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翰之却觉得很有趣,也有些不满足。方才明明气氛很好的,明鸾跟他说笑得正高兴,怎的忽然就板起脸来了呢?想了想,他便撩拨似地道:“三表妹想不想知道燕王叔他们本来还准备了些什么?”

明鸾有些好奇。但脑子里理智占了上风,她偷偷看了祖父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二人瞧,便低头咳了一声:“既然是天降祥瑞,又怎会是事先准备好的呢?广安王殿下可不能胡说,仔细叫人听见。”

朱翰之眨眨眼。转头看向章寂,见他正眯着眼瞧自己,神色隐有不善,便也干笑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章寂心中讷闷。若说从前他没有察觉出来,现在却是看得分明。他面前这对小儿女的关系绝不仅仅是相处时间比较多、关系比较友好的表兄妹而已,朱翰之似乎有心向明鸾献殷勤,而明鸾偶尔会被他吸引,但不至于失了分寸,只是从她的反应来看,似乎对于朱翰之的想法也是心里有数的。这叫什么事儿呢?朱翰之的年纪比明鸾大好几岁,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两人会有什么纠葛,当初在德庆时,也觉得明鸾一个假小子模样的小女孩,陪在朱翰之这个少年身边做个向导也没什么不好的,哪里就想到他们半年不见,关系居然会有了变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明鸾已经十三岁,又在父孝中,等除了服,也是嫁人的年纪了,配朱翰之倒没什么不妥当的。只是朱翰之身份不同,等太孙登位,他便是新君唯一的亲弟,身份尊贵,而明鸾丧父,仅靠着昔日南乡侯府章家的门第,未必能与他相配,更别说朱翰之的年纪已到婚龄,能不能等上三年,犹未可知。

章寂沉吟不语,觉得回头还是要警告孙女一声,让她别跟朱翰之靠得太近了。如今她已经长大,不是个孩子了,回到京城,行事也不象在德庆山里那般无拘无束,总要有所避讳。

朱翰之察觉到章寂的沉默,只看对方神色,倒有几分了然。但他不觉得自己的心事有不可见人之处,反而更高兴于明鸾的长辈能察觉到自己的心意。这样一来,在明鸾守孝的这三年里,章家应该不会对她的婚事进行轻率的安排。他本身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唯一的近亲就是皇太孙朱文至,绝不可能反对他娶章家女儿为妻,而燕王也不会反对他选择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女子。明鸾虽是章家女儿,有个手握兵权的伯父,但章敬有了那门婚约,一个侄女的份量就算不得什么了,燕王反而会因为明鸾是章敬侄女,而觉得她是个忠诚可靠的人选。朱翰之觉得,自己的前路上并没有太多的障碍,唯一要担心的也就是章家长辈们的意思罢了。如今明鸾守着孝,他不好开口,只能向章寂暗示一下,然后静静等待三年后。

章寂与朱翰之各怀心事,都沉默了下来,让明鸾察觉到有几分不对劲。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燕王和太孙祭祖遇到祥瑞的事,应该很快就能传到京城了吧?不知道建文帝会有什么反应?”

朱翰之回过神来。忙笑道:“他一定要气死了!这几天他就忙着精算冯家的党羽,又命人追踪二皇子与冯家人的下落,哪里还顾得上凤阳那边的消息?他大概还以为自己派出去的大将一定会把燕王大军挡住的,哪里想到底下的人已经拆了他的后台?”

明鸾听得疑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指…那个将军的大舅子被建文砍了头吗?”

