些不对,心下生疑,钟玉荣却拿过信打开一看,吃了一惊:“李千户?他不是…”

朱翰之笑笑:“李千户在锦衣卫中可能有些不大起眼,也不大受器重,跟着他,兴许没什么出头的机会,但两位都是有真本事的,眼下最要紧的是离了冯千户妁辖制,而调到李千户手下,却没什么人会拦着。两位放我的人已经打点过了,李千户会照看好你们的。”

钟玉荣想想也好,这李千户虽不是什么前程远大的上司,但听说他为人还算公道,不会拦着底下人出头,调到他手下,至少不用再穿身上这身小兵的皮,明明是十几二十年的老资格了,还要受几个新人的窝囊气。他见裴老三还有些不满意,便拉了他一把,小声嘀咕几句,劝得裴老三也露出了喜色,两人谢过朱翰之,便齐齐告辞了。

他们一走,朱翰之立刻就叫了手下人来,将刚得到的消息迅速发回北平。那属下闻言也大惊失色,连忙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报说已经将消息发出去了,接着欲言又止。

朱翰之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

那人吞吞吐吐地道:“绸缎庄的掌柜今早鬼鬼祟祟地离了住处,不知往何处去,公子早早吩咐我们派了人在几个掌柜家附近盯着,见状跟了上去,看见他往镇抚司衙门后街去了,担心会有问题,便将人截了下来,如今正捆了丢在后院里。”

朱翰之脸色一沉:“可问过他为何去那里了?他怎么说?”

“他说是去看一个朋友的。但那时候天才刚亮呢,哪有这时候去访友的?况且镇抚司是锦衣卫的地方,那里的衙门后街住的除了锦衣卫中人,还有谁?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有些不情不愿的,听说了公子的身份,脸色立刻就变了。其他人虽有些犹豫,却不象他那般不老实。公子,您看是不是…”

朱翰之淡淡地道:“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又跟谁有所勾结,往日是否泄露了口风,看能不能做些补救。若是他不说,只管叫他开口,但别惊动了他家里,寻个理由安抚他家人,省得他们泄露了风声。”

“是!”那人深知小主人这话就是要动刑的意思了。

“若是他执迷不悔,就让他亲自去向我父亲请罪吧。记得把实情给每一位掌柜都说清楚。”

“…是。”

朱翰之心情不大好。那些人虽然是他父亲悼仁太子的亲信,但数年没有主人压制,他们明面上又都是富家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了异心。他如今带着燕王府的人手回来,谨慎地探查了好几日,确认没有异状才与这些人接触,但还是不敢大意,悄悄儿地命人监视他们的住所,没想到真有人起意背叛。

那叛徒是图什么呢?只要他闭嘴,谁也不会知道他曾经为谁卖命,仍旧安安稳稳地做着富商,而他回来后,也不曾叫他们冒大风险,不过是让他们帮忙打听些消息罢了,却有人忘却了父亲当年的恩重如山,选择了背叛,真真是猪狗不如。

有人背叛,就更显得那些仍然忠于先帝与悼仁太子的人有多么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