朱翰之微微一笑:“那是我们的人动的手脚。建文帝当日下令时,吩咐手下的人,将冯家满门斩立决,若有人阻拦,就视作同伙杀无赦。传旨的人可没替他客气。但凡是冯家住的那条街里,与他家关系密切又替他家做过走狗的,通通没落下,当中不但有徐州守将的大舅子。还有好些个其他武将的亲戚呢。加上这几日京城里风声鹤唳,无论文武大臣,只要跟冯家沾上边的,都无一幸免,通通被下了诏狱。若是建文帝神智还清醒,兴许就能想到此时对这些可以替他打江山的武将需以安抚为佳,但他正在气头上,身边又没人提醒他,等他发现时。黄花菜都凉了。”

明鸾恍然大悟,笑道:“建文帝真糊涂,若他是个聪明人,就不该在这时候跟冯家闹翻,无论冯家做了什么,他们都不会坐视燕王大军顺利南下的。就该让他们出力去打仗,等把燕王打退了。他们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才好收拢权利呢。他居然现在就跟冯家撕破脸,对依附冯家的人又赶尽杀绝,那不是自断臂膀吗?”

朱翰之抚掌笑道:“三表妹真真聪慧!我瞧你比建文帝要明白多了,那昏君真真无用,居然还输给咱们三表妹了。”

明鸾白了他一眼,虽然心知他这是在说笑,不过是讨好自己罢了。但心里仍然感到很高兴。

章寂心中更郁闷了,重重地咳了一声,瞥向朱翰之:“殿下也别太大意了。那建文帝不过是一时气头上,没提防罢了,若你手下有人在他身边做手脚,需得小心他醒过神来后。会发现真相,反折了你的人手。还有一点,朝中也不是没有明眼人,建文帝也许听不进大臣们的谏言,但有一个人的话他却是不会不听的。”

朱翰之淡淡一笑:“姨祖父指的是太后么?这点不必担心,先前燕王叔在徐州散布谣言,指建文弑兄逼父时,就曾提过先帝临终前曾有意立衡王为储,这段时间以来,类似的传言我也让人在京城内外散布过了,还顺手嫁祸到衡王府与徐王府头上。建文早就猜疑两个同胞弟弟有异心了,太后心疼小儿子们,曾经劝过他几回,母子俩不欢而散。如今就算太后前去提醒,建文也未必会领情,反而会生出猜忌之心来。”

章寂叹道:“你倒是想得周到。”

朱翰之冷哼:“若不叫他众叛亲离,成了孤家寡人再惨死,怎泄我心头之恨?!”

明鸾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也顾不得先前的想法,悄悄扯了扯他的袖角。朱翰之放缓了神色,转头看他,温柔一笑。

章寂端起茶碗,盯着水里的茶梗,暗暗叹了口气,缓声提醒:“虽说如此,到底行事小心为上。你可不能为了报仇,便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若你有个万一,别说你哥哥和叔叔了,哪怕是我们这些长辈、兄弟姐妹们,也要为你伤心难过的。”

朱翰之看向他,有些感动:“是,姨祖父放心,我绝不会轻率行事的。”

太孙与燕王于凤阳皇陵祭祖,陵园出现祥瑞的消息没两天就传遍了京城内外,百姓都议论纷纷。对比那大开杀戒的建文帝,一路南下除了与官兵交战便少有杀伤人命的燕王与太孙显然更得人心。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京城里又出现了奇怪的传言,指建文帝本就不是名正言顺继承的皇位,反而他胞弟衡王才是先帝在悼仁太子死后所属意的继承人选,甚至有人说,先帝连传位诏书都写好了,衡王与徐王都是知情的,但建文帝仗着权势与兄长的名份,硬是把弟弟的皇位给抢了。这种传言一出,第二天皇宫里便传下圣旨,申斥衡王意图不轨,要废了他的王爵。太后直奔皇帝寝宫哭求了整整一日,建文帝才收回成命,改为命衡王禁足府内思过。

接着又有传言说,太后在建文帝面前都跪下了,建文帝才答应放过弟弟的,徐王为母亲与兄长抱不平,进宫与他理论,也被他罚禁足了。这传言一出,建文帝头上又多了不孝不悌两项罪名。

建文帝火冒三丈。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冯家党羽在搞鬼,或许两个弟弟也在混水摸鱼。他心里自然清楚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对几个兄弟都抱了猜忌之心,只是要维持仁君形象,才忍着没向他们动手罢了,眼下却是猜忌不已。为了以防万一,他向每个兄弟的王府都派出亲信,监视兄弟与其家眷的行动。谁知当天晚上,就有一位王弟府中起火,虽然只烧伤了几个下人,但众人联想到齐王、代王的遭遇,都将建文帝视作放火的幕后指使者。一时间,建文帝在宗室勋贵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先前无论传言如何,总有人抱有侥幸之心,不肯相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有胆子大的宗室试图向建文上书,请他将冯家人视作主犯,不要累及旁人,再安抚宗室诸王,毕竟宗室与皇帝同为王族,绝不会投向冯家异姓人的。建文帝看了上书,心中似乎有了几分清明,但很快,这名宗室就遭到了暗杀。杀人现场遗留下皇帝是凶手的证据,但建文深知自己没有下令,便知道定然是冯家人在捣鬼了。他又再度怒火中烧,下令加紧搜查,甚至将南兵马司亲信将领手下的士兵调来,专职搜查,至于原本的禁卫军,早已被他全员废止了——他认为这些人都被冯家收买了,若不是考虑到人数太多,也许他就下令全杀了呢。

然而,南兵马司的将士本就不是负责城内守卫工作的,搜查冯家余党期间,不免与原本城内的守军发生冲突,期间出了好几次事,都被勉强压下了,但两军彼此间的矛盾却日益加深。

就在京城里乱象日现之际,燕王大军再次从凤阳出发南下,绕过几个大城,直接逼近了京城。

第七十四章 耳目

建文帝面带盛怒将手中的奏折摔到地上:“你是干什么吃?!胆敢在朕面前说大话,说你能探知燕王大军的动静,还说他们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要将定远、庐州、扬州等几个大城都打下来,断了朝廷的援手,方才进军京师,如今又算是什么?!”

一名身着华服的十八九岁青年慌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颤声道:“陛下熄怒,微臣安插在燕王府中的探子确实是这么说的,兴许是燕王与太孙忽然改了主意…”

建文帝抬脚将他踢出三尺远:“安插在燕王府中的探子,探的是哪门子的机密?!你当他们现在还在燕王府里么?!”

“陛下熄怒…”青年无言以对,只能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建文帝却是早已没了耐性:“李兆年,朕警告你!原本以为你对联忠心耿耿,连父兄都可以不顾,也算是个可用之人,没想到你如此无能!朕手下不需要废物!若你做不到,就趁早给我滚出去!”

李兆年抖了抖,但除了磕头外什么事都做不了,建文帝怒气冲冲地将他轰出殿外,又命人传几员亲信大将前来商议要,压根儿就没打算再理会他了。

李兆年垂头丧气地走下大殿前的台阶,回首这数月来的经历,只觉得象是在做梦般。

他原本不过是李家庶子,家族虽然是勋贵之后,他这一支却早已分家出去,若不是父亲有眼光、有魄力紧随在欧阳驸马身后投资海上贸易,挣回了偌大家业,只怕早已衰败下去了,后来他亲姑姑又嫁给了燕王为正妃,全盛之时,丝毫不亚于嫡支的诸暨伯府。伯府那边经过几代传承,连爵位都快没了,不过是靠着旧时荣光,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一支的富贵?四年多前更是被卷进了悼仁太子与当今圣上夺嫡的风波中抄家流放,一撅不振了,只有他们这一支仍然屹立不倒。

他虽是姨娘生的,但自小就长在富贵乡中,衣食住行比一般勋贵人家嫡出的子弟还要精细些,也从小读了十几年书,学问不说超脱众人,却也不凡,原是很有机会由科举入仕的。可他万万没想到,父亲居然会糊涂到支持燕王谋反!怪不得这几年家里收入的钱财似乎比先时少了许多父亲对他也不如小时候大方了,就连月钱也从原本的每月二十两减为十二两,够做什么的?顶多只够他做东道招呼友人两回。

本来这点小钱,他并不放在心上,可父亲要拿全家人的性命去冒险,他却万万不能接受!可父亲不肯听他的劝告,反而还将嫡母与所有嫡出的儿女都送走了,庶出儿女中,也只有他被留了下来,若不是祖母正重病在身挪动不得,只怕自己就要一个人孤零零被扔下。一旦父亲资助燕王谋反事发,他哪里还有命在?他还有大好前途呢!难道就因为他是庶出便要牺牲他吗?

他选择向皇帝投诚,也是迫不得已,更何况,他的生母也在京里,他总不能做不孝之人吧?可他万万没想到,背叛了家族的后果居然如此严重,而他却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家中的大部分财产都被转移了,剩下的不过是几千两现银若是最后派出的船队能够安然归来或许即时就有几十万两进账,可惜那些船已经连船上的货物一道沉入了海底。祖父、父亲、嫡母与兄弟姐妹们都安然脱逃病重的祖母在他向皇帝投诚的第二天就服毒自尽了,家中忠诚的老仆们纷纷脱逃虽然也有不少人留下来帮他经营京中产业,可先前为了购进洋货而借下的巨债却都压在了他身上。对于皇帝而言,他既无财,又无才,仅剩的不过是几家铺子、田庄,空有一个李家新主的虚名,得到的却只是空架子,甚至无法对燕王妃和李家造成威胁。

而李兆年更没想到,只是反叛的燕王居然祭出了皇太孙这个招牌,摇身一变成了拨乱反正的义士,他所忠于的皇帝反而成了谋朝篡位的伪帝,而且燕王大军还一路顺利南下,马上就要进京了。若叫太孙与燕王得了江山,他还有活路吗?!

李兆年站在阶下,回首仰望高高的殿宇,浑身发抖,心里说不出是后悔,还是怨恨。

忽然间,有人走近他,压低声音说话:“小李大人,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李兆年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皇帝身边亲信的张太监,心中虽然瞧他不起,却也不敢无礼,忙笑道:“原来是张公公。”

小张子柔声安抚他:“小李大人,你别害怕,这两日陛下心情不好,火气难免大了些。但陛下始终相信大人的忠诚,不会为难你的。”

李兆年苦笑,现在他怕的不是建文帝为难他,而是害怕燕王大军进京后,自己是否还能保住性命。

小张子察颜观色,又问他:“小李大人,陛下忧心何事,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难道就真的没法子为陛下分忧么?当初你不是说过,在燕王府有耳目么?不拘什么消息,只要是事关太孙与燕王的,尽可报上来,即便派不上大用,也能叫陛下知道你并不是无用之人啊!”

李兆年见他和颜悦色,言行间又处处为自己着想,也有些感动,便与他推心置腹:“不瞒公公,我那耳目,说白了不过是在王府后院侍候的,对军机大事能知道什么?她能将燕王对蒙古动兵之事传回来,已是难得了,也说了燕王起兵南下的日期,并且提前捎了信告诉我,燕王大军要抢攻徐州,接下来先攻其他大城,再包围京师的消息,也是她随燕王妃去了徐州后才打探到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如今燕王大军用不了两天就能到京城,她就算再给我捎信也派不上用场啊,还要有能当大用的武将才行!”

小张子顿了顿,笑问:“原来如此,那还真怪不得大人了。不过听大人这么一说,难不成这耳目是王妃身边的侍从?”居是王妃身边的近侍,万一这人生了歹心,王爷王妃岂不是危险了?这样的隐患还是要趁早除掉为佳,只不知是哪一个?

李兆年不知他心中真意,只当他是好奇便叹道:“是姑姑当年出嫁时陪嫁过去的奴婢,因是我生母的亲戚,与我从小儿便比别人亲厚些。当日我随口说了要将她讨回来正式纳为妾室,她信以为真了,也就处处听我的话。可她到底是在王府后院侍候的,能打探到的消息有限。从前她从不曾给我捎过什么有用的消息,也就是前些时候,燕王与太孙在徐州遇刺,我那位做燕王妃的姑姑担心之下亲自去了徐州探望,她才能打探到些消息。可如今姑姑并不在军中她自然也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了。我倒是盼着她能多捎信来呢,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燕王妃李氏陪嫁的丫头和陪房都是有数的,只要查一查有谁随王妃去了徐州,又是未嫁之身的,还与李兆年生母赵姨娘是亲戚,这人的身份也就出来了。小张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笑着安慰李兆年几句,又劝他:“小李大人,你也不容易,若是大军当真入城别人倒罢了,就怕你祖父与父亲都饶不了你。你还是细想想,有什么路子可逃吧!”

李兆年感激地向他拱了拱手:“多谢张公公提醒我忽然想起来了…”压低了声音,“我们家船坞里还有两艘大船,船工水手一应俱全,若是真不得已,唯有朝海上逃了!”

小张子也同样压低了声音:“大人放心,陛下面前,小人会为你多多美言。只是······若小人侥幸能出宫去,还望大人拉小人一把。陛下待小人颇厚每每赏赐不断还有小人师父在宫中多年,也存了些许积蓄…”

李兆年心想若能拉拢这位张太监,兴许能让自己在建文帝面前好过些至少不必担心建文帝一怒之下先将自己砍了,便道:“公公放心,若真有那一日,你就带着积蓄从玄武门出宫,再出太平门,沿着后湖边上往神策门方向走,沿金川门、钟阜门,直到狮子山西麓,我们李家在那里有个船坞,从那里走水路,很快就能转入长江,直出海口。”

小张子默默记下,高高兴兴地向李兆年道了谢,又说了许多安抚他的话,将他送出了宫门,转过身,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冷凝。他迅速拐进一处不显眼的宫院,院里头有三个穿着半旧制服的小太监在扫地,见他进来,两人不动声色,一个往门口靠近,一个往宫室门口方向走,然后继续自己的工作,剩下那人一脸赔笑地迎上去,到了近前,口出说出的却不是巴结讨好的话:“有什么新消息么?”

“主上身边的敌人耳目,应该是主母陪嫁过来的丫头,年纪不大,与李家赵姨娘有亲,前不久曾随主母往徐州去,还与李兆年亲厚。立即把消息传回北平,请主母除去隐患,以免日后节外生枝!”小张子四周望望,“还有,李兆年可能会逃离京城,李家在狮子山西麓有船坞,派人去守株待兔。我会盯紧建文,若有需要,就让李兆年领了这个救驾之功,到时候他们就都逃不掉了!”

燕王大军很快就来到了京城之外,并迅速包围了几大城门,只是南京城外还有大片江河湖泊山陵,因此包围圈并不严密,饶是如此,城中也人心惶惶了。许多达官贵人惊慌失措,起意外逃,但都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阻挡他们的不是燕王大军,而是建文帝的亲信大将所率领的军队。

这位大将原本在军中也颇有声望,可以说是建文手下仅剩的武官大臣了,他与冯家素来不睦,又对太孙的名头不以为然,深得建文信任,若不是建文担心无人在京城护卫自己,冯家人会趁虚而入,他说不定早将这位大将派出去抵挡燕王大军了,但如今却只能让其主持守城战事。

朱翰之和燕王府的暗探们也曾向这位大将下过手,只是还未开始劝说,便差点儿折了自己人,还重伤了好几个,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了这个臭脾气的家伙。事实证明,人的名声,树的影儿,这位大将能在军中闯下名堂,果然不是冯兆东一流可比的,建文帝旨意才下,他就已经接过了京城防务,调兵遣将,将京城守得严严实实,又分出一批重兵,专门守护皇城。因燕王派人在城外四处张贴檄文,尽数建文伪帝的罪状,劝城中守将投降,还将檄文用箭射进城去,闹得城中军心不稳。这位大将发狠砍了几个人,其中不乏高位将领,才把军心稳定下来。

不过,这位大将只有一人,他虽然能干又有威望,奈何建文帝先前清算冯家余党时做得太过,伤了不少武将的心,另外又有些是倾向于悼仁太子、皇太孙那边的,加上他砍的人也不是没有来历的,半夜里便有人暗中出城找上燕王大军的营地去,不知与燕王一方的将领说了些什么,第二天清早,天边才拂晓,西城的三山门、石城门、清凉门与定淮门四位守将就大开城门,迎燕王大军入城了。

京城守军防线顿时崩溃了,那位大将无奈之下,只能一边命手下将士与燕王大军进行巷战,一边带人退守皇城。混乱之中,只听得底下人报上来说有人看见冯家人护着二皇子往神策门方向逃了,建文帝下令追击,要从守军里分兵。那大将大骂来人一顿,将他一脚踢开,便带人往皇城方向去了,至于二皇子与冯家人,他压根儿就不管。

然而,就在他来到皇城门前之际,皇宫上方的天空却映红了。他脸色发白地看着那块红色的天空,听得手下人来报:“宫中起火了!”他咬咬牙:“陛下何在?!”

第七十五章 朝阳

朱翰之换了禁军士兵服饰,带着一群亲信人马,借着军队驻皇城守卫的机会,浑水摸鱼,顺利潜入了内宫。他首先避开宫人与守卫,到达了兴庆宫。潜伏在宫中的小张子等人早前曾递过信出去,言道会将建文帝诓到此处。

兴庆宫离原本的东宫春和殿不远,朱翰之本就在宫里长大,对那一片宫院的格局地形都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建文帝登基后曾经对内宫进行过整修,但因为春和殿曾是悼仁太子旧居,又毁于大火,他看着硌应,也就没派人收拾。此时春和殿仍是一片废墟,邻近的兴庆宫也遭了池鱼之灾,受到建文帝的冷落,废弃了几年,但最近因为有别的用处,宫人们稍稍对那里的主殿进行了打扫,倒也不显得十分清冷。

朱翰之远远看着三大殿与乾清宫方向的大火,冷笑了一声,迈脚从角门进了兴庆宫。小张子早已等在那里了。

朱翰之先是和颜悦色地道了辛苦,又压低声音问:“人可来了?”

小张子微微一笑:“公子放心,人就在里头呢,不过身边有不少人跟着,当中虽然有我们的人,但大多数是他的死忠。”

朱翰之皱皱眉:“这些人武力如何?人数有多少?”

“足有上百人,当中不乏禁卫中的好手。”小张子看了看他身后跟的人,“公子,不是小的多虑,只怕您这点人手还不够的,小的还是想法子把人支走一些吧?”他又四周扫视一圈,“这里地方偏僻,少有人来,出东华门还算方便,但若要依他事先计划的从玄武门出宫,最多半个时辰,就要动身离开了。”

时间紧迫,但敌人数量太多想要将人拿下,不是仅靠蛮力就能做到的。

朱翰之沉吟片刻,便让小张子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嘱咐一番小张子听得眼中一亮,笑着点点头:“正好,早上他说要预备出逃时,小的就曾向他建言,说为了混淆视听,最好找个替身,带了人手浩浩荡荡地往相反方向出逃这样一来,凡是想要对他不利的都会跟着离开,他留在后面,就安全多了。他当时虽然没点头,但颇有几分心动,还特地让人找了两个禁军士兵过来,瞧着身量都与他仿佛,只是不知几时会行动。”

朱翰之翘了翘嘴角:“那正好你就依我的话去跟他进言,将那些禁卫分成三队,相互分开不得见面传话只说是等到建文出发前一刻才选中要带走的那一队人,其余两队,一队去给替身充场面,另一队打发回去守城,总之,不要让这三队人彼此间有机会说话就行,也别让他们知道有替身这回事。这么一来,即便三队人都被我们打发走了,他们也会以为还有人围在建文身边。建文如今疑心最重,多半会采信你的建议等将人打发走,我们会补上殿外守卫的位置,省得他发觉。”

小张子应声去了,朱翰之便迅速带着人潜入兴庆宫前宫东面不起眼的宫室静待,同时派了探子到前宫打探动静。不一会儿,探子来报:“建文帝信了!已经命替身穿戴了龙袍金冠派一队十人的卫兵外加十个内侍送出东华门去了。”

朱翰之心中鄙夷,只有十个卫兵充样子,谁会相信那真是一国之君?但若叫建文帝多派些人给替身充场面,恐怕他就会担心自己身边人手不足了。不过添上那十名内侍,倒也不是坏事,至少建文帝跟前侍候的人更少了。

又过了一会儿,探子再次来报:“士兵分成两队,分别进驻东西配殿,全副披挂,静待上令。”

“东配殿的士兵离开了,他们要回去守皇城,西配殿的武官打听他们去做什么,叫小张公公拿机密之事不可轻泄的话堵了回去,便不敢再问。过后有内侍问小张公公同样的问题,他答说是奉皇命护送三皇子出宫去的,只是因为不能带上太后,因此要掩人耳目。”

“小张公公命西配殿的士兵去护送太后与三皇子出宫,到狮子山西麓船坞会合。领头的武官问是不是皇帝的意思,小张公公给他看了御赐的玉牌,说这是皇帝临走时留下的旨意,他已经在东配殿士兵的护送下离开了,留在殿内的不过是第二个替身,用来迷惑外敌的。那武官便领着人走了。

“兴庆宫主殿外只剩下二十名禁卫,殿内还有八名内侍,其中有四个是我们的人。”

朱翰之嘴角露出了微笑,朝手下做了个手势,便有六名好手无声无息地潜了出去,伺机暗杀那还守在殿外的禁卫们,至于殿内的内侍,自有小张子的人动手。

一刻钟之后,派出去的手下全都安然返回复命,朱翰之心情很好地走出藏身的宫室,在一名奉燕王之命潜伏宫内多年的小太监带领下,前往兴庆宫主殿,一路无人阻拦。

主殿内,建文帝脸上仍然带着青肿,身上已经换了便服,看着象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老爷,但面上却满是急躁与阴郁之色,听见有人进来,也不回头,扬声便问:“小张子,外头到底打得怎么样了?能抵挡得住么?我是不是该先走一步?!”

“你不用走了。”朱翰之站在门开淡淡地回答他。

建文帝听得是个陌生的声音,心下一惊,回头望来,只见小张子一脸恭敬地站在门边向来人行礼,而来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分明是个年轻后生,但那面目却让他隐隐有熟悉感,他心中惊怒之余,也有几分迟疑:“你是什么人?”

朱翰之翘了翘嘴角:“越王叔忘性真大,小时候你还给我讲解过《诗经》呢,怎的几年不见,你就忘了我是谁?”

建文帝愣了愣,随即面露骇色:“你…你是文考?!这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经死了么?!”又望向小张子:“你这奴才,你…你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小张子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回应。他顿时大怒:“狗奴才,你那是什么眼神?!”但他不是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你们…你是他派来的奸细?!”说罢立刻高声大嚷:“来人!快将这几个狂徒给朕拿下!”

只是他嚷了好几声,也没人理会他的脸色开始发白。

朱翰之笑了笑:“王叔不必费事这兴庆宫里,现下还能喘气的除了我的人,也就只剩下你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招待你的!”